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人要漂亮地活著——《魏晉風度》試讀

>>>  春秋茶館 - 古典韻味,時事評論,每天清新的思考  >>> 簡體     傳統


  愛美,清談,酗酒,嗑藥,男人女性化,這是怎樣的風度?

  漂亮又丑陋,清高又貪婪,瀟灑又勢利,高雅又庸俗,真實又虛偽,這是怎樣的時代?

  江山易主,中原逐鹿,衣冠南渡,五胡入華,這是怎樣的變故?

  畸形的獨立,病態的自由,虛無的真實,脆弱的美,這是怎樣的追求?

  中華的歷史為什么注定有此一劫?魏晉在歷史上的地位究竟如何?這些難解之謎留給我們的啟迪又是什么?

漂亮地活著


  丘壑就是深山幽谷。

  深山幽谷是隱居的地方。王羲之說庾亮的心中“丘壑獨存”,難道是說他有隱逸之心?

  應該不是。

  庾亮當然不會去做什么隱士,他甚至也不會“大隱隱于朝”。所謂“唯丘壑獨存”,只不過是閑靜超脫的胸懷情趣依然故我而已。這倒是魏晉名士必需的情懷。就連那位名士皇帝司馬昱,也要把皇家園林看成深山幽谷。

  這其實是一個悖論。

  我們知道,魏晉是士族的時代,東晉尤其是。而所謂“士族”,則是世代讀書做官的家族。這樣的族群或階層竟然以歸隱山林為境界和情懷,豈非咄咄怪事?

  當然奇怪,卻不能簡單地稱之為“虛偽”。包括那位“望塵而拜”的潘岳,在撰寫《閑居賦》的時候也未必就是虛情假意。也許,他確實愿意過那種釣釣魚、種種菜的閑居生活,卻又無法抵擋高官厚祿的誘惑。這就像圍城:外面的人想進去,里面的人想出來,很難說哪個更真實。

  實際上在魏晉名士那里,出來做官與向往隱逸并不矛盾。竹林七賢之一的山濤,最后不是官拜司徒,位列三公了嗎?贊美庾亮“丘壑獨存”的王羲之,不也担任了右將軍的高級官職,因此被稱為“王右軍”嗎?

  不能說一點糾結都沒有。嵇康的兒子嵇紹,就曾經在出(出仕)處(讀如楚,隱退)之間左右為難。這當然主要由于政治原因:司馬政權于他有殺父之仇。然而受嵇康之托撫養了他的山濤卻說:天地之間,尚且有日月盈虧的千變萬化、春夏秋冬的此消彼長,何況人事呢?

  意思很清楚:改朝換代不算什么。

  嵇紹終于做了西晉的官,而且是著名的忠臣。八王之亂時,官居侍中的他挺身捍衛晉惠帝司馬衷,結果被害于帝輦之側。事后,宮人給晉惠帝換衣服,惠帝卻說:朕這件衣服不要洗,那上面有嵇侍中的血!

  晉惠帝歷來是被視為“白癡皇帝”的。現在看來,他的智商也許不高,情商卻肯定不低。

  成問題的,反倒是某些“高智商”的人。

  實際上從一開始,嵇紹的出仕和死節就備受爭議。爭論的焦點,則無非在忠與孝、出與處的關系。在許多被認為“有思想”的人看來,嵇紹根本就不該仕于晉,因為出仕則必須盡忠;而嵇紹越是忠于晉,就越是不孝于父。于是連帶把嵇紹推薦給晉武帝的山濤,也備受詬病。

  但,這很重要嗎?

  未必。因為儒家倫理絕不代表魏晉風度。

  那么,魏晉風度的主旋律是什么?

  人要漂亮地活著。

  的確,魏晉是唯美的時代;而在魏晉人看來,人物之美不僅是“長得漂亮”,更是“活得漂亮”。這當然并不容易。做到這一點,不但要有勇氣,可能還得付出代價。

  比如夏侯玄。

  夏侯玄是魏晉玄學的開山宗師之一,也是曹魏與司馬集團政治斗爭的犧牲品。他其實是被司馬師殺害的,只不過表面上經過了司法程序。負責審訊的,則正是書法家鐘繇的兒子、當時的廷尉(公安部長)鐘毓(讀如育)。

  這是一場讓帝國的審判官丟盡臉面的訊問。夏侯玄從走進審訊室那一刻起,就一言不發。嚴刑拷打之后,還是一言不發。鐘毓交不了差,只好親臨現場。

  跟隨鐘毓一起來的還有他的弟弟,也就是后來害死了嵇康的鐘會。也許,鐘會想緩和氣氛;也許,他認為可以跟夏侯玄套近乎。總之,鐘會自作聰明地上前握著夏侯玄的手說:太初(夏侯玄字)何至于此!

  夏侯玄斷然拒絕。他毫不客氣地對鐘會說:鄙人雖是受刑的囚犯,也請鐘君放尊重點!

  鐘會狼狽至極。

  廷尉鐘毓就更加狼狽,因為司馬師規定的期限眼看就要到了。惶惶不安之中,萬般無奈之下,鐘毓只好親自捉刀代筆,按照司馬師要求的口徑替夏侯玄寫了供詞,然后流著眼淚拿給夏侯玄看。夏侯玄卻只草草地看了一眼,便冷冷地說:難道不就該如此嗎?

  此后直至走上刑場,夏侯玄都神色不變。

  對此,人們盡可做出道德的贊揚和評價:有風骨,有氣節,威武不能屈,等等。但如果換個說法,就叫“活得漂亮”。沒錯,論態度,是有節;論風度,是漂亮。

  事實上夏侯玄也是漂亮人物,當時人們對他的點評就是“朗朗如日月之入懷”。他的漂亮甚至讓魏明帝曹叡十分難堪,因為曹叡讓自己的小舅子毛曾跟夏侯玄并坐,竟被時事評論員們稱為“蘆葦靠在了玉樹旁”。

  這就又讓人想起了嵇紹。

  嵇紹同樣活得漂亮。他在前去捍衛晉惠帝時,有人勸他帶上一匹好馬。嵇紹卻說,此事只有兩種結果:要么逆賊伏法,要么忠臣死節,帶好馬干什么?

  那人只能一聲嘆息。

  實際上嵇紹原本漂亮,他甚至給我們留下了“鶴立雞群”這個成語。事情的原委是:有人對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說,嵇紹真是漂亮呀!那昂然挺拔的風度,就像野鶴獨立于雞群。王戎卻說:那是因為你沒見過他爹!

  那么,嵇康又漂亮到了什么程度?

  跟夏侯玄以及夏侯玄的“同案犯”李豐一樣。只不過夏侯玄是“玉樹”,李豐和嵇康是“玉山”,或“玉山之將崩”。當時的說法是:李豐萎靡不振,或者嵇康酩酊大醉的時候,就像一座玉山將要轟然倒塌的樣子。

  不難想象,那是怎樣的風度和風采!

  其實漂亮得像玉樹的還有一個人,他就是庾亮。庾亮去世后,一位參加葬禮的名士十分痛惜地說:就這樣把玉樹埋在了黃土中,讓人怎么受得了!

  什么樣的人,才能獲得如此評價?

  外表清朗俊秀,風姿安詳文雅,內心澄明透徹,處世超凡脫俗,沒有一點污染。用王戎的話說,就叫“風塵外物”(超脫于世俗之外的人物)。

  沒錯,瑤林瓊樹,原本就不該在世間。

  按照這個標準,庾亮似乎段位還不夠,謝安的伯父謝鯤(字幼輿)就這么認為。有一次,還是太子的晉明帝司馬紹問他:眾人都拿庾亮跟您相比,您覺得怎么樣?

  謝鯤說:居廟堂之高,為百官典范,臣不如亮。處江湖之遠,一丘一壑寄情山水,亮不如臣。

  這大約是實話。八王之亂時,長沙王司馬乂曾下令鞭打謝鯤,謝鯤坦然脫衣就刑,面不改色。后來被赦免,同樣面無喜容。如此泰然處之,恐怕就因為“丘壑獨存”。所以后來顧愷之畫像,便干脆把謝鯤畫在了巖石里。這位中國的達·芬奇說:幼輿先生就該待在深山幽谷之中。

  然而謝鯤卻其實是在朝的。他也好,庾亮也罷,恐怕都只不過把那深山幽谷藏在了心中。問題在于,人要活得漂亮,與那山山水水又有什么關系?當這種情愫、情結或情懷成為風尚時,又意味著什么呢?

  也許,我們還得再借用一下謝鯤的眼睛。


《魏晉風度》
最唯美的時代里,真實、自由而漂亮地活著成了風尚標,中華文明展現出異樣的豐彩。

點擊 閱讀原文 購買“易中天中華史”最新上市《魏晉風度》



易中天 2015-05-16 15:30:26

[新一篇] 手腕上的戰爭——Apple Watch與瑞士名表恩仇錄

[舊一篇] 張宏杰:從春秋到明清——中國人的性格歷史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