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故意慢慢走,讓我一程一程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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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


我趕緊拭干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橘子望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橘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輕松似的,過一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



我曾做過一個小夢,怪他一聲不響地忽然走了。他現在故意慢慢走,讓我一程一程送,盡量多聚聚,把一個小夢拉成一個萬里長夢。這我愿意。送一程,說一聲再見,又能見到一面。


離別拉得長,是增加痛苦還是減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的愈遠,愈怕從此不見。



火葬場的爐門前,棺木是一只巨大而沉重的抽屜,緩緩往前滑行。沒有想到可以站得那么近,距離爐門也不過五米。雨絲被風吹斜,飄進長廊內。我掠開雨濕了前額的頭發,深深、深深地凝望,希望記得這最后一次的目送。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缺了一根手指頭的廚子老高從外面進來了,他說:“大小姐,別說什么告訴你爸爸了,你媽媽剛從醫院來了電話,叫你趕快去,你爸爸已經……”

他為什么不說下去了?我忽然覺得著急起來,大聲喊著說:


“你說什么?老高。”


“大小姐,到了醫院,好好兒勸勸你媽,這里就數你大了!就數你大了!”


瘦雞妹妹還在搶燕燕的小玩意兒,弟弟把沙土灌進玻璃瓶里。是的,這里就數我大了,我是小小的大人。

我對老高說:“老高,我知道是什么事了,我就去醫院。”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鎮定,這樣的安靜。


我把小學畢業文憑,放到書桌的抽屜里,再出來,老高已經替我雇好了到醫院的車子。走過院子,看到那垂落的夾竹桃,我默念著:爸爸的花兒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淚水爬滿他的臉。我也無力的坐在沙地上。


他輕輕的倒下去,一點聲音也沒有。


關于愛、憂傷和成長的哲學,這樣的告別帶給我太大的震撼。風、沙、星辰,永遠都是最美。



我懷著沉重的憂郁,目送著他們……


本來,在我們分別的時候可以平安無事,可是,萬尼亞用一雙短小的腿連跳帶蹦地跑了幾步,忽然向我回過頭來,揮動一只嫩紅的小手。


剎那間,仿佛有一只柔軟而尖利的爪子抓住了我的心,我慌忙轉過臉去。


不,在戰爭幾年中白了頭發、上了年紀的男人,不僅僅在夢中流淚,他們在清醒的時候也會流淚。這時重要的是能及時轉過臉去。這時最重要的是不要傷害孩子的心,不要讓他看到,在你的臉頰上怎樣滾動著吝嗇而傷心的男人的眼淚……



他那黑色長長大大的汽車停在那里,車前站著穿白制服的司機。車子離法國郵船公司專用停車場稍遠一點,孤零零地停在那里。車子的那些特征她是熟知的。他一向坐在后面,他那模樣依稀可見,一動不動,沮喪頹唐。她的手臂支在舷墻上,和第一次在渡船上一樣。


她知道他在看她,她也在看他。她是再也看不到他了,但是她看著那輛黑色汽車急速駛去。最后汽車也看不見了。港口消失了,接著,陸地也消失了。




等到看不見她了,他才感到自己心里給那道陌生的目光挖了一個窟窿。他不明白為什么,可是明明有個窟窿。半闔著眼皮,蒙蒙眬眬的靠在車廂的一角,他覺得自己眼睛里深深的印著那一對眼睛的影子。


別的思想都靜了下來,讓他仔細體會那個感覺。高麗納的形象在心房外面轉動,好比一只飛蟲起著窗子,但他不讓她進來。




似乎我們仍然能夠走出人群,轉瞬之間我們就可以又在一起了。但同樣可以肯定的是,我們沿著剛才的方向繼續走下去。我們就是那么做的。


沒有上氣不接下氣的哭泣,當我走上人行道時沒有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只有一瞬間我看到那目光一閃而過,他的一只眼睛睜大了。左眼,一直是左眼,和我記憶中一樣。眼神看上去還是充滿了不安、警覺和疑惑,仿佛某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突然發生在他身上,某件幾乎讓他發笑的事。


對我而言,那種感覺就和我離開亞孟森時一樣,火車拖著仍舊一片茫然、難以置信的我離開。


關于愛,其實一切都沒有改變。



我們偶然又碰上一次,是在車站的站臺上。她在軌道對面的站臺上,她、她的丈夫還有兩個孩子。我想她們可能是在等上行的列車,我在等下行的電車。


因為只是隔著一條路軌,所以她也馬上就發現了我。我們默默地看著對方,就像是兩個完全不認識的人那樣,就像是兩個在什么地方碰到過又怎么也想不起來的人那樣。


不久,廣播響起來了,她乘坐的電車就要進站了。我突然想了起來,就做出了曾經約好的暗號。用一只手摸了摸鼻子,又摸了摸耳朵。電車進站了。


一瞬間,我們的目光相遇了。她好像是在流淚。又好像是在沖我微笑。就要確認的時候,她和她的家人已經一起上了電車。



本來來自微信公眾號:反觀


愛思想的青年 2015-08-23 08:4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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