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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發送劉仲敬的《飛蛾與紅爐》一文之后,一位名叫李有才的讀者留言對我說: 菜頭,你好,我是你的讀者,我叫李有才。這次你推薦的《飛蛾與紅爐的愛情》讓我在上班的前幾十分鐘用了很久才看完。感覺晦澀不堪,看得很累。菜頭,這里面連篇累牘的何嘗不是你所說的于手機而言的專業術語?好累。 我是一名每天在鍋臺灶邊忍受煙熏火燎的廚子,雖然很辛苦但為了家人我都覺得可以扛下去。看你的文字是我一天最愜意舒服的時候,你的文字就像早些年看金庸的令狐沖,讓人有代入感,你把每天對生活的點滴細節都寫的栩栩如生,看得很輕松。我想,我們已經很累了,我們需要簡單的文字,很輕松的讀到作者想要傳遞給我們的訊息。就醬紫。 再次謝謝你!我不會支付寶,沒有給你付過稿酬。但我總有一天會學會用支付寶,就像我總有一天會用上iPhone手機一樣。對了,我做的酸菜魚很好吃,秦海璐吃過。我想有機會請你吃,家傳的手藝呢! 李有才先生,你好哇! 你做酸菜魚不用套蛋清的吧?魚肉和豆腐一樣滑嫩嗎?酸菜的味道正不正,煮出來應該還是翠綠色的吧?如果是那樣的話,就太好了。酸菜魚很考究廚子的手藝,尤其是對火候的把握。它是那種每個廚師看了都覺得自己會做,但是真正做起來沒幾個人能做好的一道菜。我很羨慕能燒一手好酸菜魚的廚師,因為我自己也試過,家里小鍋小灶,只適合做清蒸或者紅燒魚,酸菜魚總是做老了,滿嘴吐渣。 留言我仔細看過了,不止一個人有類似你這樣的想法:認為累了一天,應該看一些輕松有趣的文字。我也承認這種想法很合理,不過我并不贊同就是了。 我從來不否認,每天我要花費額外的時間精力,降低文章的閱讀理解難度,增加閱讀的快感與樂趣。因為這是寫家的責任,我并不是給自己寫讀書筆記,或者是心情日記,既然要對外發布,就不能由著我的性子來。所以,要把繁難的事實和道理,變成簡單有趣的短文,更多訴諸于感性上的理解,而不是理性上的分析。 比如說前幾天我寫的iPhone6測評。許多人看了以后嚷嚷:這怎么算得上是一篇測評呢?都沒有任何數據。這當然是一篇測評,而且是相當不錯的測評報告。誰告訴你測評一定要弄一堆數據和表格?我說CPU速度提升了33%,這對于普通消費者來說又有什么意義?大眾只關心好不好用,好不好看,有哪些潛在的缺陷,以及自己担憂的問題有沒有答案。我回答了這4個問題,讓那些猶豫買iPhone6還是iPhone Plus的人因此下定了決心。這比任何數據羅列和比較都要好,因為出發點是為了買來用,而不是為了跑分。 喜歡看測評報告,研究性能對比的都是屌絲。因為對說出「我喜歡」三個字全無底氣,所以才會向外尋覓這些無聊的證據。因為對說出「包起來」三個字全無能力,所以才故意把時間浪費在這些數據游戲上。分析再多,并不意味著真要去買。那我為什么要費力吧啦地提供各種折線圖、柱狀圖?羅列元器件的生產商和性能? 但在另外一方面,我不希望每篇文章都酸甜可口,易于消化。寫文章的動機歸根結底,還是出于善的目的,希望讀者能從中受益。開心,只是受益的一種形態。就像我小時候眼睛干澀,家里人就逼迫我吃胡蘿卜。但對于我來說,怎么可以口服一種橙色的物品呢?而且是放鹽之后嘗起來依然是甜的,很怪異的感覺。于是,就打完以后喊著眼淚吃。不知道是眼淚的緣故,還是胡蘿卜的緣故,反正對眼睛干澀有幫助。 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酸甜可口的文章來表達。有的時候,我們不得不去啃一些硬一點的文章。我的朋友一毛不拔大師,他很喜歡看我的文章。但是,這幾天他同時也在看福山的新作《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這本書9月30日剛剛出版,厚達600多頁,目前只有英文版。閱讀理解福山的著作,遠比閱讀我的短文吃力。那他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不等我讀完了,去看我的讀書筆記?因為只有攀登才有風景,只有腦力震蕩,才會有個人提升。 幾年前有一個概念,叫做「終身學習」,現在這個字眼不那么流行了。但我到今天都還認為,現代人注定了需要一輩子不斷學習,不斷思索,維持個人的進境。我還保留著自己1997年購買的手機號,也開通了微信。在那個微信號的朋友圈里,可以看到十幾二十年前的朋友們在刷各種雞湯和各種傳聞。他們當年和我一樣受過完備教育,其中一些不乏為一時之間的風云人物,學識和見識都足夠。可現在去看他們的朋友圈,轉發出來的大多是荒謬絕倫的東西,仿佛這二十年時間里他們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連入門級的謠言的分辨不了。原因很簡單,這二十年我一直在漂泊,也一直在學習,沒有停止過讀書,也沒有停止過接受新知。而他們早已經進入了一種叫做「生活」的東西,除了自己周邊的人和事,他們根本不再關心別的東西。 那么,我有沒有一個叫做「和菜頭」的人,每天在我下班之后發送酸甜可口的小文打發一下時光呢?沒有啊,因為我就是他啊。對什么問題有興趣,該啃書的時候還得老老實實去啃。讀不懂,卡住了就卡住了,還得繼續向前,等到有一天在別的什么地方有所領悟,一下子豁然貫通。這些艱苦的感受,這些受挫的感受,并不會讓人覺得舒服。但也正因為不舒服,一個人才會勉力前進一點點,看到更多的風景。要是每天都追求舒服,我現在還在讀娛樂雜志,轉身守著電視追韓劇呢。 我看完劉仲敬的《飛蛾與紅爐》一文,當晚找了他的講演和文章來讀。于是這個人的思想脈絡變得非常清晰:他研究的課題是為什么中國是這個樣子?于是要去找我是誰的答案。他分析今天的中國人和過去的中國人有什么不同,發現從清末以來,中國人的夢想是富國強兵,為此接續上了秦國商鞅的法子,拆碎社會結構,讓每一個家族變成無數個小家庭,讓每個小家庭之間競爭,每一個家庭之內的成員競爭,于是可以提升整個社會的產出和政府的稅賦,國家因此而強大。 在另外一方面,由于打碎了原有的社會結構,人人都是競爭對手,社會也就失去了自我組織、自我管理、自我調節和自我恢復的能力。比如說賑災、慈善,早兩年間就完全沒有私人什么事,社會不會自行組織進行救助。因此,劉仲敬認為這樣的社會是一個「流沙社會」,無法創生出有價值的東西來。那么也非常自然的,他如此立論,也就成為了一名保守主義者,強調家庭,強調責任,強調社會組織的有機發育。 回歸到《飛蛾與紅爐》這篇文章上來,作為保守主義者的劉仲敬當然看不起民國時候的那一幫左翼文藝青年,認為他們在攻擊傳統價值的同時,也在拆碎和割裂社會。在他看來,真正能夠改變中國社會的,是類似鄉紳和族老那樣的「土豪」,他們是社會上凝聚人的核心,為本鄉本土人負責,可以堅持傳統價值、身體力行、腳踏實地地做點事情出來。 而另外一幫占據傳媒的知識分子是所謂「游士」,他們無土無鄉,只是負責兜售各種理論,建立一個由游士負責提供方略并且控制的國家,目的主要是為了解決自身就業問題。因為沒有鄉土,沒有責任,也就沒有所謂的價值堅持,今天倡導學蘇俄,明天倡導學歐美,并無一定之見,完全看聽眾喜歡什么。所以簡單說,劉仲敬認為這些人都是社會的禍害,無論文藝成就為何,這幫人的生活方式,或者說他們存在的本身,就是對社會的危害。 李有才先生,如果你能如同我一樣,在看完那篇文章之后,不嫌繁難,去找相關的資料來看,那么,上述的這一段話,現在就是你來告訴我。知道了「土豪」和「游士」的區別,你再來看今天的社會,就會瞬間理解知識分子的尷尬和無力,理解為什么每個媒體型的知識分子都在聲嘶力竭地叫賣。 李有才先生,知道這些并不會讓你的酸菜魚好賣一丁點,也不會讓你的工余時間變得更輕松。但是,他會讓你增加一點點對于這個世界的認知。這點認知能幫你冷靜地坐在臺下,清醒地觀賞臺上熱鬧的表演。當你知道一出劇的來龍去脈,也許就可以免于龍套的命運,可以徹底地欣賞,而不用担心各種聲音攪亂你的腦子。也許,我們知道了臺本也不能豁免于我們自己的命運,但是知道自己何以在此,可以幫助我們決定如何安置自身,以及如何對待他人,妥善地過完自己的一生。 李有才先生,要得到這個座位并不容易,太多人都在搶著登臺。這個座位就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希望你能就像我喜歡酸菜魚一樣地喜歡。 問好! 和菜頭 上 二0一四年十月十六日 題圖攝影:Stephen Locke 槽邊往事和菜頭 出品 【微信號】Bitsea 請你相信我: 我所說的每一句話, 都是錯的 禪定時刻 攝影:Alan Shapiro
槽邊往事 2015-08-23 08:4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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