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袁崇煥評傳》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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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段時期中,皇太極進攻朝鮮,打了幾個勝仗后,朝鮮投降,訂立了對滿清十分有利的和約,每年從朝鮮得到糧食、金錢和物品的供應。皇太極本來提出三個條件:割地、擒毛文龍、派兵一萬助攻中國。朝鮮對這三個條件無法接納,但在經濟上盡量滿足滿清的要求。同時在此后的明清戰爭中,朝鮮改守中立,使滿清去了后顧之憂。

在皇太極對朝鮮用兵之時,袁崇煥加緊修筑錦州、中左、大凌河三城的防御工事,派水師去支援皮島的毛文龍,另派趙率教、朱梅等九員將領率兵九千,進兵三岔河,牽制清軍,作朝鮮的聲援。但朝鮮不久就和滿清訂了城下之盟,趙率教等領兵而回,并未和清軍接觸。

皇太極無法和明朝達成和議,卻見袁崇煥修筑城堡的工作進行得十分積極,時間越久,今后進攻會更加困難,于是決定“以戰求和”,對寧遠發動攻擊。

天啟七年五月,皇太極親率兩黃旗、兩白旗精兵,進攻遼西諸城堡,攻陷明方大凌河、小凌河兩個要塞,隨即進攻寧遠的外圍要塞錦州。

五月十一,皇太極所率大軍攻抵錦州,四面合圍。這時守錦州的是趙率教,他和監軍太監紀用守城,派人去與皇太極議和,那自是緩兵之計,以待救兵。皇太極不中計,攻城愈急。

袁崇煥派遣祖大壽和尤世祿帶了四千精兵,繞到清軍后路去包抄,又派水師去攻東路作為牽制。這時天熱,海上不結冰,水師用得著了。

趙率教是陜西人,這人的人品本來是相當不高的。努爾哈赤攻遼陽時,趙率教是主帥袁應泰的中軍(參謀長)。袁應泰是不懂軍事的文官,趙率教卻沒有盡他做參謀長的責任,這個戰役指揮得一塌胡涂。清軍攻破遼陽,袁應泰殉難,趙率教卻偷偷逃走了,論法當斬,不知如何得以幸免,想來是賄賂了上官。后來王化貞大敗,關外各城都成為無人管的地方,趙率教申請戴罪立功,帶領了家丁前去接收前屯衛,但到達時發覺已被蒙古人占住,他便不敢再進。努爾哈赤攻寧遠,趙率教在前屯衛,距離很近,自己不親去赴援,后來寧遠大捷,他卻想分功,以致給滿桂痛罵,釀成了很大風波。

和滿桂沖突時,袁崇煥相當支持他。趙率教感恩圖報,又得袁崇煥時時勉以忠義,到錦州大戰時,他突然之間似乎變了一個人。他和前鋒總兵左輔、副總兵朱梅等率兵奮勇死戰,和皇太極部下的精兵大戰三場,勝了三場,小戰二十五場,也是每戰都勝。從五月十一打到六月初四,二十四天之中,無日不戰,戰況的激烈,不下于當年寧遠大戰。六月初四那天,皇太極增兵猛攻。錦州城中放西洋大炮,又放火炮、火彈和矢石,清兵受創極重。攻到天明時,皇太極見支持不住了,只得退兵,退到小凌河扎營,等候各路兵馬集中整編。

趙率教轉怯為勇,自見敵潛逃到拚死守城,自畏縮不前到激戰二十四日,到后來更在保衛北京之役中血戰陣亡,終于在歷史上與滿桂齊名,成為當時的兩大良將。他這個重大轉變,非常突出的證明了袁崇煥的領導才能。

皇太極整理好了部隊,轉而去攻寧遠。

清軍上次在寧遠吃過敗仗,兵將心中對袁崇煥都是很忌憚的。大貝勒代善見城中有備,就勒兵不攻。皇太極對諸將說:“先汗攻寧遠不克,這次我攻錦州又不克,若再攻不下寧遠,我可要聲名掃地了。”于是下令總攻,擊破城下明軍騎兵,直薄城壁。

比之第一次寧遠之戰,袁崇煥部的戰斗力已有增強,敢于到城外決戰了。上次要清軍退后,才派五十名敢死隊縋到城下拾箭枝,可見不敢開城門。

滿桂率領明軍在城南二里列陣,城墻下環列槍炮。皇太極佯敗,想引明軍來攻,然后伏兵齊起。但明軍沒有上當,守壘不追。皇太極于是回軍再戰。

袁崇煥親上城頭督戰,大聲呼叫。滿桂戰于城外。祖大壽、尤世祿回師攻擊清兵后路。雙方死傷均重,滿桂身中數箭。明軍野戰終于打不過清軍,于是退入城中據守。這場大戰打得十分慘烈,城壕中填滿了兩方軍士的死尸。

守軍又以葡萄牙大炮轟擊,擊碎清方大營帳一座及皇太極的白龍旗,殺傷清兵不少。明方的報告說,皇太極長子召力兔貝勒胸口中箭,另一子浪蕩寧古貝勒在陣上被明軍射殺,又殺固山(領七千五百人)四人、牛錄(領三百人)三十余名。這報告失之夸大,事實上并無皇太極的兒子在此役中陣亡。但清方紀錄中也說:濟爾哈朗貝勒、薩哈廉貝勒、大將瓦克達、阿格等均受傷。

皇太極見部隊損失重大,只得退兵,再攻錦州南面,亦不能拔,將士又遭到不少傷亡,將領覺多拜山、巴希等陣亡。七月,清兵敗回沈陽。

這一役明朝稱為“寧錦大捷”,是明軍對清軍第二次血戰勝利。

袁崇煥在報功的奏章中,力稱功勞最大的是滿桂①。他和滿桂向來頗有意見沖突,但在奏章中力稱寧遠大捷以滿桂之功居多,可見光明磊落,大公無私。

第一次寧遠大捷是天啟六年正月,第二次寧錦大捷是七年五月,相隔一年零四個月。在這短短的十六個月之間,袁崇煥加強了明軍的戰斗力,搶筑了錦州的防御工事,固守在清軍的后路,使皇太極有后顧之憂,不敢久攻寧遠。同時清軍先攻錦州不克,再攻寧遠,氣勢已挫。可見袁崇煥這十六個月中的準備工作收到了很大成效。如果能多一些和平時期,局面當然更有改進。

這一仗大捷,軍事上的主要因素之一,還是靠了葡萄牙的紅衣大炮。明朝這時本來已驅逐了葡萄牙人的天主教傳教士。傳教士波爾、米克耳兩人見到明清交兵,有機可乘,便發動澳門的葡人,向明朝提供軍費和炮手。明朝于是召還已驅逐了的教士。本來秘密傳教變成了公開,大批葡萄牙教士和炮手進入中國②。后來中國在外國教士和技師指導之下自行鑄炮。所鑄成的大炮也封了官,稱為“安國全軍平遼靖虜將軍”,還派官祭炮,請將軍發威破敵。金人要直到數年之后,才因投降的明人之助而開始鑄造大炮。

袁崇煥在政治上屬于魏忠賢的敵對派系。他中進士的主考官韓p、保薦他的御史侯恂等都是東林黨的巨頭。袁崇煥當然不肯克扣軍餉去孝敬魏忠賢。但為了大目標是守御錦州、寧遠,他也相當的委曲求全。各省督撫都為魏忠賢建生祠,袁崇煥如果不附和,立刻就會罷官,守御國土的大志無法得伸,因此當時也只得在薊遼為魏忠賢建生祠。

但魏忠賢仍是不滿意。所以雖有寧錦大捷,袁崇煥卻得不到甚么重賞,只升官一級。奉承魏忠賢的官員卻有數百人因此大捷而升官,理由是在朝中策劃有功,連魏忠賢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嬰兒從孫,也因此而封了伯爵。魏忠賢是太監,沒有兒子,只好大封他侄兒,封他侄兒的兒子。

魏忠賢這時更叫一名言官彈頦袁崇煥,說他沒有去救錦州為“暮氣”。袁崇煥在這樣的壓力之下,只得自稱有病,請求辭職。魏忠賢立刻批準,派兵部尚書王之臣去接替。

皇太極聽到這個消息,當然是大喜若狂,而聽到加給袁崇煥的罪名與評語竟是“暮氣”兩字,恐怕大喜之余,卻也不免愕然良久吧?袁崇煥這樣的人竟算“暮氣沉沉”,卻不知誰才是“朝氣蓬勃”?

袁崇煥離開寧遠時,心中感慨萬千,可想而知。那時他還只四十歲左右,方當壯盛的英年,正是要大展抱負的時候。

立了大功反而被迫退休,他的部屬將士既感詫異,更是忿忿不平。他寫了一首詩給一個部將,詩中說:我們慷慨同仇,間關百戰,功勞不小,皇上的恩遇也重。但我的苦心,卻只有后人知道了。建功立業固然很好,回家休養也是不錯。對于我的去留,大家不必感到不平罷。這首詩顯得很有氣度③。不過他對于天啟皇帝,還是十分感激的。他本來是一個七品知縣,自天啟二年到七年夏天,短短的五年半之間,幾乎年年升官,中間還跳級,直升到“巡撫遼東、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實在算是飛黃騰達。他自覺升官太快,曾上疏辭謝。他說在諸同年中,官職最高之人和他也差著好幾級,為了要做部屬武將的榜樣,請皇帝收回升賞的成命。皇帝批復說:你接連三次謙辭,品德很好,但你功勞大,升官是應該的④。

他在回廣東故鄉途中,經過大庾嶺時寫了一首詩,感念天啟對他的知遇之恩⑤。他心中明白,天啟是個昏君,可是對待自己實在很好。

他到了廣州,去光孝寺游覽,踏足佛地,不禁想到生平殺人甚多,和環境大不調和⑥,然而那也只是感到不調和而已。英雄豪杰,一往無悔,卻也無須對菩薩低頭,不必對殺了該殺之人有甚么遺憾。

①袁崇煥的奏章中說:“十年來,盡天下之兵,未嘗敢與奴合馬交鋒,即臣去年,亦自城上而下攻。自今始一刀一槍,下而拚命,不顧夷之兇狠剽悍。臣復憑堞大呼,分路進追。諸軍忿恨,誓一戰以挫此賊。此皆將軍滿桂之功居多。”

②馬耳丁的《韃靼戰記》中大吹葡萄牙傳教的功勞,又說:“上帝對于信仰基督教的皇帝必予福佑,所以中國皇帝對韃靼人(指滿清)作戰大勝。”其實天啟皇帝信仰的是魯班先師,并沒有信仰基督教的上帝。

據馮承鈞譯、沙不列撰:《明末奉使羅馬教廷耶穌會士卜彌格傳》:崇禎三年,澳門葡人隊長率士卒四百、大炮十尊入境效力。廣州巨商恐失壟斷中西貿易之利,厚賂朝臣,加以阻撓。后葡軍隊長公沙的西勞陣亡于登萊。《碧血劍》小說略取其意。

③袁崇煥《南還別陳翼所總戎》:“慷慨同仇日,間關百戰時,功高明主眷,心苦后人知。麋鹿還山便,麒麟繪閣宜。去留都莫訝,秋草正離離。”其中“功高明主眷”這一句,不免含有苦澀的意味。天啟決不是明主,天下皆知,自己功高如此,結果卻得了這樣的“眷”,這位“明主”,真是“明”得很了。

④袁崇煥《天啟六年六月初十日謝升蔭疏》中說:“且武人奔競,少豎立便欲厚遷,稍不合輒思激去,要挾朝廷,開釁同類,今邊疆始終不得一人之用,臣最疾之。臣今日不自處于恬,何以消諸將之競?況臣原無富貴之心,又皇上所鑒也。”對這個辭賞的奏章,朝廷的批答是:“奉圣旨:袁崇煥存城功高,加恩示酬,原不為過;乃三疏控辭,愈征克讓。還著遵旨祇承。該部知道。”

⑤袁崇煥《歸庾嶺》:“功名勞十載,心跡漸依違。忍說還山是?難言出塞非。主恩天地重,臣遇古今稀。數卷封章外,渾然舊日歸。”

⑥袁崇煥《遇訶林寺口占》:“四十年來過半身,望中祇樹隔紅塵。如今著足空王地,多了從前學殺人。

 


金庸 2012-01-16 13: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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