論邵燕祥40年代后期的詩歌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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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人邵燕祥,在回顧自己從1945年到1976年這30年的創作與生活道路的時候,曾說過這樣的話:“假如為我那過去的三十年樹一座墓碑,應該嚴肅地銘刻這樣兩行字:政治上無名的殉難者/文學上無謂的犧牲者”。①
  兩行字概括了邵燕祥的前半生。政治上的殉難者,聯系邵燕祥被打成“右派”和一代中國知識分子的遭際,不難理解。文學上的犧牲者,恐怕只有聯系邵燕祥的早期也即40年代后期的寫作與50年代后的變化來思考,才會有更深的體會。
  邵燕祥是一位早慧的詩人。他1933年出生于北京,少年時代就展現了寫作的才華。在匯文中學上初一時,第一次作文卷子發下來,語文老師仇煥香先生批道:“……非率爾操觚者可比,是從何處抄來?”課后,邵燕祥向老師解釋是自己寫的,沒有抄襲。老師將信將疑。待第二堂作文,他特別留意邵燕祥,見其果然是當堂獨立完成,才相信了弟子,從此成了忘年交。1946年后,邵燕祥開始向外投稿,從這年4月到年底,便在北平《新民報》“北海”副刊,發表了40多篇小品。那時,他去位于東交民巷西口的新民報社去領稿費,編輯先生以為他是替家里的大人來,當聽說他是領自己的稿費,編輯說:“看你的文章,以為是40多歲的人寫的哩。”② 這時的邵燕祥做著文學的夢,他給自己規劃了這樣一條路:20多歲寫詩,30歲以后寫小說,40歲以后寫劇本。以邵燕祥少年時代出眾的文學才華和異乎尋常的勤奮,如果趕上一個適宜的創作環境,他的創作規劃是有可能實現的。不幸的是,后來面臨的一系列狂暴的政治運動,使他的人生軌跡發生了重大轉折,他那個美好的規劃也成了泡影。
  邵燕祥的詩歌創作,是從1947年開始的。他的詩大多發表在北平的《平明日報·星期藝文》、《經世日報·文藝周刊》、《國民新報》、《詩號角》,天津的《大公報·星期文藝》,上海的《詩創造》等報刊上。此時的邵燕祥,初出茅廬,創造力正旺,頭腦中沒有后來的那么多的條條框框和清規戒律,所以這階段他的寫作盡管是鋒芒初試,卻已相當成熟,并隱然形成了自己的風格。
  1948年7月27日邵燕祥在北平《國民新報》發表了一首短詩:
  一手擎著匕首,一手擎著詩
  我敢于走下地獄
  到地獄和天堂的路只是一條
  詩篇燃著熊熊的火……
  我將沖過第十七層地獄
  掛起地獄里從沒有過的太陽
  (《短唱·二》)
  這是在風雨欲來的大變革的時代,詩人為自己畫的一幅肖像。“一手擎著匕首,一手擎著詩”,體現了詩人的胸懷與追求。匕首是武器,也是戰士的象征,這是詩人作為一個進步青年,在那個特定時代里必然的選擇。詩,則是他的摯愛,他的追求,他生命中須臾不可離的東西。在邵燕祥看來,匕首與詩,戰士與詩人,并不矛盾,是可以統一在一起的,應當說,40年代后期的邵燕祥,便是一手擎著匕首,一手擎著詩走過來的。
  40年代后期正是解放戰爭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北平還在國民黨的控制下,但中共地下黨和它的外圍組織已十分活躍。這是腐朽的國民黨統治與共產黨為代表的人民革命力量決戰的前夜。邵燕祥在日本投降之后,目睹國民黨接收大員的種種惡行;城市經濟的崩潰,人民生活的貧困化,使他把希望寄托在中國共產黨身上。1946年初,邵燕祥從他的老師仇煥香先生處讀到了一本油印的毛澤東的《論聯合政府》,為書中所提的建立一個和平、統一、自由、民主、富強的新中國的理想所吸引。1947年他參加了“五二○”反饑餓反內戰運動,并于10月加入了中共地下黨的外圍組織“民主青年聯盟”(民聯)。此時的邵燕祥,在政治上是激進的,但是在文藝觀上卻還沒來得及統一到黨的文藝路線上來。如他所言:“在1949年前的地下活動的日子里,我還沒有讀到過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沒有形成文學要為政治服務的意識,那時詩里的抒情完全是直抒胸臆。”③ 但是由于詩人生活在方生的與瀕死的兩種勢力決戰的前夜,他已有了自己對時局的看法,形成了自己的政治觀念。盡管他主觀上沒想用自己的詩歌寫作為政治服務,但是當他坦誠地把自己的情感傾瀉到詩句中的時候,他的詩便自發地呈現了一種傾向性,表達了一個熱血青年在這個特定時代的心聲。
  為了理想而獻身,把生命與詩歌融為一體,使這階段邵燕祥詩歌顯出了英雄主義的品格。邵燕祥加入了黨的外圍組織“民主青年聯盟”后,不止一次地為到解放區去的同志送別,并深深地羨慕他們,但他牢牢記住了一位被他當作兄長的大同志的話:你留下,每個留下的戰士都是插在敵人身上的一把匕首。于是他這樣寫道:
  我是犀利的匕首/插在敵人的胸上
  我將使敵人流血而死/除非我被拔掉
  而我是沒有死亡的/因為匕首的身體是鋼鐵
  你震驚于鋼鐵的聲音吧?/你目眩于鋼鐵的閃亮吧?
  是的,我是鋼鐵/鋼鐵,沒有死亡!
  (《匕首》)
  詩句是那么強烈,情感發展又是那么自然。讀著它,我們能體味出荊軻式的沖天豪情,夏明翰式的壯懷激烈。這樣的詩句是與熱血和生命一起噴射出來的,體現了詩歌與生命的同一。此詩無論是放到40年代后期的特定環境中,還是放到邵燕祥的全部詩作中,都是上乘之作。
  這種匕首式的詩句在此時邵燕祥的詩歌中可多處見到。1947年中共北平地下電臺遭到破壞后,詩人寫出了用以自勵的座右銘:“教我怎么不想起/魯迅:/邁出大門,/不帶回來的鑰匙。//準備著犧牲,/做著敢死的事,/為的是光明,/為的是生!//我們不能赤膊上陣,/學會壕塹戰/在戰壕中。//記住/魯迅先生的話:/‘名列于/該殺之林/則可,/懸梁服藥/是/不來的!’”(《韌的戰斗》)《箭樓》一詩,則借古老的被遺落的箭樓,抒發少年壯志的胸懷:“我要馳騁在負載我的道路上/把荒野的尸布撕破/把天空的棺蓋射穿……”(《箭樓》)
  除去這種充滿英雄主義的勵志抒懷之作外,此時的邵燕祥還寫了大量觸及現實的作品,詛咒黑暗,鞭撻腐朽,飽含激情的句子中閃耀著強烈的批判鋒芒。《病》一詩,透過主人公病中的感受,傳達出了對黑暗時代的控訴:“可憐的世界是塊潰爛的瘡疤;/瘡疤上長滿肥白的蛆蟲。/這是什么樣的世界?天哪!/無罪的囚犯攀著鐵檻,看著遙遠的藍天”。《蚊子》是對那些吸了血還要哼哼叫的邪惡勢力的蔑視:“倘如你落在我的胳臂上,/倘如你只吸一口血,/我/對你“原諒”。//然而我憎惡,/憎惡你的瞎唱:/在談經典,還是說掌故?/我不再吝惜/一巴掌”。《金菩薩》則把批判的矛頭指向當時的反動統治者:“你的命運注定毀滅和零落/感恩的歌聲不屬于你/連墳墓你也不配占據一座/因為那泥土是我們的/金發的太陽也只把我們撫摸……”
  不過此時的邵燕祥,已不是一個舊的批判現實主義者,他已找到了革命的依靠力量,看到了勝利的前景,因此他在詛咒黑暗的同時,也有對自由的呼喚,對光明的向往。《給伏爾加河船夫》是對理想中獲得了光明的國土的禮贊:“當我聽見大北風/吹來了船夫的歌子,/我的眼睛在古中國之夜/看見了/伏爾加河上/在閃閃地發光啊。/在白天,在夜里,/白樺林還是在沙沙地唱呢。/而奴隸的命運/卻已經死掉了,/已經死掉了,/被你們親手埋葬了!”1948年正當解放戰爭進入決戰階段,人民革命武裝節節勝利的時候,詩人寫下了《風雨鳥》,呼喚風雨,呼喚革命:“太陽從瓦解的土地上/斂起了灰白的光輝。/我聽到……遠方海一樣的天空/有呼喚風和雨的鳥在叫,/漸漸近了,漸漸近了,……鳥們叫來大堆亮灰的云彩,/我和釀雨的云彩賽跑而來。/風雨鳥飛近來了,/云的腿搭下來了,/風的足音雨的腳步雜沓來了!/整個的土地在騷動呵。”《長江上》則是在得知1948年中共中央發出“打倒蔣介石,建立新中國”的“五一”口號后,寫下的解放軍橫渡長江的預言:“好像長白山的森林/一例被天雷劈倒,/帶著狂嘯的風/不盡的長江,從天邊/滾滾而來了呀!//好像長白山森林里的白鳥/復活在長江上,/一隊風帆/馭著滾滾長江水,從天邊/展翅飛來了……”
  縱觀上述這些匕首式的屬于時代強音的作品,可以發現,這全是邵燕祥心靈的自然流露,由于他此時已有了明確的政治立場,所以他的這部分詩歌有鮮明的政治傾向性。但是這種自然流露的傾向性與后來的“為政治服務”,則有明顯的區別。如邵燕祥所言:“我與地下黨沒有組織上的隸屬,黨組織也沒有干預到我的寫作。而我逐漸有意地改變文風,改變題材的選擇,那完全出于自愿。”④ 正是由于沒有受到促迫與干預,邵燕祥這類作品中還可以有自己的獨特的判斷。比如那首最先發表的新詩作品《失去譬喻的人們》,指控權力者宰割人民、發動內戰,但具體指的誰,詩中并未點明,這在政治上也許是不鮮明的。但這種不點明,恰恰也使這首詩與一般的檄文有了區別,而成為一種歷史現象的概括,在不同時代的讀者讀來,都可以有自己的聯想與體會。
  40年代后期的邵燕祥在高擎著匕首的同時,又高高地舉起了詩。他從沒有忘記自己是詩人,他寫的不是檄文,不是傳單,而應是詩。那時的邵燕祥,很少直接闡明自己的詩學觀點,但是從他的創作卻可以看出,他已有了對詩歌本體的自覺。
  率意而為,自由抒寫,不受羈絆,是邵燕祥早期詩歌創作的重要特征。他在回顧1947年的創作時說:這一年“寫得更多的是詩,長的短的,民歌體的自由體的。年末寫了大量我名之為‘長短句’的小詩,次春陸續發表了一部分;說是詩,其實是分行記下的情感的波動,理性的閃念,只不過表明一個年輕人的思維很活躍,也很自由,沒受到什么教條的羈絆”。⑤ 邵燕祥這階段的詩,呈現出他后來的創作中很少見的那種心靈的自由感,他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想怎么寫,就怎么寫,沒有矯情,沒有造作。他的詩既有針對當時形勢的剖析,又有個人情感的抒寫;既有對現實的針砭,又有對光明的禮贊;既有直抒胸臆,又有曲筆隱喻;既有一二百行的長詩,又有兩三行的超短詩……邵燕祥這階段的寫作不過三四年的時間,但是就其涉及的內容的廣泛、形式的多樣、寫法的無拘無束而言,卻是他五六十年代的詩歌寫作遠不能企及的。在1985年出版的《晨昏隨筆》中,邵燕祥談到了他40年代后期一組《擬〈金沙江上情歌〉》的寫作:“1947—48年頃,我讀了劉吉原記錄的民歌集《西南采風錄》,沙鷗、薛汕編的《金沙江上情歌》,又讀了李季采用陜北“信天游”寫的長詩《王貴與李香香》,以及擬歌謠體的《馬凡陀的山歌》。這些一洗書卷氣的詩歌,以其剛健清新吸引著我,征服著我。我當時都有一些仿作。”⑥ 下引的三首,便出自1948年初邵燕祥所寫的《擬〈金沙江上情歌〉》,雖系模擬之作,從中卻可以看出詩人的才情及多種筆墨:
  哥是青天太陽傘,妹是山背朝陽花;情哥探頭追到晚,小妹香遍一滿洼。
  韭菜妹吃戀到久,芹菜哥吃想得勤;一朝沿墻牽手種,半盅清水也散心。
  郎是青草長年綠,妹是陽雀叫半春;青草年年青到遠,薄情陽雀一時親。
  邵燕祥在“五四”的搖籃北京出生、長大,他求學的中法大學就在北京大學所在的沙灘附近,他也常常在北大的民主廣場徘徊。“五四”精神和以魯迅為代表的現代作家對他的影響是深入骨髓的。魯迅對國民性的深刻解剖,對現實的批判意識,對邪惡勢力絕不妥協的硬骨頭精神,對邵燕祥心靈的塑造是終生的。何其芳、馮至、卞之琳、穆旦這些明顯帶有現代色彩的詩人,也在不同程度上影響了邵燕祥。現收在《找靈魂》中的《密誓》與《寂寥》,是邵燕祥少年寫作的較早的文本,寫唐明皇的兩位妃子——楊妃和梅妃的情感生活,其綺麗的語言、陰柔的風格、唯美的色調,能夠看出何其芳《畫夢錄》的影響。從“我們有絞死絞刑者的絞刑,/我們有顛覆陰謀者的陰謀”(《金菩薩》)這種融智力于激情的句子,我們能看出卞之琳智性與感性交融的現代主義技法的滲透。至于“生活像苛性堿一樣腐蝕著光陰,/時間底里程還我以清新。/凄厲的喪鐘凝止而飛散,/在鏡里溫習一遍自傳,/墮落,和無邊之感激,/乃埋在疑懼的心底”(《偶感》)這樣的句子,其深奧的玄思與晦澀的表現,無疑能看到穆旦的影子。邵燕祥雖然沒有追隨馮至去寫十四行,但馮至20年代詩歌中青春與愛的主題,其沉思的品格、獨特的生命體驗,對邵燕祥的影響卻是深遠的。馮至的《蛇》、《瞽者的暗示》啟示了邵燕祥對象征的迷戀,馮至的長詩《北游》中的句子“這里有人在計算他的妻子,/這里有人在欺騙他的愛人,/這里的人,眼前只有金銀,/這里的人,眼前只有毒菌”,無疑地啟示了邵燕祥對現實的富于詩意的批判。
  “五四”新詩發展對現代性的訴求,制約著邵燕祥40年代后期作品的風貌。比起50年代的《到遠方去》、《在今晚的公路上》、《青春進行曲》等直抒胸臆式的作品,邵燕祥40年代后期的作品,其表情方式要豐富得多。這里特別值得提出的是象征與反諷的大量使用。
  50年代的邵燕祥多用描述性、鋪陳性意象,40年代后期的邵燕祥喜歡使用間接意象,特別是象征意象。象征意象盡管歷史悠久,如黑格爾所說:“‘象征’無論就它的概念來說,還是就它在歷史上出現的次第來說,那是藝術的開始。”⑦ 但是被大量地集中地使用,還是在現代詩歌中。在現代詩人那里,象征體與本體的關系,有著一定的任意性,因而詩人可以盡情地發揮自己的創造性,讀者也可以有各種各樣的理解,這樣便大大增加了情感的包容量與表現領域的寬度。
  在國民黨統治下的北平,當然不能有對解放的直接呼喚與歌頌,于是詩人便采用了曲筆,“要沒有晴天就都得死/我們/命定是陽光的兒子//歌頌晴天的,不是蝴蝶/是我們,是隼鷹/我們也都像隼鷹一樣/撲著強健的翅膀/為晴天放哨//我寧愿死去/若要我去做陰天的俘虜/我是多么喜愛晴天/可又是多么難得/我相思著,我守望著”。這里的“晴天”當然不是談自然界的天氣,而是用象征的筆法,表達了對解放的渴盼。與此相似,《港灣》則表現了對理想的憧憬:
  向往著藍綠的/港灣,/貝殼像灘沙/鋪滿。
  在港灣,/忘不了海的/苦痛的痙攣;
  在沙灘,/忘不了老蚌/悲哀的嗟嘆。
  然而我,依然/向望著/港灣。
  《橘頌》從自然界的橘生發而來,但已不是作為植物的橘的再現:
  你寂寞而悲哀,面對/冷然的欣賞的眼睛,/還以冷然的不睬/你懷念你的母親和兄弟們,/在遙遠的溫暖的土地。
  你有一切美麗的文章和顏色,/宇宙底智慧之啟示。/橙黃橘綠不是色彩底點綴,/從青到黃寫著你生長底過程。/白花開出你底素潔,/綠葉泄露你底活力。……
  你是自由底子民,/你是太陽空氣與水底三和土。/光明燭照下長成底,/不是懦弱的子孫;/把你置諸荒庭中,/是屈辱了你底貞節。
  這首詩借用了屈原的詩題和詩心,透過對橘的美好形象與高尚氣節的描寫,塑造了一位時代新人的形象,這既是詩人禮贊的對象,但也不妨看作是詩人內心世界的一種寫照,是詩人的自我形象的一個側面。
  邵燕祥詩歌中反諷的出現,與40年代后期的政治環境與文化癥候有關。在大動蕩大變革的時代,原有的意識形態話語和價值觀念被顛覆,反諷就成了一種頗有前衛性的變構力量。而且,反諷并非僅僅把矛頭指向受諷者,同時它也深深受到詩人的氣質與個性的制約。從邵燕祥40年代后期詩作,到50年代寫諷刺詩而罹禍,到1958年后以舊體詩形式寫的“打油詩”,到他的銳利而深刻的雜文,我們能感覺到邵燕祥眼光的犀利和骨子里的幽默感,這是他成功地運用反諷的心理基礎。
  即使是寫那種匕首式的作品,邵燕祥也不全是金剛怒目式的憤怒聲討,而往往是巧用曲筆,以反諷出之。請看這首《釘子》:
  好啊,釘子,/我曾見你/把耶穌/釘上十字架。
  我們歌唱,/你跑上我們的嘴;/我們噤聲,/你還緊釘住沉默?
  如果義正辭嚴地聲討一下國民黨箝制輿論固然痛快,但現在借用“釘子”這一意象,由把耶穌釘上十字架的釘子與封住現代人嘴的釘子,類比說下來,產生反諷效果,使小小的一首詩,既有了歷史的縱深感,又有了銳利的思想鋒芒。
  再如《幣》:“說大話,使小錢兒,拿張紙,說是金圓兒,這樣的官家,溜了崖兒!這樣的弦子,折了弦兒!”,則是對國民黨統治時期貨幣貶值的寫照,平實機智的歌謠式語言后邊,其矛頭所指不言自明。
  長詩《金菩薩》是對高高騎在人民頭上的統治者的送葬歌:“這座古廟便是你宮殿/還記得鳩工落成那一天/有多少高貴而佛心的善人/曾掛著念珠跑來歡宴/叫來個戲班子舞蹈歌頌/聲震屋瓦地鬧翻了天……/只是這古廟今天頹圯得可憐/無數磚瓦的縫隙裂在你眼前/好像是一萬只侮辱的黑手/無情地撕破你鍍金的臉……”。詩人沒有疾言厲色,而是通過金菩薩這一意象,利用語言結構的對比造成的反諷,鞭撻了反動、腐朽、罪惡的統治者。
  以上,我只是粗略地疏理了邵燕祥40年代后期的詩歌創作的大致脈絡,更認真的研討,有待于未來。我相信對邵燕祥那一階段作品的研究,將會引起更多的讀者和專家的重視,這是因為——
  其一,對邵燕祥40年代后期詩歌創作的研究,可以充實現代文學史對這階段詩歌創作的敘述。40年代后期是邵燕祥詩歌創作的起步階段,也是其創作成果相當豐富的一個階段。但由于時代原因,邵燕祥40年代的詩作在解放后能與讀者見面的極少,只是新時期以后在《邵燕祥詩選》等集子中有零星幾首,直到世紀初才在《找靈魂——邵燕祥私人卷宗:1945~1976》中披露了一部分。由于很少接觸到邵燕祥40年代的作品,一般論者和文學史評論邵燕祥,均是從他50年代寫作開始談起。現代文學史對40年代詩歌創作的敘述,邵燕祥也是缺位的。現在看來,邵燕祥這階段的寫作與“七月派”、“九葉派”在精神上有密切的關聯,邵燕祥的某些作品,放到“七月”與“九葉”詩人中也絲毫不遜色。忽略對邵燕祥早期詩作的研究,對邵燕祥來說欠公正,對書寫一部全面而客觀的文學史也是一種損失。
  其二,從對邵燕祥整體詩歌寫作的研究來說,對邵燕祥40年代后期詩歌創作的研究,為邵燕祥后來詩歌創作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視點。邵燕祥50年代乃至新時期以后的作品,都可以在40年代后期作品中溯到某些前因,這既包括他作品的長處,也包括某些局限。早期所寫的《愁結》一詩,是對陷于苦悶中的同代人的慰藉:“你的眉毛/只為了深鎖/才生得美麗。//成天在上面/打些個愁結,/懷念著明天,/懷念過去,/懷念過夢境,/懷念現實。/這些懷念,/是愁結。//但是我祈禱/你打開這/美麗的愁結,/讓眼睛的秋水/汩汩地流過去,/讓我的凝睇,/從這一條秋水中/擺渡給你。”這是在陰霾的時代,一個年輕人對未來的憧憬,調子與50年代的詩全然不同,但是這種對青春的關切和對話式的表情方式,卻與后者有著相通之處。邵燕祥早期寫作中有時過于散漫而缺乏節制,這一毛病也沿襲到50年代。邵燕祥在《晨昏隨筆》中說過這樣一件事:他在1952年11月間寫的《到遠方去》初稿,有242行,嚴辰同志讀后認為蕪雜。他放了幾個月后,重新刪改與壓縮,定稿時僅為40行。以這個眼光來衡量邵燕祥40年代寫的幾首長詩,也確實有可以壓縮的余地。
  其三,對邵燕祥40年代后期詩歌創作的研究,可以與邵燕祥50年代的作品做一對照,從而發現一個有才華的青年詩人,是如何被“規范”,被塑造成為一個“政治抒情詩人”,被引導到“為政治服務”的道路上,路子越走越窄的,從而讓我們牢記歷史的教訓。以邵燕祥自己的個性、修養和偏好,假如沒有40年代后期的烽火連天的戰爭,假如沒有那時候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革命形勢,假如沒有參加進步學生運動和共產黨的外圍組織,邵燕祥也許會沿著30年代何其芳的道路走下去。但是40年代后期這風云變幻的時代,已不允許邵燕祥去構建自己的象牙之塔。等到1949年以后,隨著文藝為政治服務的強化,邵燕祥40年代后期所寫的大多作品就很難發表出來了。因為這種自發的政治抒懷,其內容不一定符合宣傳規范。邵燕祥曾舉一例:“在50年代時,有一位黨報的高級編輯,又是詩人,看到我1948年寫的短詩《旗》:‘旗的手在招展,旗的心在跳……’竟問:‘什么旗?為什么不是紅旗?’”這種政治對創作的干預,官員對詩人的“修理”,使得邵燕祥在解放后不得不放棄自己的無拘無束的寫法,而去努力適應新時代的要求,從而使詩風與40年代后期比有了重要的轉變。
  注釋:
  ①邵燕祥:《引言:歷史現場與個人記憶》,《找靈魂》,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5月版,第7頁。
  ②邵燕祥:《瑞金大樓》,《邵燕祥自述》,大象出版社2003年版,第74頁。
  ③邵燕祥:《引言:歷史現場與個人記憶》,《找靈魂》,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5月版,第3頁。
  ④邵燕祥:《找靈魂》,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5月版,第17頁。
  ⑤邵燕祥:《找靈魂》,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5月版,第43頁。
  ⑥邵燕祥:《擬〈金沙江上情歌〉》,《晨昏隨筆》,三聯書店1985年版,第125頁。
  ⑦黑格爾:《美學》第2卷,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9頁。
  ⑧邵燕祥:《從二百四十二行到四十行》,《晨昏隨筆》,三聯書店1985年版,第132頁。

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京183~195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吳思敬20072007
40年代后期的邵燕祥,為了理想而獻身,把生命與詩歌融為一體,使他的詩歌顯出了英雄主義的品格。同時,他這階段的詩具有他后來的創作中很少見的那種心靈的自由感,沒有矯情,沒有造作,率意而為,不受羈絆。對邵燕祥40年代后期詩歌創作的研究,可以充實現代文學史對這階段詩歌創作的敘述,并可與邵燕祥50年代的作品做一對照,從中發現一個有才華的青年詩人,是如何被“規范”,被引導到“為政治服務”的道路上,路子越走越窄的,從而讓我們牢記歷史的教訓。
作者: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京183~195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吳思敬20072007

網載 2013-09-10 22: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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