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訪夾邊溝:殘尸枯骨漫長沙(組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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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


文/笑瞇瞇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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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父親認識一個開大車的司機張叔叔。一次他們聊天被我聽見。他說,開車出去迷路,結果在一座大山里轉了一天。天快黑的時候,發現一處沒來得及打掃的戰場,有戰壕,有彈坑,還有橫七豎八殘缺不全的尸體。因為看到尸體,張叔叔嚇得連忙上車打著就跑,結果找到了正確的道路,出山了。我記得當時一直糾纏張叔叔問后來呢后來呢,結果因為影響大人聊天被轟了出去。這件事在我腦子里始終揮之不去,尤其在荒野游蕩的時候,總是東張西望,追問后來,尋找帶有象征意味殘酷景象的感覺更為強烈。


這是河西走廊早春的一天。天際廖廓,四野有雪后新鮮的土地味道。鄉間公路邊春灌的渠水明顯高于氣溫,楊樹叢里粉白氤氳。從195711月開始,右派、反革命分子和壞分子共計3074(一說3136人、2800多人)人集中到酒泉地方國營夾邊溝勞教農場及新添墩作業站。這些被“三面紅旗”、主流社會拋棄的人們,將在這個地方從事農業生產接受勞動教養。朋友介紹的向導是當地人小李。按他的年紀,對夾邊溝農場的事情應該并不熟悉。在他印象中,拍攝電影《海市蜃樓》的時候,他們專門騎著自行車跑到沙漠里去看熱鬧。也就是這幾年,接觸到一些講夾邊溝的書籍,才覺得這個地方出名了。這時我們正沿著酒航公路朝著夾邊溝趕。在一個岔路口,小李和我下車在一個叫長城村的小村子路口問了路,當地農民一問便知,右派勞教的地方,他們都知道。那個地方早已改為夾邊溝林場。


林場職工老于是最早那批來這里建林場的。他指著場部小院周圍說,以前這里還有許多勞教農場留下的房屋,都是土胚房。這里堿性大,房子沒人住很快就不行了。大部分房子被新遷來的移民扒掉重建。他領著我們從場部南側的羊圈繞過去上了小山坡,那里有一條水泥鋪就的小道,通往山坡上一些半隱半現的山洞。洞里是一些玉米秸桿,干土塊;洞壁有人工掏出的龕,使用火燭的痕跡明顯。山坡高處的洞里,還橫著掏一個偏洞,空間很大,干燥背風。站在山坡上,我覺得坡下一圈方型的坑應該是勞教農場撤出后某部進駐挖的坦克掩體,老于點頭笑著,同時肯定了我對此地的了解。駐軍挖坦克掩體翻出了很多遺體,進行了統一掩埋。上世紀80年代,某醫學院也在這個地方雇農民采集人骨做實驗和教學用具。他說,楊顯惠、邢同義寫書的時候,都來過這里實地考察。這也是我感到欣慰的一點,不用我提要求,老于總是知道我想看到什么。這不,還沒等我問,他就指著山坡上一條土路解釋道,這可不是坦克碾出來的,是我們林場在山上取土拖拉機壓的。走到山頂一架木質測繪航標三角架時,老于指著西面幾個小山包說,我們70年代剛到林場時,那邊溝里全是被窩和裸露地表的尸體,看著糝人。我想起有個朋友說起過,他父親當年在某部參加野外拉練,在一個山溝里發現許多被子裹著的尸體,有的在沙子里埋了一半,有的已經整個暴露在外面,都干了。他說,那個地方叫夾邊溝。作家趙旭對我講,就在他采訪完當地村民關于夾邊溝農場的事情返回后,已經成為朋友的當地村民電話告訴他,當地小孩子們放羊的時候,把在夾邊溝山上撿到的頭骨壘了一個塔,叫他過來拍照。趙旭遺憾地說,當時因為沒有時間,這張照片最后也沒有拍。


山上風很大。老于點煙都要拉著衣襟擋著風。從這里俯瞰四周,北面是一片林地和沙漠。東邊的山腳下就是現在夾邊溝林場和移民村落,全是一座座很整齊的小院落。略顯突兀的那幾座建筑,一個是前農場干部宿舍,另外三間是庫房及院子。天氣好的時候還能看到不遠處的鴛鴦湖水庫。南邊是一些村莊。望西面,有一條路一直通過去。路的終點,就是前農場下屬新添墩作業站。如果不是老于帶路,我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兩座小山包接地的一圈,一個挨一個的小土丘,全部都是墳。思忖間,腳下有異物。老于說,這是一條被子。這哪里是被子啊,這分明是一包幾十年化解不開無法釋懷的魂魄,硬掙掙地不愿意被沙礫掩埋。這個時候,風更大了,從遠處的溝里吹出來。老于指著圈起來的一道土埂說,以前裸露在這一片的被子衣物和其他零碎更多,這是當年右派的一些后人找來這里祭奠故人圍起來的,還給立了碑。他們每年清明的時候來,點燃香燭,在風中哭泣。在小李老于的配合下,我們拿出準備好的黃紙香燭,按照中國人的習俗一一點燃,在地面潑灑白酒。做這些的時候本應該說一些慰籍亡靈的話,但此時風又大了,迷亂了眼睛,吹散了紙灰,一時竟不知道說什么好,都看著那些黃紙燃燒煙散盡慢慢變成灰,盤旋著四散而去。


下了山,默默地沿著一條土路往場部走。轉角處我指著一處殘存房基問老于這是什么所在。他說那是以前勞教農場的一個什么塔,還有幾間大房子。林場擴大取土,全都給平掉了。我知道,這里應該是當年農場配合大躍進搞的小高爐。勞教人員從很遠的地方背來鐵礦石,就在這里煉鋼。鋼沒煉出來,夜里爐火通明倒是挺好看。旁邊的那幾間大房子里后來全擺滿了尸體,變成了太平間。它旁邊的那條土路,正是高爾泰到了夾邊溝報到之后,一手抱行李,一手提褲子,走了半夜走到新添墩的那條土路。唯一不同的是,現在的這條路寬闊平坦了許多,可以跑汽車。


新添墩作業站是當年隸屬于地方國營夾邊溝農場,離農場本部15華里的一個附屬作業站,1000多名勞教人員在這個地方每隔一華里挖一條排堿溝,東西交錯,為了排出農田里的堿份,有個好收成。我們離開林場場部所在地沿著這條土路朝西而去,一路都能見到田地里依然結了冰的一條條的排堿溝。主溝的兩頭,分別是場部和新添墩作業站。除了排堿溝,田野里砂土路縱橫,不知道哪條路才能通往新添墩。GOOGLE地圖上看,我們應該來到了離新添墩作業站最近的一個村落。這個村子20來戶,都是上世紀80年代來自甘肅武山縣靜寧縣的移民,行政區劃為酒泉市肅州區銀達鄉明沙窩村的一個村民小組。問路的時候,50來歲的村民老郝似乎知道我們要找什么,帶著我們去看村子里的老房子。這是一間位于某村民院子里的小土胚房,20平米左右。房子四壁掛滿了鄉村黨建文化事業的圖表,門柱上墨筆記錄著一些糧食作物的數據。老郝和這家主人就這間房子究竟是屬于林場的還是前勞教農場的產生了一定的分歧,老郝明顯不占上風。那個正在喝茶被我們打攪的年輕村民情緒不太穩定,一口咬定這就是林場的倉庫,他們上世紀80年代移民來的時候還比較新。老郝也不和他爭,說我帶你們去看沙漠里右派的墳灘。從村子的西側拐過,進了沙漠。沒有路,只有拖拉機碾壓的痕跡。老郝介紹,以前也不知道這里還埋過人,后來村子到沙漠里取土,挖掘機一刨就刨出了很多骨頭。在路過兩個大坑的時候,老郝講,就是這里。過了大坑100米多一點,老郝指著沙地上一堆堆泛著慘白色堿花的小土包說,這就是以前埋人的墳。粗略地估算,如果這些小土包真是墳的話,這一片至少埋葬了200多人。按常理,有疑問就要動土見實物。但我知道,那時候就連埋人的勞教人員也沒力氣挖個深一點的坑,我真怕一腳下去刨出一具早就脫水的遺骸,而且早春的風是這么的凄厲。


所謂新添墩,其實就是一座烽燧。一座小廟正好搭建在烽燧一側,前殿彌勒,后殿觀世音。廟里只有一位瘦削的和尚,接談中只講該廟神通事跡,問到此地過往一切均不得要領。烽燧下,就是新添墩作業站大田。除了還有一處前作業站飲水澇池隱隱約約的痕跡,其他遺跡都因為該地堿性太大化為烏有。田地里,因早春的緣由,除了纖細的樹干,看不出農業生產的規模。大田一側,有新建的房舍一溜。問一個修理農機具的小胡子青年,他說這里已經沒有任何當年右派勞動的遺跡。但他也說,這些田地,全是當年那些右派平整出來的。


早春時節,折向東返,趕上了一場大雪。高臺縣南華鎮明水灘一帶異常的安靜,更是平添幾分悲涼的滋味。曹宗華老人畢竟年歲大了,再加之雪野蒼茫,道路辨識頗有些難度。離開大路進入泥濘的鄉間小道,曹老隔著車窗看見了些什么,連忙叫停車,說到了,這就是亂葬崗。白雪覆蓋了大地,碎石頭和土包凹凸面肌理明顯。如果沒有人帶領,真的很難找到這個河西走廊常見的荒灘。一根大腿骨不知道被誰插在一個小土包頂端,旁邊全是零散的碎骨頭。曹老比劃著說,從這里到前面那根電桿200多米,左右全部都是。拜大雪所賜,我在視覺上并沒有感受到多么大的沖擊力,還在琢磨著曹老路上所言。他80年代初在這里的林場工作時,聽工人說一到晚上這邊亂葬崗上隱隱有人輕語。曹老當年也是過來人,惻隱之余自覺都是難友,恐不害己,于是專門在夜里過來聽他們說些什么。這些聲音來自多人,似有辯論意,一覺有外人靠近,馬上避開,或不言語或轉向其他地方繼續曼聲輕語。雪地里沒走兩步,看見沒有完全被雪覆蓋稍大些的骨頭。仔細觀察,周圍全是。我們沒有驚呼,只是覺得這里的風盤旋著,緩緩繞過一個接一個低矮的小土包。走在這里,一定要小心,一不小心就會踩到骨頭。在一個稍高些的土包后面,我終于沒忍住哎呀了一聲。土包下面,5具人頭骷髏頂了薄薄一層雪,有的俯首,有的側面向枯草,有的問天狀;大部下骸不存,只有一具的頸部粘連著一些已經脫水了的肌肉組織。土包的上部,是層層堆疊的一片骨殖。曹老撿起一塊說,你看,肉皮還在上面。我沒有觸碰那塊骨頭,控制著不顫抖,調整著相機菜單,在黑白和色彩模式之間轉換著摁快門。在周圍滿地的人骨間,我不知道該怎樣邁步,于是問曹老,這些墳頭前擺放的石塊是不是以前專門留下來的標記。曹老答是的,以前來的時候把這些石塊翻起來還能看見墨筆寫的名字,現在看不到了。80年代還有個來找家父遺體的就是這么到處翻著才找見了,他也陪著找,哭了一鼻子收拾了遺骸走了。那時候這里還有個木制的牌子立著,上寫:勞教人員公墓。現在已經找不見了。我拿起幾塊石頭端詳,無論如何也看不到字跡,想起和鳳鳴先生91年來找王景超遺體時也是曹老陪著,一塊塊石頭翻看著,最后還是沒找見。按照中國人的傳統方式,我們點燃香燭黃紙,卻不知道說什么。土包上香煙裊裊,南面是隱約可見的祁連山,還有不遠處車輛呼嘯來去的高速公路,修建中的蘭新鐵路復線。明水火車站就在離我們78公里的地方。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高吉義帶著師傅駱宏遠深夜逃離明水農場走的應該就是這段路。駱師傅餓得實在走不動,獨自留在荒灘上最后被狼啃得只剩一小塊頭皮的顱骨和一件大衣。和鳳鳴半夜下了火車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奔明水農場去救丈夫王景超,走的應該也是這條路吧。前溯70多年,紅西路軍騎兵師數百官兵馳援高臺紅5軍董振堂所部,與敵交戰致全軍覆沒,應該也是在這片地方。另據趙旭調查,張掖地區1959年搞迎豐渠建設,凍餓而亡者在此地也掩埋不少。何為農民工,何為右派,何為紅軍戰士,都是一抔黃土,托體同山阿,誰又能說清?


當年明水灘的管教干部已經無法控制死亡,場領導向時任張掖專區黨委書記安振匯報求援,安不但沒有調糧救援,反而訓斥管教干部死幾個人就“尻子松”。離亂葬崗最近的是永進村。剛一進村口,一家人正在用新鮮黃土墊院子。曹老下車和他們講,挖土的時候,盡量避免不要傷害到亡靈。木訥的缺牙村民認識以前林場的老領導曹老,抽著煙頜首笑著。走了不遠,就是曹老以前工作的林場場部所在地。下車往西,一條模糊的溝橫亙眼前。從GOOGLE地圖上看,這里應該有三條自然形成的水溝。我們穿越田野,帶著一腳的泥水,來到了第一條溝。說是溝,其實已經被填埋得離溝口臺地差不多1米落差了。曹老說,這條是東溝,再往西,就是西溝了。這兩條溝里,從19609月起,夾邊溝農場遷移來2000多壯勞力。目的是為了配合張掖地區迎豐渠建設,建立新的大河國營農場。計劃中,還應該有別的勞教農場向這片荒灘投入勞教人員共同開放建設,但其他農場并未付諸行動,只有夾邊溝遷來了2000多人。那個時候,這片地方連好一些的房子都沒有。除了干部們有幾間之外,勞教人員只能在東溝西溝挖一些地窩子和洞穴勉強住宿。有經驗的還知道挖進去之后拐一下再挖洞避風,頂上拿草遮擋。沒人幫忙的,直直掏一個洞穴睡進去了事。東西兩條溝的土坎,全是這樣的洞,有的洞口掛條草簾,有的無遮無擋,也有的堆點荒草權當遮風。


曹老說他80年代來這里的時候,洞穴和地窩子都很完整。有一個地窩子的門楣還專門鏟得很平整,上書二字:求生。趙旭也說,他85年來的時候,還專門爬進地窩子和洞穴里面去,有的洞里還有破鞋爛襪,甚至發現了紙質的《夾農戰報》。和鳳鳴老先生1991年來尋找王景超遺體的時候,地窩子和洞穴也還在,和先生還拍了照片。我們現在在東溝什么也沒發現,只有溝底硌腳的硬生生的玉米碴。西溝也一樣。縱貫南北向,我們走了一遍。印象中溝的盡頭堆積了柴禾似的2300具尸體,如果當時沒有掩埋的話,現在也早被平田整地埋掉了。曹老說,這條溝至少被填掉了3米深。兩條溝跑過來,我們經過永進村一個居民點。年老的村民都認識曹老,紛紛過來打招呼。他們說,前10幾年翻地的時候,時常會挖出來骨頭,敲碎撒進田里當肥料。這幾年挖出來的很少了。回首望著這一片被白雪掩蓋了的其實并不是很大的地方,恍如看見幾條影子土頭土臉,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蓬頭垢面,破衣服上扎著繩子,浮腫到圓滾滾走不動路;有的甚至在地上爬行。那架馬車上裝滿了剛從洞穴里收集來的尸體,被子捆扎,吱吱呀呀往沙窩里去。


后來,寫這篇文字的時候查資料。有個右派和我某朋友同姓,且同一地區。電話過去一問,原來那人是他堂叔。他在成為右派前,在當地從事教育工作,多才多藝,一表人才。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死亡原因,究竟死在夾邊溝還是明水灘。后來,誰都知道他是右派,誰都可以欺負他的家人。他這一支家道敗落,演出種種悲歡故事。


再后來呢?


 


                                                                                            2012年清明節前 


 


 


參考資料:


《夾邊溝慘案訪談錄》                        趙旭


《尋找家園》                              高爾泰


《夾邊溝紀事》                            楊顯惠


《恍如隔世——回眸夾邊溝》                邢同義


《經歷,我的1957                        和鳳鳴


《風雪往事》                                陳星


《幽靈飄蕩的洮河》                        龐瑞琳


《苦太陽》                                龐瑞琳


《又去夾邊溝》                          祁連鐵甲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70acd50100ejuw.html


《蒙恩歷程》                              李景沆


《血淚驚魂夾邊溝》                        提鐘政


《夾邊溝詩祭》                     譚增任 張中式


 


附圖:


現夾邊溝林場大門。



坦克掩體。



老于手指的那座小山腳下,即為墳堆。



墳堆中間裸露在地表的一條被子。



后人祭掃的遺留物。



山頂俯瞰,墳堆相連,依稀可辨。



前農場干部宿舍。



前農場庫房(現林場使用)



此石碾亦為農場所用。



另一盤石碾。



由場部通往新添墩作業站的土路。



排堿溝之一。



排堿溝之一。



排堿溝之一。



明沙窩村民小組路口的排堿溝。



老郝所指為新添墩作業站死者墳堆。



新添墩烽燧及小廟。



從新添墩小廟俯瞰新添墩作業站。



高臺縣南華鎮永進村移民工程紀念碑。



被插進土里的一截大腿骨。



雪地里清晰可辨的墳頭。



裸露在地表的尸骨和紅色的被面。



包裹尸骨的被子。



裸露在地表的尸骨。








包裹尸骨的衣物殘片。




一截皮帶殘片。



東溝局部。



 


西溝局部。



曹老和西溝局部。




 


此帖圖片重新上傳編輯過了,應該看的見了吧?



笑瞇瞇殺手 2013-10-10 09:3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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