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守千秋——感悟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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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多么想把自己的思緒編織成一個花環送給你,它沒有鮮艷沒有嬌美,我卻想讓它可以慰藉你孤獨的心靈;我多想把我的思緒化作一縷青煙在你墳頭繚繞,它沒有繽紛也不燦爛,或許可以陪伴你的寂寞;甚至,我還想用我的思緒為你建造一座靈堂,讓我的思緒凝結成墓碑。身前沒有人為你立傳,身后沒有人為你寫墓志銘,我想用我的思緒在你的墓碑上刻下七個大字——獨守千秋王荊公。

我笨拙的筆讓我無法梳理我的思緒,但今人陳亮也為你燃起了一縷心香:“有人向他吐了九百多年的唾沫,有人向他拋了九百多年的桂冠。于是我的眼前,便出現了這樣一座近乎荒誕的塑像:他頭戴光環,繡袍上卻沾滿了污水。我想把他的光環調得不那么刺目,把他的污水盡可能擦去,他們不適合患有潔癖的王安石……盡管他可能不需要我這么做,回我一句美國詩人惠特曼的話:‘我行我素,如此而已。’”

徽宗之時你配享孔子廟,列于顏回、孟子之次,同時追封舒王;到了理宗淳佑元年,面臨覆亡的南宋皇帝理宗,下詔又把你稱作“萬世罪人”,并削去從祀;號稱明朝“第一文人”的楊慎稱你為“古今第一小人”;林語堂為蘇東坡作傳時也沒有忘記把你罵作“小人權謀集大成者”;比林語堂早一點的梁啟超卻稱你為“若乃于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當之矣”。而這一切,都來自你的“熙寧新法”。

梁啟超說舜、堯、禹之后,中國只有你一個完人也許過譽,林語堂罵你將小人權謀集于一身過于無知。但是,中國歷史上沒有哪個文人曾經象你那樣權傾一時,鮮明地亮出了自己的思想;中國歷史上也沒有哪一個文人身前曾遭到那么多的攻擊,身后又遭到那么多的唾罵。

有人是“身前寂寞身后名”,你卻是“長悲事業典刑間”。
 

(二)

要不要變法呢?我們不看變法者的觀點,且看看反對派的論斷。

司馬光是堅決反對變法的,神宗薨,哲宗即位,任司馬光為相,司馬光一上任即宣布:“五日內盡廢新法。”

司馬光怎么認為的呢?

首先在變與不變上,司馬光說:“古之天地有以異于今乎?古之萬物有以異于今乎?古之性情有以異于今乎?天地不易也,日月無變也,萬物自若,性情如故也,道何為而獨變哉?”天地萬物是否在變化今天已經不再是一個問題了,連同樣反對變法的蘇東坡都說:“自其不變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人當然是要死的,可是反對派看到了人要死,卻沒看到道要變。

在政治需不需要改革的問題上,司馬光說:“使三代之君常守禹湯文武之法,雖至今可存也。漢武取高帝法紛更之,盜賊半天下。元帝改肖宣之政,漢業遂衰。由此言之,祖宗之法,不可變也。”按照他的論斷,我們今天不用立法,用三代之法就可以解決諸如職工下崗、噪音擾民、性騷擾等問題。這不禁又讓我想起詩詞格律的爭論,詩詞格律要不要適應新韻,有人又搬出了“老祖宗”,司馬光早就說過:“祖宗之法,不可變也。”是的,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祖宗之法自然有祖宗之法的道理,可是祖宗之法能適應現代的社會嗎?司馬光的歷史觀可能極其消極,他認為三代是最好的時代,三代的法律是最好的法律,今天的改革只有越改越糟的結果,沒有越改越好的可能。而歷史不是向著進步的方向前進的,而是向著愚昧的方向發展的。

關于經濟,司馬光的論斷更是近乎愚蠢。他說:“天地所生財物百貨,止有此數,不在民,則在官,彼設法奪民,其害乃有甚于加賦。”天地財富是不是定數?這是一個生活常識,根本連學問都算不上。以司馬光的學問而不知財富可以生產,實在是儒家“重義輕利”的極至。

道不可改,法不可變,財富不可增,那么今人該怎么辦呢?面對變法,司馬光說:“利不百,不變法”;面對守法,司馬光說:“治天下譬如居室,敝則修之,非大壞不更造也。”反對派是兩面派,用高得不可能的要求來要求變法,變法要有百利而無一害才能變法;而對于守法卻要求極低,能守著破屋子也是成就,只要有個樣子,只要還能遮風擋雨,只要天下還沒徹底大亂,就算是成功。

民間疾苦不堪,國家積貧積弱,內患不斷,外敵欺凌,這一切都可以忍耐,唯一不能忍耐的就是改革。這是另一種的含污納垢,這是另一種的卑躬屈膝。

自古文人多才干,但是中國的歷史文人當配角的時候更多,這是不是與文人的忍耐有關呢?然而,你不能忍耐。你不是一個空想家,而是一個實踐家;你不只是一個思想家,還是一個實干家。

說司馬光為了自己的利益好像說不過去,他和你一樣是一個崇尚節儉,潔身自愛的人。但是我不得不說,他代表的不是百姓的利益,而是官宦土豪的利益。也許真的,他愛護百姓,愛護每一個人,但是他的思維讓他代表了他可能討厭的人。他批評新法“彼設法奪民,其害乃有甚于加賦”,這里的“民”,不是百姓,而是官宦土豪,蘇轍不是這樣指責新法嗎?“不忍貧民而深疾富民,志欲破富民以惠貧民。”且不說新法對國家的好處,就說蘇轍這句話本身所表達出的意思,“破富民以惠貧民”不是很多社會要做的一件事嗎?但是,蘇轍就認為是錯的,可見反對變法者是代表了誰的利益。司馬光則認為社會之所以有貧富不均,由于愚智懶勤不同,貧民必懶惰、愚蠢、愛享受。另一個宰相文彥博說的就明白多了,與神宗辯論,他說:“ 祖宗法制具在,不須更張以失人心。”神宗說:“更張法制,于士大夫誠多不便,然與百姓何所不便?”文彥博曰:“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

這才是反對派反對改革的根本原因:“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原來,天下是士大夫的天下,不是百姓的天下呀!

你不這樣認為,你的一首詩說出了你的感受:“畚筑今三歲,康莊始一修。何言野人意,能助令君憂?戮力非無補,論心豈有求?十年空志食,因汝起予羞。”(《 慎縣修路者》)修路的農民化了三年時間修成一條康莊大道,誰說山野的農民愚昧無知,只會給當官的添麻煩呢?他們任勞任怨,戮力國家,并無求名求利之心。比起這些踏實勞動的修路人,你覺得自己空食官祿十年之久,卻于事無補,感到非常羞愧。也許就是基于這樣純樸的感情,你要讓修路者富起來。于是,你變法;于是,有人反對變法。

而即便反對變法者本身,他們反對的“新法”也各不相同。曾鞏反對變法,卻支持“保甲法”;蘇軾反對變法,卻支持變俗易風、以實取材;二程、朱熹反對變法,卻支持辦學校、罷詩賦,而辦學校、罷詩賦恰恰又是蘇東坡第一個反對的;司馬光呢?什么都反對。

再議論“新法”的內容意義不大,但我知道,唯有你明白你要干什么。

現在我還在吟詠你的《收鹽》一詩,它告訴我你是用什么樣的態度對待百姓的:

州家飛符來比櫛,海中收鹽今復密。

窮囚破屋正嗟欷,吏兵操舟去復出。

海中諸島古不毛,島夷為生今獨勞。

不煎海水餓死耳,誰肯坐守無亡逃。

爾來盜賊往往有,劫殺賈客沉其艘。

一民之生重天下,君子忍與爭秋毫?

“一民之生重天下,君子忍與爭秋毫?”而在士大夫的眼里,一民之生尚不如草芥,文彥搏不是說了嗎:天下乃士大夫的天下。

(三)

    你要干什么?你要使這個國家擺脫憂患,富國強民。

歷史上把你稱作“拗相公”,說你單憑幻想,不聽勸告,一意孤行。你是這樣的嗎?

“熙寧新法”實際上是兼收并蓄的集體智慧。“青苗法”參考了李參在陜西發放青苗錢的經驗;“免役法”吸收了江浙數郡雇役的經驗;“方田均稅法”首創為大理丞郭諮;“均輸法”用漢武帝時桑弘羊之說;“農田水利法”范仲淹曾經實踐過……這一切都不是主觀臆斷,空穴來風,而是分析思考,總結實踐的結果。你不是一個狹隘偏執的陋儒,而是一個開放自信的真儒。

有人說你急于求成,不顧實際。但有一個故事說明你的謹慎嚴密。神宗對“免役法”中“官戶減半優待”的做法很不滿意,“疑官戶取助役錢少”,你則耐心勸告,以為“度時之宜,只可如此”。對待冒進,你是有分寸的。

對你誣陷最深的算是你“專任小人”。但罵你的人都忽略了一個事實,改革之初,急需人才的你連“二程”、張載這樣在民間講學的人都提拔到中央重用,更何況那些位高權重的官員。可是,這些人不為你所用,紛紛離去,或爭執于朝,或謾罵于野。改革使你不得不重用人才,那些所謂的人才的爭執與謾罵又不得不讓你使用投奔來的人。呂惠卿、李定、舒亶、何正臣等人歷史中有很多污點,但你必須重用。但是,即便已經被歷史釘到恥辱柱上的這些人真的就如反對派說的那樣嗎?呂惠卿的才干不用說了,“熙寧新法”的大部分正文是他擬定起草的;反對派罵李定“母死不守孝”,且不說這是二十年前的事情,李定連自己的生身母親是誰都不知道,他怎么守孝?舒亶可謂至孝之人,任地方官的時候曾親手殺死一個毆打自己母親的人,反對派夸獎過他嗎?翻遍歷史,除了那些后人的杜撰,何正臣并無污點,但他就是因為直接審理了“烏臺詩案”而遺臭萬年。李定是宋朝狀元,舒亶少有英明,何正臣九歲賜進士出身,重用這些人,并不過分。行筆至此,我不得不感嘆人言的可畏了。

說你“專任小人”,真不知道你“專任小人”的勇氣和利益從何而來。當代大學者林語堂專門為你列了一個表,上邊是改革派,下邊是反對派。在改革派后面括號的注釋里大都簡單地寫上“小人”“兩面派”“聲名狼藉”等字眼,在反對派后面括號的注釋里大都簡單地寫上“元老”“忠臣”“偉人”的評判。但是就是這個表格,恰恰證明了你的無私無畏,因為反對派里赫然有你兩個弟弟的名字,王安禮和王安國。連你的弟弟都反對你變法,你變法是為了誰?是為了你自己嗎?是為了你的家族嗎?

有人偏偏視而不見,所有能夠詆毀一個人人格的詞匯全部用到了你的身上。說你不近人情、不識好歹;說你褊狹任性、睚眥必報;說你玩弄權謀、誣陷良善;甚至說你虛偽奸詐、藏污納垢。

你所有的罵名和一個人的命運脫不開干系,這個人就是蘇東坡。而你的反對者利用蘇東坡來詆毀你,后人卻想當然地想象你不容東坡。當代大學者余秋雨先生甚至說,你指使人誣陷蘇東坡,是因為你的才華不如他,你嫉妒東坡。事實果真如此嗎?我們不說“烏臺詩案”的來龍去脈,就說蘇東坡的為人。蘇東坡思想敏銳,頗有主見,且敢于直言,無所畏懼。這是他的優點,卻也是他慘遭舛運的必然。蘇東坡能罵別人寫的詩象“吃了蒼蠅,必須嘔吐出來”,可見其刻薄;他敢指責皇上“帝王改過,其如是哉?”批評皇上“今天下非之,而陛下不回,臣不知所說駕矣”,可見其膽大;而他的才華讓他不可能在反對變法的思想指導下選擇沉默,在詩詞中發牢騷應是必然。李定等人收集蘇東坡言論一百多條,說他“詁終不悔,其惡已著”,“傲悖之語,日聞中外”,“訕上罵下”,“怨己不用”,并非一點道理一點根據沒有。蘇東坡因詩啟禍,確實是有感而發,不能說是無意為之,為此受責不能說成政敵有意對他進行栽贓陷害。翻遍歷史,沒有李定等人與蘇東坡私人矛盾記載,說李定為了報私仇毫無根據。說你因為嫉妒東坡才華而指使別人誣陷東坡,也只有楊慎、邵伯溫這樣毫無政治經驗的人能夠想象得到,也只有林語堂、余秋雨這樣不長腦子的人才會相信。蘇東坡不冤,不該。不冤是因為他的確有言有論;但李定等人也不該非要置他于死地。因詩獲罪,何必如此呀。

有人不相信事實,他們相信自己的想象和揣度。不是有人相信你褊狹任性、睚眥必報嗎?不是有人說你刻薄殘忍,不事寬厚嗎?與那些“君子”相比,你們到底誰更寬厚呢?

有一個叫阿云的姑娘,因為不愿嫁給丑陋的夫婿,便乘其在田舍睡覺時懷刀斫之,其婿身披十余創,一指被斷,僥幸未死。然后阿云到官府自首。當時的知州許遵認為阿云納采訂婚之日,尚在服母喪,因而這一婚約是不合法的,只是平常的殺傷,不能算是殺夫,并且阿云自首,理當二等罪。獄上于朝,有司定為謀殺已傷,主張處以絞刑。你則對阿云非常同情,認為阿云雖是謀殺,但受害者并未致死,而且阿云有自首的行為,應當從輕減等判刑。這一下惹惱了以司馬光為首的保守派。他們對阿云有的只是痛恨而無任何同情,以為以妻殺夫,罪加一等,因而堅決主張判阿云死罪。司馬光在這里有一個自相矛盾,儒家以“孝”為先,阿云母死正在服孝,有人逼她成婚,這本來應該是司馬光這個大儒極力反對的,但是,司馬光沒看到,他偏偏承認了阿云的婚約。最后在你的堅持下,留下了阿云的性命。

誰寬厚?誰刻薄?誰無理?誰殘忍?司馬光篤信“祖宗之法不可變”,阿云母死正在服孝時被逼的婚約司馬光卻承認,看來司馬光也有“變法”的時候。

“王安石變法”,驚天地,泣鬼神,上下大驚,朝野頓亂,但有誰注意過這樣一個事實:在你變法前后的九年中,你沒有因變法或反對變法殺過一個人。對于歷代改革家說來,這不算是千古奇觀,也算是不可想象了吧!

(四)

到底誰是“小人”?

變法與反對變法,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是“君子”與“小人”之爭。

反對變法的人說你是小人,因為你口口聲聲要理財,要聚財。反對派搬出了孔子的語錄:“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義利之辯就是君子小人之辯,言義者就是君子,重利者必是小人。于是,口口聲聲要理財聚財的你就成了小人。君子羞于言利,因為利是小人之道;君子羞于言兵,因為有違仁義之道;君子羞于言刑,因為這是胥吏之事;君子羞于言樂,因為這是俳優之業。于是才有了蘇東坡那段著名的辯論:“夫國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淺深,而不在乎強與弱;歷數之所以長短者,在風俗之厚薄,而不在乎富與貧。道德誠深,風俗誠厚,雖貧且弱,不害于長而存;道德誠淺,風俗誠薄,雖強且富,不救于短而亡。”按照這個理論,積貧積弱則是功德,富國強兵反而成了罪過。國家的長短存亡不在有功,甚至越是富強就越容易滅亡,越是貧弱就越容易長存。商鞅富國強兵,尋亡社稷;仁宗十戰九敗,傳國久遠。當代學者許文明在論述蘇子這段話的時候,用了一句非常刻薄的話:“從現在的標準來看,蘇軾、司馬光之輩簡直是喪心病狂,愚昧、自私、偏執到了極點,與他們博學多識的君子風度不符。”說喪心病狂可能言重,但蘇軾、司馬光以為僅靠道德可以治天下,言利就是小人的論斷實在有點荒唐。

你心中的“君子”、“小人”呢?神宗問你什么是“君子”,什么是“小人”,你說:“君子、小人情狀亦易考,但誕謾無義理,前言不復于后,后言不掩于前,即是小人,忠信有義理,言可復,即是君子。”言而有信、言而有理、表里如一的是君子,誕謾無理、自相矛盾、言行不一的是小人。

你理財,你在為誰理財?你不事修飾,不自奉養,于飲食衣服一無所擇,一直保持著艱苦樸素的生活作風,自己的財你根本就無財可理。

你聚財,你在為誰聚財?辭相回鄉,一貧如洗,開墾荒地,自耕自作,在荒郊野嶺蓋了幾間草房,卻連院墻都沒有。

你是在為朝廷理財,為朝廷聚財;你是在為國理財,為國聚財;你是在為民理財,為民聚財。如此大功,何小之有?

有的人一邊窮奢極欲、行若狗彘,一方面又口誦孔孟,身披夷齊。在你面前他們沒有自慚形穢,為了掩藏他的狗茍營生反而罵你裝模作樣。極力貶低你,就是為了開脫他們自己。自身行為卑污,人格低下,卻總是以己度人,以為別人都應當如此,誰要是和他們不一樣,那就是不近人情,就是大奸大惡,就是偽君子、假道學。因為他們根本不相信你的潔身自好是純潔的證據,因為在他們的思想里,根本就沒有純潔的人。

《辨奸論》有言:“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是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豎刁、易牙、開方是也。”根據你不修邊幅、不拘小節的行為,居然看出了你是奸臣,真是千古奇談呀。而他們愛護孔孟之道居然到了要穿上華麗的衣服、洗干凈嘴臉才能談論的地步,讓人敬仰又驚訝。其實,你不修邊幅正是你重內輕外強調內在道德修養而無暇顧及形式的結果。你在揚州府事韓綺,一次你看了一晚上的書,第二天沒來得及梳洗就去議事,韓綺猜測你昨夜去了妓院,并勸你要好好讀書。迫不得已,你才說出了實情。因用功讀書,勤于思考而沒有時間和興趣仔細打扮,這些本來應該是優點的品格,推論到你身上居然就成了大奸大惡的證據。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不禁讓我這個千年后的后生啞口無言。

也是在千年之后,大作家林語堂對你不修邊幅的意義也有一段奇談怪論:“但是不知何故,在世界各國,怪人、狂想家、精神分裂者,總是相信臟亂才是天才的標志,而最能使自己獲有千秋萬歲名的辦法,就是拒絕正人君子般的裝束。還有一種怪想法,就是,骯臟污穢就表示輕視物質環境,因此也就是精神崇高,于是合理的結論必然是:天堂者,惡臭熏人的天使集中處也。”妙論,妙論,我不得不佩服林語堂的猜想和總結,用我這個文學愛好者的一句話就是:“林先生真他媽幽默。”

(五)

到底誰是小人?

你雍容大度,胸無城府,不泥古人,不拘小節,天性率真,樸實無華。在歷代的政治家、改革家中,你可以說是污點最少、幾乎找不到污點的人,你對自己幾乎到了無欲無求的境界,但歷史還是給你身上吐上了口口污穢。而人們偏偏忘了,吐出口口污穢的人,是因為他的嘴里真的有污穢可吐呢。  

“熙寧新法”的第一個反對者是張方平。《朱子語類》記載:“方平嘗托某人買妾,其人為出數百千買妾,方平受之而不償其直,其所為皆此類也。”張方平托人給他買妾,別人花了數百萬錢給他買了一個,他把妾受下了,錢卻不給人家。而你呢?你的妻子吳夫人也給你買過一個妾,《邵氏聞見錄》記載:“王荊公知制誥,吳夫人為買一妾。荊公見之,曰:‘何物也?’女子曰:‘夫人令執事左右。’安石曰:‘汝誰氏?’曰:‘妾之夫為軍大將,部米運失舟,家資盡沒猶不足,又賣妾以償。’公愀然曰:‘夫人用錢幾何得汝?’曰:‘九十萬。’公呼其夫,令為夫婦如初,盡以錢賜之。”當你知道那個女子是夫人給你買的妾,那個女子是因為丈夫運米家資盡沒,你把那個女子的丈夫叫過來,讓他把妻子領走,而錢你也讓他帶走了。誰是君子,誰是小人?孰高孰低?

世聞瘋狂挖苦誣陷你的《辨奸論》是蘇洵所為。蘇洵一直官位較低,曾作《上韓丞相書》,發泄不滿,跑官要官:“嗟乎,豈天下之官以洵故臃耶。”難道天下的官會因為再給我蘇洵一個而顯得太多嗎?看看,多么急切。你呢?你一生中推辭提拔使用的次數幾乎無法統計。在別人都想到中央當官的時候,你主動請求從中央調到偏遠的鄞縣;舒州期滿,中央又調特授你集賢校理,你堅辭不受,去了牧司;幾乎每次你任期滿,朝廷都要調你入朝為官,幾乎每次你都堅辭不受。而當朝宰相文彥博夸獎你“安石恬然自守,未易多得”的時候,你連借坡下驢都不會,非要說出你的真實想法:“伏念臣祖母年老,先臣未葬,弟妹當嫁,家貧口眾,難住京師。比嘗以此自陳,乞不就試。……不圖遜事之臣,更以臣為恬退。令臣無葬嫁奉養之急,而逡巡辭避,雖曰恬退可也。今特以營私家之急,擇利害而行,謂之恬退,非臣本意。”(《乞免就試狀》)我一大家子到了京城,可能生活會更困難,我還是不去吧。反觀蘇洵“天下會因為我當官而顯得官太多了嗎”的急迫,誰高誰低,不言自明。誣陷你的人又是怎么說的呢?說你屢屢推辭是因為嫌官位太低,要挾朝廷。真不明白呀,年僅二十六歲的你有什么資歷會要挾朝廷。

你不愛錢財。你第二次辭相后,家庭生活比較困難,神宗皇帝就經常派人給你送錢糧,而你將這些錢糧全都捐給了附近的寺廟。于是有人又說,你這是發泄不滿,你心里要的不是朝廷給的錢財,而是重新給你的官職,每次都沒有給你官職,只給你錢財,你就把錢財捐給寺廟,以此發泄心中的郁悶表達自己的不滿。我看邵伯溫《邵氏聞見錄》里的這段揣度,真的感到了人言的可畏,也感到了一些文人內心的陰暗。他讓我不得不相信一句古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八個字,被我們一些所謂的正人君子發揮得淋漓盡致。

你和司馬光都不喜酒宴,但包拯的宴席你們誰也不得不去。你任館職時,與司馬光為同僚,一日包拯設宴,二人與席,包公為人嚴正,司馬光不愿駁他的面子,雖然不善飲酒,也強飲數杯,你卻自始至終一口不飲。這段紀錄,如果不是親口出自司馬光的言論記載,真不知道別人會怎么說你呢。

你和蘇東坡都以直言勇諫出名,而時人說起蘇東坡直言勇諫,就是忠心耿耿,秉性剛正;說起你直言勇諫,卻是不尊君道,厭薄先帝。

司馬光和蘇東坡都主管過科考,司馬光主管科考,出題目:“天地與人,了不相關,薄食、震搖,皆有常數,不足畏忌。祖宗之法,未必盡善,可革則革,不足循守。庸人之情,喜因循而憚改為,可與樂成,難與虛慮始。紛紜之議,不足聽采。意者古今異宜,《詩》、《書》陳跡不可盡信耶?將圣人之言深微高遠,非常人所能知,先儒之解或未得其旨耶?愿聞所以辨之。”蘇東坡主管科考,出題目:“晉武平吳,以獨斷而克,符堅伐晉,以獨斷而亡;齊桓專任管仲而霸,燕噲專任子之而敗。事同而功異,何也?”本來是政見不同,非要牽涉天下舉子,得罪宰相王安石不好,得罪主考官司馬光、蘇東坡也不好。讓天下舉子犯難,何必呢?

世人都把后來的蔡京禍害朝廷推到你的頭上,說因為他是你的女婿蔡卞的兄弟,是你提拔了他們兩個。卻沒有人正視蔡卞與蔡京雖是兄弟,但性情人格大異。蔡卞為官清正,不貪榮祿,在他離職福建時,百姓以茉莉花露灑其衣,以感其清德。在你當政時,雖然他以才干屢薦顯職,但你為避翁婿之嫌而堅決不用他入朝為官。就這樣,蔡卞當了一輩子地方官。而蔡京呢?蔡京和蔡卞簡直有云泥之別,你一直都沒有重用他。恰恰相反,重用蔡京的不是你而是司馬光。當時司馬光非要在五日之內盡廢新法,諸人皆曰不能,獨蔡京以為可,司馬光大喜,對蔡京說:“若盡如君,何患國事不辦。”就這樣,蔡京登上了禍國殃民的歷史舞臺。

不看事實而胡說八道,這是一些人的文風;看見事實而妄加揣度,這就是一些人的別有用心了。

翻閱歷史,有時候我常想,中國的讀書人多少都要受到儒家的影響,而儒家溫良敦厚的君子風度怎么在一些人身上就一點也看不見呢?更多的是偽學者、偽道士的一會兒黑、一會兒白的鼓噪。

反對派迫不及待地走上了歷史舞臺,又迫不及待地廢除了新法。但是正是因為他們自身的弱點,最后逼得哲宗皇帝以“少圣”為號,五年之內,盡逐反對派,重用宦官,開始了中國歷史的又一出悲劇演出。

后來你信佛,佛禪有言:“度人先須自度,自溺于淵,而欲拔人上岸,則未見其可。”不管是要改革還是要保守,要想成功,要先“自度”啊。

(六)

其實你不想當官的,你對佛禪的深厚研究可以證明你的清泊。在早年,《壬辰寒食》一詩也深含著你向往平淡的意愿:“客思似楊柳,春風千萬條。更傾寒食淚,欲漲冶城潮。巾發雪爭出,鏡顏朱早凋。未知軒冕樂,但欲老漁樵。”年紀輕輕,你羨慕的是“老漁樵”。你沒辦法,“羽毛催落向人愁,當食哀鳴似有求。萬里衡陽冬欲暖,失身元為稻梁謀。”你冠絕的才華讓你出仕即有功,高尚的品德讓你不得不為國謀益為民謀利,剛直的性格讓你義無反顧地表達了自己的思想。

清人王士禛《香祖筆記》說你:“王介甫狠戾之性,見于其詩文”,“無一天性語”。我想,他得出這樣的結論是因為他既不理解你的內心,也不知道你的情誼。

你過宣州,想起了并不是你一奶同胞的哥哥,寫下了《宣州府君喪過金陵》一詩:“百年難盡此身悲,眼入春風只涕洟。花發鳥啼皆有思,忍尋棠棣鶺鴒詩。”

你們全家,包括你年邁的母親幾乎都會吟詩填詞,今人陳亮說你們家是“親情加詩情的家族”,你和你的兩個妹妹唱和較多,其中有一首《示長安君》:“少年離別意非輕,老去相逢亦愴情。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自憐湖海三年隔,又作塵沙萬里行。欲問后期何日是,寄書應見雁南征。”誰說你沒有“天性語”,這不是“天性語”嗎?寫盡了別也傷心、逢也傷情的至愛。

你在鄞州有一個女兒,一歲就夭折了,你埋葬了她,給她立碑,寫了《鄞女墓志銘》:鄞女者,知鄞縣事臨川王某之女子也。慶歷七年四月壬戌前日出而生,明年六月辛巳后日入而死,壬午日出葬崇法院之西北。吾女生,惠異甚,吾固疑其成之難也,噫!兩年后,你鄞縣期滿,就要離開鄞州的前夜,你乘舟又到女兒的墓前,與之訣別,寫下了《別鄞女》:“行年三十已衰翁,滿眼憂傷只自攻。今夜扁舟來訣汝,死生從此各西東。”此情此景,此文此義,只有鐵石心腸的人才不被感動,也只有鐵石心腸的人才會說你“無天性語”。

你的兒子王雱少有大志,才干過人,可惜三十三歲就撒手人寰,你經過永慶,在一段墻壁上看到了兒子的遺墨,寫了《題永慶壁有雱遺墨數行》一詩:“永慶招提墨數行,歲時風露每凄傷。殘骸豈久人間世?故有情鐘未可忘。”隨風霜淡去的是雱兒的遺墨,與日月同增的是你的思念。深情到此,怎能讓你、也讓千年之后的我釋懷。

王雱有一個女兒,你寫詩給你的孫女:“雙鬟嬉戲我庭除,爭挽新花比繡襦。親結香纓知不久,汝翁那更鑷髭須?”《仲元孫女》,這是你的天倫之樂吧?

而即便你的詩,反對派也會拿來示問,你在一首詩中把你已死去的兒子比作鳳凰,反對派馬上誣陷你不守古道,因為孔子也曾把自己比作鳳凰。還是蘇東坡更為理解你,在《和荊公韻四首》中他說:“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歷史中總是有那么一些人,老是拿著文人的詩詞文章行刑拷問,無聊不無聊呀。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很多人說你寫這首《元日》的時候想到的是變法、改革,我卻感到更多的是歡欣愉悅。

最讓人惦記還是你的那首《泊船瓜州》):“京口瓜州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很多解釋者認為這是你罷官回家時寫的,船進故里,思鄉更切。我卻不以為然。這首詩是熙寧八年寫的,那時候你正好是第二次拜相,而你這一次拜相,心情性情已大不如以前,退耕還林的思想更重,讓你還沒離家就想到了還家,“明月何時照我還”?雖然疑問,但你相信總是有一天投老山林的。而那一個“綠”字,更是費盡了千萬顆頭腦,是改“入”字好呢,還是改“到”“滿”“過”……你無語,也許你也會想起惠特曼的那句話吧?“我行我素,如此而已。”

“墻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就這樣,默默地,你香在墻角,香在千古,香在我的心靈里。


(七)

你走了,帶著你的夢想你走了,帶著你的遺憾你走了,帶著你的光環你走了,帶著吐給你的唾沫你走了。

你走了,你留給了人間太多的東西,不管是經驗還是教訓,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不管是詩詞還是文章,不管是道德還是性情,你都留了下來。

你走了,除了司馬光那篇先褒后貶、肆意中傷的信簡,除了蘇東坡那篇名褒實貶、含糊不清的制詞,你什么都沒帶走。

你走了,甚至沒有人為你立碑,沒有人給你作銘……

你那個朝代的人愛說話,即便一個太守死了,也有一群人作碑銘,以示懷念,勉勵后人。但沒有人給你作銘,司馬光不會作,蘇東坡不愿作,你的親屬不能作,你的學生不敢作。就這樣,你走了。

你的靈魂向天堂飛去,留下了一塊空白的碑……

一生光明磊落,一生堂堂正正,當你走的時候,卻如此凄涼,又如此荒唐。那些人,那些活躍在政治舞臺也活躍在歷史舞臺上的人哪里去了?

感謝詩人張舜民,他為后人描繪了那荒唐的一幕。他的《畫墁集》有《哀王荊公》七絕四首:

其一

                      門前無爵罷張羅,元酒生芻亦不多。

                      慟哭一聲唯有弟,故時賓客合如何。

其二

                      鄉間匍匐茍相哀,得路青云更肯來?

                      若使風光解流轉,莫將桃李等閑栽!

其三

                      去來夫子本無情,奇字新經志不成。

                      今日江湖從學者,人人諱道是門生。

其四

                      江水悠悠去不還,長悲事業典刑間。

                     浮云卻是堅牢物,千古依棲在蔣山。

    一代文豪,大宋宰相,身后事居然沒有人張羅,靈堂之上,痛哭的只有兄弟,往日的賓客都哪里去了?那些受到荊公恩惠而青云直上的顯宦都避之不及,連你的學生都害怕承認你這個老師了。你沒有活在大夫大臣之中,你卻活在了百姓心中,鄉間的布衣之交都來痛哭你的離去。

我感嘆,你生前很少朋友,你死后,卻煉就一個知己——張舜民。

江水悠悠,一去不還,逝者如斯,何得再來!世間事業,如同流水,變幻漂動,無有可住。只有浮云卻是堅牢之物,永遠守著不動的蔣山。浮云守望著蔣山,也守望著江山,守望著人間,守望著你那顆偉大的心。千百年后,我還能看見那片白云,飄飄蕩蕩,洋洋灑灑,千秋不變,千秋不朽。它又讓我想起了你的詩句——《讀史》:

         自古功名亦苦辛,行藏終欲付何人。

         當時黯黮猶承誤,末俗紛紜更亂真。

         糟粕所傳非粹美,丹青難寫是精神。

         區區豈盡高賢意,獨守千秋紙上塵。 


雜談 2013-11-28 20:3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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