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七十年 第二部 太平天國(四)第3章預言書中的蔣毛與洪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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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預言書中的蔣毛與洪楊

最近從香港傳來的大陸故事說,新任國家元首江澤民對中國古老的預言書《推背圖》,發生了興趣。此一傳聞可能是好事者所捏造。但是縱使實有其事,也不值得大驚小怪。試問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乃至我們的蔣總統、毛主席——我國歷來的統治者有哪個不相信讖緯之舉和子平之術?基督教徒的孫中山先生也曾說過他“與佛有緣”。孫公說這句話的背景也曾有一大堆類似“啟示”(vision)的故事呢!連絕對相信“神滅論”的胡適,不也說過“麻將里頭有鬼”?僅供四人合玩的麻將里頭都有鬼;那么共有十萬萬人合玩的大麻將里頭,怎能沒有鬼?!我們的歷朝統治者,包括最近的江主席,想在這場大麻將里,找點鬼言鬼語,有什么稀罕呢?!朋友,江公今日雖然位尊九五,貴不可言,他這個交大畢業的工程師之為“人”,事實上與足下和我,也差不了太多。興致好的時候,談談《推背圖》,聊聊《燒餅歌》,算不得什么“提倡迷信”也。——茶余酒后,我們談得,他談不得?只是我們談后直如清風過耳;江公談后,就要變成“小道消息”罷了。

【附注】 讖(chèn)緯:是一種經學和封建迷信的混合物。讖,是用詭秘的隱語、預言等作為神的啟示,向人們昭告吉兇禍福、治亂興衰的圖書符錄。為了顯示它的神秘性,又往往作一些特殊裝璜或染成一種特殊的顏色,所以又稱為“符命”或“符錄”。緯是用宗教的觀點,對儒家經典所作的解釋。

子平之術:宋初,徐子平著《珞碌子三命消息賦注》,將前人李虛中以始生年、月、日推算命祿的方法發展為以年、月、日、時配合干支,合為“八字”來推衍吉兇禍福。其所創八字推命之術較前更重于五行推算,方法亦更精密,對后世影響十分深遠。故后世多稱“八字”推命之術為子平術。

其實“迷信”這種東西,原是社會里一個少不掉的“體制”(institution)。——夢露姑娘的棒球明星丈夫迪瑪吉說,他和夢露結婚,不是跟一個女人結婚而是和一個“體制”結婚,正是此意;而“迷信”這個“體制”在中國政治上所發生的影響,可不在“女人”(美女)這個“體制”所發生的影響之下啊!清末的太平天王、慈禧太后,和民初的洪憲皇帝,都是它最大的受害者。——他們受害了,我們老百姓才跟著倒霉。

1.1“九十九先生”的謎底

可是“預言書”這宗迷信是在世界任何文化中都存在的。每每都有奇驗。古朝鮮即有一宗預言說:釜山這個東海小漁村,在某個時代要為該國首都。近百年來哪個韓民相信呢?誰知一九五〇年韓戰爆發,李承晚大統領敗退南下,據釜山為反攻基地。它一夕之間就變成國都了。

我國的預言書《燒餅歌》,就更古怪了。這個《燒餅歌》自明代唱到清末,一般都覺得它很靈驗。可是我們民國時代的新青年,卻有理由的斥之為“事后偽作”。然事有蹊蹺,它在我們及身經歷的民國時代,卻也唱出些什么“手執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方罷休”來。

試問“九十九”這位老兄是誰呢?在抗戰中重印于重慶的《燒餅歌》,即有注者解釋為“一位姓白的”。蓋九十九便是一百少一也。這冊“重慶版”是筆者親自看過的。這一“破解”當時對那位名重國際的桂系大將,小諸葛白崇禧將軍,乃至他整個桂系的政治前途,是禍是福,真很難說。

不過在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國歷史已證明白崇禧、李宗仁都無此福分。至多作個配角。當時亦有人解之為蔣“中正”、“介石”先生。因為蔣公這兩個名字也各有九筆。合起來也正是“九九”先生也。這可算是“驗”了。可是后來歷史證明,仍然只是“一部分正確”(partly correct);還有人比他老人家更為正確呢!原來“九十九先生”也叫“二十八劃生”。二十八者九加十加九(9+10+9=28)等于二十八之謂也。

“二十八劃生”原是毛澤東當學生時在長沙辦《湘江評論》的筆名;也是他向《新青年》投稿時的筆名。因為“毛澤東”三個繁體字加起來,共有二十八劃,故名。

這一來,“九十九先生”由蔣、毛兩位民族英雄平分之,也倒是很公平的。可是他二人今日如相逢地下,再攜手來搞個“國共第三次合作”,毛如要多占點便宜,蔣恐怕也無法拒絕。因為毛公還多兩三個“九十九”為蔣公所無。

原來在一九四九年秋季,中共在北京升旗建國時,據說毛公的風水先生勸他選一個“大日子”遷入中南海。毛就選了個九月九日。這個“據說”可能是損毛的人附會的。毛或無此意。但是縱使是附會,或風水先生拍馬屁,可是毛公最后去見馬克思的日子,別人就不能拍馬屁,他自己也無法選擇的了。——毛公死于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也算是個巧合吧!

再者,毛氏于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在北京登基,至一九七六年在中南海后宮龍馭上賓,他老人家在中國也整整的做了二十八年的皇帝,也算是個巧合吧!

最不可思議的則是《推背圖》在這方面也把毛公描畫得須眉畢露。在《推背圖》第四十一象的“頌”中,預言者寫了下面的四句:

帽兒須戴血無頭,

手弄乾坤何日休?

九十九年成大錯,

稱王只合在秦州。

在這四句中,除第一句仍然不可解之外(或者也可解之為“帽子亂戴,血債無頭”吧),其它三句不是把毛氏對中國大陸二十八年的統治,說得入木三分,吾人如試把隱語除去、真言恢復,把這四句改寫成:

帽兒亂戴血(債)無頭,

手弄乾坤何日休?

二十八年成大錯,

   稱王只合在延(安)州。

這不是現今歷史家對毛公很正確的評語嗎?在延安時代,董必武頌毛詩中便有“不教佳譽出延州”之句。毛澤東在延安時代把陜甘寧邊區(古秦州地區)的確搞得很好,譽滿國際。又有誰知道毛澤東只是個“方面之才”。一旦入主北京,做了皇帝,他就才有不勝,浩劫連年呢?

《推背圖》的作者竟能于千年之前為吾輩“預言之”。——縱使是“迷信”、是“偽造”、是“巧合”……無論怎樣,身經此劫者,在家破人亡之后讀之,也是發人深省吧!

1.2歷經滄桑的《推背圖》

《推背圖》這本怪書有圖象有讖語,據說是唐太宗貞觀(六二七~六四九)年間李淳風與袁天罡合撰。新舊《唐書》中有傳;《宋史·藝文志》中也有著錄。因其亂測朝政為統治者所不喜,末太祖趙匡胤作了皇帝乃以死罪禁之。然此書已流傳數百年,不禁還好,愈禁愈紅。朝廷不得已,乃取舊本把其中預言顛倒紊亂使讀者搞不清次序,無從相信起。但是自古以來的統治者禁書(包括秦始皇)都是只禁民間之書,真正好書好畫孤本絕版(如今日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所保存的孤本殿版《金瓶梅》),大皇帝還是要秘藏禁宮,自己去細細“御覽”的。因此這冊唐版《推背圖》,便在宋元明三朝大內中幸存了,直至闖王犯關,崇禎上吊之后,才又自宮廷中解禁出來。可是清初康雍乾三朝,文網甚嚴,文人多不敢犯禁。至“英法聯軍”(一八六〇)和“八國聯軍”(一九〇〇)相繼占領北京,禁城文物國寶一再被洗劫之后,古本《推背圖》就和古本《金瓶梅》一樣,才飛入尋常百姓家。

至于本書被禁之后,和再度被復印,終于大量流入民間的詳細情形,當前兩岸目錄學家一時還難斷言。因此其中許多看來靈驗非凡的讖語預言,一般讀者,當然包括筆者自己,時至今日,仍然覺得是絕對不能相信的。因為根據科學原理,乃至最膚淺的常識,這種預言必不會準確到連后世統治者的真名實姓都可以呼之即出的。——不像“九十九”只是個“數”。

1.3洪水滔天苗不秀

且看《推背圖》第三十四象·巽卦,對“太平天國”的那項預言。全文如后:

讖曰:

頭有發,

衣怕白。

太平時,

王殺王。

頌曰:

太平又見血花飛,

五色章成里外衣。

洪水滔天苗不秀,

中原曾見夢全非。

【附注】 標點符號為筆者所加。其后原有的“金圣嘆曰”則刪去。筆者所用本子原藏先岳遺書中,無出版標志。嗣于香港購一《預言七種》,亦無出版虞,然字句相同也。

上面的“頭有發”是長毛,毋需解釋。長毛的“官”所穿的制服有紅有黃。因此紅黃二色為“官服”顏色,民間絕不許用。用者“斬首不留”。民間一般都穿藍青烏黑等“雜色”。公務員和一般干部,尤其是頭有原始長毛的“老長毛”,絕下穿白!這種“衣怕白”的長毛習俗,不但一般讀者沒有印象,后世的專研太平史的專家學者,有的也未曾注意,而預言書作者卻小題大作之。——我國古代秦人尚黑、漢人忌白,都與迷信有關。

“太平時,王殺王”,下文當詳論之。至于“五色章成里外衣”,這也是事實。蓋洪秀全在永安封王時,他所封的東西南北翼五王,也是旗分五色的(翼王旗即為青色)。所以這位預言的作者,縱使是“事后偽撰”,而撰者也是個頗有火候的黨史家呢!

這首預言詩,如是“事后偽撰”,作者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怎能去學老名士張佛千教授,寫“嵌字詩”,把“洪秀全”三字,真的“嵌”出來了呢?——這一下便牽扯到“哲學”和“神學”上“有神論”(theism)和“無神論”(atheism)的兩大糾纏上去了。

許多大科學家包括愛因斯坦都絕對不信“神”的存在,筆者有緣竟有一次親眼看到他老人家在一座教堂內,背上帝而坐,大談其無神的宇宙論。

可是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包括很多拔尖的科學家,和頂半邊天的女人),都是相信有神的。“天父上主皇上帝”不用談了;就是以男身化女身,救渡蒼生出苦海的觀世音菩薩,也是“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信宗教的朋友們(他們是“有神論者”會說:“誠則靈”。你如果真相信上帝或觀音,你可能有時會覺察到“有求必應”的“靈異”現象。但是你如死不相信(像愛因斯坦那樣),那你就是個“無神論者”。你目中既然無神,他兩位老人家也很民主。那么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河水不犯井水。——你平時既不燒香,臨時可別來抱我佛腳啊!

1.4“有神”與“無神”

所以,朋友!你如是個有神論者,虔誠地相信宇宙間萬事萬物,都是上帝安排的,那么萬能的上帝難道說還不如一個白發老翁張佛千?張教授會作“嵌字詩”,而上帝不會?——作嵌字詩要“漢學底子”好;難道觀音菩薩的漢學底子還不如張佛千?要去向張教授投“門生帖子”?

因此凡天下任何事理都不可說得太絕。我們信任“無神論者”的辯難至百分之九十九;也要給“有神論者”百分之一的機會,讓他們盡其所欲言。——萬一將來的考據學家、目錄學家和版本學家真的證明了上述有關太平天國的預言詩,確是一八五六年(太平天國“天京事變”)之前的作品,那我們對這首預言詩,如何處置呢?

縱遲至科學大昌明的今日,天下事還是有許多不可解的。我的前輩老朋友李宗仁將軍曾告訴我說,當年他的參謀長葉琪將軍墜馬而死之后,他曾和白崇禧等葉琪的老友,去訪問一位可以招魂的巫婆。這巫婆在昏迷狀態中,竟然發出葉琪的聲音;并交代了葉琪生前的私事。

筆者的岳丈吳開先先生也是(且用他自己的話)“絕對相信人類是有靈魂的”;因為他也有過相同的經驗。以上所舉只是兩位名人的經驗。其實類似的例子在社會上是舉不勝舉的。

筆者幼年曾旁觀鄉人“扶乩”。一次竟被叫上乩壇和一位堂弟共同“扶”那綁著一枝筷子的紗籮。這筷子竟在下面的沙盤里寫出許多字來。這些字加在一起,經長輩斷句,竟然是一首詩。我知道那詩不是我作的;我也知道那首詩不是我那位堂弟作的。堂弟連<總理遺囑>都不大看得懂,哪能作出那首典雅的舊體詩來呢?——但是這首詩是誰作的呢?真是天大的疑問——我自己經驗中,數十年也無法解決的疑問。讀者們如批閱拙作至此,可能會設想筆者也是一位“有神論者”了。其實非也。我只是和我老師胡適之先生一樣,覺得“麻將里頭有鬼”罷了。——有神云乎哉?

1.5小頑童敵不過老頑固

天下事之不可思議者正多。但是人類卻是一種自作聰明的動物。家有敝帚、享之干金。愚者一得,往往就要以一得之愚,強人從己,向別人搞“專政”。——人類自有文明以來,可說是無時無刻不是生活在被專政之中。

古代和中古的西方、西亞、南亞和拉非落后地區的人類(包括我們自己的洪天王),可被他們自己制造出的“無所不在、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各種上帝和偉大神祇專政專慘了。他們的圣人、哲士、先知、彌賽亞等等,知識貧乏到連一只小螞蟻也制造不出;卻斗膽地發明了無數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的偉大的上帝和神明,來向自己同胞或其他民族專政,一專便是千年以上,真是不可思議!

在這方面,我們的中華文化就比較輕松多了。糊涂的洪天王之外,我們向來沒有為上帝流過血。我們的文化傳統一直是鄙視“怪力亂神”的。但是說也奇怪,我們卻也被反對怪力亂神的先生們,專了兩千多年的政而不能自拔。

我們這項不談怪力亂神的專政制度一直專到清末咸豐年間,才出了個“一神論者”(monotheist)洪天王。他挺身而出,向這個無神和低級的“泛神論”(pantheism polytheism)挑戰。掉一句社會史學的專門名詞,那就是洪秀全這一干人是受了“西學東漸”的影響,以有神的西學傳統來向無神的東學傳統挑戰。洪楊一伙實在是我國歷史上,“第二次社會轉型期”中的第一批從事“轉型”的先驅。只是這批鄉下哥哥,草莽英雄,知識太低。他們不知道他們自己在“中國社會第二次大轉型運動”中的歷史作用,而做了個蚍蜉撼大樹的造反小頑童罷了。

再者在異文化挑戰下的社會轉型(也就是“現代化或西化運動”原是漸進的,階段分明的。最早期的西化(也可說是“異化”)往往是最幼稚、污染的成分最大,也是糟粕最多的。同時也是他那個對手方,百足之蟲、死而未僵的老傳統阻力最大的時候。——小頑童敵不過老頑固;小頑童就要遭殃了。——洪楊悲劇是有其歷史上的必然性的。

1.6不要被賽先生、德先生牽著鼻子

但是洪頑童的必然失敗,并不保證他對手方那些垂死老朽的蒼髯永駐。他老人家還是要繼續他那由老而死的必然程序。——朋友,這也就叫做“歷史的必然”!君不見“曾妖”那個老傳統在“西學”挑戰之下,還是延續不下去的。時未逾一甲子(六十年),孔家店不是又被打得稀巴爛?迨紅衛兵來了。那千年無損的孔家三座老墳(孔丘、孔鯉、孔伋),不通統都被挖掉?!今夏余偕老伴謁“三孔”(孔廟、孔府、孔陵),見其墓草青新,固知其土下無物也。

但是生而為“人”,就是命帶專政的。繼孔孟而來的,我們還不是被馬列專政、階級專政、民主專政又搞了數十年。當前的世界上的穆罕默德專政還不是方興未艾?德先生和賽先生聯合專政,不也是如日中天?!

朋友們相信嗎?賽先生、德先生也只是先生之一耳。胡適之先生有詩曰:“哪個貓兒不叫春,哪個先生不說話?”若論說話的本領,則德賽二先生就未必比孔孟、馬列、耶穆諸二先生更強呢!他們三組中馬列之外,都各有千年以上的專政史;賽德二先生才風光了幾年?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五百年。”大家在各自的時代,各領其風騷,誰比誰強呢?誰又是一成不變的“永恒真理”?!

被一時時髦的思想所專政,圣賢豪杰所不能免,況我輩凡夫俗子乎?那位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都未遇敵手的英雄好漢,他還不是不敢與馬斗、與列斗?老聃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說穿了,圣賢豪杰,也只是一束芻(禾草),一條狗而已。狗有什么自由意志?聽主人安排罷了。

再回頭看看我們那位聰明絕頂的胡適老師吧!他分明知道四人合玩的麻將里頭有鬼。聞一以知十的他,為什么就不能演繹一下、推測一下說,四萬萬人合玩的大麻將里頭更有鬼呢?有“學識”的人,往往足其“學”可學也。而其“識”下可學也。胡適則是一位“學”、“識”兼備的人;何以他“識”不及此?其實胡氏不是“識”不及也;他是“學”不敢也。他老人家服膺“科學”、“民主”,服膺了一輩子。被賽德二先生專了政,而終身不能自拔!談到“非科學”、“反民主”的任何事物,他就碰也不敢碰一下了。

胡適非不愛自由意志也;非有疑處不疑也。只是自由意志,被外來意志長期專政之后,“情愿不自由,也就自由了。”如此而已。震鑠古今的大思想家尚且如此,更何況那些迷失于教條主義的小作家,和平凡的我輩!

1.7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

作者下筆千言,說了這許多離題萬里的話,無非是——再引一句胡適之先生的名言——“圍繞著方法二字在打轉”。吾人治太平天國史,甚至整個中國近代吏,態度可得大方一點。不能拘泥于任何一種特定的“方法”,而自我頂枷。我們有時連“迷信”也得讓它三分,不可嗤之以鼻。朋友,你說所有的“神仙”都不如你?那你也未免自我膨脹得太厲害。

你打麻將——現在港臺日本和海外華僑社區乃至大陸上許多城鎮,每逢周末,“碰”、“吃”之聲,都響徹云霄——你和不了牌、輸了錢,你把枱子砸通,還是和不了。可是麻將“鬼”一旦給你以青睞,“好張子”便一張接一張撲人而來;你“坐莊”、“霸莊”,接連不斷。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好不樂煞人也,么哥。有心臟病的賭友,有的樂極生悲竟為之一命嗚呼。

“麻將里頭有鬼”是違反科學的;伹它卻是實驗主義者在科學實驗室里,實驗出來的放諸四海而皆準的普遍“真理”!

但是吾人如把世事真看成一桌麻將,一切由上帝安排、神仙作主,那也未必。因為神仙(如書《推背圖》、撰《燒餅歌》的那些聰明鬼)縱使不幸言中,他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欲知其所以然,縱是神仙也得看看“社會科學家”,是怎么去分析的呢!

或問:子不言乎,吾人不能讓德先生(民主)、賽先生(科學)牽著鼻子走,何以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而奢言社會科學歟?曰:非也。吾所戒懼者,專政也。科學專政與民主專政同是死胡同。一經專政則專者與被專者,皆面目全非。——胡適圣賢也。一朝為科學所專政,則不敢妄言鬼神。晚年大鉆其原不值一鉆之《水經注》;而不敢稍鉆其大有可鉆的“麻將里頭有鬼”。

天下任何事理都是走著瞧的,一經“專政”或“獨崇”,則成佛徒所說的“著相”,便走火入魔矣!所以社會科學家縱連“迷信”也寬容它三分。如此而已。

1.8兩百年轉型的最后關頭

前已言之,在社會科學家的電腦里,歷時十四年的“太平天國”只是近兩千年來,“中國社會第二次大轉型”中的“第一階段”。

吾人今日在這個走著瞧的程序中,回看這個轉型運動,自鴉片戰后發軔以來,大致需時一百八十年至二百年,始能竟其全功。顯然的它現在已進入其最后階段。如無重大意外,下一個“定型”社會,在二十一世紀初季應可醞釀成熟矣。——國事在社會科學家的計算機里,似乎也是可以預言的呢!

再者這一記“階段分明”的轉型運動,不是勇往直前、有進無退的。它是走三步退兩步;甚或是走兩步退三步地緩緩地向前移動而至于今日。這也是“辯證”論者所強調的“對立-統一”的公式吧!迂回是難免的;前進則是必然的。明乎此,我們對“頭有發,衣怕白;太平時,王殺王”的“知其然”,就可以提出社會科學也能夠加以詮釋的“所以然”了。

1.9“流竄”、“割據一、“圍剿與反圍剿”

須知我“漢族中心主義”的武力和文明向外擴張,自古以來是自北而南的。從“吳越”的歸宗,到“南粵(越)”的同化,到“越南”之加盟,是程序分明的。可是洪楊諸公這次卻領導了大批“粵匪”,逆流而行,打出了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第一個“北伐”!(其后孫中山領導的“辛亥革命”,和蔣介石領導的“北伐”,只是竟其未竟之功。)

洪楊這次北伐,其來勢之猛,真是世界史上所寡有。吾人如把它十四年的歷史分段而論之,大致也可分成三大階段:曰流竄時期(一八五一~一八五三);曰割據時期(一八五三~一八五六);曰圍剿與反圍剿時期(一八五六~一八六四)。一八六四以后的捻軍和華南一些會黨的繼續活動,只能算是圍剿與反圍剿的余波了。

所謂“流竄”者,簡言之便是傳統的黃巢、張獻忠的斗爭方式。農民在揭竿而起之后,由小股化大股,與官軍你追我趕,不守一城一地,在國內四處流竄,鉆隙前進,拖死官軍。

洪楊起義的最初三年,便是這樣的,他們是一群沒有根據地、沒有后勤、沒有固定兵源的中國傳統歷史上所記載的“流寇”——近人所謂農民大起義。這種農民起義所以能愈戰愈強、愈滾愈大者,是有他們特殊的社會條件的。那就是政治腐化、官逼民反;社會癱瘓、民不聊生。在這個人心思亂的國度里,一般饑民和他們的有政治野心的領袖們,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一旦有人揭竿而起,則星星之火,很快的便可以燎原(《毛選》中以此為題)。

1.10“永安突圍”時的人救問題

洪楊于一八五二年春自永安州突圍北竄時,連婦孺在一起不過二、三千人。——讀者中的洪楊專家們,且慢……,先讓在下談點個人的小考據:

關于永安突圍的人數,我的業師郭廷以先生(中國近代治太平史的第一位權威),和后來的簡又文、羅爾綱諸先生都說有數萬人之眾。筆者于五十多年前在沙坪壩的大學課堂里,便向郭師質疑。我認為這個數目字太大。我的理由有兩點:第一是個人經驗。那時我也是個形同流寇的流亡青年,與數千流亡伙伴自陷區“突圍”到西南山(苗)區去的。親身經驗告訴我們,像永安那樣的西南小山城是很難容納像我們自己那樣從天而降的“三千小兒女”的。慢說吃喝住,連大小便都無法容納呢!

第二是歷史檔案。當時向永安合圍的官軍總數不過一萬四千人;而被圍者其后總說是“被圍于數倍之敵”。如此則突圍者不過二、三干人,實是個合理的數目了。

后來筆者在美國大學里教書,自己和學生一道讀洋書,不意竟忽然開朗。原來當時參加永安突圍的重要領袖之一的“國舅”賴漢英,便是如此說的。漢英是洪秀全原配賴“娘娘”的弟弟;也是后來捻軍杰出領袖賴文光的堂兄弟。他自金田起義、水安突圍、進軍長江、奠都天京(南京)、到略地江西……,可說無役不與。后來進封“夏官丞相”,位至極品;實是太平開國元勛中,僅次于八王的重要首領。歷來官書私籍對他的記載都是觸手皆是的。晚至一九七五年他花縣故鄉還有他受傷還鄉的傳說。可是漢英在外交方面的徑歷,卻鮮為人知。他是洪楊奠都南京之后,第一個與外國使臣接觸的天朝外交官。

原來洪楊于一八五三年三月底克復并正式建都南京之后,英國政府迫不及待地便試圖與新朝接觸并建立外交關系(其行徑與一九四九年秋的英國在滬寧一帶的活動,前后如出一轍)。同年四月下旬駐華英使兼香港總督喬治文翰(Samuel George Bonham)乃偕譯員密迪樂(Thomas T. Meadows)乘英艦哈爾密斯號(The Hermes)直駛南京。由于外交禮節的難以如愿,英使拒見太平官員,而密迪樂則接觸廣泛。他所見到印象極佳的新朝官員便是賴漢英;他二人甚為投契。密氏并奉贈賴氏歐制望遠鏡一架以為紀念。他二人的交往可記者頗多,密迪樂記錄彌詳;簡又文教授亦曾加摘譯。在他二人交談中,賴即談到當年永安突圍的往事,頗富史料價值,而漢籍中則未嘗見也。簡君譯文中竟亦疏于選譯。

賴說太平軍在永安時陷入重圍,彈盡糧絕,但是士氣極高。在天公威靈感召之下,“全軍二三千人,置婦孺于中軍,不但一舉沖出重圍,且將敵軍徹底擊潰。”(見Thomas Taylor Meadows, The Chinese and Their Rebellions. London: Smith, Elder, 1856; Reprinted by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3; Reprinted in New York, 1972. p.282.并請參閱Western Reports on The Taiping: a selection of Documents.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82, p.44n.)密迪樂所記錄下來的賴國舅的“口述歷史”,顯然是可信的;也是合乎事實的。

1.11金粉鄉里的開國昏君

太平軍自廣西永安(今蒙山縣城)突圍(一八五二年四月五日)之后,人數雖少。卻如猛虎出柙,銳不可當。全軍沿途裹脅青壯,實力迅速膨脹。各路英雄好漢、激進工農,更是附義如云。臺風橫掃、草木皆兵。四、五月間,圍攻桂林未克,乃北竄全州屠城而去(六月三日)。入湘以后,長沙之外無堅不摧。會黨礦工船民參軍者數萬人。五二、五三年之交遂進據武漢三鎮。全師至此帶甲凡七萬五干人,號稱五十萬。五三年二月乃盡擄三江一湖(湘江漢水與洞庭湖)中的民船數萬艘,順流東下。檣櫓如林、旌旗蔽天。下九江、克安慶、破蕪湖,如入無入之境。三月十九日乃攻入南京,斬清廷兩江總督陸建瀛及江南提督福珠洪阿。翌日又攻破南京城內之滿城,將清廷之江寧將軍祥厚、副都統霍隆武以下之滿族男女老幼四萬人,悉數屠殺。同時清查合城漢族戶口,凡曾任清政府公職者皆視之為“妖”,隨意捕殺。妖之外的一般男女市民,則勒令分為“男行”、“女行”。青壯男子則編入軍營;婦女則編入“女館”,隨同勞動。百工技藝亦按職業性質,編入諸“館”。所有公產均入“圣庫”;市民私產則勒令“進貢”,加以沒收。家人不得私聚;夫婦不許同床。違令者“斬首不留”。合城上下除王侯高干之外,同吃同住同勞動,整個南京城遂恍如一大軍營。——此實中國歷史上,在百年后中共搞“大躍進”(一九五八)之前,破天荒的有實無名的“人民公社”;有中國特色的共產主義之徹底施行!

一切粗具規模,天王洪秀全乃于三月二十九日自下關江邊,舍“龍舟”登陸。這條龍舟是什么個樣子呢?想讀者或與筆者有同樣的好奇心。讓我們且抄一位當時目擊者的報導:

洪秀全坐船上,船首雕一龍頭,飾以金彩;舵間裝一龍尾,偽稱王船。遍捧黃旗。兩旁排列炮位十余尊,鉦鼓各一,硃漆龍棍大小各二。船上點燈三十六盞。(見簡又文著《太平天田全史》頁五一三,引《盾鼻隨聞錄》。)

至于洪天王初入他的都城“天京”是怎樣一種氣派呢?再讓我們抄一段當時在場看熱鬧者的口述:

……其日,東王楊秀清躬率諸王百官及圣兵恭迎天王于江干龍舟中。東王衣紅袍,戴貂帽,如宰相服飾。其余各首領或戴官帽,或插豎雞毛,帶兵十數萬,簇擁跪迎。是日天色睛明,旌旗蔽空;各官皆騎馬,帶兵勇前驅。其次則各王皆坐黃轎,轎頂一鶴,后皆有王娘及大腳婦教十人騎馬從焉。天王之帽如演劇長生殿唐明皇之帽,黃綢龍袍、黃綢龍鞋、不穿靴,坐一黃色大轎,轎頂五鶴朝天,用十六人舁之。舁夫皆黃馬褂、黃帽。前隊旗幟兵衛數百對。次鑼鼓手若干隊,次吹鼓手八人,各穿制服。太子(皇子)二人,一騎馬,一抱在乳媼手中。天王轎后,婦人三十六人從,皆大腳短衣長褲,不穿裙,騎馬,手執日照傘。最后擁兵衛者,亦不計其數。蓋驅策萬眾,喧嗔數十里,居然萬乘之尊。(見同上書頁五一二轉引自《養拙軒筆記》。)

【附注】 舁(yú):共同抬東西。舁夫(轎夫;抬棺者);舁人(轎夫);舁疾(有病勉強行事)。

洪秀全這位落第老童生,三家村的私塾老夫子,至此可說是吐盡鳥氣,與百年后屹立于天安門上,高呼中國人民站起來了的小學教師毛澤東,躊躇滿志之情,可說是后映前輝了。至于他心中究有多少蒼生,多少人民,吾不知也。但是大丈夫當如此也。治史者終不應以責備圣賢之筆,以丈量草莽英雄也。

好漢既入深宮,難免縱情聲色。據幼主小天王殉國前之回憶:乃父在金田起義時,已有姬妾十五六人。突圍永安時“娘娘”已增至三十六位。天京后宮之內,則同床者多至八十八人。如此粉陣肉屏之中,大腳小腳應付之不暇,還有什么革命之可言歟?自起宮墻自繞,這開國昏君,不論生死,就再也不愿全尸離此金粉之鄉了。

 


唐德剛 2011-10-27 12: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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