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物的精靈 時光收藏者項元汴和他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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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物的精靈 時光收藏者項元汴和他的時代

沉香街

說起嘉靖、萬歷年間的大收藏家項元汴,一般都認為這是個極端無趣的人,他把一生中所有的時間都耗在了收藏古書古畫上,幾乎再沒有別的事能逗引起他的興趣,但幾百年來還是有一些關于他與和尚、妓女、商賈交往的故事流傳了下來,先說他與妓女的一個故事。

項元汴年輕時常去南京游玩,喜歡上了秦淮河的一個漂亮歌妓,不久,項元汴要離開南京了,這歌妓握著他的手,嚶嚶地哭,一副非常舍不得的模樣。項元汴回到嘉興家中的一個月中,也時常想起這個女子,于是花大價錢買了一塊沉香木,請工匠打造成一張玲瓏工巧的千工床,又買了許多漂亮的綾羅綢緞,裝了幾個大箱子,用一只“巨艦”裝上,去南京會那女子。

2 話說那日,項元汴找到秦淮河畔鈔庫街時,那歌妓正好

有生意,忙著招呼別的客人,再說她一時也沒認出這個臉上長滿麻點的五短身材的男人,就把他晾在一邊不理不睬項元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再次通報自己姓甚名誰,還說自己帶來了一大船的禮物要送給她。那歌妓聽他這么說,這才重新梳妝,客客氣氣接待了他。項元汴于是讓隨身小廝把那張千工床和好幾箱衣物全都從船上搬來,又讓人打掃了前堂,把這張漂亮的大床安放在正中。青樓里的其他女子聽說此事,全都跑來向那歌妓致賀。項元汴又甩出大把銀子,在妓院里擺下十數桌,一時間鶯鶯燕燕擠在一處,香粉陣陣,絲竹亂耳,間雜著小姐們一聲聲的驚叫和贊嘆。

酒宴開到一半,項元汴變了臉色,把酒杯重重一頓,指著那歌妓罵:我本來還以為世上情種大多在青樓,所以不惜花費千金以買一笑,沒想到一月之別,你竟連我是誰都想不起來了,人都說青樓女子絮薄花浮,我先前還不信,現在真

南華豪

是不信也不行了!說罷,命隨身小廝把衣柜里的漂亮衣服全都倒出來,一件一件撕裂,又掄起一把大槌,把那張做工精致的沉香木床砸了個稀巴爛。做完這些他還不解氣,又在院中生了一把火,命人把那打爛了的床架在上面燒。火焰的舌頭瞬間就把那沉香木床吞噬了,只見烈焰騰空,香煙滾滾,不只院中,就連滿街滿巷都是異香,這香味經四五日不散,以后那家青樓所在的鈔庫街,就被好事之徒叫做了沉香街。①

這故事發生在嘉靖年間,看這行事作派之荒唐,當是項元汴青春年少時的事。1700年,江蘇吳江一個叫鈕琇的作家把它搜羅進了一本叫《觚騰》的筆記里。鈕琇是個受神怪志異小說很大影響的作家,他在河南、陜西、廣東等地做縣令時,收集了一大堆關于官場、青樓、市井、文字獄乃至扶乩勘地的好玩故事,按地域分為吳、燕、豫、秦、粵等多卷,沉香街這則故事就是在《吳觚》里。

“觚”這個東西,據說是一種銅制的酒器(也有一種說法是古代用來書寫的木簡),圓頸細長腹大,類似于今天的細頸花瓶,因其既不圓,又不方,故名為觚。因為孔子在《論語》中說過一句“觚不觚,觚哉!觚哉!”,觚也暗指政事,后人又沿用為史事的一個代稱。鈕琇把自己的這部書稿稱作《觚勝》,也就是在告訴他的讀者們,他記下的是稗官野史,是大歷史之外的小歷史。所以他的筆端沒有同時代那些官員文集的拘謹,寫俠客,寫名士,寫天堂與地獄,也寫虎,寫貓,寫鶴,寫鬼,從這本書的出版時間來看,他都可以稱得上偉大的短篇小說作家蒲松齡的先驅了。

項元汴用“巨艦”裝著沉香木床去看歌妓,受不了冷遇又怒燒沉香床,這做派用現在時行的一個說法就是“土豪”。幾百年后,還有人在為他裂衣槌床的痛快舉動叫好,大叫快哉項生。這則故事里至少透露出了兩個信息,第一,項元汴實在是太有錢了;第二,這是一個情種,起碼他自認為是多情的。說到專情,后世的著錄家很難不把他在金陵的這件事與正統

古物的精靈

年間他一個先祖的遭遇放在一起看。項元汴的這位先祖名叫項忠,是他的曾伯祖父,1449年秋天著名的土木堡之戰中,在大太監王振的慫恿下御駕親征的英宗朱祁鎮做了瓦刺人的俘虜,隨軍高級將領五十余人陣歿,余皆被俘,他的這位先祖以刑部員外郞的身份從駕,也被瓦刺人逮去了極北之地。

有好多年,項忠就在草原上忍辱負重,幫瓦刺人放馬,一邊伺機等待脫逃的機會。有一個瓦刺部落的姑娘愛上了他,在這個姑娘的幫助下,項忠終于在一次放牧時出逃了。他的情人和他合騎一匹馬,一路向南逃歸,連著跑了四天四夜,馬兒都跑得乏了力,帶著的干糧也快吃完了,那姑娘為了讓自己心愛的男人活著回到南方的故國,趁項忠不備,拿一把隨身帶著的短刀切斷了自己頸上的動脈,等到項忠發現,已經不能救了。靠著姑娘留下的一份口糧,項忠終于只身逃到了明朝地界大同宣府。

許多年后,項忠一提起這個姑娘還是流淚不止,在他82歲那年去世前,他最后做了一件事,把這個未曾與他婚配的異族女子人祀家廟。@這個凄美的愛情故事曾被歷史學家談遷寫

入《棗林雜俎》里。項元汴非常崇拜他的這個祖先,雖然自己

一生都沒有功名,但說話、行事幾乎一直都在模仿他的這位祖先,包括對待女人的態度,只可惜他沒有祖先好運氣,他在金陵遇見的那女子,到底跟草原上來的女子不一樣。

天籟閣

在到處都擺滿珍玩的天籟閣,項元汴把自己所有的藏品都看一遍,要花上兩個月的時間。兩個月一輪看下來,再周而復始。項元汴就像山洞里的一只穿山甲,守著他的寶物,

南華錄

不許外人染指。不只生人不能靠近,家貓、蝙蝠也是嚴禁進人這間黑暗的屋子的,因為它們不經意間一抬足、一扇動翅膀,一不小心碰壞的就可能是商周時代的彝鼎,或者墻壁上掛著的晉朝的古畫。

天籟閣得名,據說是與項元汴收藏的一把晉代鐵琴大有干系。此琴為仲尼式,為晉朝制琴名家孫登所斫,長約一米二,重漕平十斤六兩,純系黑鐵鍛造而成,通身不加髹漆,琴面琴底均有細冰裂紋,琴背鑄有兩個八分大字:天籟,其下有嵌金絲小篆“孫登”款,并“公和”篆印。

公和是孫登的字。這樣一個西晉大名士,同時代竟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籍貫何處,真應了神龍見首不見尾這句古話。從葛洪的道教名著《神仙傳》第六卷有關記述來看,孫登應該是公元3世紀的一個生活極簡主義者,長年住在山上,穴地而坐,彈琴,讀《易》,長嘯,夏天一件單衣,大雪天把丈余的長發披覆在身上取暖。這是一個出了名的好脾氣的人,從不發怒,但也很少開口說話。有人惡作劇,合伙把孫登扔到河里,想看看他發怒時到底是什么樣子的,沒想到孫登一上岸就哈哈大笑"。盡管他足跡不人城市,竹林七賢中的阮籍、嵇康都跟他玩得很好。嵇康的琴藝非常高超,同時代人無出其右,尤以一曲《廣陵散》風靡世間,但對孫登的琴藝也不得不嘆服,因為后者竟然只用一根琴弦就把他賴以成名的那支金曲彈得聲情并茂。

嵇康有一次問孫登,這一生有什么大追求沒有,孫登說,你懂得火嗎?火燒起來會產生光,但是火的燃燒卻不需要用光,在這個因果關系里,用光是果,同樣的道理,人活著并擁有才華,但才華也不是人活著的前提條件,在這個因果關系里面,用才是果;用光,首先要有木柴來生火,用才呢,就得要洞明事理,要懂得自保之道,如果人都死了,才高八斗還有什么用呢?孫登實際上是借用這則火的寓言,教給朋友一個治生妙方,火、光、薪三位一體,火為主體,光

內容簡介

古物的精靈

為附屬,薪為根本,火得薪而燃,光得火而亮,無薪便沒有一切,活著才是王道。可惜這一層常理,“才多識寡”--這句話是孫登送給他的--的嵇康要等到押到洛陽東市砍頭時才真正明白,但那時說什么都晚了,他向行刑者的最后一個要求,就是取過心愛的古琴,對著日光下自己的影子在高臺上再彈一遍《廣陵散》。 ①

話說這把天籟琴,后來輾轉落到了浙江平湖一個叫吳修梅的人手里。道光二十六年,那時距項元汴去世已經二百五十多年了,海鹽戲曲家黃燮清在吳家看到過它,并

為之上弦,不久后,另一位戲曲家吳廷燮在一次酒宴上應友人之邀,曾有幸彈奏過它。當時此琴已銹蝕斑駁,琴首上的玉徽也已脫落,只余其八,但琴底嵌金絲雙勾小篆“天籟”二字,及表明它的舊主人的嵌銀小字篆書“明項元汴珍藏”六字皆絲毫無損。吳廷燮說,當他一打開楠木琴匣時,就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一瞬間與古人精神接通了,手指彈撥琴弦,琴音清亮激越,也與其他古琴大不一樣,他后來寫有一篇《鐵琴歌》以紀其事。

據民國初年的大琴學家楊宗稷說,他剛開始學琴時,北京的琴肆中還能看到“天籟”琴匣蓋銘刻拓本,說明該琴當時可能就在北京。后來,不知因何機緣,這張琴竟然和來自熱河行宮、據說是“昇平二年王徽之斫”的那一張,一起成為了故宮博物院的藏品。1933年,日軍侵占華北,這兩張稀琴古琴與其他故宮文物一起裝箱南遷,十余年間歷經上海、南京、湖北、湖南、貴州,四川,于1945年日本在太平洋戰爭中戰敗后運回南京。但南京也不是它們的最后居留之地,隨著國民政府在內戰中敗北,1948年冬,它們夾雜在2972箱文物中被緊急運往臺灣。

這么多的曲折亂離,放到一個人身上巳夠生受,何況一張琴。幾百年間,天籟琴匣蓋上有阮元、梁章鉅等多位文化名流鑒定題識,又經名家調弦,以常理度之,它的出跡之真實應該毋庸置疑了吧,但自它現世之日起,真偽問題一直懸而未決,且古琴界越來越傾向于認為,這張鐵琴并非晉琴,更非大名士孫登所斫,一向以為自己眼光精到的項元汴是受騙了。

鑒賞家們從式樣、材質、銘文等多方面對這張鐵琴提出了質疑。如果它真的是出自西晉制琴名家孫登之手,為什么式樣是仲尼式?材質又為什么是鐵的?要知道,古琴取仲尼式,要到晚唐才時興,兩宋才流行開來,至于鐵制的樂器,一些復雜的工藝問題更是要到宋元之后才解決。古文字專家也發話說,鐵琴上的“天籟”“公和”兩款題名,皆為長方形的均整規則小篆,起住皆為圓筆,似是秦篆筆風,而從晉人石刻墓碑的篆文中找到的證據是,晉人作篆起住筆畫皆為

方形,應更有生動自然之趣才對。事情到了這一地步,琴學 7

大家楊宗稷在這張鐵琴的真贗問題上也不再堅持,改口說,如果它不是晉琴,那也一定是唐宋以前的精品吧。

那么這張鐵琴上的細冰裂紋又作何解釋呢?一些流傳多年的琴譜上記載說,歷來鑒定鐵琴的年代,都是以琴身上的斷紋為證,一件鐵器如果有了五百年以上的歷史,按照年代的近遠,就會在琴面或琴底形成如蛇蝮、如牛毛、如梅花、如龜裂的斷紋,這其中又以冰裂紋為最古,梅花紋次之”。但這種回駁在鑒古界的先生們看來非常幼稚可笑,他們舉證說,搞收藏的仿古、鬻古實在不勝枚舉,鐵琴上的斷紋也不是不可作偽,一本叫《燕閑清賞》的書里就記載了偽造斷紋的兩種手法,其一是把鐵琴用火逼熱,再把雪覆上灼熱的鐵琴,琴面上就隨皴成裂,形成蛇腹紋,還有一種方法是把雞蛋清和草木灰攪拌在一起,敷在琴身上,放在甑上蒸煮,懸掛在蔭涼干燥處,會在鐵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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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成牛毛紋……@考慮到項元汴是隆慶、萬歷年間屈指可數的鑒賞大家,平生經手古物無數,不會那么輕易把一張一二百年的鐵琴當作千年以上的古器,一種較為審慎的說法是這張天籟琴是元人的制作。

真正的天籟琴又在哪里呢?莫非這世上本來就沒有一把天籟琴,那張幾經流轉的鐵琴是好事之徒托名孫登的偽作?一部成書于1590年--那年也是項元汴的去世之年一-的《琴書大全》上說,孫登的確斫過一張天籟琴,這琴每到下雨,就會發出有如刀刃相擊的聲響,某年某夜,在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雨中,沒有人去碰這張琴,它突然斷作數截,斷裂處游出了無數黑蛟”。大概是天妒造物,上天總要故意去摧毀那些太美的東西,不讓它們留傳后世吧。

兄弟

幾百年后,一代名樓已成墟里孤煙,已很少有人知道,項元汴生活的那座南方小城曾經叫秀水、嘉禾,項元汴喜歡的那個古稱“李”更是無人再提起,當年閣主人摩娑把玩的古物、珍玩卻仍在塵世間行走,它們有的散入市井,有的成為皇宮庋藏,也有的安靜地躺在博物館的箱柜或陳列架上,冥冥之中,它們好像都在等待一個神秘的指令,等待著某個月夜響起一陣嘯聲,它們好拔腳趕往瓶山腳下靈光坊的項氏舊宅。但它們的舊主人早已經不在了,甚至他的骨殖都被人偷去了。

物比人更長久,因為時間已讓它們成為精靈。

在幾乎人人都有可能成為作家的晚明,項元汴沒有留下一部藏品著錄真是藝術史上的一件憾事。或許他曾經寫過這

南華錄

樣一本書,但在后來的戰亂中被毀了。這一切我們都不得而知了。雖則如此,天籟閣的藏品還是有不少見諸于明末以來的各種著錄,項元汴在那些經他收藏的字畫上都留下獨特的印記,少量還有字碼,這樣,盡管過去了將近五百年,憑著這些線索,后世還是可以大致復原項氏藏品的基本規模。

民國年間,歷史學家陳寅恪的弟子翁同文一頭扎進故宮博物院庫房,發現項元汴在那些經他收藏的字畫上都留有印記,一是標上他的字“子京”,或者號“墨林山人”,再就是按照同時代作家周履靖的《初廣千文》的次序進行編碼,書之于每件作品的首尾或四角沿邊位置。前者很好辨識,但也容易被層出不窮的造假騙子鉆空子,弄出一堆贗品迷感世人,只有真正掌握了后者的編碼秘密,才算是有了一把進入項氏藏品寶庫的金鑰匙。循著這些線索,翁同文教授復原了這份已在這個世界上消失的藏品目錄,并由此推算出了項氏書畫藏品的總數為二千一百九十余件。

項氏舊藏書畫有兩部分,即以千字編號部分與未列入千字編號部分。千字編號書畫殘目,這部分達1000件左右。以殘除余數為基準,推測這部分可能仍存200件左右,亦即原數的2/10左右,茲又推測全部的殘余概數約438件左右,如果認為全部的殘余量與千字編號部分的殘余量在比例上相當,全部殘余量也是2/10左右,即可從2/10的全部殘余量438件推出十分之八的全部喪失量是1752件,將全部殘余量與全部喪失量合計,共2190件,就是項氏書畫收藏的原來總量。

翁同文說,故宮博物院的書畫收藏,據《故宮書畫錄》共計四千六百余件,項元汴以一己私人之力,收藏量已達故宮半數。

戲曲家兼收藏愛好者何良俊,與嘉興項家是世交,1555年冬天,項元汴的父親項銓八十大壽時,供職南京翰林院的他曾應邀赴項家賀壽。項銓是個生意人,經商積成巨富,晚年又花錢捐了個吏部郎中的虛銜,他的三個兒子自然要把這場生日壽宴辦得熱熱鬧鬧。日后,何良俊在回憶這場壽宴時說,這一家的排場之奢侈,實在過分了,“此其富可甲于江南,而僭侈之極,幾于不遜矣。"

這一天到場的賓客大概有二十余人,每一位賓客桌前皆有金臺盤一副,是雙螭虎大金杯,每副約有十五六兩。餐畢,用來洗面的是梅花銀沙鑼,就連漱口盂都

是純金打造的--何稱之為“金滴嗉”。此外,目擊者看到的奢侈用品還有銀水火爐、金香爐等,是夜賓主盡歡后宿于項家,飽受刺激的何良俊又一次吃驚了,他說,就連客房里的的帷帳衾裘也全都是錦羅旗緞,豪害無比,害得他一整個晚上都不能合眼。

為了不給故交一家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何良俊在把這一幕的回憶寫人《四友齋叢說》時,沒有直接點到這位友人的姓氏,只是泛泛地說“嘉興一友人”,但康熙年間刊刻的一部嘉興地方志明確把這段話附著在了項元汴的身世介紹后面,可知當時的明眼人一望便知,這富可甲于江南的一家,實非項氏莫屬。

同時代的文人、畫家、古董商人、文物掮客--包括日后的李日華和董其昌--只要曾經出人天籟閣的,無不對項氏家族巨大的家產表示歆羨,時代的尚奢風氣使他們普遍認為,只有在闊大且設計精心的庭園里,在考究的家具和精美的茶具、香具里,優雅生活的氣韻才能得以完全呈現,真正代表一個人地位和品味的不是金錢的堆砌,而是法書、名畫、文玩、奇石和花卉蟲魚這些與日常生活無甚關聯的雅物,即判定一個人是不是社會精英是由物品來區分的。當他們中屈指可數的幾個--那必須是閣主人的至交親朋才行--穿過堂前的松石梅蘭和拖曳衣裙的香草,再轉過四座迎賓的大理石屏,進入紗蘿隔開的擺滿了金石文字和珍異的銅瓷花觚的天籟閣秘室,必定會有進入時光隧洞之感,只恨自己的一雙眼睛不夠使了。商周時代青綠色的彝鼎,漢代的玉器兕鎮、犀珀舊陶,晉唐宋元的法繪名帖,官哥、定州、宣城之瓷,端溪、靈壁、大理之石,再加本朝永樂朝的雕紅漆器,宣德朝的銅鑄香爐,成化年間官窯燒制的小件五彩瓷器,就好像整個世界的寶物都擁擠到了這小小的閣中。贊嘆之余,他們對這些古物背后巨大的財力支持更是咋舌不已。

嘉興項家到底有多少資產?與項元汴生活于同一時代的王世貞作過一個大概的估算,他說,專擅嘉靖朝國政二十年之久的前首輔大人嚴靠的兒子嚴世蕃,曾經與人縱論財富,搞出了個富人榜,他曾親與耳聞。在這份富人榜中,居首等的十七家,身份有宗室、勛戚、官員、土司、太監,也有如山西三姓,徽州二姓,無錫鄒望、安國,嘉興項氏這樣的商賈之家,都富可敵國,最少的資產也在五十萬以上,這其中,大太監馮保、張宏過二百萬,武清侯李清過百萬,嚴世蕃自己過百萬,無錫鄒望近百萬,安國過五十萬,曾任禮部尚書的吳興董份家過百萬,嘉興項氏將百萬。嚴世蕃還特意拿嘉興項家與吳興董尚書家作過比較,說項家的金銀古玩遠勝

董家,但田宅、典庫等不動產不如董家。"

原籍河南洛陽的項氏家族是靠什么在江南驟富?前文所述的那本嘉興地方志《嘉禾徽獻錄》說項元汴的父親項銓年輕時就顯示出了很強的經商才能,“治生臆算,盈縮無爽”,他是靠經營典當業完成了最初的原始積累,然后到處置地買屋,收取地租。萬歷十一年的狀元郎、后來擔任武英殿大學士的朱國祚在一篇祠堂記中曾經記述了項銓的一個故事,說項銓買下的一處房屋,幾十年后翻修時,從壁肚里發現了一大筆金子,項銓找到舊宅主人的后代,把這筆錢如數還給了他們。或許這種誠信的品質正是項氏得以發家并保持良好聲譽的重要原因。項銓死后,把家產以一作三,分給了他的三個兒子。

比起兩個兄長,項元汴從父親那里接受了更多遺產,或許是父親項銓偏心,或許是兩位兄長出于對幼弟的關愛,他們都自愿讓小弟多占一份,這一令人稱道的行為,在地方府志上被稱為“讓財于季”--季,也就是他們家的老三。尤其是大哥項元淇,更是處處都讓著、護著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項篤壽和項元汴2。從他的豁達和慈悲心腸來看,可能更多繼承了乃父的品質。地方遭了災,他總是第一個出來施粥賑災,朋友去世了,他就出資撫養其幼孤。據說項銓病重不起的那年冬天,項元淇正在北京,聞聽消息星夜往老家趕,他到家時,項銓已下葬,項元淇大哭著跑到墓地,在墓園邊搭建了一間草廬為父親守靈,至于父親留給他多少遺產他一言都不問起。

在比自己小二十五歲的幼弟面前,項元淇更像是一個對自己的孩子有些嬌縱的父親。同時代人津津樂道于他的慷慨大度,總是意在反襯項元汴的吝嗇,同時證明他們兄弟的友愛之情。項元汴年輕時做過一陣子生意,因剛入道,一些銀錢往來的規則也不是很懂,有個生意伙伴把一萬余石粟抵押在他那里,抵押期限還沒到,項元汴就把這些糧米拋售了,

古物的精靈

這一不誠信的行徑近乎奸商作為,對方不肯歇,官司打到了府城。最后還是項元淇出面調停,讓小弟在這樁坐定要輸的官司中化險為夷。

二哥項篤壽對他也不錯。詩人朱彝尊講過一則故事(朱、項兩家是親戚,朱的一個姑母嫁到項家),以證明他們兄弟的友愛。項元汴剛入收藏一途時,還不怎么會砍價,有時收人的字畫古玩價格高了,他就一整天悶悶不樂,吃飯都沒了心思。項篤壽從小廝處得知消息,就故意走到他三弟那里

去,問他最近收到什么好東西沒有。項元汴就把那件買貴了

的東西拿出來。這個做哥哥的可能根本就看不出這件東西好在哪里,也嘖嘖贊嘆不止,然后出同樣的價格把它買下來。①

盡管像他們的父親到了晚年一樣,元淇后來也捐了個“上林丞”的小官,但和精于國考之道并最終獲得進士頭銜的二弟項篤壽還是有別,元淇與官方一直保持著審慎的距離,早年參加過幾場府院一級的初考后,他就棄絕此道,轉而去經營自己的藝術人生空間了。他在嘉興和一幫賦閑的官員、僧侶一起組織了一個詩社,自己則是這個文學社團當之無愧的核心,和社員們頻繁往來唱和。在他家中,總是座客常滿,樽俎不虛,這些經常叨擾他的來客大多是當地詩歌界和書畫界的朋友,有時還可以看到吳門畫派的重要畫家文徵明的兩個兒子文彭和文嘉的身影。

風雅如同一滴墨,會沿著宣紙的紋理洇染開去,作為離墨點最近的他的兩個弟弟,也早早沾染上了藝文的氣息。尤其對年歲最小的項元汴來說,看著自己素來崇拜的長兄和一幫詩人藝術家經常往來,他幼小的心靈肯定對那個充滿著笑聲的藝術家圈子充滿了向往。正是在乃兄的影響下,少年時代的項元汴狂熱地迷戀上了詩歌,并立志成為一個詩人,從留存下來的他與元淇的六通書札來看,兄弟倆在信中討論的大多也是吟詩作文之事。盡管他對詩歌傾注了持續的熱情,但可能是個人才能的關系,他到死都沒有博得兄長那樣的詩名。

南華景

這個失敗的詩人,手繪丹青卻著實令人驚艷。他畫的山水小品,學的是元人倪瓚、黃公望筆意,其間尤其醉心于倪,水墨淋漓,書法

走的是大書法家懷素和尚的路子,都曾得到過晚他一輩的藝術史家董其昌發自內心的贊賞。"尤其是他畫的墨蘭圖,師承當朝大家文徵明,是典型的元人筆意,葉子只四五筆,花二三莖,竹十余葉,石頭也只孤零零的一塊,具體的景物都只是略寫大意,卻把看似細弱的一株生命,畫得氣息極為悠長,看來畫家不但惜墨,而且惜筆,不但惜手,而且惜心,尋常畫匠就是用盡平生氣力,也達不到這樣的境界。在項元汴中年時畫下的力作《花鳥長春冊》上,董其昌題跋感嘆說,讀這份冊頁就像走在林木葳蕤的山蔭道上,讓人應接不暇,創作出這樣一幅饒具宋人意趣的畫作,看來畫家不僅要把這些花花草草醞釀透徹,更要有巧思、有閑情,把它們像珍珠一樣一一穿綴起來。

這個人一直都是以一個鑒古家兼收藏大家的身份為世人所知,偶爾托興丹青,竟也如此出彩,沒有絲毫俗筆,難怪在市面上受到吹捧,時人爭相傳購。但項元汴作畫有一個毛病,總喜歡把他那些詩歌作品題寫在畫幅空白處發表,要是他的詩與畫能夠水準相當、珠連壁合,倒也罷了,問題在于這些詩句并沒有他想當然的那樣優秀,這就讓那些求畫者很是苦惱。后來不知是誰想出了個法子,向項元汴訂畫前,先向他的隨身書僮送上三百貫小錢,叮囑之,一待項元汴畫畢,就迅速抽走,拿印章沾滿印泥蓋在空白處,以免他家老爺畫蛇添足再去題款,他們笑稱這錢叫“免題錢”,花得一點也不冤。

要是項元汴知道了他的貼身小廝瞞著他在收這些小錢,

那還真要給活活氣死。但大多時候,他是不會察覺到書僮的這些小把戲的。他還是繼續興致很高地參加兄長組織的一次次詩會,朗誦自己的新作,向客人發表一些自以為高深獨到卻惹人暗底下嗤笑的詩歌觀點。一有來客求登天籟閣參觀他的寶藏,他就把他們拉住,出示自己新寫的詩作,呶呶不休地告訴客人們這詩妙在何處,該當如何誦讀才能曲盡其妙,來客為了登閣一窺堂奧,總是盡可能多地說一些客氣的奉承話,所以,項元汴每次都能收獲一大堆讓他飄飄然的恭維話。

其實,求詩未必得詩,如果項元汴的神志還沒有被那些言不由衷的贊美徹底弄迷糊,他應該知道,一首詩應該早于它自身存在于我們的腦海中,一個優秀的詩人,只消把藏在暗處的它們找出來,而不是玩弄一些語言的伎倆,不擇手段將句子弄成委婉、隱晦的樣子,將語義藏在意象背后,以為那就是詩。難道那些受惠于他的詩人和畫家就沒有一個人誠懇地告訴他,這樣做只能是徒有其形、骨子里還是無詩?有詩或無詩,其實跟意象并沒有必然關系,詩歌,這輕盈而帶翅膀的神圣之物,它實際上是一種美學的體驗,如果你不能

像感覺水果的氣味、感覺一個女人、感覺愛情一樣感覺到它,你為什么一定要去寫它呢?

1576年,擅長狂草的書法家詹景鳳冒著寒風來到已然名揚江南的天籟閣,求看傳說中項元汴的珍秘藏品。照例,項元汴又拿出自己的一疊詩稿給客人觀摩,這些五言七言的句子論詩藝實在沒有可稱道之處,但詹景鳳因有求于人,只能和以前的客人們一樣,挖空心思地說一些贊賞的話,這讓詹很是哭笑不得。詹景鳳后來說,自己為了盡觀其所藏,不得不順著他的意,違心地說他詩好,項元汴這人也真像個孩子一樣,哄開心了就把所有的寶貝都拿了出來,由著自己去觀賞了,但說實話,那些詩真是狗屁不通--詹景鳳用了一個稱得上惡毒的詞“殊未自解”,可笑他還在強自說好不休,人怎么可以沒有自知之明到如此地步呢?

時光收藏者

現在我們要進入本文最為隱秘的部分,看看這個被父兄慣著、被時代所成全大鑒賞家到底收羅了哪些珍奇,天籟閣又是憑什么支撐起半部中國藝術史。按

照萬歷年間整賞家、曾游學國子監的顧起元(他也是后文將要出現的李日華的同學)在《客座贊語》中提出的八項“賞鑒”原則,“賞鑒家以古法書名畫真跡為第",那些人藏秘圖的古書畫將優先給予討論。

前文說到的戲曲史家何良俊,在出席項家壽宴的第二年,即1556年冬天,又風塵仆仆地來到項元汴家中,他在閣中經眼的歷代字畫,為我們呈現了項元汴早期皮蔽的大致而貌。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年項元汴三十二歲,他的古物王國已基本建成。

翰林院孔目何良俊如同進人了一個神奇的時光隧道,跟隨著他好奇的眼睛,我們會看到過道兩側無數帶著銅銹的商周時代的鼎、瑩白無瑕的漢代的玉,他開始的驚嘆還有著應付主人的客套,但當他轉過一堵巨大的大理石屏風,進入天籟閣的心臟,面對著滿眼的晉唐巨跡、宋元名畫,他張大的嘴巴已久久不能合攏。趙孟頫的那幅《江山蕭寺》,用舊紙作水墨,左角下方畫三層山,每層密密畫古樹數十株,第三層絕頂林木盡處畫一古寺,右邊稍高處作遠山數層,意境如同一曲唐人小令,已讓他嘆為“精絕”,但看到聞名已久的《鵲華秋色圖》時,他已經感到了語言的蒼白。懷素《自敘帖》卷、李白《上陽臺帖》、顧愷之《女史箴圖卷》、韓幹《牧馬圖軸》.………

16 如此精良的藏品,再換算成不菲的市值,足以讓他目瞪口呆。那一日走馬觀花,何良

俊的腳步最后停在“米南宮三帖” (即《叔晦帖》《李太師帖》和《張季時帖》)前,如同滯住了一般,良久,不知是對主人說還是自言自語:“筆墨飛動,神采煥發,米老行書當以此卷為第一。"

那天何良俊看得最多的是黃公望、倪瓚、趙孟頫、王蒙、吳鎮等元代畫家的作品。重元貶宋,這也是當時由吳人發端影響到整個鑒賞界的風習。如果何良俊知道了他這次看到的只是天籟閣龐大藏品的冰山一角,還有大量唐以前甚至六朝、晉代的法書、古畫他未嘗經眼,閣主人還藏有米芾的三件畫作、蘇軾的五件畫作、宋徽宗的十五件工筆花鳥秘而不示,他回去一定會暗底下大罵項元汴的吝嗇。

從何氏的這次觀畫可以看出,項元汴是一個頗富歷史觀念的收藏家,天籟圖主人是以宋元文人畫家為主體構建他的收藏王國。在這個名家譜系中,趙孟頫有如中心座標,往前追溯,是二王的巍峨身影,往下延伸,則是項元汴至為推崇的吳門畫派的文徽明。至于嘉、萬年間名喧一時的“浙派”畫家戴進、吳偉、蔣嵩,甚至以狂放的畫風擁有眾多粉絲的徐渭,在天籟閣龐大的藏品中連影子都找

不到。

一種古典觀念和趣味充斥著這個私人收藏王國。所謂古物之心,乃在一古字,以古為美正是那個時代的主流鑒賞觀。對這些作品千方百計的搜羅,一方面體現了項元汴對這些偉大藝術家的歆羨,另一方面,在對這些藝術品進行來歷考證、詩文題跋以及向參觀者展示的過程中,他也微妙地傳達出了自身的一個愿望,那就是他想要借此獲得一種身份認同。

在帝制時代的中國,對一個人的才能、地位最大的認同來自于國家組織的各級考試,很少有人能禁得住通過國考以

取得功名的誘惑,因為這是通行的邁向社會精英人群的必由

之路。然而,這樣一個純然由古物構成的世界,卻讓項元汴足以抵制住這種誘惑。作為這些古物的主人(他當然明白物比人長久,每一個擁有者其實都只是時間或長或短的倉庫保管員的角色),他花費巨資所贖買的,乃是逝去的時間,逝去的榮光。當項元汴在滿眼古物的天籟閣里踱步時,他一定是這樣想的,由于他連接著宋元、隋唐、魏晉乃至更早時候的文化英雄,連帶著自己也加入到文化精英的行列中去了,在功利主義者的眼光看來,這或許正是藝術戰勝世俗的一個

明證。

誠然,天籟閣的珍藏世界建立在昂貴的金錢代價之上,但更是由一顆崇古之心所生發、營造,當項元汴花費兩千兩

白銀的天價買下《瞻近帖》,又一擲千金買下《自敘帖》之時,究竟意味著什么呢?牛津大學藝術史系客座教授、以文徽明研究為我們熟知的柯律格(Craig Clunas)說:

項元汴所贖買的是往昔,但并非歐洲暴發戶所垂涎的那種可能是假冒祖先肖像所體現的個人往昔,而是一種具有普遍認可之價值的往昔。

江南鑒藏小史

在項元汴之前,帝國首席收藏家的名頭,非安國(字民泰,1481-1534)莫屬。生活于弘治、正德年間的安國是他那個時代里富可敵國的人物,當時有一支民謠這樣唱:“安國、鄒望、華麟祥,日日金銀用斗量”,這東南三大豪富中論資產規模,又以無錫人安國為最,人稱“安百萬”。 出身低微的安國,天生就有一顆生意人的大腦(“性資警敏,多謀韜略”),在弘治初年就借由經商及兼并土地成為巨富,據說他家在松江府的田產就達兩萬畝。在他所住的無錫膠山南麓,建有一片華美的園子,叫“西林”,落成之日,請到了著名散文家王世貞撰文《西林記》以記其勝,吳門畫家張元春為之繪圖,性喜桂花的安國沿著膠山后崗種了整整兩里地的桂花樹,自號桂坡,把所住精舍自題為“桂坡館”。

像那個時代把持鄉間社會的縉紳和驟富的商人、地主一樣,安國在他的家鄉以慈善家聞名,捐出大把的銀子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官修的地方志里載錄了他出資助平倭寇、修筑常州府城、疏浚河道、興辦學校等參與地方事務的善舉,還記載說,有一年饑荒,安國出銀米賑濟,又以工代賑,養活了地方

上近萬人,以致有“義士”之稱。擁有一個好地主的聲名之外,安國還處心積慮在時人眼中把自己打造成一個“處士”。一個狂熱且別出心裁的旅行家,從他留存后世的游記來看,北至薊門、居庸關,西至廬山、武當,以及浙江的天臺、雁蕩、普陀,帝國廣袤的疆域內到處都留有他的屣跡。此人有一癖好,出去旅行總喜歡帶著一大幫清客和畫家,所到之處,大小官員迎送宴飲,賦詩贈行,撥給馬夫,排場之大儼然貴官,他自己每到一個地方,也喜歡寫詩以紀到此一游。但此人雖好風

雅,終究讀書不多,文字功底差勁,詩寫得尤其拙劣,緊要處

難免露出暴發戶的毛腳來,以致他敝帚自珍的那本詩集《游吟小稿》被后人嘲笑為“富翁詩”的代表。

富家翁安國出行的另一目的是收羅各地珍玩,鐘鼎彝器、古玩玉器、珍本古籍都在他的漁獵之列。像這樣一個闊而好古的人,自會有同樣雅好此道的官員、士人與之交接,也會吸引不少當世畫家和古董商人。安國好古又不泥古,看到好的當代作品,只要對方肯出手,他也毫不猶豫買下,這樣他每次歸來,總能圖籍盈載,收獲頗豐。他到蘇州,唐寅的老師周東村送他畫作《東游圖卷》,文徵明贈他手書詩作。到溫州,在一個叫趙墨泉的朋友那里看到趙孟頫的《七馬圖》,千方百計要搞到手,不管對方出多高的價。一路再過石門、處州、麗水、縉云,所經眼的也全是蘇、黃、米、

蔡真跡。安國的“桂坡館”藏品中,最讓他引以為傲的,是耗費二十年時間搜來的北宋珍拓石鼓文十種,據說為了搞到其中的“后勁書”,他把五十畝良田與人家交換,收齊十種花費已逾萬金。

除了這些身份--慈善家、大收藏家、蹩腳的詩人--之外,安國還有一個銅活字出版家的身份為后人所重。《夢溪筆談》之類的科學史讀物告訴我們,中國的活字始于宋代,但迄今誰也沒有看到過實物,人稱民國四公子之一的袁寒云夸口說他家藏有宋鐵盔活字本,據方家最后證實,其實也還是明代的銅活字,據見過袁藏真跡的人說,那字體,真有如鐵畫銀鉤,鋒棱畢現。而說到明代的銅活字,又以弘治年間的華氏蘭雪堂和正德、嘉靖年間的安氏桂坡館出品為最上品。大概是1512年(正德七年)左右起,安國就開始打造他的出版王國,并著手鑄造銅活字。凡經他的手出版的書,木刻本的注“安桂坡館”四字,銅活字版的,則在頁中間上方標注有“錫山安氏館”五字,安國自己那些游山玩水的流水賬,以及那部被譏為“富翁詩”代表作的《游吟小稿》,就全都由他自己的書坊用銅活字印制。安氏出品的銅活字版書刻精美無比,傳到南京吏部尚書廖紀的耳里,他還特地委托安國印行一部自己撰寫的縣志,據說安國印好后送去,廖紀看了叫好不絕。一百余年后,崇禎朝大學者錢謙益在刊行《春秋繁露》時,拋開錯誤百出的金陵本,特地以錫山安氏活字本為底本,校改數百家謬誤,自稱快意實在莫過于此。終安國不長的一生(他活了五十三歲),經手藏品無數,他在世時自然不會想到,自己書坊的產品也會被后世視為奇貨。

在后來的讀史者眼里,安國和項元汴,這兩個遞次出現的大收藏家,后者更像是前者的一個人生翻版。他們的上輩都留下了龐大的家業使得他們有雄厚的財力收羅、購置經眼的歷代珍玩,他們都從沒有參加過任何一級的國家考試去博取功名,終生遠離仕宦之途,更巧合的是,他們都有六個兒子。。這些

兒子參與了他們死后全部財產的瓜分,雖然這些后代繼續有從事收藏的,但論財力和熱情都已大大不如他們的父輩。在安國這里更可悲的是,兒子們把他桂坡館的全部銅活字也一析為六瓜分掉了,以致誰也不能拿這些殘缺的字模印出一部書來。

1534年,安國在無錫西林去世時,項元汴還只有十歲,但這并不妨礙他在以后的日子里把自己視作安國的精神傳人。當桂坡館的藏品源源不斷流進天籟閣時,項元汴或許會意識到,他們之間并不僅僅是精神氣脈的相通,安國的生命已經無形之中在自己身上得到了延續。1569年,項元汴從安國的長孫安南屏手上得到了王羲之的《此事帖》,喜不自勝的他即在此帖上寫上“墨林主人項元汴用價五十金,得于無錫安氏,時隆慶三年八月朔日”的簡短跋語(他在字畫的裱邊或背后經常會像生意人記賬一樣記下所收作品的價格,并加蓋鑒藏章)。安南屏同時出讓給他的還有一幅南宋畫家王巖叟的絹本《墨梅圖》,虬枝鐵干,靈秀之氣透出毫端,可稱宋畫中的上品,他也毫不客氣地題上了“墨林主人項元汴家藏”字樣。面對著這些已然換了主人的蓋有“明安國玩”“大明錫山桂坡安國民泰氏書畫印”等藏印的安氏舊藏,項元汴心中時常會浮起人生如寄的蒼涼之感,細細把玩之余,項元汴常有起安國于地下,一起把臂于明窗之下煮茶披覽的念頭。①

仗著雄厚的資金實力,項元汴的早期鑒賞生涯中通常走的是向大藏家后代進購的捷徑,在這條清晰可見的遞藏鏈中,江南的風雅得以經年不息的延續。天籟閣的最初一批藏品,除了來自桂坡館,還有一部分是富商華麟祥的后人散出,嘉靖初年去世的大藏家王鏊、史鑒、陸完的后人也把零星的藏品出售給了項元汴。如宋畫《秋山蕭寺圖》就是得之于王鏊家,南宋趙子固的《梅竹詩譜卷》,則以四十二金得之于史鑒"的孫輩手里。在這些藏品的跋語中,項元汴總是一再強調它們的尊貴出處,意圖不言自明,就是要借由它們的高貴血統把自己抬到與前輩鑒賞家同等的位置。

項元汴去世時才十二歲的沈德符,在1606年出版的《萬歷野獲編》一書中描繪過一幅脈絡清晰的江南收藏史簡圖,沈德符說,自嘉靖末年起,海內承平已久,資產豐厚的士大夫家,造園林、置家班、搜古玩蔚成一時之風氣,在這幅跨時半個多世紀、收藏界大拿們一個個如走馬燈一般登場的風塵畫卷里,沈德符列舉的名播江南的鑒賞玩家,除了與項元汴的天籟閣直接相關的吳中王文恪(王鏊)、溧陽史尚寶(史鑒)、錫山安太學(安國)、華戶部(華麟祥之子華云),還提到了延陵嵇太史應科,云間朱太史大韶,南都姚太守汝循、胡太史汝嘉,北京玩風稍遜,主要有嚴嵩父子、成國公朱希忠兄弟和張江陵,嚴氏以權勢劫取古玩,朱氏以財富交易古玩,張江陵嗜玩此道,收藏不多卻都精好。這個玩家名單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嘉靖、萬歷朝的兩個權臣:嚴嵩和張居正。

來自江西分宜的嚴嵩以貪欲熾盛而著稱。此人文才甚

佳,擅寫一手青詞,又善于揣測上意,以此獲得熱衷長生之

道的明朝第十一位皇帝朱厚熜的賞識,在嘉靖朝幾乎只手遮天。執掌國柄二十年,長袖善舞的嚴嵩伙同他的兒子嚴世蕃斂取了大量資產,據說嚴嵩在自家內庫就曾夸口說朝廷都沒有他有錢。錢多得都要盈溢出來了,自然也要旁及書畫骨董雅事,嚴嵩又是這樣一個權勢熏天的人,上門送禮的自不必說,他的親信鄢懋卿、胡宗憲、趙文華"一班人,更是不遺余力到處替他收羅。沈德符在《萬歷野獲編》里記載了嚴嵩因收進一幅假畫而興起一樁冤獄的故事。

話說當時坊間傳聞,北宋名家張擇端的手卷《清明上河圖》落在蘇州吳縣王鏊家中,遠在京城的嚴嵩極想得到這幅名畫,但王鏊身為正德朝的內閣成員,家中并不缺錢,很難以阿堵物打動,于是嚴嵩命他的門下清客、一個叫湯臣的嘉興人想辦法去搞到。湯臣是個書畫裝裱匠,人稱“湯裱”與吳中收藏界素有往來,輾轉找到了早年的一個舊識,太倉人王杼"。王杼雖在離家鄉數千里外的薊遼任總督,且軍務

繁忙,但既是嚴太師門下找上門來,也只好勉為其難答應想想辦法。可是該想的法子都想了,畫還是不能到手,最后只好出高價雇了一個叫黃彪的畫家,讓此人對照原作臨摹了一幅,交給湯臣應付了事。這黃彪也真是個丹青高手,把這幅古畫臨得惟妙惟肖,就是經眼古物無數的人也看不出這畫假在何處。嚴嵩以為真跡已經到手,就藏入內庫,家中一有來客就拿出來炫耀一番。

某日,嚴府酒會高張,主人又拿出秘藏的這畫讓眾人欣賞,且言明是通過誰誰誰搞到這畫。一般的客人即使看出這畫有假,怕得罪主人也不敢點破,不巧這日的客人中,有一人與王師曾有過節,看到這個送上門的把柄哪肯放過,就當場指出這畫是贗本。嚴嵩大怒,認為是王師有意欺騙他,不久后,薊遼一帶招降的部落反叛,占領了遵化城,又適灤河潰堤,嚴嵩就以此兩事為借口,把王懷逮到京城,硬安上一個失職的罪名給殺了。但也有一說是湯臣與王世貞兄弟有隙,自己找個機會向嚴嵩透露了這是一幅摹本,嚴嵩不信,湯臣指出了一個細節,說此畫真偽只消看屋角雀是否一足踏二瓦便可證實。只是可憐王總督怎么也想不到,讓自己掉腦袋的竟然是那幅黃彪臨摹的《清明上河圖》,知道底細后真是腸子也要悔青了。

1562年6月,嚴氏內閣倒臺,顧念此人撰寫青詞的功勞,朱厚熜沒有把這個服侍了自己二十多年的老臣賜死,只是把他從京城逐回江西老家。三年后,嚴世蕃被舉報謀反,經三法司會審后處決,嚴府所有家產都遭籍滅,嚴嵩和他的幾個孫子被廢為平民。抄沒清單上三萬多兩黃金、兩百多萬兩白銀的財產讓朱厚熜大為吃驚,他怎么也弄不明白,自己一向信任有加的前首輔是怎樣屯積起這么龐大的一筆財富的。登記冊上還有碧玉、白玉圍棋數百副,金銀象棋數百副,這些世上最為昂貴的棋子如果用來對弈,實在笨重不堪,藏著又沒啥大用,此案偵辦人員實在搞不明白曾經的首輔大人為什么要收藏這些無甚用處的長物。抄沒物資中尤為可笑的是一件褻器,系一白金美人,以其陰承接嚴老爺的便溺,因這件東西實在有礙觀瞻,無法進呈皇帝御覽,就在當地熔毀后直接折算成金銀了。

嚴嵩費盡心力收羅來的書畫古玩全都籍沒充人皇家內庫。1565年,文徵明的兒子文嘉接到一項特別指令,要他參與對官籍嚴氏書畫的登記造冊工作,嚴告在分宜老家、袁州新宅以及省城數處住宅里的名畫法帖全部集中點檢,費時整整三個月才登記造冊完成。據一本叫《天水冰山錄》的私家筆記記述,抄沒的嚴氏書畫共計有三千多軸(卷、冊)。萬歷初年,因邊務吃緊,軍費開支嚴重不足

這些古畫、法書都被充作武官歲祿分發下去。武人不識風雅,每一幅古字畫,"怕是唐宋名家名作,也都值不了幾個銀子。襲爵成國公的朱希忠和他的一個弟覺超機大量抄底吃進,人手時都很便宜,沒過幾年價錢都翻了十幾倍。朱希忠去世后,他的兒子把這些鈐有“寶善堂”印記的古字畫成批送給時任內閣首輔的張屬正,終得進封定襄王,就這樣,被年輕的萬歷皇帝尊稱為“張先生”的張居正又

成了這批古玩的新主人。

張居正對藝術品的嗜好一點也不亞于前朝首輔嚴嵩,相比于嚴嵩出了名的貪婪,張居正對下屬素以俊刻著稱,他狹長的臉相再配上兩道粗飄的劍眉,站在那里天生就是權力和威勢的象征,時人有向他敬獻寶物的,畏其勢焰,必不敢拿贗品來糊弄。所以張居正雖然沒有指使親信到處去搜羅珍玩,所入之途稍狹,但藏品的質量卻要遠高于嚴嵩。但在經過無數歲月淘洗的古物面前,一個人再強勢、再富有,也不過是個倉庫保管員的角色,1582年7月9日,隨著張居正在北京任上去世,對之清算的風潮已在慢慢積聚成形,到他去世后的一年零九個月,即1584年5月,這場風暴終于刮向他的家鄉湖廣江陵,他的家產也難逃清抄一空的厄運。明朝皇帝對臣下歷來刻薄寡恩,這種無情無義在朱翊鈞身上幾乎到了病態的地步,受皇帝直接指令,前往江陵查抄家產的刑部官員和司禮監的內官不僅把前首相的長子逼得上吊自殺,入戶搜查時。自趙太夫人以下的張府婦女,內衣的臍腹部位以下都要被查抄者摸遍,以防她們出宅門時夾帶金器、地契及一切值錢的東西,見者都說實在太過慘毒。

那批從嚴嵩手上流進皇家內庫的古物,在張居正這里短暫停留后又籍沒回到宮里,它們如同走了一個圓圈又回到初始的起點。這批藏品,不久后被掌庫的宦官陸續偷盜出宮,在市面上低價拋售。得知這一消息,項元汴、韓世能(一位長期在北京為官的蘇州人,官至翰林學士)、王世貞和王世懋兄弟這些江南藏家紛紛北上爭購。那時項元汴已步入晚境,他竟買到的這批字畫數量不是太多,但都是精絕之品,這些古玩字畫散入人間,一些人士有知道它們聚散始末的,展卷賞玩時不免挽卷低回。坊間傳聞,經嚴、張兩府收藏又遭籍沒的這些名畫法帖,卷軸上都鈐有官府登記的印記,前者為袁州府經歷司半印,后者為荊州府經歷司半印,但后來市面上冒充這兩府藏品的越來越多,那都是江蘇和安徽兩地的造假者弄出來欺蒙“耳食者”的,這些作偽高手仿制了兩個半印蓋在一些出處可疑的畫作上,以此牟得暴

利,那都是后話了。

這幅收藏史簡圖的最后,異峰突起的是著名畫家董其昌

和來自山陰的前吏部官員朱敬循"。沈德符告訴我們說,隨著1590年前后項元汴、韓世能的相繼去世,一個黃金時代謝幕了,此后的舞臺上,帝國首席收藏家的競爭就在董和朱之

間展開了。董起步稍晚,卻名頭最響,人稱他對鑒賞此道如

有“法眼”,朱敬循的路子要猛一些,也野一些,在他巨大的胃口面前,古董商爭著供貨,他家園林都成了古董商人的

戰壘。同時開始粉墨登場的,還有那批以經營鹽、米、絲、

茶和典當行驟富的徽州商人,但這批生意場上的驕客剛人此行總要吃虧,做冤大頭,收進了一大堆諸如“鐘家兄弟之偽

書、米海岳之假帖、澠水燕談之唐琴”的假古董,還以為是什么了不得的寶貝。這幫憨大一般的貴公子、大富人,就好像被人強灌了蒙汗藥,還以為喝的是瓊漿玉露,常常惹得行

內人發笑。

在項元汴生活的時代,他最大的敵手是南直隸太倉州的王世貞、王世懋兄弟。1566年,屈死的父親王抒平反后,

王世貞在帝國官場上獲得了穩步升遷,先在地方歷任河南按

察司副使、浙江右參政、山西按察使等職,再遷南京大理寺卿、兵部右侍郎,擢南京刑部尚書,同時,作為文學復古主

義運動的偶像,他與另一位文學領袖李攀龍同為文壇盟主,

并在李死后做了二十年詩壇老大,情形就如同史傳所說,“一時士大夫及山人、詞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門下,片言褒賞,聲價驟起”。②

自號弇州山人的王世貞也是那個時代杰出的書畫鑒賞

家和藏書家,在他家的別墅“弇山園”中,建有“小酉館”

貯書達三萬余卷,其中經學典籍專貯于“藏經閣”中,三千余卷宋槧元刊之書,另作“爾雅樓”精藏。一本叫《茶余客

話》的私家筆記上記載說,王弇州家藏古跡最多,好多年

代久遠的藏品都已水漬蟲蛀不成冊,所以他又特別注重裝潢

修復,每有精于此道者,必請到家里延為上賓。太倉王氏,自居世代簪纓的瑯琊王氏余脈,王世貞自然很看不起嘉興項氏這樣用金錢堆砌出來的布衣藏家,而項元汴終生不近仕宦,加之讀書不多,對知識權力有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抵觸,是以,盡管他們有著幾乎相同的擁宋重元的美學旨趣",對當代藝壇也只看重文徵明一脈的吳門畫派,但這兩個同齡人(項比王長一歲)之間相互攻訐、鄙薄的事,時有發生。1576年,項元汴就曾對前來觀畫的詹景鳳表示對王世貞的不屑:放眼當今天下,誰具雙眼?王氏二美(王世貞、王世懋兄弟)不過是瞎漢,顧氏二汝(顧汝修、顧汝和兄弟)少一只眼,惟獨文徵明,算是雙眼健全的,可惜已經死了那么久了,今天下誰具雙眼者?也只有我項墨林與你老兄兩人了!

像一個覷覦別人家美婦的浪蕩子一樣,王世貞總會以一種復雜的心情惦念項氏天籟閣里的那些書畫珍藏。黃庭堅的法書《伏波神祠》,起初有古董商人售之王,王囊中羞澀沒有買下,后來項元汴以重金購入,王世貞想起此帖就心中發酸,把項元汴比作霸占美姬的一個唐朝蕃將沙咤利,連呼“可憐,可憐”。宋代書家徐鉉的《篆書千文》,吳中一個賣家曾經想出售給王,王開始斷定為真跡無疑,寫下了考證跋語,可是后來又對帖中某處細節產生疑竇,對原先的鑒定意見發生動搖,要不要購入騎墻難下。本來只能怪他自己看走了眼,但一得悉項元汴花費百金購人此帖,又聽人訛傳自己的跋語也被割去,他憤懣地寫道:“若無此輩,餓殺此輩!”③

讓王世貞尤為牽掛的,是項元汴家藏的一幅公元4世紀畫家顧愷之名作《女史箴圖》的唐人摹本,此畫取材于西晉文學家張華的《女史箴》,共有十二段,王世貞曾在北京見到其中“馮媛當熊”一段,講的是漢元帝大臣馮奉世的長女馮媛,在皇帝臨幸上林苑觀獸斗時只身擋住一只撲向皇帝的熊的故事。顧氏原作早就湮滅無聞,然這幅五代畫家的摹本,用線精細綿密,宮女形象端莊秀美,宛然若生,盡得顧愷之線描“春蠶浮

空,流水行地”之意境,后來通過項元汴的二哥項篤壽從中斡旋,王世貞總算從天籟閣借出此畫,一慰相思之苦。①

大約1574年冬天,王世貞從一個商人手上買到了三國時期曹魏書法家鐘繇的名作《薦季直表》,此帖被歷代書家視之為法書鼻祖,作于鐘繇七十高齡,筆畫、結字都極其自然,章法錯落,真如方家所說“高古純樸,超妙入神,無晉唐插花美女之態”。這件寶物到王世貞手上時,雖歷一千五百年而猶完好若未觸手,王世貞視為最心愛之物,說“天下之學鐘者,不再知有《淳化閣》” ,詳加考辨之余,又刻人自家珍藏《爾雅樓法書》。1586年,時

當萬歷十四年,學者胡應麟和好友汪道昆一起到弇山園拜訪王世貞,談古鑒古興致方濃,汪道昆請求王世貞把樓中珍藏的《薦季直表》取出來一同觀摩,王世貞黯然良久,說:“是月以催科不辦,持質諸槜李項氏矣。”語氣間滿是沉痛和失落。

這是王世貞被劾鄉居的第八年,為了給死去的父親請 27

旌,獲得朝廷的恤典,他不得不到處奔走籌款,上下打點疏通關節。這肯定需要一筆不菲的銀子,以致以富庶著稱的王家也到了人不敷出的地步。為了催科所需的款項,一向視古物為性命的王世貞不得不把最心愛之物也抵押了,而項元汴也根本不會想到,前來典當的竟是大名鼎鼎的王世貞!這真是傷心而又尷尬的一幕。所幸經應天巡撫、蘇松等處巡按御史等同僚多方奔走,到了胡、汪來作客的第二年,王世貞的奔走總算有了結

古物的精靈

果,禮部為他死去多年的父親王杼請旌,獲兩祭全葬與贈官恤典,此事總算圓滿。而王世貞為此付出的代價也夠大了,那張字若云鶴游天的鐘繇法帖已永遠不可能回到他身邊。1590年冬天,如同約好了一般,項、王在同一個月去世,此帖究竟歸誰,他們或許只能在地底下爭執了吧。

“耳食人”

已無從得知,那張疑點重重的鐵琴到底是何人售與項元汴。其實嘉靖、萬歷年間的古物市肆,甚至鑒賞家們幽靜的客廳里,到處都活躍著造假高手和狡詐的騙子。這些人又兼具詩人、畫家、道士、佛教徒、工匠等多種身份,稍一不慎就可能著了他們的道。

沈德符曾經透露說,古物造假作坊多在吳中,好多人都借此糊口,品行高潔如張鳳翼"這樣的雅士,也難免偶爾從中討生活,像王樨登"這樣的無恥之尤簡直就是專業造假者了。"王樨登是天籟閣主人多年密友,他有沒有坑過項元汴,也尚在未知之數。

正如一個獵人也會被大雁給啄了眼,《萬歷野獲編》的作者沈德符說到,職業造假人王樨登也曾經被人騙過

一次,得手的那個騙子竟然是太倉曹姓人家一個姓范的仆人。王樨登聽說這個仆人手上有一幅閻立本的《醉道士圖》,數次觀摩后確定是真跡,就決定出手,與范姓仆人的價格磋商從千金談到數百金,最后談到十金,王樨登大喜,殊不知狡黠的范姓仆人此時已暗暗做了手腳,找到一個叫張元舉的畫家臨摹了一本,筆法足可亂真,饒是王樨登再經驗老到,也看不出這是一本贗品,真品的《醉道士圖》則以高價暗暗賣到了別處。這張元舉眇一目,是個獨眼龍,這一生理缺陷曾被王樨登拿來取笑,張元舉就把此事宜揚了開去,說,王某人雙目都好,倒還不如我一個半瞎。話一傳開來,全城以為笑談,搞得王樨登灰溜溜的,好長時間都不敢在人前露面。

但這些受騙經歷至多讓他們聲名受損,實際經濟損失并不算太大,與項元汴、王世貞都有交往的一個朋友、隱居在離鎮江不遠的焦山島的道士郭五游,曾經被人騙去一

船古董,那真是哭天喊地都來不及了。這郭五游七十多歲 29

的人了,住在長江邊的這座小島上,外人看來正可煉煉丹談談養生術,做個云水之中風流自賞的人物,世風渲染,此人竟也迷上了收藏古物器玩一道,且收藏的都是精品。他曾拿著沈周的一幅山水找王世貞題跋,讓王不忍釋手,詹景鳳說此人還藏有元人錢選的一幅《陶學士雪夜煎茶圖》,那都是讓人眼睛一亮的好東西。郭五游憑著這些古物與當世名流交往,待價而沽,價格談得攏就出手,談不攏相互品鑒題跋,也不傷情份,在吳中鑒賞圈里竟也混出

了響亮的名頭。

且說有一日,江面上朝著焦山方向駛來一條船,船上有一道士,長得眉宇清朗,絲毫沒有塵俗味,一望就知是那種極有品位的高人。那道士下了船,在島上隨處游走,賞玩景致,一副很有興致的模樣。郭五游獨居無聊,一見就起了攀談之心,窮人獻寶一般,帶著此人游覽了焦山島上的禮斗

古物的精靈

臺、四將殿、真武殿等景點,還把他帶到了自己住的飛云室下,談詩歌,又談古物鑒賞,兩人觀點頗多相契,從日落談到月升,直覺得相見恨晚,郭五游留他在島上住了好幾日,才依依不舍把他送到江干。

一年后,這道士又來了,還帶來了數件文房用具作為禮物送給郭,那都是些制作精良品相不錯的東西,郭五游收下這些禮物,待之更加殷勤周到。一日閑談時,這道士說,“貧道住在金陵,頗有一些出身顯貴的富家朋友,也是我多事,有一次說起您有許多精良的古玩藏品,他們大感興趣,很想借去開開眼,就是花再多的錢也在所不惜,只是他們都是大忙人,很少有機會來這里,如果能夠用船把您這些寶貝運到金陵去,讓他們觀賞一番,我保證一趟走下來您會獲利甚豐。"

這郭五游,岸然的道袍下面是一顆商人的心,聽了這話,心動了,于是雇了一只船,把自家所有珍玩寶器悉數裝上,帶了一個隨身小童,擇日和這道士一起去了金陵。船到離城不遠的一個渡口,郭五游命泊在岸邊,自己和道士一起入城找他的富家朋友,讓船夫和小童在船上等自己回來。兩人進了城,到了一家書肆,道士指著對面一個高大的府第說,他的朋友就住這里,讓郭五游在書肆稍等片刻,他先去知會主人一聲好來迎接。郭五游答應了。

且說那郭五游,遠遠地看著道士進入那家大門,卻左等

右等不見出來,急了,再加路途勞頓,又累又餓,眼見得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就走到那家府第門口,向看門的打聽,說剛才有一個道士進了大門去找主人,為什么進去這么久了還不見出來?看門的說,這是一座空宅,里面又沒什么人的!郭五游大驚,頓時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看門的領他進去一看,果然宅內空空如也,那道士連個人影都找不著,看來是從邊門溜了。

郭五游急忙往城外泊船的渡口趕,走到半途,與自家雇的那個船夫劈面相逢,那船夫正吃力地抱著一只大鼎趕路吶。郭五游責怪道,你抱著這只鼎去哪里?船夫說,剛剛道士回來,說您在城里某某街某大第,讓趕緊把這只鼎送過去。郭問,道士在哪里?船夫說,在船上。郭五游飛一般跑到渡口,哪里還有自家的船在?只見得江水嘩嘩,江上船只往來飛梭,瞬息都在數里之外了,也不知哪艘是裝滿寶貝的自家船只,不由得蹲在江邊,嚎啕大哭。1

有個叫王復元的鑒古高手,早先也做過道士,后來在蘇州跟著文徵明,文徵明去世后,來到嘉興依附了項元

汴。李日華小時候曾經見過此人,住在城里幾間東倒西歪

的舊房子里,一有錢就拿去買酒喝。平時他總是在市面上晃蕩,一看到奇物佳玩或者有價值的字畫就出手買下,有時身上錢不多,就把穿著的衣服送進當鋪去。此人買這些東西不是為了自家賞玩,而是迅速轉手賣給項元汴,從中賺取一筆不小的差價。據說趙孟頫的一幅名作《亭林

碑》,原來胡亂粘貼在一個農民家的墻壁上,就是此人搜來賣給項元汴的。王復元還是個制假高手,只是此人實在太懶了,只要錢袋還有幾分酒資,他就不愿出手。好在只要他愿意去搜古,項元汴永遠不會讓他的錢袋癟著,鬻古的事他也就不太做了。

然而此人還有個叫朱肖海的學生,那才是一頂一的假畫高手。朱肖海也是嘉興那地方人,很小的時候就跟著王復元了。他的師父王復元還在文徵明門下時,每有修復古畫這

些活,開始總讓他在一邊看著,后來也把活兒交給他來做。在幫助師父修復古畫甚至造假的歷練中,朱肖海的眼光、技藝突飛猛進,很快超越了乃師。據說他每臨摹一幅古畫,先閉室寂坐,如同老僧人定一般,等到筆意揣摩透了才起身下筆,且落筆的姿態如同傳說中楚國的樂人優孟一般優美瀟灑,純一副高手作派。1但對于那些眼光如炬者來說,朱肖海的偽畫也不是不好辨認,此人畫工雖好,肚里文墨畢竟有限,一有跋語、落款,就很容易露出馬腳來。

朱肖海后來脫離乃師,成了一個專業的假畫制造商,據說生意好得不得了,生意最旺時,專門雇了一批蘇州人做書畫出貨時的搬運工。他還有一個由各級中間商經營的龐大的造假售假網絡,三百里內外,都是其神通所及。朱肖海的假畫,主要出售對象是愛慕風雅的安徽商人,即所謂“歙賈之浮慕者”,沈德符就親眼見過一個叫吳心宇的徽州富商上了一當。

戲曲家吳昆麓的夫人與“快雪堂”@主人馮夢禎的妻子是遠親,馮夢禎任南京國子監祭酒時,兩家平素偶有走動。某一日,吳帶了一卷古畫來找馮夢禎,先說了一段此物來歷故事。說是宮里有一個專管后載門的小太監,家里有一個鐵櫪門閂(也有一說是漆布竹筒),一搖動就會發出骨碌碌的聲音,好像里面藏著什么東西。有一天這個鐵櫪門閂不小心撞壞了,從里面掉出來了三卷古圖,這件就是其中之一。馮夢禎也是個很有眼光的鑒賞家,一看就認定這是幅唐畫,而且是大名鼎鼎的大詩人王維的《江干雪霽圖卷》。但誰也沒看過王維那幅畫,馮夢禎心里還是忐忑的,于是借口畫上沒有款識,以極低的價格收下了。每天一忙完公務就疾奔回家,閉戶焚香,飽閱無聲,堅信這件寶貝是摩詰真跡。③

但馮夢禎畢竟不是一言九鼎的鑒定家,如果這張圖真的是王摩詰水墨真跡,還得有更有話語權的專家為它驗明

正身。很快,此人出現了,他就是有法眼之稱的董其昌。任職京城翰林院的董其昌輾轉聽人說起馮夢禎得到了一幅王維真跡《江干雪霽圖卷》,而王摩詰又是他竭力推崇的“南宗”畫派始祖,于是董其昌千里馳書,懇請馮氏

能夠借觀此圖,而馮夢禎也正求之不得。1595年秋天,董

其昌清齋三日,以一種極為莊重的儀式拜觀了《江千雪霽圖 33

卷》,并寫下一篇著名的長跋,認定此卷正是王維傳世的唯一真跡。馮夢禎這個二流的鑒賞家竟因此名頭大振,海內風雅之士競相以能一睹此圖為榮。

大概是1616年前后,那時距馮夢禎去世已經多年,徽州一個叫吳心宇的富商突然宣稱家中藏有王維的《江千雪霽圖卷》真跡,追究出處,說是已故的馮太史的長公子馮權奇以八百兩銀子賣給他的。可是與馮家關系密切的朋友都知道,這畫還好好的藏在他們家,這究竟又是怎么回事呢?沈德符揭穿了這個秘密,制造這幅假畫的正是高手朱肖海。朱肖海施展他的空空妙手本領,先把此畫臨摹在一幅舊絹上(此絹系唐朝的無疑),再把后面董其昌、馮夢禎、朱之蕃的三篇跋文一剖為二,裝裱于后,吳心宇買到朱肖海的臨本還在沾沾自喜,做夢也想不到真跡仍然在馮府。"透露這一絕密消息的沈德符,他弟弟沈鳳是馮夢禎的女婿",這一故事應該

古物的精靈

可信。

對李日華這樣的鑒藏界新人來說,高手朱肖海更像是一個傳說中的神秘人物,只有被騙過一次以后,才會服膺其真本事。李日華自己后來在日記里說(他賦閑在家的二十年中一直在持續不斷地記日記),萬歷三十八年二月十八日,他應邀去馮權奇家觀書畫,見到了白居易書《楞嚴經》第九卷中的一帙,馮權奇夸說此卷是其父馮夢禎在南京任職時從李贄手中獲得。李日華一見就喜歡得不行,興沖沖地買了回來。過了幾天后,一位拜訪味水軒的客人

告訴他,這幅楷書《楞嚴經》原系張即之書,

白居易款乃是后來添上去的,而伙同馮權奇一起干這事的,就是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朱肖

海。李日華只好自嘆晦氣,承認自己走了眼,

34 當時只認定這字是白香山的,忽略了跋語和補

款的漏洞。②

李日華后來是在嘉興詩人兼畫家徐潤卿家

的“竹浪館”認識的朱肖海,那應該是在天啟年間了。自號竹浪老人的徐是王復元的生前好友,與蘇州文氏家族也素有交往,應該算是李日華、朱肖海這些人的前輩。這是一次彌漫著懷舊情緒的見面,沒有戲班絲竹,只聞墨香飄裊,藝術家、鑒賞家、古董商人和作偽高手盡棄前嫌坐在一起,品評主人珍藏的文衡山、文水、陳道復、莫云卿諸家畫作和王復元的詩稿墨跡,眺望著正在逝去的一個偉大的藝術年代。李日華是帶著兒子一起參加聚會的,可是那天,他和兒子都喝醉了,因為朱肖海實在太會勸酒了"。以后他們在徐家的白苧草堂還有過幾次見面。

南華錄

看來李日華對朱肖海不僅不感冒,反而是有點暗暗欽佩的。日后李日華父子負責修撰家鄉的縣志時,還為朱肖海說了許多好話。說他性情高逸得就像水仙一樣,經常和徐潤卿一起,駕著船跑到煙水深處去。至此我們才知道,在江南鑒賞界經常攪出很大水花來的朱肖海本名朱實(一說朱殿),肖海只是他的別號。李日華還以一種幸災樂禍的口氣說,朱肖海摹古的絕技,甚至連號稱法眼的董其昌也難免屢屢上當。"但他不認為朱肖海的作偽技術真的天衣無縫了,自己用橫秋老眼一掃,何處作偽一眼就看出來了,只是顧念其全靠這糊口,才不忍心說破。

文先生

每年有幾個月時間,項元汴駕著他的“巨艦”往來于長江三角洲的幾大城市,去南京狎妓,去蘇州拜訪書畫界朋

友,去無錫的惠泉取烹制新茶的泉水,日子過得悠哉游哉。在杭州,他的書畫船經常停泊在孤山一帶,然后上岸與聞風

而至的古董商們洽談價格。以他的富有和出了名的精明,鬻

古之風再怎么盛行,像郭五游這樣被騙得血本無歸的事是斷

斷不會落到他頭上的。一則他鑒古實屬愛好,不以此謀利,二則,長年與蘇州藝術世家文徵明父子交往,也練出了他一雙銳眼。一件贗物放在眼前,即便吹破了天,他還是有本領剝去層層偽裝。

出生于1470年的文徵明是他那個時代最為純粹的藝術

家之一,他是名畫家沈周的學生(另一位畫家吳寬是他的文學老師),但最終他的成就超越了乃師,至少與沈并肩而立,一起成為吳門派的領袖。文徵明在世時,他的畫作就獲

得了廣泛的聲譽,被視作黃公望、趙孟頫等元代大家的當世傳人。嘉靖朝初年,在賞識他的朝中大佬的有力舉薦下,文微明來到京城,在翰林院待了三年(抵京那年他已經五十四歲了),擔任沒啥行政級別卻富清望的“待詔”一職",與一幫學識淵博的學者們一起編纂前朝皇帝的實錄(《武宗實錄》)。可能是出于對大議禮而起的詭譎的政治氣候的恐懼,文徵明于1526年冬天回到家鄉蘇州做了一個隱士。在他任職翰林院時,出于對官場前途的考量,他很怕人家把他看做一個職業畫家而有失身份,一直只承認繪畫只不過是遣興小技,遠非他的專長”。直到回到家鄉悠閑自適的三十年中,他藝術生命中的黃金時期才真正到來。

他賢惠的妻子吳夫人承擔了全部家務,子女婚嫁、筑室置產這些雜事都不須丈夫操心,這讓本來就寡言少語的畫家可以整日都待在他的玉磬山房里臨摹古帖,精研繪事。從文徵明的案頭流到外面的任何一幅小型張的作品(包括書信)都讓人們視為瑰寶。但自負的畫家認為,世人大多只知他書畫好,忽略了他的文學才華,即使偶爾有幾個知悉他的文名的,也忽略了他精于律例及朝廷典故,經濟之學才是他最擅長的。家人的縱容和崇拜者的眼光使他的性情愈發孤傲了。在蘇州,他雖與官場人物保持著時斷時續的交往,但藝術家與生俱來的清高使他不屑與那些看不上眼的權貴交接酬酢,至于那些厚著臉來討畫的,更是讓他避之唯恐不及。據說文老夫子的規距有“三不答應”,哪三者?宗藩、中貴、外國也。

在文徽明去世后致力于收集他的生平佚事的何良俊,曾經講過這么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是蘇州極有名望的一位作家顧璘”告訴他的。某日,首輔嚴嵩頗有些委屈地向顧璘發牢騷,說文衡山這人甚好,就是與人沒往來,他自言不到河下看客,若不看別個也罷,我在蘇州過,特往造之,也不到河下一答看。顧璘說,這就是衡山之所以為衡山,若不看別人

只看你,成得個文衡山么?

盡管自己的畫作在一些收藏人士眼中成了財富的象征,甚至還有一些酷愛其畫者把他的畫隨葬入墓,但名滿天下的文徵明似乎從沒有把自己的作品與金錢劃上等號,他不許家人把自己的畫作拿到市面上出售,但一有街坊鄰居贈他糕餅果子的,他卻會寫上滿滿幾大張書法作為回禮。這種安貧樂道的形象足令追慕者對之敬意從生,但一個改變不了的事實是,在文徵明手上文家沒積攢下什么余錢。封地在河南南陽的唐王聽說文徵明大名,派人帶著一份厚禮來蘇州向他求畫,他連信都不愿拆閱,來使苦等數日只好無功而返。曾經擔任蘇州知府的聶豹@,后來升至兵部尚書,自己不好意思直接出面,委托何良俊為中介向文徵明求畫,文徵明一聽就變了臉色,說:此人沒理,一向不曾說起要畫,如今做兵部尚書,便來討畫。何良俊生怕聶豹那里不好交帳,只好轉求與文徵明交情深厚的陽湖先生,請他出面說項,陽湖先生一

聽是此事,連連擺手,說:此老我不惹他。當時的蘇州知府 3

王南岷,一個月里總有三四次要去拜訪文徵明,知道文先生不喜聲張,每到巷口就讓隨從回去,下轎換上普通讀書人的裝束,才去主人的玉磬山房談文說藝,每次都要太陽下山才

回去,到了吃飯時間,主人招待他的也只尋常蔬食菜羹,管飽就行。

何良俊筆下的大畫家還是一個生活的極簡主義者。何氏說他住在蘇州的那段時間,幾乎隔日就要去文徵明的書房坐坐,每次到時,文先生正要吃早飯,都會問一句,曾吃早飯未?何良俊答:雖曾吃過,老先生未吃,當陪老先生再吃些。文徵明的早飯很簡單,都是一些剛做好的餅餌之類。中餐他會喝一點酒,量不多,也就兩小杯,如果談話興致上來了,再添兩小杯,再加是無論如何不肯了。晚餐吃面食或者米飯,無酒,就寢前再食二小甌米粥,長年如是,幾乎雷打不動。何良俊還披露了一個細節,看上去嚴肅得有些過頭的

古物的精

文先生也有一個愛好,那就是特別喜歡聽童子唱曲,哪家有好的班子請他去,聽一天也不會厭倦。

一本叫《堯山堂外紀》的筆記言之鑿鑿地稱,過了五十歲文微明就戒絕性生活了,把全副精力投入到了水墨生涯中去。那個時代有一種習見的觀點認為,男人的精液里包含著激情和創造力,過度宣泄會導致智力的平庸,文徵明顯然對此堅信不疑,他對女性的拒斥態度與唐寅、錢同愛等日日笙歌的一班才子朋友形成了鮮明對

比,奇怪的是他們在一起玩得挺好。在何良俊收羅的一些軼事中,唐、錢總是要與他開一些情色意味的玩笑,最后總是文徵明招架不住落荒而逃。后來與文徵明結成兒女親家的錢

38 同愛"年輕時是個特別愛鬧的人,用文徽明的說法是闊達而

無所拘檢,有一次,他雇了一只船,請文徵明一起游石湖,

提前把一群歌妓藏在了船艙里,船開后,眾美女花枝招展出

現在他面前,娉婷進酒,亂作一團,文大喊停船,可那船偏向湖中心駛去。文徵明窘迫無計之下,脫下他的臭襪子,眾美女都拿香帕掩住了鼻子,遠遠避開,文還把他的臭襪子披拂于錢同愛頭面上,錢同愛實在不堪忍受,只得讓船靠了岸,放走了文。在出于清人之手的《六如居士外集》中,戲弄文徽明的主角換成了唐寅,也是一條游舫,一群歌女,船到湖心,唐寅一個號令,鶯鶯燕燕全都出來圍住了文徵明,令他目瞪口呆,幾乎跳湖,唐看到文徵明的窘態,樂不可支,正好有一只小船經過游舫,文拼命招呼船家靠過來,于是眾人眼睜睜看他跳上那只小船,一溜煙跑了。

與畫藝一樣為世人所重的是文徽明在鑒寶方面的精到眼光,經他品鑒的歷代字畫,在藝術史上幾乎可以作為定論,

南華錄

經常會有人拿著一些字畫興沖沖地找他來求鑒定,有時他已看出了是用品,卻還告訴對方是真跡。有人不解他為什么這么做,這不是人為地助長造假之風嗎?文先生答,凡買人古書畫的,必定是家里有幾個余錢的,如果淪落到了要出手的地步,那他家里幾乎已是等米下鍋了,如果因我一句話害得他交易不成,他全家豈不是要受困?我為了自己揚名,卻害得別人舉家受困,這樣的事我怎么做得出來?也有人買到了文微明的假畫來找他題款,文先生也一點沒有難色地替他題簽。這或許是值得令人稱許的厚道,但也使得他在世之日畫作就廁品迭出,用王世貞的說法,市面上看到的號稱文氏真跡的只有十之二三是真的,其他要么是兒子或弟子代筆,要么出自作偽專家之手。有人開玩笑說,有多少人靠著文先生而活啊,你都可以進先賢祠了!文徽明正而八經地對他兒子們說:我死后,如果真有人薦舉我人鄉賢祠,一定要拒絕,這是要與孔夫子相見的啊,我沒這副厚面皮也。

有一個叫李子成的浙江海鹽人,與文徽明的妻子吳氏是親戚,1542年冬天,吳氏去世,李子成前往蘇州吊唁,與文微明相談甚洽,文徽明趁著興致當即舞燈涂抹,畫下一幅《仿李營丘寒林圖》送給他。就在那一次,李子成還向文徵明說起了嘉興項氏家族幾位雅好文藝的年輕人,并帶去了項篤壽問候老先生的一封書信。

這是可以查找到的項氏兄弟與這位吳門畫派領袖最早的交往記錄。這一年,項元汴十八歲(他二哥篤壽二十二歲),在這之前,論年紀可以做他們祖父的文徵明根本沒有聽說過他們。文徽明對項篤壽的回信三年后才姍姍而來,文氏自稱這年七十有六,歲數大了,既病且懶,精力一天比一天不濟,以至上次討要的書卷一直不曾寫得。盡管信中都是些語氣寡淡的禮節性用語,十年后,不知中間有何經過,項元汴與蘇州文氏父子的交往突然頻繁了起來,而這時他的二哥項篤壽已考中進士在外地做官,反倒與文徵明失去了聯系。

從這些有記錄可稽的交往中,我們可以看到項元汴與晚年大畫家的一段友誼,看到吳門畫派的美學趣味怎樣潛移默化去影響一個收藏家。1556年秋天,三十二歲的項元汴從文徽明那里獲藏張雨《自書詩冊》,出資多少不詳。1557年,項元汴去蘇州的次數更多了。春天,文徽明為項元汴書《北山移文》,項還從文徽明那里獲藏元畫家吳鎮的《竹譜》。六月,項元汴到蘇州,以潤筆四金向文徵明求字,文氏作小楷《古詩十九首》及陶淵明《田園詩》。這年秋天,文徵明的長子文彭赴任嘉興府學訓導,他短暫任職嘉興的經歷給了項元汴更多親近文氏家學的機會。文彭既擅書法,又工篆刻,而且特別擅長臨摹前人包括乃父的書法,王世貞

稱之為明代第一臨慕高手,這幾年,項元汴除了從文彭的父親那里繼續得到字畫外,還請文彭為他書王勃《采蓮曲》,作草書《雅琴篇》,天籟閣庋藏的懷素《老子清凈經》《宋度宗手敕趙子固卷》和陸游手簡都有文彭的題跋,

文彭的弟弟文嘉后來也成為了項元汴的好友,1576年秋天,項元汴把所藏趙孟頫《白云凈土詞》重新裝裱,文為之題跋,稱這幅作品筆法妍媚,且紙完好、精神煥發,實在是天下少有的寶物。同年,又為宋畫《鐘進士移居圖》題跋。1577年夏天,項元汴特意派人前往蘇州,把用重金購于烏鎮王濟處的一卷馮承素本《蘭亭序》(即所謂神龍本)交給文嘉請之題跋。文嘉回憶了他與今存世間三本唐摹《蘭亭序》遭遇的經過,說很感謝項元汴讓他得償夙愿,他考證此卷摹拓之精、鉤填之妙,極有可能是褚遂良的筆跡。對項元汴有雄厚的資金廣為購藏天下寶物,他也沒有掩飾自己的歆羨:“子京好古博雅,精于賞鑒,嗜古人法書如嗜飲食,每得奇書,不復論價,故東南名跡多歸之。”1578年,項元汴五十四歲生日,文嘉又畫一幅《山水圖》相贈。

對于文彭、文嘉兄弟來說,有文徵明這樣一個活到將近一百歲、愈老愈健旺的父親真是一樁非常可怕的事情,這意味著他們無論多么出色,都注定了在父親盛名的陰影下無所作為,除非他們比父親做得更好,而這幾乎像一匹駱駝要穿過針眼一樣艱難。文彭身在官場,應酬又多,經濟之拮據可想而知,遇著項元汴這樣一位雅好文藝的巨富,即使交情再好,有時也難免下一兩回手。前面說到項氏得之于文氏家族的張雨《自書詩冊》,冊粉箋本,看上去極像元代之物,但近代鑒賞大家、目力過人的劉九庵一眼認定為贗品,說這幅作品后人狀寫的痕跡十分明顯,尤其是趙孟頫的跋文,按理說既應有趙所師法的唐人的緊勁嚴整,又有其特有的遒媚風姿,但這一切都看不到,劉九庵斷定,必是文彭做了手腳。

還有一幅懷素的《自敘帖》,詹景鳳在《東圖玄覽編》里說,這幅字先后歸屬過嚴嵩、文氏、項氏,但項元汴從文彭那里得到的卻是一幅偽本。詹景鳳揭露那個時候一種通行的作偽手法,是以真跋裝在偽本后面,出手賺取高價,而把真本私藏起來。據說當詹景鳳當面指出時,被揭老底的文彭惱羞成怒,指著他罵:真偽與若何千?吾摹訖掇二十金歸耳!后來詹景鳳到北京,曾任職國子監察酒的收藏家韓敬堂給他說了一件奇怪的事,說近來看到一卷懷素的《自敘帖》,蓼紙甚厚,看字跡像是真本,上面卻沒有跋,不知是何緣故,因吃不準到底是真是假,所以沒有購人。詹景鳳驚問,這幅字現在何處?韓答,已經找不到那人了。詹景鳳說了文彭作偽經過,說沒

有跋的一定是真跡,韓敬堂聽了后悔不迭。

文彭的弟弟文嘉也參與過對項元汴的欺詐。項元汴以二十兩銀子從文嘉那里購入了一幅祝允明法書《草書懷知詩》,后來也被人從跋語里看出了馬腳。因為跋語里提到的王傲、陸完均等人,在這幅法書寫成的嘉靖二年還在世,跋語里卻說他們已經死了。文嘉與祝允明很熟,他臨摹的祝體法書甚至得到過祝允明本人的贊許,這幅賣給項元汴的字他臨仿得極為高妙,好長時間都無人懷疑,直到1564年項元汴拿出來重新裝裱,才被人看出端倪來。至于那幅真跡去了何處,就無人知曉了。

天籟閣的許多藏品,都曾有文氏兄弟掌眼把關,在文氏兄弟的熏陶下,項元汴的藝術趣味和眼力也得到了極大提升,但也正是這兩個項元汴極為信任的朋友,先后都參與過對項的愚弄,就是在這樣一種共生共棲中,他們獲得了友情和利益的平衡。因天籟閣,項元汴的身份獲得了提高,但他

的吝嗇和沒有文化也被專業人士蔑視。比如謝肇制就毫不客 41

氣地說他“纖嗇吝”,是個世間少有的“兩截人””。項元汴一直都在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個真賞者”,但在同時代許多人眼里,他終究不過是個名利場中的耳食人,這世界對他實在有些不公。

味水軒主人

李日華還是一個孩子時跟著表叔去同城的項家玩,曾經看到過項元汴珍藏的一粒芝麻。那粒芝麻的正面背面都刻有字,據說是南宋舊物,是宮中一個微雕大師的作品。這微觀世界里蘊藏著的萬千氣象給童年時代的李日華打開了一個新

內容簡介

古物的精靈

奇的世界,成年后他回憶當時的激動心情,說是吃驚得舌頭打結,都快說不出話來了。

李家門戶并不顯赫,祖上留下的只幾畝薄田,再說李日華比項元汴小四十歲,李日華得以在考中功名前就與出身世家的項元汴交往,不可不提他的表叔兼老師周履靖。此人字逸之,號梅顛,是隆、萬年間的一個隱士,特喜結交名流,又雅好書畫,與項元汴交往甚密,兩人經常聚在一起飲酒把盞,談古論今。李日華年幼時作為表叔的跟班,不但親見項元汴意氣風發、談笑風生的瀟灑風度,而且經常有機會見到項和他的表叔一起揮毫潑墨。十四歲那年,李日華考人縣學,成為廩生,算是正式開始領取一份國家津貼,項元汴還特意畫了一幅《玉樹圖》相贈以示鼓勵。據李日華日后回憶,項元汴還送過他一支特制的筆,此筆名叫“散卓筆”,系項元汴從制筆工匠那里定制,比尋常的筆要粗大些,每管

從三只兔子身上取最好的毛,以漆液固其頭,李日華說,用

這支筆入手真、行、草、隸,均揮運如意,用多久也不會壞,當時的快樂心情就像一個少年劍客得到了一把朝思暮想的名劍一樣,卻也沒有覺得這禮物有多珍貴,如今回憶起人生初年這一幕,卻連見到這種筆的機會都沒有了,筆不再得,斯人已逝,剩下的只有滿腔懷戀了。2

成年后的李日華忙于功名,一直沒有太多機會與項家接觸,大概從四十歲那年起,李日華因母親去世從河南西華令的職位上離任,回到嘉興老家開始了他長達二十余年的閑居生活。開始幾年,他閑散地讀書、訪友,指導兒子功課,幫人鑒定字畫和古玩,視自家經濟狀況也適量購入,從1609年開始,李日華開始寫作他著名的《味水軒日記》,一口氣寫了八年,把兩千多個日子里品茗、會友、讀書、賞畫的所有細節如流水帳一般記錄了下來。在這部藝術史筆記里,翻閱書畫、評騭翰墨占去了十之八九的篇幅,更穿插著時事、異聞、奇物,酒局、花鳥這些讓作者寄情觸目的小而雅致之

物。據美術史家范景中先生的高足萬木春統計,李日華在八年閑居其間見到的天籟閣藏畫共有691件,其中宋元以前的占到一半以上,對這些作品的題跋自然成了《味水軒日記》的重要內容。李日華成為一個出色的鑒賞家和文人畫家(董其昌譽他為海內士大夫畫山水的四位高手之一),他的雅馴、典正文藝觀的養成,總有一根細細的紅線系連到天籟閣去,也正因為此,他終生都對項元汴保持著尊敬和綿長的懷念。

1612年春天,李日華在南京試院前的一家店鋪中看到了項元汴當年所繪的一幅扇面,畫的是股紅寶珠茶花一枝,細雪糝于上,這枝花鮮艷得就像剛采摘下來一般。李日華一下子就想起了多年以前此老的音容笑貌,他感慨說,沒想到項老的藝事精工至此!而那時,距項元汴去世已經二十二年了。①

李日華對項元汴士人氣息濃郁的畫作--他稱之為“逸韻”--一向甚為推重,對項氏的書法,他則認為行書有李北海的風格,而在古雅逸宕方面甚至要超過李北海。1616

年,李日華在汪珂玉那里看到項元汴早年的一幅《竹渠圖》 43

后感慨,自項元汴死后,南方的文人畫已越來越走入歧途,斯文命脈之斷久矣,如此高的贊譽也只能來自他與項元汴的這一份私誼。②

回鄉后的李日華住在嘉興城東郊外一處叫甪里的地方,這里臨近河濱,有時他早上醒來,門外就已經停泊了書商或

古董商的船。這里頗有自然的生趣,有時他書房的窗沒關緊,竟然會跳進一只機靈的松鼠來。另外在府城東門一處叫春波里的地方他還有一片產業,租賃給了相熟的朋友。租

金、潤筆、課徒的薪水、題書扇面或匾額的酬勞,再加上朋

友偶爾饋贈的禮物,使他盡可能葆有著優裕的生活,偶爾還

能出手買下一些相中的古物。論經濟的寬裕他自然比不上老師馮夢禎,不僅把養老的別墅修到西湖邊的孤山去,還養著一個家庭戲班,時不時帶到西湖上與別家小姬比賽唱曲,但

對于藝術人生的經營勁頭,他一點不亞于乃師。他在甪里的

古物的精靈

大院宅里打造了恬致堂、紫桃軒、味水軒、六研齋等多間精舍,還親自設計打造了一只叫“雪舫”的代步船,船上滿載花觚、酒器、書卷這些雅具,春天去西溪探梅,夏初去錫山取烹茶的惠泉水,北上蘇州采購花木瓷器及家俱,甚至三年一度的秋天送兒子上省城應鄉試,也都是坐自家的船去。

他的老師馮夢禎已算是一個會享受的人了,從南京國子監祭酒的職位退下來后,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拋擲在了書房里,自得其樂地品茶、飲酒、閑聊、撰文、鑒古、作畫,羅列書室十三事為:隨意散帙,焚香,瀹茗品泉,鳴琴,揮麈,習靜,臨摹法書,觀圖畫,弄筆墨,看池中魚戲或聽鳥聲,觀卉木,識奇字,玩文石。從下面這份李日華游戲筆墨信手寫下的雅物清單來看,他對閑雅生活趣味的追求,視域上比乃師更宏闊,對細部的雕琢也更顯精微了,這張清單記在他1614年初春的日記上:1

44 晉唐墨跡第一

五代唐前宋圖畫第二隋唐宋古帖第三蘇黃米蔡手跡第四元人畫第五

鮮于虞趙手跡第六南宋馬夏繪事第七國朝沈文諸妙繪第八祝京兆行草書第九他名公雜札第十

漢秦以前彝鼎丹翠煥發者第十一古玉旬彘之屬第十二唐硯第十三

古琴劍卓然名世者第十四五代宋精版書第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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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松蒼瘦、蒲草細如針杪并得佳盆者第十七梅竹諸卉清韻者第十八舶香韻籍者第十九夷寶異麗者第二十精茶法釀第二十一山海異味第二十二

瑩白妙瓷秘色陶器不論古今第二十三外是則白飯綠齋布袍藤杖亦為雅物。

從官場退隱鄉間的二十余年間,李日華成了他那個時代最具有批評精神的藝術評論家,一個晚明藝術史的見證者,幾乎每天,都有名頭大小不一的畫家或者古董商帶著書畫慕名來到他家,也有一些則捧著來路可疑的端硯、哥窯香爐、琥珀杯、瑪瑙杯等器物,他都會對之評頭論足,作出職業化的評點,論態度之嚴謹,可稱是米芾之后第一人。與王世貞為代表的文獻主義批評方法不一樣的是,他很少只依據文獻的出處來進行考證。多年觀畫的經歷使他積累下了一套老成的經驗,那就是看紙的成色,觀畫的氣色,他是一個古畫的望氣者。在他長達八年的日記中時常可以看到這樣的字眼,“紙色慘惡”“紙薄墨浮,偽物也”“以紙色可疑卻之”等等。盡管論畫藝他也只是泛泛之輩,但他絕對相信自己的眼力,時人把他看做能與董其昌分庭抗禮的批評家實非過譽。

二月,看梅盛開,紛如積雪。聽庭樹鳥聲。三月,谷雨,風雨竟日。夜忽感寒疾。十日后,身猶未快,延醫診脈……七月七日,客持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見示,上有徽宗御書。八日,連服補中益氣湯……

看花、聽鳥、生病、飲茶、觀畫,凡此種種浮生中的瑣屑細節構成了萬歷三十二年起李日華退居鄉間的日常生活肌理,但他和項元汴畢竟是兩代人,亞熱帶季候緩慢的變化中,陪同他度過悠閑的鄉居生活的,已是項元汴的子侄一輩了。少年時代他因表權的關系受到過項元汴友好的看顧,與項家子弟一起成長,到他退隱故里之后,他與項家后代一起鑒賞項元汴留下的寶藏,就好像重新回到了少年時代。項家后人中與他交情深厚的,有項元汴六個兒子中的長子項德純、三子項德新、四子項購

甫,當開始日記寫作時,這些項家第二代已有人陸續離世,至于在日記中頻繁出現的項篤壽的長孫項鼎鉉,及項于王、項于蕃等人,則已經是項元汴后的第三代了。

項德純是李日華的庠中同學,其人喜排場、好聲伎,大有先祖項忠的豪邁之風,朋友們都喜歡叫他“蘭臺”。1592年,李日華考中進士后回到嘉興,蘭臺君組織了一場歡迎宴會。二十年后李日華回憶起這場宴會時,印象最為深刻的是那些藏身在綠色帳幕后面的歌伎們。酒喝到半酣,蘭臺君讓這些帳后的歌女們依次發聲,演唱新曲,每個歌女歌喉一落,蘭臺君就用手掀動他那部雄壯的胡須,說,這個是關中秦聲,這個是燕趙之聲,這個是古楚國的聲腔,這個是涼州塞外曲,說對了,他就呵呵大笑著,與賓客們浮一大白。酒宴畢,蘭臺君令撤去殘席,鋪上長案,把父親留給他的那份遺產,無數法書名畫,在案上一字兒攤開,任由來客觀賞披覽。李日華第一次見到唐朝陸柬之的《蘭亭詩五首》真跡,就是在蘭臺君歡迎他衣錦還鄉的那次宴會后。

比李日華小六歲的項德新(朋友們也叫他又新)是項元汴的第三個兒子,少年時代他們一同受業于名頭很大的馮夢禎先生門下,人稱他“博雅好古,翩翩文墨間”(《珊瑚網》)。馮夢禎是萬歷五年會試第一名,人過翰林,向他習字、學文的人數不勝數,而馮在退官后為了維持他體面生活的龐大開支,也從來不拒絕上門的學子們。除了馮門弟子外,他們這個交游畫里還包括小品文作家陳繼儒和嶄露頭角的藝術史作家汪珂玉等人。與大哥項德純的豪放作派不同,項德新似乎更喜歡安靜的鑒賞一道,李日華說,他和又新同學的時候,又新總是偷偷往馮先生家里跑,比其他同門師兄弟學到了更多東西。項德新在國子監讀書的時候,為了巴結馮夢禎,把家藏的那幅陸柬之《蘭亭詩五首》真跡從大哥那里花三十兩銀子買來,送給了馮夢禎。馮先生呵呵笑納,自跋此卷時掩不住一臉得色,說是:“墨氣若新,精彩飛動,大是神物。”

馮夢禎得到這卷法書,大為珍視,平時秘不示人,但他的寶貝女婿沈鳳向他開口索借,他又不能不肯。長溪沈氏,也是當地書香門第,到沈鳳的父親沈自邠止,往上三代都是翰林,沈自邠與馮夢禎又是萬歷五年同館庶吉士中最要好的兩個。長相清瘦的沈風不喜讀書,卻好聲伎,是個標準的浪蕩公子哥,于書法,鑒賞卻有一份難得的天賦,馮夢禎對這個寶貝女婿真是愛恨交加。馮夢禎住在孤山別墅的時候,沈鳳也搬來與他同住,說是侍奉老丈人,實際上是為了節省家居冗食及其他雜費,萬歷三十一年(1603)七月,在家人的勸說下,沈鳳興沖沖趕往南京應試,不想剛到南京就積勞成病,考試也沒參加就送回了家中,沈家素來迷信,殺牲畜、請巫師,折騰了幾日,花去幾百兩銀子,還是沒搶回他一條命,死時才二十三歲,留下長子沈大詹和遺腹子

沈當戶。沈鳳死后,馮夢禎前往長溪沈家吊喪,雖然記掛著沈鳳借去的那幅字,哀痛之余,卻也不忍搜其故篋,再說,女婿家境不佳,把這幅字給賣了也說不定呢!心里忐忑了近一年,他又到長溪沈家,這一回是女婿周年祭,忙前忙后,當晚就在沈家住下。正好有一個沈鳳的生前好友前來討要借去的一幅字,于是馮夢禎得著了一個名正言順的機會,幫著女兒細細翻檢,來客討要的那幅字沒找著,他借給沈鳳的那幅《蘭亭詩五首》卻赫然在目!馮夢禎一點沒有掩飾他的喜悅,他說:至寶復歸,歡喜無量,真是張公飲酒李公醉,得來全不費功夫啊!①

從沈鳳的箱子里重新找回《蘭亭詩五首》后,馮夢禎再

也不肯把這幅字出借,將之保管在身邊一直到死。1605年

馮夢禎去世后,這件法書就歸了他的兒子馮權奇。馮權奇就是租住李日華府城東門春波里房子的那個朋友,他雖然有個做過翰林的父親,但也和早死的沈鳳一樣不喜讀書,只好鑒

48 藏,常常和一些鬻古的、賣假畫的混在一起。李日華對他的

評價是“性耽幽寂,不習世故”,看來怪脾氣是出了名的。馮權奇經常付不起房租,李日華倒也不催,他自己不好意思了,把《蘭亭詩五首》折價六十兩銀子典押在李日華那里。

萬歷三十八年(1610)冬天,春波里以及沿街店面房百余間發生一場大火,把李家的主要經濟來源,這一大片出租房全都焚為灰燼,而這場大火的罪魁禍首,就是借住此地的馮權奇。火災發生后的第六天,李日華在日記中道明了此事原委:啟堂前的一塊湫地,本來種有竹子,竹子枯死,馮把它們全部斫去,又鑿墻多作圓光,鑿得墻上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圓孔,于是偶一不慎,引火人內,直至不可救藥。李日華出入過馮權奇家中,他說馮家住得實在是“溷褻狼藉”,樓上是十余箱佛經,樓下住著妻妾,火勢一起,家人婢子竄作一團,以至烈焰騰空了這些人還傻愣著,好像根本就想不起來還有救火一說。

李日華說的“圓光”,應該就是奇門遁甲里的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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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光術”,類似風水、畫像施法的看形術。樓上放佛經,樓下住妻妾,一大家子住得腌臜凌亂不說,還往不該鑿洞的封火墻上亂鑿洞,這把火還真燒得一點不怨。只是苦了李日華,春波舊第,連市嚷取稅房,大小百余間,老父一生拮據積攢下的一整片產業瞬間被燒個滑塌精光,十多年里他都未能恢復元氣,直到天啟初年,那片房子才又重新蓋上。@

李日華還記錄了大火時至為奇怪的一件事,煙燒蓬勃中,眾人但見空中如曳帛一般,數十片東西紛紛揚揚隨風到處飛揚,三四天后,附近的農人,從朱家樓、石佛寺、章家橋等處,都說撿到了完好無損的佛經經卷。李日華在日記里說,一定是上天的護法諸神見馮權奇如此褻瀆經卷,才施薄懲于他,人怎么能不敬鬼神呢!②

那幅典押在李日華處的《蘭亭詩五首》則神奇地躲過一劫,用李日華的話來說真是神物呵護,獨為靈光之存。以后的十數年間,這幅法書一直保管在李日華的清樾堂里。后

來,此卷仍然還給了馮權奇。說起這一節,李日華還兀自憤 49

憤不平,說是被馮權奇強奪而去。當時典資說好是六十兩銀子,馮權奇竟然只付給他兩只冒牌的鼎。后來馮權奇把此帖高價轉手給了吳中商賈,就再也沒人見過它了"。唉,出了這個敗家子,馮老先生地底下怕也睡不安穩了。

萬歷四十四年的大火

李日華在嘉興一邊悠閑度日、一邊寫作日記的八年中,比他年長十歲的董其昌除了在湖南督學任上有過短暫而不愉快的經歷外,也正在松江府華亭家中過著同樣的閑居生活。雖然兩地之間一夜航船可到,但沒有記載可以表明,這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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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世最負盛名的鑒賞家有過任何往來酬酢。應友人項于蕃之請,李日華曾為他畫過一張扇面,1613年初,項于蕃拿著這把房子給李日華看時,上面已多了一段董其昌的跋語,在這段題跋中,董其昌把李日華稱作當世士大夫習山水畫的四大家之一,可見他并沒有忽略這個住得離他不遠的鑒賞家。

自視其高的李日華盡管一眼就看出,董其昌的這一褒揚很是有些言不由衷,客套的成分居多,自己也不是太樂意出現在這份所謂當世官員畫家的名單上(名單上有些人他還懶得結交呢),但這一片語只字的評價畢竟來自極受當世鑒賞界看重、號稱書畫雙絕的董其昌,也就不能泛泛處之了,他還是鄭重其事記入了當天的日記。①

不相往來并不表示看不到對方的存在,大師之間的相互漠視或許是另一種形式的重視,在李日華的心目中,官場和藝壇雙臻完美的董其昌可稱是他那個時代文人理想生活的

一個完美樣板。這話他不會當著董其昌的面去說,卻時時拿

50 董垂范他的弟子和兒子。六十歲那年,不甘寂寞的李日華結

束隱居生活,赴京任尚寶司丞一職,他在寫給弟子石夢飛的一封信中,督促弟子和唯一的兒子李肇亨不可過分沉迷于書畫丹青,而應該把追求功名放在第一位,像當世名士董其昌那樣,進取功名實利,入翰林,任皇長子講官,退享博物清名,成為鑒賞法眼,這樣的一生才稱完美,要是一個人在仕途上一事無成,即使像當今的文嘉、陳道復成為大畫家和鑒賞家,終究還是有缺憾的人生。②

作為緊逼吳門畫派而出現的“華亭派”的領銜人物,董其昌一點也沒有因為他的前面已有趙孟頫、文微明兩位大師而有絲毫局促,從藝術史脈絡來看,前面兩根藤就好像為了結出他這顆瓜。時人評他的畫,山水樹石,煙云流潤,論風流蘊藉可為本朝第一,而他的書法、尤其那一手生秀淡雅的小楷,連他自己也十分自負,人稱融合了晉、唐、宋、元各家書風,枯濕濃淡,盡得其妙,看他的字仿佛看到云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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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蛇飛動在腕指間",以致他的書信或隨意寫下的便條,都會被人們像對待圣物一樣去追捧,當然不是他的字里有多少神圣意味在,而是因為拿到市面上馬上就能到手白花花的銀子,家藏若干年則會有更大的升值潛力。

就是這樣一個當世畫壇第一人、古物鑒賞大師,卻自稱小時候的一手字爛得實在不行,以致十七歲那年去參加郡試,本可因文才出眾名列第一,卻因字太差,被主考官松江知府袁貞吉列為第二,而把字寫得較好些的董其昌的一個堂侄董源撥為第一。董其昌說,正是這一挫折讓他大受刺激,開始發憤臨池學書。先臨顏真卿的《多寶塔》,再改學虞世南,以為唐書不如晉魏,又學《黃庭經》《丙舍帖》等,三年下來,就以為自己很了不起了,連近代大家文徵明、祝允明也不放在眼里了。一直到他二十歲那年來到嘉興,觀看了項元汴家藏歷代真跡,再于二十五歲在南京看到王羲之著名的《官奴帖》,才省悟到以前實在是狂妄得可笑,在寫作《畫禪室隨筆》自述這段學藝經歷時,他對項元汴表示了感謝,感慨說:翰墨小道,其難如是,何況學道乎?

1574年,因為與項元汴的長子項德純熟識之故,當時還是一個諸生的董其昌來到項家做一名塾師,給項元汴的幾個孫子教授時文。項家不僅收藏甲于江南,而且一家人都是丹青愛好者,項元汴本人的竹、蘭、石和小幅山水已然名聲在外,三子項德新也是一位業余畫家,董其昌的學生、項德新的兒子項圣謨(也有一說他是項德達的兒子)更是對繪畫充滿了巨大熱情。項德新要兒子走科舉之路,項圣謨只能在夜里篝燈習畫。據說他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的畫筆挺立如柱,直上云漢,其中并有層級如梯,他登級而上,到達了筆之毫端,并鼓掌笑談。這一夢境傳達出了他對自己畫藝的巨大自信。多年以后,已成為畫壇巨擘的董其昌稱贊他不愧是項元汴之孫,說他的山水已具“元人氣韻”--這在當時是非常了不得的贊譽。

來到項家,有機會瀏覽了天籟閣藏歷代名畫,董其昌始

知“從前苦心,徒費歲月” (雷禪軒說》)。在于1635

年為項元法寫下的一篇墓志銘中,時年八十一歲的董其昌回憶了與項家父子的這段交往,他說,因為與項德純的朋友關系,項元汴對他也很是看顧,情份上幾同師徒一般,項元汴經常與他說起先輩風流及書法繪品,上下千載,一一例舉,雖然兩人年齡相差三十歲--這一年董其昌二十歲,項元汴五十歲--卻趣味相投,都有相見恨晚之意。

前述《畫禪室隨筆》那則學藝筆記中,董其昌提到的二十五歲那年在南京看到的《官奴帖》,一名《玉潤帖》②此帖為右軍晚年名筆,字體大小一如《蘭亭》,摹寫在唐朝的冷金箋上,這種黃色的厚宣紙堅實挺刮,摸之索索有聲。董其昌說自己不久前剛受過天籟閣藏品的洗禮,又在一個特殊的機緣下看到這本《官奴帖》,此后,整整三年他都沒有握筆,而是經常埋頭想一些問題,待到想通了,自己的書藝已陡然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董其昌日后追蹤過《官奴帖》去向,此帖先是歸于王世貞,但后來他向王世貞的兒子王士騏打聽時,說是已經轉贈東閣大學士許國了。許國,正是董其昌的座師,但在董其昌記述此帖經歷時,這位大學士已去世多年了。

一直到1589年考中進士去北京翰林院任職前,董其昌都是嘉興項家的常客。那時項元汴已入老境,幾個子侄也已成年,項家人對他的看畫要求總是盡量予以滿足。就在這幾年間,好學不倦的董已把天籟閣藏歷代名畫“索觀殆盡”,被歷代書家視為神物的王獻之《洛神賦》唐人摹本,他就是在天籟閣讀到并細加臨摹。1582年,董其昌在項元汴處觀趙孟頫的《鵲華秋色圖》(同年他還見到了天籟閣秘不示人的《女史箴圖》),對之一直念念不忘。項元汴去世十二年后,萬歷三十年(1602)冬天,董其昌從項德明那里終于獲贈此圖。在這之前,項家后人向他求文、求畫,求鑒賞古物,每次都有可觀的字畫饋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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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任職翰林院編修并充任太子講官的時間并不很長,這個政治嗅覺敏銳的藝術家一旦發現朝局有風吹草動的跡象,就以養病為由回到了松江老家,嗣后,吏部還數次提名他擔任湖廣提學副使、福建副使、河南參政等官職,但他都找借口沒有上任。大約是在京城的時候,董其昌就開始發力梳理早期畫史,并推崇“南宗”為文人畫的正宗,退隱江南后,帶著這些藝術史的新問題他又一次次地和朋友陳繼儒等人一起造訪嘉興。年輕時初入項家,他不過是一個與主人交情深厚的塾師,此時賦閑京官加書畫名家的雙重身份,已使他的社會地位迥異往昔。而到了晚年,隨著其名望上升到海內罕匹的地步,他權威性的到訪已成為嘉禾城的公共文化事件,讓鑒賞界人士奔走相告。項元汴的侄孫項鼎鉉的《呼桓日記》記載了董其昌到嘉興的多次到訪,每一次聚會,嘉興周邊的畫家、鑒賞家以及項家后人都悉數到場,但奇怪的是,此時還賦閑在家的李日華,住在距項家不過數里的甪

里,卻一次也沒有參與過接待董其昌的這類活動。 53

董其昌到嘉興聲勢最廣的一次是在1612年初夏,據主人項鼎鉉日記中記載,這一天下著大雨,但絲毫沒有妨礙接到通知的姚叔祥、郁伯承等地方名流準時到來,項家出面接待的還有項鼎鉉的堂弟項于蕃等人。董其昌這次主要是來看王羲之、王薈、王獻之共撰的《萬歲通天帖》唐摹本,還有米芾的法書《云山卷》。董其昌看了王氏法書唐摹本,滿懷欣喜地說“云花滿眼,奕奕生動”,許為項氏舊藏中的頂級之寶。幾乎是在意料之中,李日華這次又沒到場。《味水軒日記》中所載當天內容與此渾不相關;

上晡時雨,有札山看火鳥,非時而鳴。"

同一片天空,同樣的雨,竟然是跑到山中聽鳥鳴去了。而觀日記中他這一年的行跡,一直是與項家子弟保持著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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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動的,董到嘉興前半個月,李日華帶著自己日記中抄錄的一條在項用鉉家談文論藝坐了大半天,之前四天,他又為項用鉉畫了兩張扇面,而在董離開項家后不久,項鼎鉉又派人拿著《群玉堂帖》跑到李家去求鑒定,不久后,項用鉉還把家藏的《宋人名畫冊》四十二幅借給他觀賞。是什么讓這兩個當世鑒賞大家錯肩而過,是李日華自恃身價,還是董其昌怕后者的到來平分秋光?董其昌的忠實擁登者陳繼儒在一簡拍馬屁的壽文中說董有“三無”:“筆下無疑,眼中無翳,胸中無一點殺機”,又說他是個性情平易、精通禪理的明白人,看來所謂名士風度者,名頭大,脾氣更大。

無名者汲汲于名,盛名者為名所累,當李日華準備結束二十年的閑居生涯前往京城任職的萬歷四十四年即1616年春天,名滿天下的董其昌卻在華亭幾乎遭受一場沒頂之災。這年三月的一天,上萬名憤怒的鄉人圍住董家宅院放了一把火,不僅董家院內的朱檻曲欄、樓閣亭臺一夜之間化為瓦礫,戲鴻堂里董其昌大半輩子辛苦搜羅的法書名帖、宋元刻本、包括他自己創作的歷年精品,也都灰飛煙滅。

這一在當時就被稱作“民抄董宦”的群體性事件,其引子可追蹤到一個叫錢二的說書人身上。據當時流傳甚廣的出于一個野史作家的《民抄董宦事實》和另一則民間唱本《黑白傳》稱,慣于道貌岸然的董一直有著旺盛的性欲,六十多歲了還酷好房中之術,前一年(1615)秋天,董其昌看中了諸生陸兆芳家一個叫綠英的使女,于是他兒子董祖常便派家人陳明帶人強搶綠英,準備給老子做妾,陸兆芳不允,董的兒子和家奴便把陸家給砸了。說書人錢二所唱的曲本《黑白傳》(董其目號“思白”,暗示與之有關),正是由這一令人切齒的事件改編而成,董家為富不仁、魚肉鄉里的惡行,很快就在吳中一帶不脛而走,甚至傳到了南方諸省。

在董其昌看來,說書藝人錢二傳唱此曲是對他的體面和威嚴的有意挑釁,一紙訴狀告到官府。官府拘去了錢二,沒經什么審訊,錢二就招認說,他傳唱的曲本出自華亭城里一個叫范昶的秀才手筆。董聞言大驚,這個叫范昶的嫌疑犯說來還是他的姻親吶。在董家私宅,董逼著他的這位姻親與說書藝人錢二進行了一次當面對質。錢二一口咬定范昶就是《黑白傳》的原作者,而范昶竭力辯白這事不是他干的,還情愿一起去城隍廟指天賭咒。不知是城隍廟的神靈顯靈還是范昶真做了此事心虛后怕,他回去后不久就暴病而亡。于是,苦主八十三歲的老母帶著兒媳龔氏、孫媳董氏及一干女仆穿著孝服到董家論理。誰知還未進董府大門,就被一伙豪仆圍住,將轎子打毀,人被扯進董宅堂屋,關起門來將幾個婦女摁倒,謾罵侮辱,剝去

衣褲毒打猥褻,事畢又涂上滿臉泥巴,拉到附近坐化庵中示眾。范家兒子范啟宋哪咽得下這口氣,一紙“剝襌搗陰”的訟狀將董家告到官府。

這一下董家犯了眾怒,從三月初十日開始,一份出于無名氏之手的討董檄文遍貼城中各處,檄文以一種激憤的語調對董其昌進行了道德譴責,認為像董這樣淫奢豪橫的人渣已不配留在這個世界,號召四鄉之民在十日之內搗毀董宅。文章做得風生水起,又有著極強的鼓動性,一看就是出自行家之手:“……人心誰無公憤?凡我同類,勿作旁觀,當念悲狐,毋嫌投鼠,奉行天討,以快人心。當問其字非顛米,畫非癡黃,文章非司馬宗門,翰非歐陽班輩,何得僥小人之幸,以濫門名……若再容留,決非世界,公移一到,眾鼓齊鳴,期于十日之中,定舉四兇之討。謹檄。”

《民抄董宦事實》的無名氏作者明顯站在董家對立面,這個神秘人物(很有可能他是這一事件的策劃和組織者)以一種幸災樂禍的筆調寫道,到了這個時候,要是董其昌稍有點自知之明,閉門悔禍,那么事情或許還有挽回的余地,但董氏似乎太過于相信自家的能量了,四處活動,急于要擺平范氏一家,以至憤怒的潮水把他們徹底給淹滅了:

斯時董宦少知悔禍,出罪己之言,猶可及止,反去告狀學院,告狀撫臺,要擺布范氏一門,至此無不怒發上指,激動合郡不平之心。初十、十一、十二等日,各處飛章投揭,布滿街衢,兒童婦女競傳“若要柴米強,先殺董其昌”之謠。至于刊刻大書“獸宦董其昌”“梟孽董祖常”等揭紙,沿街塞路,以致徽州、湖廣、川陜山西等處客商,亦共有冤揭粘貼,娼妓龜子游船等項,亦各有報紙相傳,真正怨聲載道,窮天罄地矣。

果然就像檄文中約定的那樣,到了十五日行香之期,黑

壓壓的人群圍住董家宅院吵吵嚷嚷,看聲勢不下上萬之眾。他們大多是本縣民眾。也有一些是專程從幾十里甚至上百里外的金山、青浦、上海趕來。他們先拆毀了河對岸董家下人陳明十來間裝修精美的房子。到傍晚時分,隨著一個指令從人群中隱秘的一處角落發出,憤怒的人群開始向院內沖擊。董家倉促雇來的十余個看院的。開始還想動手阻攔,很快就被如潮般涌來的人流吞噬了。董其昌的兩個堂兄弟董乾庵和董廣大拿了一疊“辯冤”的帖子在人群中散發,也被如雨的拳頭、扇柄和棍棒打回了門內。董家下人緊閉院門,站在墻上向外潑酒糞溺之類的臟東西,想驅散人群,但這只能逗引起更大的憤怒。有人爬到董家屋上,揭下磚瓦向里投擲,還有人準備動手點火燒房,但不巧這時下起了一陣雨,于是墻外暫停了行動。

董家在惴惴不安中過了一夜。第二日一早,騷亂進一步升級,越聚越多的民眾罵聲如沸,董家宅院如同怒濤中的孤島隨時都可能沉滅。僵持到天色初暗,火終于燒了起來。在場的目擊者看到,有兩個身手像猴子一樣靈巧的街頭少年爬到屋頂,用兩卷油蘆席點著了門面房,開始火勢還不大,西北風一吹,火苗一蔓延到茶廳就突然大了起來,不一會,整個董家院都在火海之中了。火趁風威,回環繚繞,空氣中不時響起家什器具被燒裂的噼剝聲,有人奔跑,有人吶喊,有人把臺桌廚椅扔進火堆助燃火勢,也有人趁亂沖進幽房密室搶劫金銀器物。人人臉上都躍動著夢幻般的火光和施暴的快意。火越燒越大,東邊的楊姓和唐姓人家,西邊的王姓人家,見到火苗蔓延過

來,在屋沿邊掛出燈籠,高聲呼喊這里是某某宅房,這里是某某姓屋,于是眾人又忙不迭地跑去幫助滅火。大火燒了整整一夜,天亮后,董家數百間畫棟雕梁、園亭臺榭,私家花園里的朱欄曲檻、各種名貴花木、湖石,全都化為了尚在絲絲冒煙的灰燼,董其昌多年搜集的珍奇貨玩、古今字畫,也都不知落到了何人手中。

同時遭殃的還有董其昌的兒子董祖源家。董祖源的妻子是前閣相徐階的玄孫女,申時行的外甥女,嫁到董家時陪嫁極豐,董祖源的新宅一字兒排開二百余間,高屋入云,富麗堂皇得如同皇宮一般,當初造屋時,董祖源強拆了許多民房,把宅基地圈為己有,早就積怨于街坊,此時也被趁亂燒毀。董氏的另一個兒子董祖和,因為平時略知收斂,民怨不大,只有他家沒有受到沖擊。

騷亂持續了整整一周,十九日,在別有用心者指揮下,民眾沖向城中一個叫白龍潭的幽靜地方,焚毀了董其昌的另一處專用于讀書、作畫的居處。他們把董其昌手書“抱珠閣”三字匾額打爛了丟在河里,一邊大喊;“董其昌直沉水底啦!”城中坐化庵的大雄寶殿是董氏手書,他們看到后紛紛拿磚塊去砸,慌得和尚們自己爬上

去拆了下來。眾人拿刀砍,拿鏟削,把這塊匾搗了個稀巴爛,說這叫“碎殺董其昌”。最冤的是一個穿月白綢衣的讀書人模羊的中年人,只因為他拿著一把折扇遮擋陽光時,被眾人看出這扇面是董其昌題寫,就被當場收繳撕破,這人還想理論,被四五十人圍住痛打,把他的衣服和帽子都扯破了。

1616年春天的這把大火,把董其昌畢生收藏燒個精光,更把他苦心構筑的道德形象燒得蕩然無存,人們提起他,已不是那個瀟灑儒雅的賦閑京官和筆墨為當世所重的書畫大家而是一個逞威作福、人品猥瑣的豪強,一個以丹青薄技暴享大名的勢利小人。這種名譽上的巨大落差,真比燒去他的幾百間華屋、數千件古物的打擊還要來得巨大,來得痛心。此后差不多有半年時間,六十二歲的董其昌在一種凄惶恐懼的心情籠罩下過著一種近似于半流亡的生活。棲身的屋子沒有了,他只好住在一條木船上,隨水東西,今天去某個同年家叨擾,明天再登哪個故舊或弟子之門,蘇州、鎮江、丹陽、吳興,都留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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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寄食的蹤跡。潑墨、題跋的雅興是沒有了,偶爾作畫也是寄人檐下過意不去了還個人情,這大半年里,他唯一在做的一件事,是努力洗涮去這一事件給自己聲名帶來的污痕。

他堅持認為,這場騷亂的性質,并非別有用心的無名氏在揭帖中所說的“民抄”,而是“士抄”。前者開罪鄉里、結怨于民,幾乎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想要翻身都沒有機會,董其昌就是打死也不會承認,而后者,不過是一些嫉妒他的財富與聲名又不得志的士人,個別仇家唆使不明真相的百姓前來鼓噪尋釁,兩者可謂有云泥之別。還原事情的始末,窮究每一個細節,這件針對自己的事肯定是蓄謀已久的,他甚至相信,整件事的背后站著一個跟他過不去的權勢家族,目的就是要讓他身敗名裂。數年前他在湖廣學政任上時,因沒有答應請托,被某個權勢人物嗾使數百學生搗毀公署,這兩件事情的性質、方式實在太接近了,它們之間到底有沒有內在的聯系呢?"疑點確實太多了。如果官方確有為自

古物的精靈

己洗涮恥辱的誠意,那么這些疑點是必須予以重視的。他已經失掉了財富、字畫、古物,他不想把自己的一生清譽也搭進去。要真是這樣的話,大火背后那些明謀家們真要把下巴也給笑掉了。

從事后的處理結果看,雖然負責全省學政的學臺與地方官員有過激烈爭論。但最后官方還是基本采信了董其昌的意見。負責調查此事的地方官如是向朝廷電報:“因傳奇小說與生員范啟宋父子爭怨,各抱不平,遂開釁端。二姓越數百里赴職投狀,而事外之人,輒從中鼓煽,構此奇變,狂生發難,惡少橫起,董氏主仆之住房,一夕成燼。”都察院右金都御史王以寧遍訪鄉紳孝廉及諸父老,得出的結論是幕后指使確有其人,嚴令松江府學嚴懲肇事的生員,以正綱紀。王以寧在答復松江士大夫二十八人、孝廉五十一人公開信時說,自己與董其昌沒有任何私交,這樣做完全是為了申明朝廷三尺之法,杜絕東南士人帶頭騷亂的不良風氣。在王以寧這樣的在任大員的有力支持下,此案拖了半年后由蘇州、常州、鎮江三府會審,結論是“諸生一時過信啟宋之詞,以耳伺耳,以目伺目,忿激成仇,揚袂而起,五學若狂,穢詞加遺,騁一時之意氣,忘當機之隱禍,宜其有今日耳”。最后作出的判決如下:除將直接參加燒搶董家的一干流氓王升、董元、金留、曹辰等定為死罪論斬外,松江府華亭縣儒學生員有五人受到杖懲并革去功名,另有五人受杖懲并降級。三人單受杖懲。范啟宋父死非命,門庭被辱,與被告家人情俱可原,不予處分。董的家人陳明盡管被亂民燒光了房屋,官府仍然對其“隨行拘責監候”,董其昌本人對家奴的惡行因不知情,免于追究。

無名氏的《民抄董宦事實》記錄下了這份受到懲處的生員名單:

郁伯紳,翁元升,張復本,姚瑞徵,沈國光,李澹,李揚譽,陸石麟,馮大辰,姚麟祚,馬或,丁宣,方小-……

董其昌與他家鄉的讀書人的梁子是結下了。對這樣的判決結果他當然是不滿意的,但也只能故作高姿態,要求當局“寬待生民”。一個叫楊鶴的御史事后憂心忡忡地評論說:董氏在鄉里即使有什么不法,也應該按照法律程序來解決才對,怎么會鬧到舉家百口差點兒全都一把火給燒死?今三吳世家大族,人人自危,恐怕東南之變,將在旦夕。

當董其昌在1616年春天被一把火燒得焦頭爛額之際,相去華亭不遠的嘉興,李日華卻“終日在花香鳥語間”,依然過著他讀書、賞畫的閑散生活。三月十三日是他五十初度,熟知他性情的兒子肇亨早早就給他備下了一只酒舫,這一天他和一

干舊友就在船上飲酒,船過一株海棠樹下,雖有落紅擁樹,而枝頭茵紅不減。再有剛上市的新茶要烹,朋友帶來的楊鐵崖的手書、沈石田的山水長卷要品鑒,實在是忙得不亦樂乎。他好像一點也不知道,百余里之外的一把大火,燒掉了一位大師的居所,此人此刻正被仇恨的火苗燒灼著惶惶如喪家之犬。而他依舊好整以暇地在這月中旬出門進行了兩次短途旅行。先是十七日在朋友陷同下去蘇州,在熱鬧的閶門一帶登岸后,訪友、焙茶、賞畫,購買瓷器和小件家俱若干,勾連四日后回家,用帶來的上好泉水泡新茗,似乎旅途的疲勞也煙消云散了。歸家次日,好友徐潤卿來訪,一起賞看王復元的一卷詩稿,似乎也沒說起華亭那邊的事,

他自己說,上了年紀后眼睛不太好使了,聽從醫囑,不能飲酒,不能看書,也不見客,日子寡淡得很,只好在細雨的午后一個人坐在美葫軒里,聽外面的春鳥千囀百弄,要么就讓兒子把家藏的一把宋琴取出來,放在書案上自娛一番。但到了月底,眼疾稍有好轉,他就坐自家的“雪舫”往杭州跑了。這次在杭州足足逗留了二十余日,到下月二十三日才回,見的基本上是同年、故舊、僧人,住的還是以前到杭州必到的昭慶寺,而且還是同一間客房,云山房。他事無巨細地記下了在凈慈寺與主持僧人一起以茭筍佐飲劇談山中往事的經過,記下了冒雨前去拜訪當年開封府同仁(現已是省級高官)的經過,甚至買到一缶龍井茶、兩缶天目山精茶的流水帳也記了下來,但對近日江南士林盛傳的董家被燒一事依然不置一言,就好像這一轟傳江南的事件,對他來說是不存在的。《味水軒日記》里的萬歷四十四年,看不到松江府華亭縣,看不到董其昌,李日華刻意的沉默顯得意味深長。

燼余錄

上述這些,都已經是項無汴死后二十六年的事了。二十六年,生生死死,方生方死,從萬歷十八年到萬歷四十四年,會有多少事發生啊,后人回望萬歷年,江南董家院里的那把火絕對不會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之所以時常會提起它,也只是因為那把火不僅讓一代書畫名家董玄宰斯文掃地,更把一個時代的華美外衣剝落殆盡,露出了粗糙的里子。

在項元汴生命的晚年,曾讓他顧盼自喜的風流大雅已日漸淪落,現出凋敝之相。六十歲后,項家已很少再有豪侈宴客、夜夜笙歌的場面,不知是項元汴精力不濟還是他的經濟已不似先前闊綽。在一幅舊畫的跋語中,寥寥數字“受制暴黨”“杜門避難”,隱隱透露出他好像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遭遇了什么外來的變故。項元汴不像馮夢楨、李日華有寫日記的癖好,日常生活的每一個細節、甚至隨季候變化的心情,后人看去都一覽無余,從他寫下的“汴以不才,困處丘隅,躊躇世故,凄惻家艱”等零星數語去猜測,事情的起因似乎是家變,很大可能是給六個兒子析產發生爭執,再有豪強大戶插手,以致項元汴焦頭爛額,無以應對。1

1589年秋天的一個晚上,項元汴宴請了由馮夢楨陪同前來嘉興的著名戲曲家屠隆(馮和屠是萬歷五年的同年),陪同的還有當年因抗疏張居正奪情遭受過廷杖的沈思孝等人。這是見諸記錄的項元汴主持的最后一次夜宴。因來客在江南

60 文藝圈里的聲望,這夜的筵席或許還稱得上豪華,宴畢,項

元汴還出示了自己的得意收藏、褚遂良手摹的《蘭亭序》和米芾的真跡。作為答謝,首次造訪項家的屠隆也留下了一首小詩,但從“器多三代司空賞,文有千秋班馬存”這些應酬性的句子來看,這至多只是一次禮節性的會面。就在這次夜宴后的次年冬天,一代收藏大家項元汴在家中去世,由于記載闕如,我們只知道他是在“家釁陡作”的困頓和失意中去世的,至于這位大收藏家生命的最后歲月里究竟發生了什么,或許永遠不為人所知。

項元汴一手打造的藝術王國在他去世半個世紀后土崩瓦解。1645年8月6日(閏六月二十六日)清晨,清豫親王多鐸派遣貝勒博洛的一支軍隊爬上了嘉興城墻,短暫抵抗后,知府鐘鼎臣、協助守城的南明吏部尚書徐石麒等人自殺,大批軍民出東門逃往平湖方向。隨后清軍展開了瘋狂的屠城,從城西三塔到城東甪里街,一路尸積里巷,血滿溝渠,留在城

南華錄

中未及逃出的,有的竄入寺院削發為僧,有的躲入官府大牢自稱囚犯,大兵過后,城中生還者不足三百人,更有大批年輕婦女被清軍擄掠而去。①

項元汴的孫子項嘉謨城破時率二子及妻妾投天星湖自殺。項嘉謨以前的鄰居、詩人朱彝尊在得知他慷慨赴死后表示了發乎內心的尊敬。朱彝尊先前對這個落魄潦倒的世家后裔印象不太好,曾講過一個笑話說,向彤(項嘉謨的字)為人儻蕩不羈,中年時家道中落,有一年禾城鬧饑荒,他家也斷了糧,向彤的父親送給他五斗米救急,向彤的侍妾知道他沒好菜吃不下飯,就拿其中兩升米換了魚干佐飯,向彤大怒,罵道,干魚豈可下箸耶!他的妾不得已,只好再拿三升米去市上換來一只雞,向彤才答應吃飯。朱彝尊從自家妻子那里聽來這個故事,當時還作為閑談笑資,沒想到大變之際,一個“裙履子弟、栗果少年”竟也能視死如歸,朱彝尊感慨之余,特意在《明詩綜》里保留下了這個細節。

嘉謨的一位堂兄項圣謨@,數月前南京陷落時已帶著老 61

母妻子躲到嘉善鄉下,僥幸逃得一命。據說圣謨在鄉下時畫了一幅《秋山紅葉圖》,圖中大片秋林叢立,樹葉紅黃黑白相間,斑斑點點,如淚如血。另一幅《大樹風號圖》,圖中畫一巨樹,卻無一葉,在風中號哭,樹下一老者曳杖于山坡上,回望青山,無限惆悵。

據府志記載,早年有志畫道、并得董其昌親手指點的項圣謨到晚年陷入赤貧之境,靠販制偽畫為生。

多年以后,項圣謨在《三招隱圖》的題跋里如是回憶1645年那個苦澀的夏天;

明年(1645年)夏,自江以南,兵民潰散,戎馬交馳。于閏六月廿有六日,禾城(嘉興)既陷,劫灰熏天,余僅孑身負母并妻子遠竄,而家破矣。凡余兄弟所藏祖君之遺法書名畫,與散落人間者,半為踐踏,半為灰燼……

古物的精靈

在這場浩劫中,項元汴死后分給六大房的累世珍藏,據說被一個叫汪六水的千夫長掠去,從此散落人間。到1652年端午,著名鑒賞家吳其貞來到嘉興,從在世的項氏后人手中看到僅存的黃公望《水閣圖》時,項氏六大房物已然散得差不多了。

盡管項氏那龐大的、幾乎囊括了一整部中國書法史和繪畫史的藏品再也無法歸攏,幾百年間卻從未淡出人們的記憶。一個多世紀后,項氏天籟閣舊藏的米芾、吳鎮、徐賁、唐寅等畫卷成為了清高宗愛新覺羅·弘歷的禁宮藏品。這個對奢靡的江南文化傾慕不已的清朝皇帝不僅把自己在承德避暑山莊敕建的藏書樓命名為“天籟書屋”, 還在1784年南巡至嘉興時特意造訪天籟閣遺跡,寫了數首詩懷念死去近兩百年的南方文人項子京,其一《天籟閣》有云:里文人數子京,閣收遺跡欲充檻;云煙散似飄天籟,明史憐他獨掛名 。博雅好古的皇帝在詩后還附了一段按語:

甲辰南巡過嘉興,惜其閣與名跡均無存者,有煙云 項圣

散似飄天籟之句,至其印記不知何時收入內府,又幸其不落入賈人手,藉假亂真耳。

項元汴把玩書畫的大理石畫桌,后以四十兩銀子歸于蘇州收藏家陸西屏,陸死后,圖籍星散,大約1817年前后,這張石桌成為了專藏宋版書籍的清代大藏家黃丕烈“士禮居”的藏物,據說當時還光澤可鑒。黃丕烈說,當年項元汴在世時,不知有多少價值數十萬金的書畫古物在此桌上展覽,此石案上有無數古人精神所寄,此石已然有靈,“今而后當謹護持之,勿輕去焉,庶足以慰此古物之精靈乎!"

差不多同一時間,另一位住在嘉興新篁鎮的金石學家兼鑒賞家張廷濟,得到了天籟閣的另一件舊物,是出自嘉靖

年間巧匠閻望云之手的一張幾案。有感于這些似有精靈佑護的古物在一代代主人去世后還隨世浮沉,似在述說著前世的繁華舊夢,張廷濟如是感慨:回思天籟,劫灰浩茫,何木之壽,巋然靈光?

1938年4月,日本人的飛機轟炸新篁鎮時,這張幾案和張廷濟收藏的鼎彝、碑版及歷代書畫一起在大火中焚毀了。

素心難問

結束本文的是一個叫薛素素的女子,她曾是熟諳江南鑒藏界掌故、《萬歷野獲編》一書的作者沈德符的侍妾。

這女子小字潤娘,系隆、萬年間名動一時的江南名伎,

不僅容顏如花,且能書善畫,一手蘭竹更是清逸可人。此女 63

還有另一喜好,著男裝,騎大馬,像個女俠一般呼嘯來去,據說她還有一手馳馬挾彈的絕技,能以兩彈先后發,使后彈擊前彈碎于空中,又置彈于地,以左手持弓向后,右手從背上反引其弓以擊地下之彈,沒有一次失手過。錢謙益說她年少時在北方,經常與一大幫富家子弟玩在一起,鮮衣怒馬,紛擁出城,成為當地一景。當時有浮薄少年作《觀素素挾彈歌》唱:“微纏紅袖袒半韝,側度云鬟掩雙臂”,那真叫一個香艷。連女人們都喜歡頗有俠氣的女伎,一個叫徐媛的閨閣詩人就寫詩對她的才貌表示欽慕,夸她“一束蠻腰舞掌輕”,“花神使骨氣縱橫”。

薛素素與江蘇金壇一個叫于褒甫的有過婚約,結識沈德符后,可能是被后者的才華吸引,甘愿以侍妾事之。得知消息,痛恨沈德符奪人之愛的于褒甫寄來了三首格律整飭、哀不自勝的詩歌,譴責薛美女的薄情。一本叫《云自在龕隨

古物的精靈

筆》的筆記還記載了沈、薛合歡之夕出席的嘉賓名單,全都是當時藝術圈大腕級的人物,還有詩人姚叔祥有詩紀之,“管領煙花只此身,尊前驚送得交新。生憎一老少當意,勿謝千金便許人。含淚且成名媛別,離腸不管沈郞嗔。相看自笑同秋葉,妒殺儂家并蒂春”。沈、薛共同生活期間,薛素素的繪畫有了很大長進,人稱“姿度妍雅”的薛素素,作起畫來“下筆如掃,各具意態”。剛歸于沈德符時畫的一幅《吹簫仕女圖》(今藏南京博物院)是她從良后唯一留存的畫作,據說畫中央吹簫的女子就是她自己的寫真。畫中曲欄圍繞的花園里,一線條曼妙的女子正吹簫自娛,其前有雙鉤水仙點綴,其后有湖石勁竹相伴,畫風工整細密,筆墨清雅,全無早期橫涂豎抹三二筆的寫意畫風,表明沈德符帶給她的不光是優裕的生活環境,還有從容恬淡的一份良家女子心情。此畫右上題“玉簫堪弄處,人在鳳凰樓。薛氏素君戲筆”,鈐白文印“沈薛氏”,這沈字,當指沈德符無疑。

64 1612年秋天,李日華的弟子石夢飛給他的老師帶來了

薛素素手繡的一幅觀音像和一卷《般若心經》,一向眼高于頂的李日華評為“精妙之極”,還說那字雖然小如谷菽,卻已得著了趙子昂筆法。他感慨說,世人只知道這個女子只會挾彈馳騎,或者涂抹幾筆寫意蘭竹,哪知道才情竟是如此郁勃,真是萬萬不可小瞧了她。①

像薛素素這樣自負才華與容貌的年輕女子,總是很容易成為文壇大佬們竟相追逐的獵物,被沈德符毫不客氣地揭露造假古董騙錢的王樨登就是其中一個無恥的垂涎者。此人六歲會寫擘窠大字,十歲能詩,說來當年也是一個才子,但才子老去例成流氓--想想看,他竟然比沈德符老四十歲

還不止!--此人竟然越老越風流,與女詩人馬湘蘭、前名

伎薛素素等過從甚密,且大獻殷勤。他曾送過薛素素、馬湘

蘭每人一方端硯,送給薛素素的那方,據說就是著名的“脂硯”。

南華錄

此硯系萬歷元年蘇州名匠吳萬有所造,寬一寸五分許,高一寸九分許,小可盈握,硯質細密,硯身微有胭脂暈及魚腦紋,硯周邊鐫有柳枝,這么小巧的玩意兒,簡直不是用來磨墨,而是女兒家調胭脂用的了。硯背還有王老詩人自題行草五律一首,“調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點,余潤拂蘭芝。”落款“素卿脂硯”,暗示素素小字潤娘。包裝此硯的珊瑚紅漆盒也制作考究,盒上蓋內刻細暗花紋薛素素像,憑欄立幃前,筆極纖雅;右上篆紅顏素心四字,左下杜陵內史小方印,看落款竟出自名畫家仇十洲之女仇珠之手!考慮到王樨登的作偽專家身份,薛素素的那張小像極有可能不是出自仇英之女仇珠,而是王捉刀自為,但面對這樣一份精心設計的禮物,哪個女人還會去計較真偽呢?對薛素素這樣渴望留名、不甘寂寞的漂亮女人來說,這樣的禮物可真是毒藥。那老家伙,懂女人啊!

1716年,一個叫余之儒的廣東人打聽到時任江寧織造的皇帝紅人曹寅有收藏古董的嗜好,為了求官,此人從薛素素后人手中以三間瓦房的代價,買下這方脂硯送給曹寅。曹寅失勢被抄,脂硯由曹寅之孫曹天佑秘藏。據說曹雪芹寫作《石頭記》,曹天佑曾以“脂硯齋”之名點評。

曹家徹底敗落后,此硯由北京一家名“燕軒齋”的當鋪流進了性喜收藏的滿洲正白旗人端方手里。宣統三年,端方在真隸總督任上調任川漢粵漢鐵路大臣,攜帶脂硯及《紅樓夢》刻本入蜀,當他率湖北新軍第八鎮第十六協第三十一標及三十二標一部行于綿陽時,和兄弟端錦一起為軍官劉怡鳳所擒殺。據說端方臨死前大喊他本系漢人,祖先姓陶,但還是被憤怒的士兵們砍下頭顱,裝在一只裝洋油的鐵盒里游街示眾。端方死后,此硯輾轉流落到四川藏硯家方氏之手,此后一度銷聲匿跡。1953年,一個叫黃笑蕓的金石學家在重慶一家舊貨攤上,再次發現此硯,按舊貨攤老板出價,花二十五元錢買下,由好友戴吉亮帶至北京請時任吉林省博物

館館長的張伯駒先生鑒定。張考證此硯確系薛素素舊物,以一千二百元(一說八百元)的高價買下,收藏于自己供職的博物館。此硯在“文革”期間由外地展出返京時,神秘失竊,至今不知落在何處。

沈德符不是薛素素的最后歸宿,有關脂硯主人薛素素的下落,一本清康熙年間的女性詩歌選本《眾香詞》說她離開沈家后流落到了荒蠻的四川大山里",有“通博”之稱的版本目錄學家繆荃蓀在《藕香簃別鈔》里則說她老大嫁作了商人婦,錢謙益則說她中年后成了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嫁過多人都沒有善始善終,最后,年老色衰的薛素素歸于一個南方富商,“為房老以死”。所謂房老,即指妾之年長色衰者。

這個女人曾在她喜歡的蘭竹圖上這樣寫道,“坐窗一日幾回看”,于今美人塵土,卻不知她當時看的是閨中閑情,還是浮世的傷懷?又半個世紀過去了,脂硯齋到底是誰?殘存的舊脂又在何處?秘密從來說不盡,唯有素心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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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記

1975年春",在嘉興市西南十八公里原稱“項墳”的地方(原注:現屬洪合公社良三大隊),發現一座明代墓葬。我館及時進行了現場調查…………“項墳”明墓,墓向朝南,其東、西、南、北是竹園高地。墓為磚砌,磚長50、寬40、厚7厘米。墓內用磚隔成三室,中、右兩室已被破壞。現存左室,從殘留痕跡看,室內又用磚隔成并列的三個棺廂,廂內各置套棺一具。三棺棺外從右到左有墨寫“大房”、“二房”、“三房”字樣。棺木保存尚好,棺內各有女尸一具。墓底鋪長80、寬

南華錄

65和厚10厘米的大方磚。左室頂用一塊大石板覆蓋。隨葬器物主要出土于右棺(大房)內,中棺(二房)無器物隨葬,左棺(三房)僅隨葬白布數匹。墓內出土器物保存好的共三十一件……據嘉興地方文獻記載,明代著名的收藏家、書畫家“項元汴之墓,在陡門橋南寒字圩”。按記載地點,此墓位置相符。以前被盜男尸,可能為項元汴本人。據棺內出土拓片載“萬歷二十七年七月中元東海項穆贊”,此墓應是嘉興項家之墓。項穆是項元汴之子。墓內三具女尸可能是項元汴的三個妻室。從出土金剛經拓片蓋在右棺(大房)的棺蓋分析,棺內女尸可能是項穆之母。從出土器物來看,項穆之母比較富裕……二房、三房隨葬物不多,是因為當時項家已衰敗,這與文獻記載也基本相符……

--原載《文物》1982年8期,陸耀華《浙江嘉興明項氏墓》


2022-12-08 18:5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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