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不要把時間浪費在做正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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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諸子時代,當所有人廝混名利場時,只有莊子在野外淡定地玩泥巴。作為窮光蛋,他擅長挨餓,餓到借米吃還堅持耍刻薄。他是唯一的超脫者,世界想和他談談,他懶得理睬。

       釣魚是《古人裝×指南》中第一條行為規范,姜子牙80多歲高齡,假裝釣魚,其實是釣文王。莊子也釣魚,但是他不聽裝×指南的話,居然真的在釣魚——因為他很餓啊,魚是多么高檔的葷菜。

       這時,楚威王派了兩位大夫來搗亂:Excuseme,莊子你好,我們國君想麻煩你,把國家大事交給你管理,你愿意嗎?這種情況下,諸子百家都恨不得跳上去說“I do”,但莊子除外。

       相位和吃魚,誰更重要,明顯是吃魚呀,這兩人真不懂事。當初堯要把王位交給許由,許由躲啊躲啊,都躲進深山老林了,堯還是不放過他,繼續派人請他出任大官,許由被逼無奈,去潁水邊洗耳朵,沒辦法,這些庸俗的話把耳朵搞臟了。

       莊子沒許由那么具有道德潔癖和裝逼精神,他只是“持竿不顧”,當那兩只嗡嗡叫的“蚊子”不存在。

       莊子的餓,不是一種無奈,而是一種選擇。如果他愿意,可以做個官,也能混個中產,但他偏不,為什么要為了區區一點生活費屈從?

       他靠編草鞋賺點稀飯錢,有一天家里窮得揭不開鍋了,去找管水利的小官監河侯借點米,監河侯考慮到莊子的償還能力,佯裝熱情:借米好說!我馬上要去收稅,等我收完,一口氣借給你三百金!

       莊子怒了,但人家是文化人,不玩飆臟話這套,他給監河侯講故事,說自己碰到一條快干死的小鯽魚,小鯽魚說:“我是東海的水官,你要是給我一升水就能救我的命。”

莊子說,好啊,我正要去吳越,剛好引西江的水來救你。小鯽魚說,你這種救法,不如直接去賣魚干的鋪子找我。

       稀飯都吃不上,還忙著當故事大王。莊子的可愛,就在于他的不靠譜,餓到面黃肌瘦還堅持惡毒。

       莊子的老同學曹商跟莊子說,我這個人呢,對住破房子、編草鞋、餓得形容枯槁這種事不擅長,我就只能做做代表宋國出使秦國、深得秦王歡心、得到上百乘車馬的賞賜這些事啦。

       面對如此直白的炫耀,莊子的故事癮又發作了,他淡淡地說:“聽說秦王有病,遍求天下名醫。能治好他的膿瘡的人,就可以得到一乘車馬;能為他舔屁股縫里帶膿的痔瘡的,就可以得到五乘車馬。給他治的病越猥瑣,得到的車馬就越多。曹商啊,你為秦王舔了很多次痔吧?不然怎么有這么多車馬啊?”

曹商不明白,一個人擅長挨餓,并不妨礙他同時擅長重口味和耍刻薄呀。

       惠施在梁國做宰相,莊子去梁國找他玩。有人跟惠施說,莊子專程過來,可能是要代替你做宰相喲。惠施一聽,嚇壞了,就發動手下人全國搜尋莊子,唯恐相位被奪。

       莊子聽說這事,主動現身,直接找惠施,說:“南方有只鳥從南海飛到北海,不是梧桐樹不肯停下來休息,不是竹子的果實不吃,不是農夫山泉它不喝,它如此圣潔如此精神貴族。惠子啊,你這么興師動眾地找我,以為我像你這么不挑嗎?”

惠施就是個受虐狂,被罵了一頓,還很happy,從此成為莊子唯一的好友以及御用諷刺對象,兩人成天以互相羞辱為樂。

       對莊子而言,所謂名利,宛如狗屎。先秦諸子中,一類在名利場混得風生水起,比如蘇秦、張儀這種合縱連橫的公關天才;一類如孔子、孟子,混得差點兒。

       諸侯對孔子愛搭不理,即使這樣,孔子收徒弟,每人交10塊干臘肉,他大致也搜集到3000塊臘肉了,所以他能“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而孟子呢,雖然沒得到顯赫官位,但帶著一大票食客在齊宣王那里一邊胡吃海喝,一邊發表“君子遠庖廚”“萬物皆備于我”的清高言論,齊宣王還乖乖給他蓋別墅,送支票,幫他養門客,日子也很愜意。

       還有一類,就是老莊,遠離名利場。問題是,老子的遠離,是假裝的,他的無為,是為了無不為,他的《道德經》跟美國羅伯特·格林的全球暢銷書《權力的48條法則》有諸多交集,主旨就是,如果你想得到權力和利益,就要假裝淡泊名利,這樣你才能笑到最后。

       而只有莊子,是真正的“無為”,他什么有意義的事也不做。當宰相?不要。收臘肉?不屑。他連城市都懶得接近,淡定地在野外玩泥巴。莊子的NB在于,他把無聊這件事,變得很有趣。用趣味來超越功利,這是莊子的發明。

       他家的米很少,可是他的才華很多,完全放不下,沒辦法,他寫《莊子》,不是為了成名成家,只是揮霍才華而已,跟富豪燒錢同理。

       一個才華過剩的挨餓家曹雪芹寫《紅樓夢》,“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而《莊子》這本書,也是一些“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不過沒有眼淚,走的是神經病路線,東一句、西一句地亂來,你完全猜不出接下來要講什么,猜出來他就不是神經病了。

       《逍遙游》就是一個驚悚故事,類似于《哥斯拉》,有條大魚,叫做鯤,大到不知道有幾千里,它想去南極度假,從海里飛上天,變成了大鳥,叫做鵬。大鵬奮力一飛,兩只翅膀張開,把天空都遮住了,大家都沒法曬衣服了,海水都被振到三千里高空去了——這明明是海嘯呀;而鵬才不管這么多,到九萬里高空玩去了——這劇情很熟吧,完全是好萊塢災難片的開頭嘛。

       佛經上講阿彌陀佛本人有個特點,舌頭超級大,說法的時候,舌頭吐出來,哎喲,把太陽都遮住了,日光浴什么的都沒法搞了。

       大概寫佛經的人也像莊子一樣餓吧。一個人很餓的時候,神志不清,連手指也能看成火腿腸,完全不顧什么現實邏輯,吹起牛皮來也格外汪洋恣肆。有一天莊子做了個夢,夢見自己COPLAY梁山伯與祝英臺,變成一只蝴蝶,飛呀飛呀,談談情跳跳舞,真開心。等到醒來,發現自己怎么變成人類啦。于是他很困惑啊,我到底是蝴蝶做夢變成莊周了呢,還是莊周做夢變成蝴蝶了呢?誰是現實,誰是虛擬,沒人知道。

       基本上,莊子是餓暈之后,產生了幻覺,但這個幻覺,多么科學多么深刻。這個故事也被拍成電影,叫《盜夢空間》,不過據我所知,導演諾蘭還沒給莊子版權費。

       莊子的深刻,就隱藏在這些沒頭腦和不高興的故事里。他諷喻現實的方法也很后現代。他生活的戰國時代之所以叫戰國,就是不打仗就渾身不爽。對于這種戰爭癖,莊子不像墨子那樣苦哈哈地搞和平演講,也不像孟子那樣氣呼呼地潑婦罵街,他輕輕一笑,又開始寫起劇本來。

       從前有一只蝸牛,別看它芝麻那么點大,人家觸覺上別有乾坤哪。左角上有個國家,叫觸氏,右角上有個國家,叫蠻氏,這兩個國家都想霸占對方的領土,發生了大規模火并,差點動用核武器!結果伏尸百萬,戰勝方追逐失敗方,花了整整半個月才回國!

       還有比這更諷刺的嗎?還有比這更高明的嗎?你們國家之間打打殺殺,視人命如草芥,以為自己干著統一天下的雄偉霸業,其實爭的那點地盤,在外星人看來,不過像黏糊糊的蝸牛角而已。

       在莊子以及之后的道家看來,地球是有生命的,它有性格,有意志,有活力,江河海是它的血脈,新疆天山北部有個洞,那是地球的嘴巴,通過它呼吸和嘆氣。我們人類不過是寄生在地球上面大一點的細菌而已。作為細菌,要遵守細菌的守則,不要破壞地球,不然地球會痛會生病,最后先倒霉的還是細菌自己。

       惡搞動畫片《南方公園》有一集講頭上的虱子的故事。虱子們寄居在人的頭頂,由于過度開發,生態環境遭到破壞,學者虱子號召族群遷徙,然而人要用殺虱液洗頭了,災難襲來,家園被毀,虱子們妻離子散,山河破碎。唯一幸存的虱子由一只蒼蠅天使協助,抵達一個河蟹星球,該星球的主人是:安吉麗娜·朱莉。

       明明是抄襲莊子的創意嘛,只不過莊子不認識安吉麗娜·朱莉。

       莊子把孔孟用來研究帝王之術和社會法則的時間,拿來研究蟲啊、小鳥啊、犀牛啊這些玩意。越認識人類,他就越喜歡禽獸。但他卻是先秦諸子里唯一不對君主說話而對我們這些老百姓說話的人。他把《莊子》寫成文字版的《動物世界》和discovery頻道。他總是用飛禽走獸來隱喻人的境界,鯤啊、鵬啊、蝸牛啊、細菌啊,要講的是什么,是視角,是境界。如果你用宏觀的眼光來看,很多當時非常在意的事情,其實真的狗屎不如。5歲的時候你覺得碗里少了塊紅燒肉天就要塌下來,15歲時日記被父母偷看就開始憤世嫉俗,25歲被同事搶了功勞就恨不得鉆研東野圭吾的小說秘密殺人,35歲時參加同學會發現自己開的車很挫自殺的心都有了,45歲時因為有點禿頭決定憎恨全世界頭發還健在的人類……所有的怨懟和滿足都是因為缺乏遠見而已。

       當你超越世俗的得失欲和功利心,就會像大鵬鳥一樣,擁有挾泰山以超北海的雍容氣度,陶淵明、李白、蘇軾為什么格外可愛,就是因為在超脫的層面上,他們讀懂了莊子、山寨了莊子而已。

       以前看一部好萊塢電影《黑衣人》,威爾·史密斯和湯米·李·瓊斯主演的,講外星人,最后鏡頭從城市延伸到地球……月亮太陽……銀河系……最后它們都包裹在一個玻璃彈珠里,外星貓拿它當玩具呢。這樣的視覺轉換,很多人覺得震撼,其實,在莊子那里,這手法已經玩過了。

       而這部電影其實講的也是莊子。一開頭電影就說了,地球并不只是人類的天下,其實有1500名外星人生活在我們當中,只是人類毫不知情。

       莊子一定是這些外星人之一。越是讀他的文字,越覺得他像《K星異客》里的凱文·史派西,來自K-PAX星球,連著皮吃著香蕉,和精神病們相見歡,自己也被當成精神病。當醫生問他,如果我偏偏不相信你是外星人,你會怎么想。他說,我會認為你需要注射鎮靜劑。

       作為微服私訪來地球考察的外星人,莊子站在世界的對面,打量這個體量龐大的家伙,發現它充滿了荒謬和冷笑話。萬千地球人撕破臉皮在名利場上為一些雞毛蒜皮的破事兒你爭我奪機關算盡,他則站在野外冷笑。

       這幫笨蛋,虛度了多少在樹下乘涼的美好光陰。

       當妻子死去,莊子“鼓盆而歌”,活像一個rocker。妻子已經回外星了,他什么時候才能回故鄉呢。超越是非,超越得失,甚至超越生死,這就是外星人式的大境界。后來馮夢龍在《警世通言》里把這個故事來了個全盤惡搞,變成莊子假死,易容成楚王,測試他妻子是否忠貞的狗血八卦。妻子看楚王多金又帥氣,立馬上鉤,最后發現真相,只好羞憤自盡。

       莊子這樣藐視俗世規則的人,變成男權斗士,要求女人從一而終,發現妻子不忠貞才看破紅塵,鼓盆而歌。大境界變成小三俗,要是莊子知道,只怕又要投以輕蔑地一哂。但男人們喜歡啊,多符合他們的意淫,看你紅杏還敢不敢出墻,別想了,出去遇到那些美好的男人也是我變的!馮夢龍的惡搞被改編成京劇《大劈棺》,改編成港片《莊子試妻》,還改成美國版話劇、德國版歌劇。

       地球人也就這點見識。

       當外星人莊子快死時,他的學生們商量,要是老師死了,一定要厚葬。

       莊子說,對的,絕對要厚葬!我要以天地為棺材,日月星辰為陪葬珠寶,天下萬物是送我走的禮物。

       這是什么氣魄?整個宇宙,就是他的玩具城。

       學生們不同意啊,那不就是把老師扔進荒郊野外嘛。不行呀,烏鴉老鷹把你吃了怎么辦?怎么也得搞個棺材葬在地下呀。

       莊子說,把我放曠野里,烏鴉老鷹要吃我;把我埋在地下,螞蟻也要吃我。你們怎么搶了烏鴉老鷹的大餐,專門送給地下的螞蟻吃,太偏心了呀!

       這才是真豁達和真幽默。鯤和鵬不在于形體之大,而在于境界之高遠。形體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在乎。當你齊了生死,齊了萬物,齊了物我,你就得到了莊子認為最高的境界:道。

       儒家強調的是萬事萬物要嚴格分級分等,其秩序神圣不可侵犯,而莊子說,排你媽個頭,只要你超脫世俗游戲規則,風雅頌和屎尿屁根本沒區別。

       他身體力行地告訴我們一個真理,不要把人生浪費在正事上。主流社會鼓吹的正事,不就是削尖腦袋拉高胸部賺大錢,買名車,住豪宅嗎?當錢和權成為衡量人類高低貴賤的唯一標準,只有莊子跳出這個規則,專心致志地耍無聊,并且從不為自己的閑散感到恐慌和自卑。


莊子 2015-05-14 19:1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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