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王鼎鈞的《文學江湖》:冷戰年代一位讀書人的困窘和堅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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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自愛思想]編者注:著名歷史學家高華教授于2011年12月26日22時15分在南京病逝,享年57歲。高華教授是愛思想網歷史學科授權專欄學者,本網站表示沉重哀悼,并發布高華教授最后公開發表的遺作,與讀者共同緬懷。

大陸人特別是知識分子在毛時代是怎么渡過的,已有許多文字反映,臺灣知識分子在這三十年的生活,卻不為大陸的人們所熟知。一般人所了解的就是臺灣土改,經濟起飛,人民生活富足等很表面化的內容,對在那段特殊的歲月,人是怎么生活的等詳細的情況大多不知,也很少見到親歷者就這三十年寫的生活實錄一類的讀物。王鼎鈞的書恰說的是這一段,雖名曰「文學江湖」,然決非是單講文學,而是作者通過他生活于中的「文學圈」,對縱貫在臺生活的三十年歲月(1949-1978)的觀察、記錄和反省,與作者的《關山奪路》構成姐姐篇,展示了在政權更迭、易代之際一個中國讀書人在臺灣的日常生活。
由于1949年后海峽兩岸長期武力對峙,蔣氏父子以此為由,利用戒嚴和反共,在臺灣建立起獨裁統治。但相比與抗戰、內戰,這三十年畢竟是一個承平的年代。于是出現一種怪異的狀態:國民黨掛著「戒嚴」的牌子,用戰時的「統一思想」,「統一意志」來統領社會,實際上偏安一隅。在如此大環境下,一方面,個人被無所不在的政治裹挾;另一方面,隨著社會的成長,個人逐漸也有了一定的自由的空間,但更多的是遭受橫逆,被生活揉搓與擠壓。尤其作者在50年代漫長的十年里,心理壓抑,創痛巨深,這傷害既來自于國家、民族的分裂;更來自黨國的專制。從本書中既可窺見這三十年世事人情和時代潮流的演變,也能感受作者對國家命運、歷史教訓的獨立思考,是一份極具歷史和人文價值的個人總結。

一、「以蔣來拒毛」

列寧曾把年輕的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稱為:「全世界社會主義大火的中心」[1]。1949年,這股最早點燃于俄國的革命烈焰,終于在中國燃成一片,在列寧的學生毛澤東的領導下,中國人民解放軍徹底焚毀了國民黨在大陸的統治。
這場熊熊大火讓兩百萬人被迫逃離大陸來到臺灣。1949年5月26日,王鼎鈞隨兵船從上海撤退到基隆,他沒想到這一住就是三十年,當時來臺的絕大多數人都以為幾年后會隨「老總統」一起回大陸。
當年的臺灣,落后貧困,國民黨后面被解放軍追趕,尤如驚弓之鳥,人是來到臺灣了,可是靠什么活下去?政府不管,王鼎鈞是軍隊中的文書,就拿到一紙國民證,其它什么也沒有。當局對離職的士兵,允許帶走兩套舊軍服,另發560元老臺幣,而一碗炒河粉要700元。士兵離營時可以把睡覺的席子帶走,供倒地而臥或倒地而亡—用席子卷人埋了(王書:頁24)。
上岸的人登記用的白紙成了王鼎鈞投書的稿紙,就在基隆碼頭上,他買了一瓶墨水,給《中央日報》副刊投稿,很快就被刊用,就此走上寫方塊(小專欄)謀生的人生道路。他先后給《中華日報》副刊、《公論報》副刊,《征信新聞》(《中國時報》的前身)等寫專欄、編副刊,一干幾十年。靠著朋友的幫助,更靠自己的天份和努力,在臺灣站住了腳根,還供養弟妹讀書,贍養父親。這在大陸是無法想象的,蓋因在臺灣只要不反對政府,還可以讓人活下去。
人是有思想的動物,遭1949年的大變,不會不思考。到臺灣,除了那些被裹挾的「壯丁」外,都是追隨蔣介石來的。可是為什么支持他,追隨他,這是回避不了的大問題。大陸作家邵燕祥當時只是北平的一個初一學生,回憶他的1948年時就說過,選擇毛還是蔣,「對每一個二十世紀的中國人都是多么嚴肅鄭重需要深思熟慮的問題」[2]。對于政治早熟的他或一般知識分子,這是成立的,但我認為大多數老百姓,特別是國統區的老百姓,則談不上選擇,就是對這個問題有所認識,也多是事后的認識。對于廣大普羅來說,只要不是異族的暴虐統治,在哪個朝代,都是干活、吃飯。
王鼎鈞來臺灣屬于自覺自愿,這是符合邵燕祥那個命題的,他就是追隨蔣介石來臺的,其原因用王自己的話來說,是「以蔣來拒毛」。王說,在對蔣和毛的態度上,臺灣外省人和本省人完全不一樣:本省人仇恨蔣,但不怕毛,他們是從「2,28」和「白色恐怖」中知道了蔣的厲害。外省人則不一樣,他們是被共產黨趕到臺灣去的,知道毛的厲害。他對本省人說,「你們不知毛更厲害」,而他們之所以支持蔣, 是「兩害取其輕」,因為在他們看來,只有蔣可以對付毛,所以要克制自己來配合蔣。作者認為,「蔣到底與毛不同,比較起來,他還算是一個言必信行必果的人」(頁244)。
王鼎鈞的思想底色是自由主義。來到臺灣后,他的自由主義,和大陸時代有了差別,最典型的莫過于他對胡適的態度:他雖然尊敬胡適的思想和主張,但是又認為自由主義不切合當時臺灣的處境。這個矛盾怎么解決?王說,《自由中國》半月刊給了他答案:「除了自由主義,反共沒有理論;除了納粹,反共沒有辦法」(頁112)。
可是現實是當局對自由主義深惡痛絕。國民黨恨自己不夠專制才丟掉了大陸,到了臺灣后,索性「以組織對組織,以思想對思想,以特工對特工」,當這些類似納粹的做法全面鋪開后,王鼎鈞又受不了。于是作者得了「冷戰心理憂郁癥」,每天腰酸背痛,無精打采,也厭煩和別人交往。作者在臺灣的三十年活得不容易。既要有所為,又要有所不為,他在保持個人尊嚴和獨立的前提下,恪守住了做人的基本準則;同時又展現出靈活性和韌性,適時還得作出忍讓和妥協。但是人非機器,一旦超到了心理承受的臨界點,也就是實在不能忍受時,怎么辦?那就去找一個參照物,這就是大陸。
王鼎鈞說,一想到大陸的情況,對臺灣的一切,就都忍受了,他有一段話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站在金門太武山從望遠鏡看「準星尖上的祖國」,當時最迫切的感受是,對岸繼「三年災害」之后搞「十年浩劫」,「我對來臺灣以后所受的一切都原諒了!我內心的一切都化解了!」(頁432-33)。

二、 「匪諜妄想癥」和「做出來的匪諜案」

50年代初,臺灣國民黨當局要求黨員和非黨員「自清」──凡是在大陸和中共人員有過接觸的人,都要向當局辦理「自清」手續,否則視同繼續聯絡中。這很荒唐,在大陸時代,國共兩次合作,國民黨與共產黨有太多的交集,特別在抗戰時期,不是同學就是老鄉,很難切割清楚。國民黨當局以后就以這些做借口,拿一張合影照片、一張舊報刊說事,大抓「匪諜」。
與此同時,毛號召在中層(政府部門)、內層(黨的部門)工作的共產黨員交代與國民黨及資產階級的關系。更早,在40年代初的延安整風運動時,也要求黨員向黨組織說清與國民黨的關系。
國民黨因吃中共的虧太大了,對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按王鼎鈞的說法,在大陸時代,國民黨是一個大馬蜂窩,處處可以潛伏(頁158)。逃到臺灣后的國民黨剛安頓下來,就開始總結失敗教訓了,他們的結論之一就是中共已大量滲透進國民黨,才導致國民黨的大失敗。患了「匪諜恐懼癥」的當局把臺灣搞的一片肅殺,四處可見標語:「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
僅有口號還不夠,更重要的是要有措施,國民黨也是吸取了大陸時代僅有口號而無措施,更無落實的教訓,從此專注于在基層,在草根階層發展勢力。蔣經國在各單位廣設「眼線」,──即在各基層單位布建「細胞」,這項工作在大陸時代受制于各種因素的制約,沒有來得及做。國民黨來臺后特別重視在工人,勤雜人員中吸收「細胞」。王鼎鈞多次提到在「中廣」公司那些工友特務,《郭廷以先生紀念集》中也提到在中研院近史所圖書館工作人員中也有當局布建的「眼線」,通過主動向研究人員介紹有關「匪諜」的書刊來「釣魚」。
在這方面,中共起步要早于國民黨,這也是中共戰勝國民黨的重要原因之一。早在抗戰初期,有關部門就在延安各機關、學校布建「網」,發展「網員」(情報員),江青在延安「魯藝」工作期間就是一名工作不甚主動積極的「網員」。她的單線領導許建國(原名杜理卿),在建國后曾担任上海市公安局局長和駐羅馬尼亞大使。許建國指示江青多以「灰色」面目出現,以利于收集各方面情報,但江青從不主動向他匯報工作,而是經常往毛的住處跑,讓許建國很是生氣和無奈。這種工作傳統一直沿續了下來,建國后,保衛部門著手在各要害單位布建秘密組織,詩人牛漢當時在中國人民大學工作,有關方面動員他加入「保衛毛主席的絕密核心組織」,并說先送到莫斯科受訓,他在中共元老、校長成仿吾的暗示下婉言謝絕了[3]。
國民黨遷臺之初,臺灣確有中共地下人員的活動,但是在蔣經國的嚴厲打擊下,到1952年,全臺的中共地下組織基本被摧毀。其后,就是借抓「匪諜」來統合社會,樹立黨國和蔣氏父子的權威。
大陸在60年代后也是少有真正的「國民黨派遣特務」和「潛伏特務」,他們早已在鎮反等運動中被消滅了。大陸在鎮反運動后,在各單位都設有政工、人保干事等,防特、保密已完全制度化。1962年蔣介石宣稱要「反攻大陸」,其派遣特務往往在東南沿海一登陸就被全抓,已達到「來一個消滅一個,來兩個消滅一雙」的程度。對于社會上的「特務」或 「特嫌」(特務嫌疑),只會是多抓,不會漏網,用大陸的術語,就是「擴大化」。例如,中共對歷史上當過「憲兵」的人高度警覺,幾乎把他們全都看成是「特務」,對他們的處理,最輕的也是戴「歷史反革命」的帽子,交派出所和群眾監督改造。其實中共對國民黨憲兵的判斷是有誤的,憲兵中是有特務,但只是非常少數的人,大多數憲兵就是維持治安和軍紀而已。王鼎鈞說自己在國民黨憲兵服役時,沒喊過一句反共口號,沒讀過一頁反共資料,沒破獲過一個中共地下情報組織(頁157)。至于文革中被揪出來的大把「國民黨特務」,那完全是 「階級斗爭」走火入魔的產物,與真正的「臺灣特務」無涉。
臺灣在60年代抓出的匪諜案,基本上是「做出來」的案子:被抓人員被特務引導,再施以酷刑,迫其咬出同伙,交代上、下線,與大陸在文革中的「深挖五、一六」如出一轍。
國民黨一方面對「匪諜」充滿恐懼感;另一方面,又肆無忌憚,枉殺枉捕。任何一張舊的合影照片,一份舊報刊,一封誣告材料,一本左翼文學書籍,都可以成為誣人為「匪諜」的所謂「證據」。
王鼎鈞告訴我們,「匪諜案」是真正的「藝術品」:所有材料都是「真」的,這些材料結構而成的東西都是「假」的(頁36),因為「酷刑之下,人人甘愿配合辦案人員的構想給自己捏造一個身份,這些人再互相證明對方的身份,有了身份自然有行為,各人再捏造行為,并互相證明別人的行為,彼此交錯纏繞形成緊密的結構,這個結構有內在的邏輯,互補互依,自給自足」(頁37)。
斯大林「大清洗」中的形形色色的叛國案,諸如布哈林叛國案、圖哈切夫斯基叛國案等等,文革中的「劉少奇叛徒、內奸、工賊」案,都是這樣做成的。最近披露的材料說,參加劉少奇項目的一個必要條件就是文化程度不能很高,只能在小學五年級到初中三年級之間[4]。
這一套是從哪兒學來的?中國是從蘇聯學來的還是效法于本土的周興、來俊臣?這或許是人性幽暗面不加控制而帶來的災難?畢竟那是一個極端年代。特務之猖狂,令人發指。王鼎鈞多次提到的那個在中廣公司半公開活動的「英俊高大的特務小頭目」,其中講到他對「引刀成一快」的解釋,說「沒那么快」,意思是,特工部門不會就一刀砍死嫌犯,「讓你們死得那么痛快,而是要折磨你們求生不得,求死不得」,讓王鼎鈞聞之驚駭不已,毛骨悚然。特務一直緊盯王鼎鈞,蓋因王有「歷史問題」,即平津戰役期間被共軍俘虜又被共軍釋放一事,因而長期被監控。手段有:「五人聯保」──互保思想正確,行為合法,一人有罪,四人聯坐。還有跟蹤,私拆信件,偷聽電話,命令他的朋友偵察他的言行,勒令寫自傳,要求從六歲寫起,作者怕每次寫得不一樣而帶來災禍,不得不經常背誦自傳。王鼎鈞書中有三個章節專寫他所遇到的特務:「匪諜是如何做成的?」「特務的隱性騷擾」,「與特務共舞」──特務「瞻之在前,忽矣在后」,如影相隨,橫跨了王鼎鈞在臺的整整三十年。
在這種社會氛圍下,知識分子做特務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王鼎鈞說,那時官場盛傳「識時務者為俊杰,時務有三,黨務、洋務、特務」。書中有一段寫得非常生動,幾個朋友久別重逢,大家互道問候,「混得不錯啊,你通了特務啦!」看了誰神清氣爽,春風得意,第一個念頭就是此人已做了特務。王鼎鈞說,在他看來,50-70年代的臺灣,知識分子做特務的比例很高,甚至幾個人中就有一個是特務(臥底)。據王鼎鈞說,不少作家都做特務(頁306),甚至是老作家,也做了黨國的「臥底」,他自己就多次遇到來打探他個人消息的老作家,轉眼就去向特務部門匯報去了。
類似的情況大陸也存在,只是表現形式不同,大陸更強調該工作的革命意識形態意義。大陸學者章詒和前幾年撰文,披露著名翻譯家馮亦代如何以「為革命」,「做好黨的馴服工具」來說服自己,克服了心理障礙,主動積極地在她家做「臥底」的。在經歷多次政治運動洗禮后,馮亦代已有了全新的人生觀和世界觀,為了提高自己的職業素質,他還專門買了蘇聯的《一個肅反工作者的手記》和有關介紹「契卡」(全俄肅反委員會)歷史的書籍。他說:「以前的生命只是行尸走肉而已,今天我已經消除了那種腐朽的感傷的情緒,我覺得我在保衛黨的工作中,我的生命日益豐富起來。」[5]。他自認為「是在第一線作戰」(馮書:頁288)的「一個保衛工作者」(頁258),于是,心中「也就釋然了」(頁335)。馮亦代以「好友」的身份定期到已打成「大右派」的章伯鈞家聊天、喝茶、吃飯,然后再向有關方面匯報章伯鈞在家中的言行。對于當年的行為,馮在晚年有很深的悔悟,在他的《悔余日錄》一書中將此隱私公之于眾。
誰是特務,都是慢慢發現的,也有弄錯的時候。王鼎鈞寫道:有一位作家問我,你看臺灣的前途怎么樣?咱們的反共文學這樣寫下去,到底是活路還是絕路?這種問題只有一個標準答案,怎么明知故問。莫非他是一個特務,打算「引蛇出洞」?后來冷戰結束,兩岸交流,那位作家向我抱怨,你為什么勸我寫反共文學?現在共產黨要來了!我思來想去,你大概是個特務(頁307)。
無獨有偶,許倬云先生也提到他在臺期間被特務檢舉和騷擾,由于他與蔣經國有工作上的接觸,蔣經國說了一句話:我對他了解,他不是你們說的那樣,這才使許先生被解脫。
1960年代以后,國民黨殺人少了,但還是什么都記錄在案。特務直接對王說,「你幾根骨頭,我們都知道」,但一般不再直接行動。他們對誰都不相信,陳誠有一邏輯,連程潛、張治中都投共了,還能相信誰?特務甚至盯上了《蔣公序傳》的作者黎東方先生。此君在大陸被認為是親蔣右翼知識分子,但在臺灣的情治部門的眼中,卻演幻為「左翼嫌疑」。他對王鼎鈞說,他演講時提了幾次「中共」,幾次「共匪」,有沒有引用「蔣公」語錄,引用了幾次,都有人記錄。
王鼎鈞也曾被弄到「保安司令部」談話,被罚站,他在那兒見到那位一直監控他的「英俊的特務」,特務對王鼎鈞還算客氣,沒有留下他。多數被叫到「保安司令部」(以后易名為「警備總司令部」,簡稱「警總」)問話的,都不許回家,許多人就這樣神秘失蹤了。在如此恐怖氣氛下,誰都不敢打聽,個別人有大老援手,也無結果,蓋因蔣經國非常冷漠,「鐵面無私」。
照顧蔣氏父子一輩子的翁元對蔣經國有非常深入的觀察,他認為蔣太子最大的特點就是「永遠神神秘秘,讓人猜不透他心里想的是什么」[6]。他說,蔣經國是「雙重性格」,在外面和私下完全不一樣,諱莫如深,高不可測,故做「神秘」狀,「鐵面無情」(翁元:頁224)。連翁元這樣對蔣經國極熟的人,都感到「時時有如臨履深淵,如履薄冰的惶恐之感」(翁元:頁218)。
魏景蒙是蔣經國的親信,又是中央社的老人,是董顯光的手下,1943年曾陪美國記者訪問延安,寫有訪問記,對王震有近距離的刻畫。然而就連魏景蒙向蔣經國求保「中廣」副總經理李荊蓀也被拒,致使李荊蓀無辜被關押15年。臺灣在70年代,還在抓匪諜。 「中廣」崔小萍案發生在1968年,李荊蓀案是1970年,與真正的「匪諜」毫不相干,都是被誣陷入獄。在這之后,臺灣的情治工作有所變化,開始注意「公關」形象。軍情局長沈之岳有意展現新風格,還籠絡王鼎鈞為情治單位的公關電視片寫文字稿。當王鼎鈞收到赴美國大學講學的邀請信后,情治部門派出五個人定期與王喝茶、談話,他們只聽不說,對王進行新一輪面對面的考察。王知道自己能否飛出鳥籠,獲得自由,就在此一舉了,他孤注一擲,和盤說出他對臺灣甚至是軍情部門的批評和建議,結果王鼎鈞被批準出國。

三、「中國廣播公司」

王鼎鈞在「中廣」服務十年。中廣全稱「中國廣播公司」,是國民黨黨營事業,前身為中央廣播電臺,建于1928年,原在南京,1949年1月遷臺,把所有重要業務數據都帶走了。
50年代,在臺灣是廣播電臺占領天空的十年,聽眾眾多。中廣吸引聽眾的主要手段是廣播劇,王鼎鈞參考了中廣從南京帶到臺北的30年代的一些劇本,諸如:曹禹的《日出》、《雷雨》、還有郭沫若、洪深、陳白塵、李健吾、丁西林等的話劇劇本,然而特務身手敏捷,很快就把這些劇本都搜走了。在大陸時代,國民黨對這些事是從來不管的,但是敗退臺灣后,完全翻了一個個兒,凡是左翼和留在大陸的學者、作家的作品一律查禁。
當局明明以專制主義治臺,卻要扮出自由民主的模樣,其意也是為了爭取美援和國際好感,為此大耍兩面派。國民黨在香港辦的《香港時報》是一份地道的「黨報」,卻標榜「以自由主義反共」,「社論充滿自由主義色彩」,但這份反共報紙不能進口,只特許進口八百份,供指定單位參考(頁258)。「中廣」被允許進口一份。
王鼎鈞從事廣播稿的撰述,一直小心翼翼。廣播有其特殊性,特別要注意諧音字的問題,因此禁忌特別多,「蔣總統復行視事」,簡為「總統視事」,可以聽成「逝世」,因此要改字,改為「總統復職」。廣播不能用長句,有一句是:「美輪美奐的大會堂中間懸掛著總統的肖像」,播音時斷句換氣,說成了「懸掛著總統」,引起了驚擾。王鼎鈞也叮矚,「總統」之前切忌有任何動詞。十月,更要小心注意,因為許多重大節日都在十月:十月十日是「雙十節」、十月二十五日是「臺灣光復節」、十月三十一日是「蔣總統誕辰」,「每一個節日都要節前有醞釀,節后有余波」。可是「十、一」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慶,這對于臺灣來說是迎頭一擊,無形中把「光輝燦爛的十月」的亮度減低不少。國民黨的反制措施是從「十、一」前一天,臺灣就不準有任何喜慶的表示,廣播中更不準有祝壽的內容,不可開張剪彩,快樂幸福的歌曲一概禁播,天氣報告中如有「臺灣海峽烏云密布,長江中下游陽光普照」,都會被治安機關追究。
在那個年代,真正是草木皆兵,政府對百姓家中的收音機也不甚放心。50年代初,政府管制制造收音機的器材,誰家的收音機壞了,還的向治安部門報廢備案,交回零件。
當局對收音機一類的硬件不放心,對軟件就更不放心了。當局患有嚴重的「文字敏感癥」,在「警總」眼中四處都是共黨在搞顛覆宣傳。王鼎鈞回憶說,1951年前后,他把文章寫好以后總要冷藏一下,進行自檢,假設自己是檢查員,把文字中的象征,暗喻、影射、雙關等一起殺死,反復肅清,才敢放心交稿。即便如此,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中廣」有一批從南京、重慶時代就從事播音工作的老播音員,個個都有很高的播音藝術水平,他們把廣播劇演得出神入化。由于廣播劇的效果太逼真,也被懷疑。某次,王鼎鈞編寫的廣播劇講述大陸鎮壓反革命,出現有槍斃人的場面,使聽眾有身臨其境之感,被「中四組」(即國民黨改造后的中宣部)叫停,情治部門也來調查,被懷疑是影射國民黨殺人。
從王鼎鈞的書中才知道,在50年代初,「中廣」的收音效果很差,與大陸完全不可相比,大陸廣播在臺灣任何地方都能收聽到,而「中廣」的播音,連陳誠的家都聽不到。陳誠清廉,不愿接受新收音機,「中廣」只能派出技術人員一處處勘測,來確定收聽的信號的強弱。并把陳誠家的老舊收音機帶回來修理,重裝了真空管和換了線路,才給陳家送回去。
至于大陸人知曉的「敵臺」之一的「中國廣播公司、自由中國之聲」,只是掛在「中廣」名下,與「中廣」臺灣播音部沒有關系,臺灣對大陸的廣播直接歸國民黨中央黨部中六組領導,實際上是情治部門的一個組成部分,「匪情專家」王健民曾長期在中廣大陸部工作,此人以后用國民黨虜獲的中共原始資料為基礎寫成《中共黨史稿》,1979年后被引入大陸,在內部流傳,頗被重視。

四、「反共文學」,寫還是不寫?

王鼎鈞以報刊專欄作家而聞名,當韓戰爆發,美國第七艦隊巡航臺灣海峽,臺灣大局穩定后,黨國要人、也是國民黨文學界的掌門人張道藩就組織起了寫作講習班,王鼎鈞報名被錄取。第一期只錄取30人,大多為外省人。王鼎鈞非常認真聽名家講課,也勤于習作。由于大家都是經戰亂而來臺灣,寫作主題很自然的就是流離歲月和對中共的「控訴」,但是那時還沒有一個正式的「反共文學」的口號和概念。
不久,張道藩提出要寫「反共文學」即所謂「戰斗文學」,卻碰到一大難題,這就是「反共文學」的禁忌太多,作家不知如何去刻畫共產黨?甚至張道藩寫的「老天爺,你不長眼」一曲,也遭到警總的查禁,因為此曲也可讀成對蔣介石的批判。某次,總統府前舉行歌舞會,一出維吾爾舞蹈被檢舉是「蘇俄舞」,在「反共抗俄」的年代,這是嚴重的「為匪張目」的行為,于是張道藩馬上辭職。
所以,在那個時代,可以不寫反共文學,不寫,沒人找你麻煩;而寫了,卻可能遇到大問題,因為分寸拿捏不準,作家的「反共」與官方的「反共」規格不合,當局更害怕「反共文學」有可能演變成對國民黨失去大陸的檢討批判。
怎么寫共產黨?令許多人頭疼,共產黨到底是什么樣的人?這些去臺的作家個個有體會,在大陸時代他們和共產黨員都有或多或少的交往,不是同學,就是朋友或老師,但是他們卻寫不出具體的人物,用大陸的專業語言講,就是寫不出「典型人物」,無法在文學創作中塑造出符合國民黨意識形態要求的「共產黨員」的形象。
于是講習班請來胡秋原,此公早年曾參加「福建人民政府」,事敗后去過莫斯科,在莫斯科和重慶與共產黨領導人王明、周恩來、鄧穎超、葉劍英等有過近距離的接觸。他說共產黨有「宗教心理」,「會黨心理」,「軍隊心理」,有集體性,宣揚全體主義,同歸一宗,說話使用特別的切口,使用巫術、圖騰、咒語,身體動作單調重復,產生交互作用云云。胡秋原上述言論談不上深刻,特別是胡秋原說中共黨人「身體動作單調重復,產生交互作用」,就純屬無稽之談,在他之前和之后都沒有如此說法,堪稱胡秋原的原創。可能是過于荒唐,胡的這段話沒有傳播開來。
當時王鼎鈞就認為中共不好寫,一寫就寫成了國民黨。事實也如此,閻錫山罵中共的那些泄憤之語,怎么可以搬到小說和戲劇中去呢?只能是那些概念化的「青面獠牙」、「五毒俱全」的「匪干」和「匪諜」了,時間一過去,反共文學的大部分作品就被大浪淘沙了。
就在當時,這些學員們就說,看來寫共產黨只能是將來的大陸人才能寫出來,果其不然,王鼎鈞在幾十年后高度評價幾位大陸作家,認為他們在幾十年前的話應驗了。
那位姜貴呢?王鼎鈞與他很熟,對他的作品也評價很高,我最早是從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知道姜貴的大名,以后在臺灣,朋友還送給我一本九歌出版社2004年再版的姜貴的代表作《旋風》,但是我實在讀不下去,這本書沒有引人入勝之處。

五,「做成寶石,鑲在五星徽上」?

臺灣在1950年代之窮,遠甚于大陸。大陸幅員遼闊,人口和物質資源極為豐富,財富收入也多,國家對高級干部(高干),高級知識分子(高知)、高級民主人士的待遇都很優厚,工資高,待遇高,住房條件好,還依級別配有秘書、警衛、小轎車、公務員等。臺灣當時只有700萬人口,美援主要是軍援,經援相對較少,而等待土改出效果,還需要一段時間。
據蔣氏父子的副官翁元回憶,蔣經國一家在50年代初的早餐就是一盆粥,煮一次羅宋湯一連吃幾天。他還說,在官邸工作年終時,「老先生」(蔣介石)會發給他們一份100元的獎金,他說,這筆錢,對于一個普通的公務人員是多么大的鼓勵(翁元:頁48)。胡宗南家境也頗困窘,蓋因他的工資分三份,家中僅留一份,其它支持故舊, 其它一般家庭就可想而知了。至于投稿、賺稿費也并非人人都可勝任。給《中央日報》副刊寫稿就絕非易事。胡宗南之子回憶其母為彌補家用,給《中央日報》副刊投稿三次均被退回,其母為此在家痛哭,而胡宗南妻還是留美博士。
王鼎鈞書中說,1951年中秋節,中廣公司發給員工的福利,只有一塊月餅。50年代初,有些作家坐不起公交車,雖然每張票只是5角,作家手上捏著4角錢,跟在公交車后趕路。有的作家因褲子破洞而不能出門。那時,在臺北的公交車上還常看到赤腳的軍隊傳令兵。
我也聽朋友說,即使一些公教人員的家庭的子女,在1960年前很少有錢穿襪子。
1957年,開始出現初步的繁華,有霓虹燈了,也僅限于臺北。 1960年開始,臺灣初步富裕起來了,臺北有所謂「吃文化」的興起。東華大學歷史系的李教授對我說,到1964-1965年,生活才真正好起來,許多家庭有了電視機。到了1968年「四年經建計劃」完成,同年,實施九年國民義務教育,臺灣的社會面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民眾的收入也不斷增加。1970年后,甚至出現「全民閱讀」的熱潮。作者曾去成衣加工廠參觀,看到縫衣的小姑娘利用釘鈕扣的間隙,看擺在縫紉機上的書本,竟是錢穆的《國史大綱》(頁470-71)。
要不要建設臺灣,也有爭議。有一種看法認為,建設好了臺灣,還不是送給共產黨?「你有本事把臺灣打磨成一粒鉆石,中共有本事把它鑲在五星徽上」(頁351)。還有人認為,全力建設臺灣固然很好,但在其背后,是不是覺得 「反攻無望」呢?
1954年,王鼎鈞第一次聽一位本省人說,「你們回不去了」,很受震撼。在50-70年代,臺灣學生人人都會唱 「反攻大陸」歌:「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大陸是我們的國土,大陸是我們的家園……」 。「反攻大陸」是蔣介石在臺統治的合法性的基礎,也是凝聚人心的精神基礎,是神話也是信仰,一旦無效,心理崩潰將不可避免。因此蔣氏父子只能以暴力和鎮壓來維系這個信念。然而現實是殘酷的,兩岸的力量對比太懸殊,反攻怎么可能?更大的障礙是美國不支持。
蔣介石只能忍耐,1960-1961年,大陸的大饑荒已達到頂點,也是人心最浮動的時候,國民黨對大陸沒有實施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到了1962年的6月至1963年初,大陸的情況已大為好轉了,國民黨卻開始行動了,派出小股武裝騷擾閩、粵、浙、蘇、魯等沿海地區,都以失敗而告終。1964年,國民黨不得不把「反攻大陸」改為「光復大陸」,軍事性的內容消失了。王鼎鈞說,一向高歌「我們明天回大陸」的人由痛苦產生幽默:我們一定會回去,自己打回去,或是解放軍押解回去(頁351)。
蔣氏父子念茲在茲的「反攻大陸」,終因主客觀條件所限而告徹底失敗,但是他們對發展臺灣經濟還是很有遠見的。1960年代蔣經國提出「建設臺灣」的口號, 70年代后,終見成效。臺灣各方面都取得長足的進步,特別是經濟繁榮了,百姓的生存狀況有很大的改善。以后隨著兩岸關系的改善,對大陸的經濟社會發展也起到良性推動作用,這一切都是當年他們未曾想到的。
人生如夢,世事難料,就像人們不可能料到蔣經國去世一年后東歐會發生歷史性巨變,武裝到牙齒的蘇聯也會解體一樣,當年的人們很難想象國民黨在臺灣鐵桶般的統治也會結束。國民黨從特務橫行,嗜權如命,到遵守政黨輪替的游戲規則,其間既有人的因素,也有客觀環境推動的因素。但不管怎么說,國民黨進步了,臺灣社會進步了。
說起人的因素,人們必然說起蔣經國。他確實是臺灣現代化、民主化的重要推手。王鼎鈞先生呢,他難道不也是推手嗎?他在臺幾十年的文字耕耘,把青春和汗水都灑在了這塊土地,不僅是為了謀生,更是寄托了自己對臺灣、對大陸的理想和追求,他在這里有壓抑也有喜悅,正所謂冷暖自知。如今他不悲不怨,以坦然豁達的態度重拾那幽長的歲月。他說在年輕時不滿意當時的社會,以為只有社會主義能解決問題,后來又相信美國的資本主義能解決社會主義不能解決的問題,但是又是失望,「奈何奈何!前面再也沒有一個什么新的主義了!」 (頁361-62)。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先生所思所慮還是「中國向何處去」這個縈繞他一生的主題,讓人何等敬重!如今他的《文學江湖》一書,既是為歷史做見證,也給我們啟示和教益,讓我們知道一個普通的中國人在過去的二十世紀所經歷的痛苦和所懷抱的夢想、希望。所幸的是那個專橫的,看不到盡頭的反共一元化時代已經結束,一個孕育未來新創造和新文明的思想和價值多元的時代已經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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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列寧全集》中文版第37卷,頁372
[2] 邵燕祥:《別了,毛澤東》,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7,頁7。
[3] 牛漢口述,李晉西編撰:《我仍在苦苦跋涉》,三聯書店2008,頁92-93。
[4] 鄭彥英:〈與劉少奇項目組副組長同行〉,2011-03-28,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00c7f7401017kt5.html?tj=1。
[5] 馮亦代:《悔余日錄》,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出版,1960.8.3.頁256。
[6] 翁元口述,王豐筆錄:《我在蔣介石父子身邊的日子》,中華書局,1994,頁28,以下簡稱翁元。

原載臺灣《思想》雜志18期(2011年6月)


高華 2012-01-02 20:0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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