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七十年 第四部 義和團與八國聯軍(六) 第5章“門戶開放”取代“列國瓜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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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門戶開放”取代“列國瓜分”

“門戶開放”(Open Door)這個名詞對每一個當代中國知識分子都是耳熱能詳的。它在中國近百年的歷史上連續發生了兩次。兩次都在中國這位老人家病入膏盲、九死一生之時,搶救了老人家的性命。

第一次“門戶開放”發生在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的三年(一八九九~一九〇一)之中,正巧也就在義和團和八國聯軍大亂之時。它是由美國國務卿海約翰(John Hay,1838~1905)和那位接著康格出任美國駐華公使,自稱“大美國駐華欽差大臣柔(大人)”的柔克義(William Woodville Rockhill,1854~1914)二人全力推動的。

海、柔二人所全力推動的這次門戶開放,粗淺的說來有個四句偈的要義,那就是維持中國的“領土完整、主權獨立、門戶開放、利益均沾”。這條要義的推行,海、柔二公是為著百分之百的美國的利益,美國資產階級的利益、資本家的利益,也是大美帝國主義的利益而構想的。他們并沒有對“支那蠻”(Chinaman)的利益想過半分鐘。相反的,在美國兩百多年的歷史上,這三年也正是美國“擴張主義”的最高潮。“門戶開放”和它原先搞“門戶關閉”的所謂“門羅主義”一樣,都是“張主義”的一部分。列寧所說的“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后形式”,正是他對這段世界史深入的觀察。——在下是個以“筆則筆、削則削”自許的臭老九,絕不因老列的帝國主義也崩潰了,就對他打落水狗。

事實上,就在這個“門戶開放”年代,數十萬我們的旅美先僑,也正在最野蠻的所謂《排華法案》(The Chinese Exclusion Acts)壓迫之下,被整得家破人亡;夫妻兒女數十年不能團聚。我們的駐美公使伍廷芳是條漢子。為著護僑,他不惜攘臂力爭。正因為他是個第一流的外交官,美國國務院就對他作最橫蠻的杯葛和孤立,使他數年不能約見國務卿一次。一九〇五年在中國國內也爆發了全國規模的反美和抵制美貨的群眾運動。——那是一樁有高度理性的愛國運動;不是像后來紅衛兵那樣胡搞啊!

所以那時橫蠻到絕頂的美國統治階層,何愛于與禽獸同列的“異端支那蠻”(這是當年加州的《排華法案》上對中國移民的定義)。可是此次他們所推動的“門戶開放政策”,卻搶救了衰邁的大清帝國一條老命,使它維持丁“領土完整、主權獨立”。——四人幫、義和團闖下了如此滔天大禍,結果我們全體老百姓只各賠紋銀一兩銷案!你說這不是異數,沒這個門戶開放,我們這個古老的“東亞病夫”,可能就要和無用的“歐洲病夫”(The Sickmen of Europe)的鄂圖曼大帝國(Ottoman Empire)一樣,被各帝國主義大卸八塊的瓜分了。

老美救了我們一命的偉大友誼,我們就應該泣血稽顙,感恩圖報哉,朋友,國際間哪有真正的道義之交,大清帝國只是在各國的“利益均沾”的前提之下,與老美有點利害相同,也就無意中沾了點光罷了。當然。那時主持我們外交活動的東南三督李鴻章、劉坤一、張之洞也是功不可沒的。讓我們再回頭看看在八國占領中的北京情況,和我們三位外交領導是怎樣地撐持危局的。

1.1長老會的牧師也占領王府

前文已略言之,在一九〇〇年八月中旬,當七國侵華的雜牌聯軍一萬六千人,攻入北京時,他們是把北京分成幾個占領區,各占一區;留一區給他們的德國總司令和后至的七千德國兵來占領。天道還好,這正和一九四五年蘇美聯軍分區占領柏林一樣。只是他們尚未在北京城攔腰筑道圍墻,把北京一分為二罷了。

讀者試想,那時我們的大清帝國是何等窩囊,竟讓一隊兩萬左右的雜牌洋兵,占了北京,橫行華北,這些洋兵在北京奸殺擄掠,是橫行無忌的。那時軍紀最壞的是俄國兵——壞軍紀是俄國兵的傳統。二次大戰后,占領我東北的正規蘇聯紅軍亦不能免。作家蕭軍就是因對這批老大哥的行為不滿而被毛澤東罚令勞改的。

庚子十月始趕到北京的德軍,其軍紀之壞也是無以復加的。他們和二次大戰時的日軍一樣,為對被征服者顯示威風,殺人強奸擄掠,都是不犯軍法的。可是庚子年攻入北京的日軍,倒頗為不同。那時的日本剛做了外黃內白的香蕉帝國主義。初嘗滋味、乍得甜頭;他們要自我表現,力爭上流,因此作戰爭先,擄掠落后,一時頗為他們入侵的友軍和本地華民,另眼相看。

入侵敵軍的為非作惡,是可以想象的。可是原在東交民巷避難的上帝使徒,一旦重獲自由,居然也加入為非行列,那就出人想象之外了。當東交民巷和西什庫大教堂一旦被解圍之后,數千教民在數十位外國傳教士率領之下,乃一哄而出,在七國聯軍于大街小巷盲目擄掠之間,他們對北京城內情況最熟,就擇肥而噬,作起有系統的掠奪了。就以那時原在北京傳教的長老會中青年牧師都立華(Rev. E. G. Tewksbury)來說吧!在聯軍入城之后,他居然也強占了一座王府。這座王府的主人可能是個“世襲岡替”的親王,他府一內有各組建筑五十余座,大得嚇壞人。但是這位小親王(根據史料不難查出)其時不過九歲,不可能與義和團有什么關系;更談不上是什么“毀教滅洋”的戰犯。但不論怎樣,那位僅有縣長資格的都牧師,就把這座顯赫的大王府(在今王府井大街一帶)。)鵲巢鳩占了。真是羨煞洋兵、妒煞同伙。

在都牧師搬入王府之前,此處已遭洋兵數度洗劫。但是王府太大,數度洗劫之后都牧師還找到白銀三千多兩(那時與美金比值,大致每兩值〇·七四元)。單單這三千兩白銀就是個驚人的數字。因為后來都氏又在盧溝橋一帶為長老會購地興建一座郊區別墅,所費不過一千五百兩而已。

再者這五十座府內建筑之內的家具陳設,各類名瓷和蘇繡湘繡的桌幃椅搭帳幔等物,所余亦鄉。都氏竟異想天開地,擺起美國式的“跳蚤市場”,加以拍賣,大發其財。他的美籍友好,有的難免搖頭非議,而都牧師卻笑說是“上帝恩賜”。(見Marily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8. pp. 191~193. 所引當時之第一手史料。此外本書作者所未及見的公私文件和國務院秘檔中亦觸手即是。)

這位老都立華牧師的兒子小都立華牧師(Rev Malcoml Gardner Tewksbury)。筆者亦曾有緣識荊。他是一位極可尊敬而熱愛中華的宗教老人;說得一口很標準的京片子。在五、六〇年代里,不知替多少對華裔新婚夫婦用漢語證婚。所引《禮記》、《詩經》也可信手拈來。他老人家后來衰邁時,有次深夜為黑匪毆劫,爬行回家。我們聞訊都趕去慰問。

都老和我們之間,教會內外的共同朋友極多。有的友好如看到上段拙文,可能覺得我應為尊者諱。我自己則覺得無此必要。蓋人類原是“社會生物”(Social Being);任何個體的社會行為是擺脫不掉他自己生存的社會。拳亂時代在華的傳教士,他們目睹當時貪婪暴戾的滿族親貴的胡作非為;目睹義和團小將的殘酷殺人。都牧師那時僅是位美國青年,在死里逃生之后,對迫害他們的中國貪官污吏的報復心情,原是不難理解的。再者,他們的行為雖然也是擄掠,但與當時橫行街頭肆意奸殺的洋兵,究不可同曰而語。更何況這些小故事都早經哈佛大學師生采為傳士論文之素材;而名垂世界文壇的大作家馬克吐溫,在其文集之內,對此也有長篇大論的專著。既然是舉世皆知的史實,我們就更不必為華文讀者特意回避了。

1.2馬克吐溫仗義執言

上述這些故事除掉見貨心喜的人之本性之外,他們也有些不患無辭的理論根據。那就是既是拳亂的受害人,不特中國政府要對他們負責賠償;中國民間也有負責賠償的義務。他們不特要向政府索賠;也要向民間索賠。因此一旦入侵的聯軍大獲全勝之后,義和團銷聲匿跡,教士教民一哄而出,整個華北城鄉,就是他們的天下了。不用說城鄉各地原先被毀的教堂教產要勒令所在地區鄉紳士民集資重建,而所建所修者,往往都超出原有的規模。如有動產被掠被毀,則本地紳民不特要折價賠償,而所折之價,一般都超出原值甚多。被迫集資的華民,敢怒而不敢言,只有遵命照賠,誰敢說半個不字呢?可是美國畢竟是個民主國家,上有七嘴八舌的議員,下有無孔不入的新聞記者,更多的是專門揭人陰私、挖掘內幕的“扒糞作家”(muckrakers)。這些神職人員在中國胡來,很快就變成北美各報章雜志的專欄。事為大作家馬克吐溫(Mark Twain,1835~1910,原名Samuel Langhorne Clemens)所知。他為之氣憤不已,乃搖動大筆,在美國主要報刊上指名撻伐。教會不甘示弱,也組織了寫作班子。與馬氏對陣。但是事實勝于雄辯。加以他們的文筆又怎配與馬克吐溫交鋒呢,藏拙還好,抖出更糟。英語所謂“洗滌臟被單于大庭廣眾之間”(Wash dirty linen in public)。也可說是聲名狼藉,烏煙瘴氣吧!

最可笑的還有各不同教會之間的相互嫉忌與競爭。此種情況不特發生在華北,華中、華南亦不能免。尤其是“天主教”與“基督教”更是為著爭地盤、爭教民、爭教產而吵鬧不已。他們彼此之間又都各自享有“治外法權”和“領事裁判權”。某次有位天主教的“神父”,綁架了一位基督教的“牧師”,鬧入中國宮府,而中國政府既無權也不敢稍加干預,只是當他們之間吵得不得開交時,始試作和事佬;在雙方對立之間,兩面磕頭。

1.3新舊教之間也勢成水火

在安徽宿松縣那時也發生一椿更可笑的偷竊小事而鬧入巡撫衙門里去。原來宿松一座基督教室失竊。其它財物之外,連教堂大門也被小偷拆去了。當地紳民誰有這吃老虎膽量來收購這些贓物呢?尤其是教堂大門,誰敢要?誰知道小偷有外交天才,他搞以夷制夷,乃把這副門賣給一個天主堂了。當宿松縣知事奉美國牧師之命,追贓捕獲了小偷,而發現贓物卻落在一位神父之手;這位中國縣太爺儍眼了;回報無能為力。牧師不服,乃親向神父索取。而該神父則要他“備價贖回”。教堂豈可一日無門呢?牧師先生情急乃備款來贖;誰知神父認為奇貨可居,又提高叫價,比他原付小偷的贓款要高出一半。牧師不甘勒索,不愿多付。不付則教堂無門;二人乃大吵。可是天主教比基督教組織更嚴密,勢力更大。牧師縱有再大法理,不付錢只好開門傳教。

他二人吵不開交,那在一旁觀吵的宿松縣太爺,兩頭作揖,也解決不了。因為他二人都有更高秩位,宿松縣七品小官,怎敢亂作主張?他本可以我們安徽人民血汗,代贖了事,但此例不能開也。

新教牧師吵不過舊教神父,乃具狀萬言,報向上海美國駐華總領事;總領事越洋報入華府國務院;為一副木板門,官司打了半個地球!向本國政府尋求公理之不足,牧師先生又具狀告向安徽巡撫。巡撫大人對華民固有生殺之權,對洋人的一扇木板門,他即束手無策。——此事莊王、端王乃至西太后都不敢碰,你小小安徽巡撫算個鳥?

至于這副木板門最后主權誰屬?讀者賢達如有興趣,不妨去一搜盈篇累牘的美國國務院老檔,自可找它個水落石出。筆者不學,然十多個小時的工作時間,究比一副老板門值錢,所以就不想打破砂鍋去問到底了。但是還要嚕嚕蘇蘇說了一大堆者,也是因為見微知著。讓中外讀者們看看,我們那時作次殖民地的遭遇是多么辛苦罷了。(見美國“國務院原檔”,一九〇〇年四月二十八日及以后,總領事古德納致華府國務卿報告書及附件。)

1.4德軍肆虐·傳教士收保護費

以上所述各國神職人員趁火打劫已屬過分,更可惡的則是他們一不做二不休,還師法當時橫行中團東北的“胡匪”和今日美國的(華裔越裔)幫派惡少,把華北村鎮劃為“保護區”,向居民征收“保護費”。因為當時八國侵華的占領軍,尤其是遲到了兩月之久的德軍正向京津四郊,鐵路沿線,南及保定府,北至張家口,西去紫荊關,竄擾不停。大小村鎮,稍不如意,便被冠以義和團殘匪罪名,恣意燒殺。當十月十九日部分南侵聯軍(美軍未參加,俄軍主力已撤離北京)奉瓦德西之命,進占保定時,當地中國地方文武官員由署直隸巡撫廷雍率領,奉李鴻章之命,持白旗備厚禮,全體出城郊迎。(此時李鴻章已在北京。李于十月十一日抵京,瓦德西則于十月十七日抵北京。李較瓦早到一星期。)誰知聯軍甫入城便將廷雍逮捕。旋即自組一軍事法庭,以中國式的“三堂會審”的派頭,使罪犯袒跪庭前供認罪行,然后將廷雍及保定守尉奎恒、駐軍統領王占魁等三人當眾砍頭。道臺譚文煥則被捕解天津,由洋人自組的都統衙門斬首示眾六日。其它小官小吏甚至無辜百姓被捕殺獵殺者,更無法統計。其后數月聯軍更四出竄擾數十次。(以德軍為主,法、義軍次之,英、美軍未多動。俄軍在直隸亦未動;在東北則攻占末停。日軍在直隸未動,在南方則圖竊據廈門。俱見下篩。)華北州縣騷然。

德軍四出,也提供傳教上發財良機。這就是所謂“保護費”或“保險費”了。他們四出由口頭或書面向鄉鎮勒索,出資者可保證不受洋兵騷擾。為著妻孥的安全,為著生命財產的保障,偷生于白色恐怖之下,戰栗華民,誰敢不罄其所有引?!

以上都是鐵案如山的事實。筆者信手拈來若干節,只是冰山之一角耳。然縱是一鱗半爪,亦可聊概其余。筆者試選一二之目的,只是想說明,歷史里面的悲劇與善惡,都不是絕對的。一個手掌打不響,兩方面各有善惡。拳亂時代我們大清王朝內的貪官污吏,昏聵胡涂,和義和團的畫符念咒,其劣跡固罄竹難書。但是侵凌我們的東西帝國主義,也萬般混帳;不特他們的軍閥政客毒販奸商,罪無可逭;連他們專程來華勸人為善的上帝使徒,亦不無可議。如此則堅持“帝國主義不存在論”的中西學者,又從何說起呢?。

歷史就是歷史,故筆者直書之。知我罪我,則由讀者公斷之也。

1.5瓜分中國事小,瓜分英國市場事大

可是就當大清帝國首都淪陷,列強串謀,瓜分就在旦夕之際,所幸美國立場堅定,極力淡化此一國際戰爭。把它說成“拳匪叛變”(boxer rebellion)。洋兵來華,只是勸剿拳匪,而保全了大清帝國的“領土完整、主權獨立”,對各國只賠點銀子了事。

美國何以心血來潮,搞起“門戶開放”這宗新花樣來呢?那就說來話長了。須知“門戶開放”這個東西原是英國貨。只是英國賣起來有些尷尬;乃假手美國推銷,而坐收其利。美國認為有利可圖乃大推特推。結果變成個燙手山芋,欲丟不能,致使若干美國外交史家竟把它看為“鑄成大錯”(a reat blunder,見Samuel Flagg Bemis著《美國外交史》第二十七章)。

英國為什么要搞個門戶開放呢,本篇不能撈過了界來大談外交史。因此只想以最簡短的辭句,略事交代:在“鴉片戰爭”(一八三九~一八四一)時代,英國對中國的企圖是要把大清帝國造成“第二印度”。可是為時已晚。在“英法聯軍”(一八五八~一八六〇)時,英國所搞的是政治與列強合作,經濟則大英獨占。這一點英國搞得十分成功。從中日“甲午戰爭”期間(一八九四~一八九五)直至“八國聯軍”前夕(一八九九~一九〇〇),中國內河、沿海和對外航運的百分之九十及中國進出口貿易百分之七十都操縱在英商之手;而商品價值中百分之六十以上,又系英商經營和運載的鴉片毒品。

這種“毒品貿易”(drug trade)可能是世界經濟史上利潤最厚的貿易了。今日還是如此。“鴉片”是一種“黑色黃金”(烏金),只要有貨,不怕沒買主。吸毒者縱傾家蕩產、鬻妻賣子、盜竊殺人都是要全力搜購的。癮君子不可一日無此君也。庚子之前,中國對外開放貿易者共有三十五個港口之多。幾乎無一港口不是以英商為主;也無一埠非煙毒彌漫之區也。鴉片一項已足說明一切。其它商品,就不必多提了。

可是這種以英商獨大的中國進出口貿易,到一八九七年就受到嚴重挑戰了。前此一篇已言之,自德人占了膠澳,俄人占了旅大,法人占了廣州灣,英人自己也補占了九龍與威海衛,與這些港口鄰接的中國腹地,漸次就淪為列強的“勢力范圍”(spheres of influence)。在這些“范圍”之內,各列強始則強迫中國不許在各該范圍內,讓第三國插手租借土地或筑路開礦。次一步則各“范圍”就要逐漸被各列強劃為“保護地”(protectorate)。第三步則各列強就要各自建立其海關體制、關稅稅率和行政系統。如此一來,大清帝國就變成鄂圖曼帝國和波蘭第二。要被列強正式“瓜分”(partition)了。“瓜分中國”(cutting the Chinese melon)幾乎已成定局。

這一瓜分形勢大致說來是:俄占滿蒙新疆。德國以山東為中心,南向至吳淞口,北到秦皇島,西及西安和宜昌。法則囊括滇桂川黔四省和粵西。日則獨占福建包括廈門。英國如參加瓜分,則可侵占長江流域、粵東地區和西藏。

這一瓜分局勢之迅速形成,作為倒霉的“炎黃子孫”不必談了;讀者試思,您如果是英國首相或美國總統,您作何感想,中國對外通商的三十五港口,二十一行省,蒙藏新疆地方,原來都是一強獨大的英國市場;對美貿易粗及百分之二十。其它列強對華貿易之總和則不及百分之十。如今這些小鬼竟然要把大清帝國瓜分!在英國人看來,他們瓜分的不只是中國而是大英帝國的市場——這市場有四萬萬消費者,值百抽五由英國管理的低關稅,無限供應的廉價勞工,開不完的煤鐵礦,建不完的鐵路。千萬以上吞云吐霧的癮君子……要讓這些小鬼來“瓜分”?他們瓜分中國事小,瓜分英國市場事大!因此,英國佬就要設法阻止他們來瓜分中國了。

要防止中國被瓜分,就要維持半死不活的大清帝國的“領土完整、主權獨立”,并取消列強劃定的“勢力范圍”。但是在老虎嘴里搶肉豈是易事?為此,老謀深算的英國政客就雙管齊下了;他們一面要積極設法阻止列強瓜分中國;一面又要積極參加列強瓜分中國的設計。庶幾阻止不成,大英帝國在華的利益,也不會落空!

為著不在瓜分行列中落伍,當法國正強租廣州灣時,英國就先強占了九龍——其后遺癥至今未了。在德國強占膠澳、俄國迫租旅大時,英國又單刀直入,強租了威海衛。為防德、俄兩面夾攻,英國乃向德國暗示,絕不妨礙德國以山東為“勢力范圍”;英之強入威海衛者,防俄而已。但是它又于一八九九年四月與沙俄明訂條約(所謂scott-Mouraviev協定),以長城為界,把兩國在華筑路特權,一分為二。互不干擾。這些都是英國為瓜分中國設伏;但是它真正的政策,則是要阻止列強瓜分中國。這樣它就只有遠渡大西洋去疏通對瓜分無份的美國了。

1.6美國突然變成遠東強國

美國在二十世紀之前原非世界性強國,尤其遠東之強,雖然它在中國的貿易,遠在鴉片戰爭時已竄升至第二位。北美大陸是真正的地曠人稀,資源無限。因此它的擴張主義者在大陸之內已忙不開交,無暇及于遠東也。可是當美國漸次進入太平洋,并吞掉夏威夷之時,正值中國甲午戰敗,免疫能力全失。后起的歐洲小帝國主義的德義兩國竟然也尾隨小日本之后對中國興風作浪(如前篇所述),并激發了義和團在山東之崛起,也引起歐洲列強對華作“強取租借地之爭”(battle of concessions),因此,少數美國殖民主義者這時也沉不住氣了。他們主張也在中國沿海與列強搶奪殖民地。當時駐華公使康格(Edwin H. Conger)就是個積極分子。他向國務院一再建議,認為美國如不乘機動手,將來會悔之已晚。他這一呼喚,美國國內原不乏答腔人。麥金萊總統心頭即忐忑不定。少數海軍將領則摩拳擦掌。他們心目中在中國的殖民地是;北自大沽、南及廈門,中間有山東的芝罘,浙江的舟山群島,和閩浙之間的三沙得一便可作“加煤站”(coaling station)。——那時美國海軍與商輪在遠東“加煤”,都要仰仗英國殖民地。老美心殊不甘也。

就當這極少數擴張主義者正在龍心不定之時,誰知天賜良緣,為著古巴問題,美國忽然和西班牙打了起來,想不到這場為時不過四個月的“美西戰爭”(一八九八年四至八月),西班牙這個老牌帝國主義竟如此窩囊,被美國打得一敗涂地。美國隨之解放了古巴;占領了波多黎各(也使今日紐約變成了波人樂園)和關島;也使那擁有六千島嶼的菲律寶歸順于星條旗下。總之,一夕之間,美國就變成了世界強國;遠東政局因此也隨之徹底改觀了。

美國力量在遠東的異軍突起,對它國內的擴張主義者自然是個絕大的鼓勵。例如美國駐廈門的青年領事蒲安臣·約翰遜(Anson Burlingame)就興奮不已。約翰遜知道菲律賓的經濟大權是掌握在華僑之手;而菲律竇華僑主要來自廈門。如今美國既然占領了菲律賽,如果再占個廈門,建立一條美國掌握的菲華經濟之橋,把菲律賓接往亞洲大陸,那該多美?!自此以后,約翰遜就變成了廈門的守門之犬。庚子八月當日本人正想渾水摸魚,趁拳亂正烈之際,在廈門制造借口,接著便派遣水兵登陸,以圖占領廈門時。第一個攘臂而起大呼抗日的竟然不是中國人,而是約翰遜這個小帝國主義者。他終于伙同英國水兵,把日本人趕回大海。(見美“國務院原檔”一九〇〇年九月一日及以后駐滬總領事古納德致助理國務卿T. W. Cridler諸函及附件;并參閱Young著前書,頁一〇一~一〇二,一七五~一七九。)

1.7小班超不識大利害

這些美國的小班超勇則勇矣,但是他們所作所為并不一定得到國內輿論的支持。美國畢竟是個氣魄恢宏的民主大國。國內多的是帝圍主義者,也多的是反帝人士。美、西之戰本是兵以義動。趕走胡作非為的西班牙帝國主義;援救古巴出于水火。誰知美國海軍小將喬治杜烕(George Dewey)竟如此英勇;他從香港帶了四條小艇,星夜趕往馬尼拉,三炮兩炮也把西班牙趕出了馬尼拉;轟毀敵艦十艘,自己竟未折一兵一卒!乖乖,這個小班超也實在是英勇非凡。可是同樣的,勇將不得重賞。美國輿論和上下兩院卻認為此舉是以暴易暴!美帝哪里就比西帝更好?——所以麥金萊后來的并吞菲律賓法案,在參院只以一票多數通過。

再者這些小將的行為也解決不了大選期間的政治問題(一九〇〇年麥氏正競選第二任)。麥金萊和他的共和黨當時(讓我且引用一句當今臺灣的術語)是搞“金權政治”的,離不開大企業大財團和大地主。其時美國南部的棉紗紡織工業的主要市場——占出口總量之半——便是中國。

【附注】 清末民初之際那種又白又細又軟又廉的“洋布”,己徹底摧毀了我們已有三千多年傳統的“男耕女織”的農業經濟體系。農村破產,貧下中農就只好去加入白蓮教、義和團、大刀會和紅軍了。美國這時的大地主勤輒占地數萬乃王數十萬英畝。哪像我們眼皮淺的毛主席把十畝八畝地的小地主,也斗得死去活來。

庚子年拳亂一起,中國華北東北大亂,半個地球之外的美國南部棉紡工業也隨之半數停產,損失不貲。縱使如此,一九〇〇年美制棉紡織品輸華總額仍有兩千三百七十四萬五千美元之巨。(見Charles S. Carnpbell, Jr., Special Business Interests and the Open Door Policy. New Haven, 1951. pp. 10,19~20)較十年前增加一倍。

中國東北當時也是美國德州油商,當年的美孚公司,今日的洛克菲勒財團的市場。拳亂末起之前,美油已逐漸受俄油之排擠。拳亂一起,俄軍迅速自南北兩路侵占東北。在北部它逼死黑龍江將軍壽山;在南部它迫令奉天將軍增祺(那位招安張作霖的滿族地方官)和它私訂終身,來個秘密的中俄地方協議,奪取特權,造成既成事實;然后再逼令李鴻章在中央追認。可憐的李中堂就是在衰邁的風燭殘年,被俄人活活逼死的。此是后話,見下節。

【附注】 和中國地方當局私訂終身,然后再要中國中央追認,是沙俄赤俄通用的老辦法。君不見二次大戰時斯大林對盛世才兄弟,對高崗,對張治中,對陶峙岳所用的手段不是與韋特諸公前后輝映;高崗丟掉腦袋還不是和斯大林勾結的結果,——先提一下,以后自有篇章、再慢慢交代。

在那個“鍍金時代”(The Gilded Age)的美國,山姆大叔成了暴發戶,不但商品充斥,需要外國市場;他和比他更早發財的英國老大哥一樣,鈔票也多得一捆捆地無法使用。小暴發戶們有時會隨手用十元鈔票(值十三兩銀子)來點火抽煙;大暴發戶的鈔票堆起來,真是燒也燒不完啊;朋友,這是資本家暴發階段的普遍現象嘛!我們大陸上的左王們。開口閉口,什么“資產階級的污染”。這些打赤腳出身的老八路,曉得個鳥。臺灣的朋友多喝幾瓶XO,嚇唬嚇唬“老外”,也不值得大驚小怪。

美國當年的資本家,黃金美鈔多得受不了。國內消化不了,他們也要到國外去投資,他們不搞歐洲式的“殖民主義”去占領疆土;他們要在海外投資,建立企業,修筑鐵路,代替土地占領。這時亞非拉落后地區的殖民地已披歐洲列強瓜分殆盡,只有中國還剩一塊完整的落后荒原有待開發。所以美國金融家、銀行家也就看中中國了。

就以鐵路大王哈里曼(Edward Henry Harriman,1848~1909)來說吧!他老人家在庚子年間,一個人便掌握了鐵路六萬英里。比中國大陸今日(二十世紀九〇年代)全部鐵路總長還要長過一萬八千英里(一九九〇年中國大陸上鐵路總長度為六七五四九公里,合四一九七三英里。見《大英百科全書·一九九三年世界年鑒》頁五八五)。那時還沒有飛機,哈大王要建筑“環球鐵路”。中國這塊荒原一片,筑起鐵路來,多過癮!說老實話,我們這片大沙漠,不讓哈王爺來筑幾絳鐵路也真是罪過!今日美國如再出個哈大王,能來中國投資筑路多好,誰知我們的“辛亥革命”就從“護路風潮”搞起的呢!當年有的美國人買錯了中國鐵路股票,迨人民政府成立時,他們還在鼓噪索賠呢!

再看看那家已發財三代的“毛根財團”有多少黃金美鈔?哈里曼筑路需要鋼鐵;而鋼鐵則掌握在卡內基(Andrew Carnegie,1835~1919)和毛根財團之手。老毛根(J. S. Morgan, 1813~1890)搞銀行發了大財之后,兒子大毛根(J. P. Morgan, 1837~1913)花鈔票為企業建立“美鋼”(USS,且看今日大陸上的“首鋼”、“寶鋼”、“安鋼”、“美電”(電話電報AT&T)、“奇異”(GE)等等:使這個王子變成王中之王。到王子之子,老王之孫小毛根(J. P. Morgan, Jr., 1867~1943)崛起時,他點鐵成金,加以收藏。一下把全世界黃金總體量的百分之八十,裝入私人荷包!

朋友們知道嗎?全世界黃金總量沒有多少噸呢!我們如把全世界的黃金(包括你的金戒指和你夫人的金頃煉),通統放入矗立美京的華盛頓紀念塔之內,也裝不到頂呢!但是小毛根一人便擁有百分之八十的純金的華盛頓紀念塔,那也就夠嚇唬人的了!

試問小毛根搞這么多黃金干嘛呢?——吃喝嫖賭,討姨太?曰非也。小毛哈佛大學畢業。做了一輩子文學藝術的大護法,私生活相當高級而嚴肅。加以“日理萬金”忙不開交,哪有工夫作狎邪游?或問:那么做個大資本家,搞這么多黃金美鈔,作何用場呢?

要解答這項哲學問題,你得回過頭去,問問咱們自己的老毛(澤東):主席呀!您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斗垮了蔣介石,又斗彭德懷、又斗劉少奇、又斗林彪……斗來斗去,“不斗行嗎?”不斗為啥就不行呢?老毛患不已知,是無言以對的。

明乎此,朋友,我們就有接近真理的解答了。原來“老毛姓社;三毛(毛根氏三代)姓資”。姓社的斗的是“權”;姓資的斗的是“錢”。社姓英雄說:“大丈夫寧可千日無錢;不可一日無權”;“有權便有一切,過時不候”!

資姓好漢也會說;“男子漢寧可千日無權,不可一日無錢”;“有錢便有一切,愈多愈好”!所以毛澤東和毛根氏祖孫三代,都姓毛。原是一家人。只是一個愛權,一個愛錢,大家都不一定愛國罷了。不幸老毛是生在一個“國家強于社會”的傳統里,所以他只許政客搞權,而不許人民搞錢。國家要管制一切,弄得我們十億同胞都一窮二白。

三毛則是生在一個“社會強于國家”的傳統里,所以他們只許資本家搞錢,而不讓政客攬權。——“最好的政府就是最不管事的政府”(The best government governs the least)嘛!政府不管事,因此就弄得盜匪橫行,娼妓滿街了。

所以姓社和姓資的原是一丘之貉。只許搞錢,不許搞權,固然有欠公平。但是只許姓社,不許姓資,也是照樣落伍。

可是本世紀初的庚子年代,美國是姓資的當家,麥金萊總統只是他們的馬前卒——他們只要全中國門戶大開做他們的市場;他們對他們自己的小班超在中國沿海搞小型帝國主義,認為是違反國策,對俄德法日想瓜分中國,他們也是反對到底的。——他們所要的只是這個完整的中國大西瓜。光緒爺是否應該復政,在他們看來,也大可不必!他們看中的只是西太后亂政統治下的那個腐爛的大帝國;大清臣民只要每人多穿一條洋布褲子,就可保證他們紡織工人一輩子不會失業。你們小班超要占領一兩個彈丸之地的“三沙”,徒具惡名,有個屁用!

1.8段數高超的唐寧街外交手腕

這一種錯綜復雜的國際局勢,不特當時竊政中樞的滿族親貴,端王、莊王等一無所知:連康有為、梁啟超、劉坤一、張之洞也一知半解。他們只知道英美對華政策比較溫和開明,不像德俄那樣窮兇極惡,就誤認為英美是禮義之邦。他們也就變成親英美派的主力。英美對華何以滿口仁義道德,他們就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了。余讀康子論英美文,固知圣人尚為一老學究也。

可是天下事每每是“一物降一物”,若論十九、二十世紀之間的國際關系,則美國牧童就遠非倫教唐寧街政客的敵手了。倫教政客知道有關中國的“門戶開放政策”為英國利益之必需;然英國一國絕不能對抗俄德法日等瓜分派的聯合阻力。所以唐寧街非拉美國下海不可。但是他們也知道美國朝野親英分子(如海約翰這一類今日所請WASPs:白種盎格魯·薩克遜新教徒)固多;反英分子(如德裔、愛爾蘭裔及天主教徒等)亦復不少。怎樣使前者突出,后者緘默,這是一宗外交上的大藝術。

再者,門戶開放政策對英國固有“大利”,然亦有“小弊”。——門戶開放了,則香港九龍、威海衛、西藏和緬甸,開放不開放呢?為大英帝國的最大利益著想,它如果能“只開放人家,不開放自己”,那就十全十美了。

朋友,大英帝國的外交政策,這時就向這個十全十美的方向前進。這就是近代國際關系史上的所謂“門戶開放照會之擬訂”(Writing of the Open Door Note)這一章的主要內容了。

門戶開放觀念之出現實始于當時已掌握中國海關四十余年的總稅務司,英人赫德(Sir Robert Hart,1835~1911)和他的助手黑卜斯萊(Alfred E. Hippisley)。英人于“英法聯軍”《一八五八~一八六〇)期間強奪了中國海海關,原是一種破壞“條約體制”(treaty system)的非法行為,曾為當時美國駐華公使馬歇爾(Humphrey Marshall)所強烈反對。但是到一八九七年當德俄等國在中國強占租借地,搞非法的勢力范圍時,英國人為保護他們的既得利益,乃倒打一耙,反說他們破壞“條約體制”;英國因而要聯合美國,替中國主持公道,甚至為中國助練新軍,來維護這個“條約體制”!門戶開放的原始基礎便是從這個“維護條約體制”的觀念開始的。

長話短話。英國為著促使美國支持英國政策,它首先是在親英的美國社團和政客中“造勢”(今日臺灣政壇通行的術語)。一八九九年二月因有英國財界議紳貝思福(Lord Charles Beresford)在美國鼓吹門戶開放,英美合作的巡行演說。真是天如人愿,當他們正在造勢的中途,便發生了上述的“美西戰爭”,把全美政客和媒體的注意力都吸向遠東去。美國既占有菲律賓、關島、夏威夷,英美如一旦攜手,則三洋(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三海(黃海、南中國海和地中海)使是他們兩國的天下了。

美西戰后美國的擴張主義者氣焰熏天。他們也主動拉拢英國。英美攜手,則列強在遠東的均勢,就變成一邊倒。縱使俄德法曰對中國仍有瓜分的企圖,英美二國只要消極的示意不參加,他們就得趕快住手;堅決說“否”,其它列強也就趕快表態。公開聲明對中國并無“領土野心”。這就便“門戶開放政策”從“維護條約體制”,升級成為英美保險公司,担保中國“領土完整、主權獨立”;甚至担保胡作非為的慈禧老太后,也不必向兒子“歸政”了。

在近代世界外交史上,英國是最重實際利益,最有遠見,其手腕也是最能屈能伸,恰到好處的。吾讀英國外交史,真未見其有嚴重“敗筆”也。——縱使是后來的“慕尼黑”,那也是對一個有心理病態的獨裁者的估計錯誤,而非正常外交政策的失敗。

英國人搞外交之有如此高超的段數,我想是它全民族政治成熟的結果。他們搞國際政治發育最早;成熟也早。整個外交政策之逐步落實,是它全民族智能的產品。不像美國專靠幾個鋒頭人物;或我們中國專靠幾個獨夫獨婦“一句閑話”也。

深沉的英國人都知道,膚淺的美國人都是有自大狂的。對中國搞門戶開放,是不能采取英國主動、美國追隨的Anglo-American方式;相反的,他們要搞個American-British的順序,使美國領先,英國追隨,則美國牧童就一馬當先,勇往直前了。

英國這一計“低姿態”玩得十分巧妙。果然在近代世界外交史上,海約翰就浪得虛名,變成“門戶開放先生”了。當海氏于一八九九年九月電送《門戶開放照會》至英倫時,唐寧街政客還半推半就地來個“有條件的接受”(Conditional acceptance)!“條件”者何,說穿了就是“只開放人家,不開放自己”。一般美國佬(包括若干歷史家!)都以為英國支持美國政策而大樂;約翰黃牛亦以十全十美的收場而心滿意足。

朋友,和英國佬辦外交,要讀書呢!光和肥彭大人出粗氣、拍桌子,有個屁用!

1.9李鴻章段數也不低

現在再回頭看看我們自己的蘇秦、張儀。

在庚子年間,我們這個腐爛的大清帝國,真能在國際間縱橫捭闔,為列強側目而加意防范者,還是那位老謀深算的李鴻章。

不才讀中國近代史數十年,深感近代中國堪稱為“外交家”者,只李鴻章、周恩來二人。不幸周公受制于一個不學有術的暴君。因此他和一輩子稀泥而長才不展,庶民溝壑,真國族之不幸。

李鴻章則在一個腐爛而癱瘓了的帝國體制之內,“與婦人孺子共事”(此語為鴻章與俾斯麥對話時感嘆之言;筆者幼年聞之于曾為李氏幕友的鄉前輩)。受制太多而難展所長,終以悲劇人物收場。周、李二人都是辦“外交”而受制于“內交”,夫復何言!

至于筆者曾為之作傳的外交長才的顧維鈞先生,到頭來只能算足個不世出的“技術官僚”(technocrat),博士幫首。其在歷史中浮沉,終難望李、周之項背耳:

鴻章在甲午戰爭時以“一人而敵一國”(梁啟超語),兵敗;全國詬怨竟集矢于李氏一人。拳變前夕,李被下放,避禍于廣州。拳亂既作,舉朝上下(包括鴻章自己),又皆知折沖樽俎,和戎卻敵,仍非李不可。因此自六月十五日起,匝月之間,懿旨圣旨詔書十下:促鴻章回京,撐持大局。這時長江二督張之洞、劉坤一也深知才有不敵。為撐持此危局,必要時他二人寧愿擁戴李鴻章出任民國大總統。事詳前篇。

鴻章此時一身系園族安危。他在廣州奉詔時,華南震動。兩廣臣民和香港英督均深恐鴻章一去,華南將不免動亂而群起挽留。李氏自己當然也知道,此時朝中西后與滿族親貴四人幫沆瀣一氣。他這個“二虎”之首,一直被他們公開辱罵為“漢”奸的“李二先生”,何能與這群無知而有權的“婦人孺子共事”,所以他在廣州遲遲其行。但是中國將來與八國媾和,鴻章勢必首當其沖,責無旁貸,因此他在廣州,對內對外都要大搞其“水鳥外交”(duck diplomacy水上不動,水下快劃)了。

【附注】 義和團所要投的“二虎”共有三人,李鴻章、奕劻和榮祿,李實居首。奕、榮二人則互補第二名。

首先他要知道當時中國駐列強使節是聽朝中當權的四人幫的話,還是聽周總理的話。幸好這些使臣如楊儒、羅豐祿、伍廷芳……都是他的老班底,沒有做風派,更沒有變節,他可以如臂使指。對列國政情了如指掌。為爭取外援,他甚至不惜假傳圣旨。

【附拄】 筆者在美國原檔內發現,七月二十日中國駐美公使伍廷芳曾向麥金萊總統親遞由光緒具名的《國書》一件。情辭懇切。大意說大清時局失控,舉世交責,至屬不幸。他懇請望重全球的麥金萊總統能作一臂之援,號召各回恢復舊好,云云(見美國務院公布一九〇一年“對外關系”原檔)。這件《國書》顯然是李鴻章僻作。蓋北京此時不可能頒此國書,而國書日期為七月十九日繕發,翌日便抵華府更無此可能。清檔中亦無此件。

第二,他要摸清自己朝中的老底子,看四人幫的控制究竟深入到何種程度。幸好這群小親貴原只是一群浮而不實的高干子弟。亂政則有之,控制則未必。他們對那些老謀深算的老干部的水鳥政策,是莫名其妙的。(文革期間那個四人幫和這個四人幫,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因此鴻章很快的就與奕劻、榮祿甚至慈禧建立起秘密管道來。奕劻、榮祿原都是李的政敵,但此時救命要緊,他二人暗中對李鴻章是言聽計從的。他二人對西后的私語,其影響力亦不在載漪、載勛之下。

這時北京對外的電訊己斷,但北京與濟南之間的傳統驛馬最快的“八百里加急”,仍可照跑。往返一趟需時六日,而濟南在袁世凱治下,與各省會各商埠,則電訊暢通。所以華南各地與北京往返訊息需時八天(見李鴻章與駐滬美國總領事古德納談話記錄,載美國“國務院原檔”一九〇〇年八月二日古氐對國務院之密電)。鴻章并派遣兒子經述長駐濟南,觀察京津并監管電訊。因此,李氏對國內外訊息的掌握,都相當正確而完備;可說是達到知彼知己的境界。七月十六日鴻章自袁世凱電報申得知慈禧已任命他為“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的重任,七月十七日遂力疾北上,二十二日抵上海,就正式進入外交前線了。

1.10棋高一著,逼手逼腳

筆者在前節已交代過,庚子年間列國對華外交呈各有其既定政策;他們在彼此之間是互爭短長:永不罷休的。可是他們對中國朝野的反應如何,則一向是耳邊風,絕不買帳的。中國的外交家,縱使本事通天,你所可能做的,至多只是在他們之間,搞一點挑撥離間的工作,使他們鷸蚌相爭,你收點漁翁之利。所幸的是他們之間的鷸蚌之爭是永不休止的,而我們的李鴻章(周恩來也是如此)卻正是個搞以夷制夷聞名世界的高手。

筆者落筆至此,心有余酸。蓋二次大戰之末,當羅、邱、史三人在“雅爾塔”會兩支解中國時,羅氏忽然良心發現說:“我們還沒有通知蔣介石呢!”史氏莞爾說:“我們三個人決定了,蔣介石還敢翻案?”果然蔣介石不敢翻案,而蔣氏之下的幾位,卻又是只想承旨做官的政客,因此那片大于臺灣四十四倍的外蒙古,就被他們不聲不響的斷送了。——李鴻章這個“封建官僚”,還沒有這樣窩囊呢!

所以當李氏于七月二十二日在上海登陸時,那些作賊心虛的列強外交官總領事,怕他挑撥離間,幾乎對他一致杯葛。海約翰雖然對老李不無興趣,一再訓令古德納與李鴻章接觸,而古氏這個小班超卻大不以為然。他一再向上級頂嘴說;你們在華盛頓認為李鴻章是個政治家,我們(指列強在滬的外交圈)在此地都知道他是個老奸巨猾、專搞挑撥離間的大騙子呢!(見上引“原檔”,一九〇〇年七月十七日古德納致海約翰之密電。)

對老李挑撥離間的伎倆,最感惱火的莫過于那位急于要把中國瓜分的法國殖民部長了。他后來曾特撰長文,警告法國朝野。千萬耍提防李鴻章的挑撥離間,并大聲疾呼說:

李鴻章之分化群盟政策已著成效。中國駐外使節在鴻章指導下,破費活動。對俄秘密交涉;對美法請求調解。對德國道歉;對日本動以種族情感相召;對英以長江商業利益之保護為詞……(把入侵列強撫撥離間得七零八落)(見前引《李鴻章年(日)譜》頁四二四,轉引自ECHO CHINE及《字林西報》一九〇〇年九月十二日。)

我們老奸巨猾的李鴻章,在這兒是被那位一心要瓜分中國的法國殖民部長說對了。但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老李為扶清保國,除掉老奸巨猾、挑撥離間之外,還有什么其他辦法呢?

這位法國殖民主義的大總管對老李這一套也無可奈何;只有眼睜睜的看他去“挑撥離間”。老合肥倚老賣老,陰陽怪氣,也從不諱言。各色洋人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也哭笑不得:朋友,搞外交、搞國際政治,原來就是賭傳,就是下棋嘛!——棋高一著,逼手逼腳。你下不過老頭子;你對老頭子,就哭笑不得。

1.11弱國未必無外交

古德納這個小班超對老李原有極深的成見,也對他處處設防。但是這個手扶大美伯理璽天德敬贈的拐杖,腦后拖個豬尾巴,呵呵大笑,蹣跚而來的中國老頭子,可不把這個小洋人看在眼里昵!他出言不遜,口口聲聲“你們的康格,和康格的老婆……”怎樣怎樣。

略通漢語的古德納認為這老頭太不懂外交禮貌;那位中國翻譯也頓感尷尬,乃改譯為“康格公使夫人”如何如何。可是也略通英語的李老頭子卻大聲改正他說“瓦壺、瓦壺”(wife,wife),弄得古德納啼笑皆非,奈何他不得。(筆者幼年即嘗聞這一則“李鴻章軼事”,原以為是好事者所編造。誰知后來在美國檔案中發現,竟實有此事。見上引“原檔”,一九〇〇年七月二十四日古德納致國務院密電。)

李鴻章這次到上海,原是有備而來。至于怎樣對付這批小帝國主義,他是胸有成竹的。他知道海約翰曾于七月三日向各國送致“備忘錄”。重申美國在此次事變中對“門戶開放政策”的堅定立場,并突出保證中國之“領土完整、主權獨立”。此一文件以“循環照會”(circular note)方式通知各國;各國毋須覆文。按國際法規,受文國如不適時提出異議,則被視為默許。此備忘錄即有“臨時協定”(modus vivendi)之約束力。(參見美國務院公布之一九〇一年“對外關系”檔。)海約翰此一modus vivendi之提出是得到英國全力支持的,而美國此時在老麥克阿瑟將軍(道格拉斯之父)指揮之下的駐菲美軍亦有七萬五千入之多。故海氏提出之照會,俄德法日義均不愿說半個不字也。

根據此項重要的外交情報,李鴻章也就制訂了應變的腹案。為著貫徹他自己的策略,他首先要折折這批小洋人的驕氣。在拳變期間,華人對洋人的態度是走兩個極端的;義和團和四人幫對洋人是懸賞緝拿、斬盡殺絕;互保區臣民和“二毛子”,對洋人則奴顏婢膝,一恭三揖。一個小小美國總領事,把個中國宰相也不放在眼里的。所以老李要折其驕氣,使他服服貼貼為自己傳話。說也奇怪,自此以后,古德納縱是在他的密電里,對老李的態度也大為改變。

李鴻章當時應變的腹案大致有如下數端:

第一,他要在國際公法里把中國由交戰國換成受害國;拳匪是叛逆;兩宮被劫持(有榮祿密電為證)。宣戰詔書是“矯詔”;入侵洋兵是來華助剿叛逆。按此邏輯,則入侵之洋司令官,包括瓦德西在內都要變成李中堂的“戈登將軍”了。因此中國對來華助剿的洋兵固有賠償軍費的義務;但是助剿各國卻沒有對華要求割地的借口。如此“賠款”而不“割地”,大清帝國就可幸免于瓜分了。

李鴻章這套“拳匪叛亂”的邏輯,當時亦竟為入侵列強所默許。其實老李哪有這力量來左右帝國主義呢,他搞的只是百分之百的“狐假虎威”罷了。在鴻章于七月底透過古德納與華府接觸之后,海約翰要求與困守東交民巷的康格用“密碼通訊”(cipher telegram),鴻章末加考慮便答應下來了。自此美國駐華使館與華府國務院之間密電頻頻,都是由總理衙門和袁世凱以“八百里加急”代轉的。其它列強聞訊也紛提同樣要求,都為李氏老氣橫秋的花言巧語地搪塞了。——至于海、李之間在搞些什么樣的勾搭呢?那就讓善疑者,自己去幻想吧!

記得一九七九年春初,鄧小平在訪美之后,不久便發動了他的“懲越之戰”。這一仗打得蘇聯老大哥一頭霧水。這也可說是中國外交史上兩件巧合的小事吧!

鴻章抵上海后的第二項腹案,便是想解散各地的義和團,并把困在東交民巷之內的各國公使送往天津,以化除聯軍進攻北京的借口;然后再懇請美國,根據門戶開放的原則出面阻止。此時的麥金萊和海約翰已早有此意,可是這一點他是徹底的失敗了。——是所謂外交受制于內交吧!

那時的北京是主戰派的天下。連榮祿也還在假裝指揮攻打使館呢!哪有可靠的部隊可以護送各國公使及外國傳教士(總數約一千人)離開北京呢?外國人走了,剩下了數千名“二毛子”又如何處理呢?更何況死守在東交民巷之內的洋人,衣豐食足,軍火充裕,并未嘗感覺有生命危險。日常以槍打義和團為狩獵消遣,他(她)們才不要冒險遷居呢!

【附注】 時有一對叫A. F. Chamot的夫婦,二人都是打活靶老手。因此夫妻二人在被圍五十五天之內,共射殺義和拳民約七百人。Chamot先生有一日射殺五十四人的最高紀綠!Chamot太太亦有殺十七人的可驚夸口!見Young著前書,引自《紐約太陽報》(The New York Sun)一九〇一年一月二日“訪問錄”。那時來福槍的有效射程是二千米。前后左右四千米的街道上居民行人都在他們射程之內。被射殺的全是拳民,吾不信也。

時不我與,李鴻章與北京辦內交,要八天才能通訊一次。他們通訊未及三兩次,北京就淪陷了。首都既失,兩宮西狩;鴻章在上海也不能再待下去,就于九月十日搭招商輪。摒擋北上了。

1.12使館解圍,聯軍解體,瓜分結束

鴻章輪于十九日抵大沽。他的“挑撥離間、老奸巨猾”的惡名再度引起當地洋官的聯合杯葛。德軍司令官竟不許他上岸。正是由于挑撥有道吧!其后終由俄軍保護登陸,進駐天津。十月十一日復由俄兵護送,遷往北京,與奕劻會晤共籌和局。

其實李鴻章此次北返,對整個入侵的聯軍來說,只是中國向八國占領軍投降的一位代理人而已;一切聽命于聯軍,他作不得多少主也。雖然俄國卻要強迫他作為占領中國東北的代罪羔羊。當然對淪陷區的中國人民。他卻不失為一個恢復安定的象征。

前篇已言之,聯軍的八國,彼此之間矛盾太多,本不能聯合也。它是愚昧的滿族親貴攻打使館打出來的。一旦使館解圍,便是他們聯合的結束。

大致說來這時入侵的八國蓋可分為三大陣營。最窮兇極惡者為沙俄。它志在并吞東北,不達目的不已也。因此它在國內要盡量示好中國,不恃首先自京津撤兵為各國示范;并協助鴻章抗拒列國。然李鴻章亦終為它逼死,留為后話。

另一陣營則為德法日義等瓜分派。他們對領土野心遠大于商業利益,無奈渾水摸魚的局勢已成過去。如今一致行動,并向英美“門戶開放原則”(Open Door Doctrine)一再表態。因此各國想再次作零星殖民地之搶奪:心雖不甘,行動上已不可能矣。

再一組便是英美二國了。兩國對華的基本原則,前節已下厭其詳縷述之矣。因此庚子之后,英美二國竟成大清帝國的看門犬。其后英國為著聯日抗俄,美國為著防日守菲,兩國都背棄門戶開放之原則,取媚日本,犧牲朝鮮;而中國之免于瓜分,則不能不說是受惠于海約翰之門戶開放也。——前節所言:拳亂起于瓜分的威脅,而瓜分的威脅,亦以拳亂的結束而告終,此之謂也。國際政治之奧妙,有如此者!

1.13每個中國公民各賠美金七毛四

所以庚子年李鴻章在北京所辦結束八國聯軍的交涉,除后來對付不要臉的沙俄那一段之外,實較戊戌前(一八九七)恭親王、翁同籬等應付列強強租殖民地那一陣,反要輕松。且看庚子年冬八國要求、十四國受惠的十二條:(條文從簡)

一、向德皇謝罪、為死難公使立碑。

二、憋兇。

【附注】 李劉張三督,似乎比洋人更有興趣。《史事要綠》頁四五八,引英國《藍皮書》,在洋人要求的死刑名單中把“怡親王、溥靜”誤為二人,其實是一人。共十一人。三位總督,恨不得全部答應呢!

三、為殉難日本書記官作追思。

四、為被毀洋人墳墓立碑。

五、暫禁武器入口。

六、賠款。(包括各國政府和民間及雇傭華民之損失。)

七、各使館自設衛兵。

八、毀大沽電臺。

九、維持北京大沽之間的交通安全。

十、禁止排外團體。

十一、修正通商航海條約。

十二、改革總理衙門及外交禮節。

* 節節自美“國務院原檔”中之漢文原件。

在這十二條要求中,比較難解決的只是第六條,賠款。究竟洋人在中國損失有多大,他們就漫天要價,獅子大開口了。就以教會損失來說吧!當時美公使館就通知各教堂“自報”。其實他們早已私自解決(如上文所述),撈回已不止十倍八倍了,最后美國各教會還是分到兩百多萬。這還是美國當局柔克義等有意限制的結果。

柔克義這位“門戶開放政策”的有力推動者,在使館未解圍時,即由海約翰推薦來華為“特使”,曾致力于戰爭地方化,不讓德軍把戰局擴大;在賠款方面,他的計算也比較溫和合理,因與力主強硬報復的康格發生齟齬,終代康氏為駐華公使。俄人為示好中國,英美代表為讓中國不致破產,曾主張把賠款問題移交“海牙國際法庭”(The Hague Tribunal)仲裁,按實核算,末果行。最后各國乃隨意訂個天文數字四萬萬五千萬兩了事。這個數字之決定據說是出于列強公意,認為此次戰禍是目無上帝的異端四萬萬五千萬支那蠻共同犯的罪惡。每人應罚銀一兩(按時價每兩值美金七角四分錢),就這樣決定了——這數目大致是在各國實際“損失”的十倍二十倍之間吧!但是只“賠款”而不“割地”,已是不幸之大幸了。

總之,八國聯軍這場糾紛,我們終能逢兇化吉者,蓋有二端。其要者為英美合力的“門戶開放政策”之適時提出,另一點則是我們李劉張三督在分明的國際戰爭中為中國化除了交戰國的身分。既非交戰國,則辛丑之會就沒什么“和會”、“和約”一類的名詞出現。所以我們的《辛丑條約》既不成為一種“和約”(peace treaty),它就變成為某種國際事件諸國共同商討的“議定書”(Protocal)。因此我們《辛丑條約》在國際法上的正式名字應該叫Austria-Hungary, Belgium, France, Germany, Great Britain, for the settlement of the Disturbance of 1900(中國為一九〇〇年的動亂事件與十一國最后的議定書)原件以法文為準。既然是“議定書”,中國就不是戰敗國。割地一條也就可名正言順的省去了。

當奕、李二人把洋人這些要求,于辛丑電奏西安時,慈禧得報實在是鳳顏大悅。第一是洋人竟然沒有要求她所最怕的“歸政”。真是大“清”有“水德”,與“洋”人并不相“沖”。第二、她老人家闖下了如此大禍,竟然寸土未失。實在是李鴻章搞“洋務”本事通天。這個“肅毅伯”不待翹辮子,也是功應封侯的。——老太后對兒子也就不再忌妒而決定勝利“回鑾”了。

1.14李鴻章之死

西太后老人家的問題是解決了,但是李鴻章的問題并沒有解決。——俄國現在決定要并吞中國東北;并且要在李鴻章名下并吞之。

前章已言之,拳亂驟起時,俄國要趁渾水摸魚,乃于庚于春夏之交急調大兵二十余萬人,北自海蘭泡南自旅大,分進夾擊,侵入滿洲(今東三省)。

庚子八月在七國聯軍攻占北京之后,俄軍故作姿態自北京撤兵(八月二十八日);而東北兩路入侵的俄軍卻正在加緊進攻。自北南下攻占了黑龍江省城(八月三十日),再陷吉林省城(九月二十一日);自南北上則攻占了營口(八月五日)、沈陽(十月二日);南北兩路會師(十月六日),就把中國東北全部占領了。俄皇得報乃向俄皇太后上壽,說是“托天之佑”(見上引《年(日)譜》轉引蘇俄“紅檔”)。

此時中國強臣黑龍江將軍兵敗自殺(壽山自己躺入棺材,命兒子開槍把他打死)。盛京將軍增祺則被俄軍所迫與占領軍司令阿萊克息夫(Vice Admiral Evgeni I. Alekseev)于十一月九日簽訂了一項所謂《奉天交地暫且約章》(增阿暫章)九條,允許俄人駐軍、筑路(哈爾濱至旅順》、助理軍政要公、占領營口,而中方則解散軍隊,交出軍火炮臺等等,其內容與后來日本人所要求的二十一條,極為相似。其后俄人即據此要求李鴻章于“辛丑議定書”之外,單獨再簽此項中俄密約,以為撤兵條件。中方如依議簽約,則白山黑水就要全部淪為俄國的“保護地”(Protectorate)。如此則所謂“主權獨立、領土完整”,便全屬空話。中國如拒不簽約,則俄人便拒不撤兵,把滿洲永遠占領,中國連宗主權也不能保存。何擇何從,遂在奉旨“便宜行事”的李“全權”的一念之間。

這時李鴻章已七十九高齡,盡瘁國事,內外交煎。辛丑年冬季,鴻章生命已至末日,累月發燒吐血,臥床不起。正在此油盡燈枯之際,而俄人連番催逼,從下稍懈,直至鴻章死而后已。

李鴻章死于一九〇一年辛丑,十一月七日。死前數小時,俄使仍佇立床前,迫其畫押,為鴻章所拒。俄使去后,鴻章遂命兒子經述草遺折勸自強;并命于式枚草遺折薦袁世凱代己為直隸總督、北洋大臣。臨終切齒痛恨毓賢誤國而卒。(見《庚子國變記》)

八國聯軍和義和團之亂確實是始于“毓賢誤國”。迨李鴻章痛恨“毓賢誤國”而死,拳亂痛史也就正式結束了。遭殃的是四億五干萬人民,而身為禍首的葉赫那拉老太婆,卻因禍得福。——江山無恙,歸政免談。當她乘著當時世界上最豪華的專列火車,自保定直駛京郊馬家堡時,袁宰相率文武百官和中國第一支軍樂隊,排班恭迎。太后下車,樂聲大作。可惜當時武衛軍的樂隊,還不會吹奏后來的《風流寡婦》和《美麗的亞美利加》等名曲,他們乃大吹其法國國歌的《馬賽曲》,恭迎大清太后回鑾,樂聲亦確實雄壯無比。

兩宮所乘的這輛豪華專列,原是新任的北洋大臣,為太后乘火車的處女航而特制的。伹有誰知道十年之后,它卻變成叛逆亂黨孫文的專車?更有誰知道,再過十六年,它駛過皇姑屯時,竟被日本軍閥炸得稀爛!

車猶如此,人何以堪?讀史者能不慨然?

* 原載于臺北《傳記文學》第六十二卷第四期及第五期


唐德剛 2011-10-27 12:0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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