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心、異物及其他之《鎖》 阿丁·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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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鎖》(摘自《胎心、異物及其他》)

阿丁


現在我獨自生活。我離開了那個城市,離開了那些以偷竊為生的朋友。我租下一間地下室,里面有一張床,一臺老舊電視。床的彈簧壞了,翻身時我身下總發出"嗡嗡"回響,像是有個人藏在床墊里彈響自己的肋骨。


有時我會被這聲音驚醒,出一身冷汗,汗里的酸味會讓我莫名其妙的難過,久久不能再次入睡。


床還算軟,電視有聲音,也能出圖像,還找到了一份體面的工作,我很知足。


一家開鎖公司聘用了我。我有了自己的名片,我的名字后面,平生第一次掛上了"技師"的頭銜--"開鎖技師",我捏著卡片左看右看,對它露出微笑。或許別人不認為這個工作有多體面,可我是憑技術吃飯,不偷不搶,在我看來就是體面。雖然這活兒會讓我時常想起以前的勾當。它們最大的相似之處就是,都需要打開陌生人的門鎖。只是,我現在出門工作的時候,手里多了一張塑封的紙,里面有鋼印,那可是公安局的授權。過去,這三個字總令我心驚膽戰,而現在,當我向顧客出示這個東西的時候,我理直氣壯,卻又隱隱不安。有些東西已經進入我血液中了,可能這輩子都驅除不凈。


好在還有成就感。我去應聘那天,一進屋,就看到靠在墻邊的三扇門。我明白,那就是我的考卷。門前的桌子上,擺放著一些工具,有如士兵列隊,整齊有序。有些熟悉,有些陌生。


在老板和他身邊女人的注目下,我只動用了兩種工具就打開了那三扇門,用時不到一分鐘。我看到女人的紅嘴唇上下分開,露出了潔白卻并不整齊的牙齒。她吃驚了,我打賭她沒見過像我這么手快的人。老板面色如常,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但那雙直勾勾盯著我的眼睛泄露了他內心所想:其實他與那女人同樣吃驚、同樣好奇,只是,他對我此前經歷的好奇大過了對我技術的驚詫。


果然,他發問了。我的回答流暢自然,因為我已背誦了一千遍。我告訴他我原來是另一個城市某開鎖公司的技師,那里人稀生意少,所以才來到這個大城市打工。我還給了他一個電話號碼,建議他打過去核實。接電話的人是我在那個小城唯一的朋友,他會這樣告訴詢問者,"他原來確實是我公司的員工,"還將用淡然的口吻描述我出色的技術和謹小慎微的個性,以及樸實忠厚的為人。唯一對我不利的,是我沒有開鎖技師的行業證書,不過沒關系,這個老板不是那種膽小怕事循規蹈矩的人,否則也不會坐在如此豪華的辦公室里,否則,那個長著兩片肥美嘴唇的嬌俏女人也不會站在他身邊。


我的判斷正確,他告訴我不必為證書担心,交給他來辦。此時女人插嘴,她說他去趟公安局就跟回姥姥家一樣平常,她說他見到那些警察就像見到自己的舅舅和外甥一樣親昵。她用的是"他",而不是老板或老總之類,不管她是有意無意,這個人稱代詞足以讓我猜出兩人之間的關系。但那跟我無關,我只需得到這份工作,并且真的得到了。


我簽訂了工作合同,交了一張身份證復印件,并領取了工具以及那張塑封的授權書,還有一身靛藍色的工裝,后背印著這家公司的名號。


我背著這些東西歡快地走在路上,開始我全新的人生。


每個城市都不缺粗心大意的人,每天都會有人把鑰匙鎖在屋里。我知道那種被家拒之門外的滋味。然而當我掌握了這門手藝之后,我不再為無家可歸發愁。在原來那座城市,當我由于某種原因不愿回到自己的住處時,就大搖大擺地走進一家賓館,用比房卡和鑰匙還快的速度打開某個空房間的門,把牌子翻到"請勿打擾"一面,反鎖后洗個熱水澡,再脫得光溜溜的睡上一覺。我不担心有人發現我,這個城市很小,小到不大可能在午夜來客人。我喜歡賓館床被包裹皮膚的感覺,能讓我平靜下來,睡得香甜。那種感覺絕似嬰兒浸泡在羊水中,雖然我對此并無記憶。


我背著工具袋,騎著車,穿梭在鋼筋水泥森林之中。我開過了各種門,普通木門,鐵柵門,色調陰沉看似堅不可摧的防盜門,還有保險柜的門。那些普通的彈珠鎖,我只需要兩秒鐘就可以打開,工具只要一根曲別針,或者是一片包香煙的鋁箔。多鎖點的葉片鎖要費些事,可我照樣能"秒開"。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多鎖上幾道就安全了,其實他們根本不懂,即使有一千個鎖點,鎖芯也只有一個,突破一點,所有的鎖點都會乖乖彈開,步調一致得如同團體操表演者。


這讓我想起昔日的伙伴,他們為自己筑造了無數條心理防線,可是在老警察眼中,根本就毫無用處,他們會迅速并精準地找到你的"鎖芯"。那一刻的感覺就像一根針刺入心臟,每一根肋骨都形同虛設。


但我工作的時候會放慢速度,并盡可能地使用更多的工具,使自己的開鎖過程顯得費時耗力又笨拙。這是老板教給我的,他說不要讓自己的工作顯得又快又輕松,這樣某些顧客會認為自己付的開鎖費用與技師的勞動強度及時間不成正比,同時還有可能給顧客增加心理上的恐懼,"而客戶體驗無疑是最重要的。"他說。我照做了,因為老板的話沒錯。當我最初還沉溺于在客戶眼皮底下炫技時,我發現了他們看我時的目光,與看一個賊無異。那一刻我臉紅了,心里有些羞惱泛起,差點忍不住為自己辯解,可我立刻剎住,為一個在客戶心里產生的念頭辯解是不明智的。


我要做的就是登記客戶的身份證號碼、收錢、開收據、要一個簽字,然后走人。


門打開后,總會有一種氣味撲進我的鼻孔,每家的氣味都不同。有些像現磨咖啡的香氣,那是一種離我無比遙遠的味道。另一些仿佛剛洗過的衣物正在曝曬時散發出的味道,還有嗆炒的油煙味、嬰兒吐奶的微酸、衣柜內樟腦的若有若無。我從不踏進他們的房間半步,可我會吸上一口,憋口氣,下樓時慢慢吐出,猶如饞鬼品嘗美食,這些味道可以提醒我尚在塵世。


我見過了太多的家,陌生人的家。富有的,家境一般的,外來合租的住戶。貧困窘迫的不多見,因為通常這種家庭不會安裝一個昂貴的防盜門,在其家庭成員中,也往往會有個能干的男人,會用身份證或者廢棄的X光片捅開家門,省了被開鎖公司把錢賺走。與之相反的是我開過的保險柜,我通常打開后就轉身離開,這是規矩。可我有幾次還是忍不住偷窺一眼,那里面盛著的內容是和窮人家不一樣的人生。


被我鎮壓很久的東西開始在心里彈跳,那些東西已經安靜地躺在我床上了。我跳上床,拎起床單,氣急敗壞地把它們抖落在地,那些光鮮沉重的東西有的落地即化,有的卻被掀起的氣流擲到空中,就此懸浮著,在我眼前搖成一彎上翹的嘴角。


我是用剃須刀片把它干掉的,每當我的鎮壓行將失效之時,我就捏起刀片,在手心劃出一道口子。如今那些線已密密麻麻,它們切斷了我的掌紋,于是我此后的人生注定變得不可預知。


可我總算還活著。這城市天天有人死。


直到那天之前,我還以為自己已通過每個陌生人的房門閱盡人世。那時我正躺在床上,讀著我論斤買來的一本沒有封皮的書。書里說有個人跟往常一樣,若無其事地跟他的妻子告別,就此消失,在對面的一個房間里藏了二十年,又在某個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日子,毫無征兆地回到家。一個我看不懂的故事。外國人經常干出些匪夷所思的事。看得困了,睡意漸漸濃重之時,手機響了。是公司負責派活的姑娘打來的。她提到的小區離我很近,只隔了一條街。我起身,換工作服,裹上棉襖,背上工具包,出門。


天冷,風大。落葉席卷著我的腳后跟。已經黑透了,路燈下,行人如狗熊般奮力騎行。拐過街角,風小了些,我聞到一股香噴噴的烤紅薯味,勾起肚子里咕嚕咕嚕的抱怨,才想起自己還沒吃飯。先干完活吧,耽誤不了多長時間,完事回來,買上個大塊的紅薯,回去就這熱水吃。


一個中年男人站在單元門口,當我進入他視線之后,他沖我擺手。他擺得幅度很大,像是攥著一根不存在的魚竿,看不見的魚線另一端就是我,似乎是要把我從水里拽出甩到岸上。我點了點頭,他說了句什么,他的話被風刮跑了。


我跟隨他下樓梯,向地下室走去。


他咳嗽了一聲,燈亮了。在晦暗的光線下,中年人變成老年人,他臉上的紋路比我手心上還密集。他求我打開一間地下室的門,說他女兒在里面,已經一個多月聯系不上了,手機不接,后來,后來就關機了。他比劃著,渾濁的淚在他眼里閃爍。


他拿出身份證給我,我抄下號碼和住址,但這些還不夠,我讓他把房東請來,告訴他沒有房東在我不能擅自打開房門。他楞了片刻,點點頭,轉身上樓。


"都跟你說了我沒鑰匙,就一把,早給你閨女了。"


"不是……不是鑰匙,是……"


房東是個肥胖女人,她的手指間還粘著面糊。她老大不情愿地把房本遞給我,我翻了一眼就還給了她。胖女人氣哼哼地回去了,很顯然,中年男人和我打斷了她的饅頭或者烙餅。我正要開門,樓梯上的胖女人說,"別毀了我的鎖,弄壞了要賠呦!"我只好停下,擺手,"不會不會",打消她的顧慮。


男人催著我,我讓他站在我身后。這是最普通的碰鎖,很好開,雖然在里面反鎖了,可我只需要兩秒鐘就可以打開。而打開里面的插銷連一秒鐘都用不了。我摸出根本用不著的幾樣工具,擺在地下,不時揀起一種,煞有介事地鼓搗,其實鎖早就打開了,我用咳嗽聲掩飾了那聲彈響。大約兩分鐘后,我閃在一邊,告訴他可以進去了,然后彎腰收拾工具。男人沖進去的時候帶起了一陣風。這時,一股之前從未聞過的氣味鉆進我的鼻子。隨后,我就聽見男人呼喊一個名字--"倩倩--倩倩--"


然后是撕心裂肺的嚎啕。男人像匹老馬那樣仰著脖子嘶鳴,他捶著床,那床的回應與我的床相同,猶如有個人藏在床墊里,彈響自己的肋骨。


我終于壓抑不住好奇心,進了屋。在門口時,我已經猜出這個房間里發生了什么,剛才鉆入我鼻子的味道,是死亡。一個少女身上,發出的腐鼠般的味道。


可我得找他要錢。我可以等那匹老淚縱橫的馬平息下來。


那個叫倩倩的女孩仰面躺在床上。她的眼睜著,我看到她的眼窩正在塌陷下去,兩個干癟攣縮的眼球即將掉入頭顱里。她嘴微張,唇上落滿了灰,覆蓋了口紅的鮮艷。牙齒在晦暗的房間里閃著光,這是看上去唯一使她像活人的部位。


她嘴唇微啟的樣子,像是等待著、迎合著某個人的吻。


我站立之處的頭頂上,是一根晾衣繩,一條印著麥兜的小巧內褲撐在藍色衣架上。麥兜粉嘟嘟的,瞇著眼笑。我嗅到了殘存的香氣,但轉瞬即逝,腐敗的氣息越來越濃烈。


我走出房間。離開時,中年男人趴在女兒身上,揪著自己的頭發。


我背對門口,呼出剛才吸入的氣味,走上去,深吸一口人世的空氣。


許久,男人出現在我身邊。"我閨女死了,我都不知道她死了多久……"他說。他的話像是從深井里發出來的聲音。


我不知該說些什么。


他摸出錢給了我。我沒請他在客戶滿意度調查表上打鉤。這張表上有三個選項:1,滿意;2,非常滿意;3,不滿意。"不滿意"后面還有一條線,供客戶填上不滿意的理由。


我走了。路上,我忘了買烤紅薯。一進屋,我就打開電視,屏幕上,活人演著死了二百多年的人,活人替已成骸骨的皇上喝著妃子親手熬的冰糖雪梨羹,另一個活人替死去的太監跪著。太監只有在死后才能還原成男兒身,誰死后那話兒都將腐爛,都將不復存在,割了的與沒割的,在成為骷髏后結局并無不同。


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想著那個叫倩倩的死者。她怎么死的,自殺還是他殺,或者是死于一種突發的疾病,也許會有答案,可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的腦袋里此時還回響著那個男人的話。


"……我都不知道她死了多久……"


這之后,我繼續干著我的工作,開啟一道道門鎖。我收集著客戶們的表情,他們被家隔離在外后的焦躁,和重新被家接納的喜悅大同小異。


我再也沒見過死人,可我的感覺卻在說:這個世界每天都有人悄無聲息地死,鎖和門不動聲色地隱瞞著一起起死亡,直到被腐臭的氣味揭露。


有一天我回到地下室,在頭腦空白狀態下把鎖芯取下。我坐在床上,看著那個圓孔,那個現在已經可以溝通活人世界的洞。


可后來,我又把它裝上了。


日子一天天過著。我的電視壞了,只能出聲,沒了圖像。我再也沒打開過它,我讀那些我買來的書。它們漸漸占據了我的半張床,我容忍了它們對我空間的侵略,我沒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安置它們,放在地上會潮的,那可都是書啊,雖然是論斤買來的。


某天,我讀到了一個叫小仲馬的人寫的書,一個活著的公子哥,把他鐘愛的妓女從墳里刨出來--


讀到這兒,我合上書,閉上眼,那個如我一樣躺在地下室的尸體,此刻躺在我的腦袋里。她微啟的嘴唇,蒙上了灰,像是等一個人來吻她,等了很久,一直等到死。


春天來了,枯枝開始飽滿,嫩芽如粉刺一樣鉆出,我再也壓不住它。每當休息時,我就在這個城市的居民區游蕩。我打開一扇扇門,在空無一人的房間里走來走去,抽一支戶主人的煙,有時還喝上一杯。我喝不慣那些叫不上名來的洋酒,我更喜歡冰箱里的聽啤。有時我會洗個澡,在別人的浴盆里躺著抽煙。洗完澡,我就光著身子穿梭在各個房間,躺在軟乎乎的床上手淫,用他們的衛生紙擦拭干凈,然后瞧著馬桶里的渦流把我的子孫帶走。


我忍著,不帶走任何東西。除了垃圾袋。下樓時,我把垃圾袋扔在單元門口的桶里,我喜歡這種感覺,像是自己就住在這兒。


我還沖保安微笑,像個真正的業主那樣微笑。這里的人我都熟識,有些甚至算得上知交,我知道與我擦肩而過的男人的安全套型號,正在遛狗女人喜歡用脫毛劑而不是剃須刀,以及那個正在追著皮球瘋跑的胖小孩把沒分數糟糕的考卷藏在哪兒。


我比這里的任何人都清楚他們的秘密。


我很高興自己光顧過的房子里,主人們都活著。


某個午夜,我的手機響。是個陌生的號碼。我接了,我聽出了老板的聲音。我從來沒存過他的電話,他是我的老板不假,可他跟我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他的聲音低啞,像是怕吵醒旁邊的什么人。口吻是命令式的,但他用了"請"字。我穿衣拎包,關門時發現我的門鎖鎖芯消失了,那個圓洞再次出現。是我干的,但我忘了什么時候又把它卸了下來。我掩上門,跑上樓梯,走出院門。老板的車如巨獸般伏臥在門口。


我上了車,車疾速向目的地駛去。老板簡短地交待了讓我做的事,他的話像是一根事先被精心砍削過的樹枝。


車停在郊外的一座獨棟別墅。我沉默著跟著老板的腳步,來到門前,他掏出鑰匙,打開了門。那一刻我有些恍惚,我奇怪他既然有鑰匙還叫我來干什么。可我隨他上樓之后就知道了,還有一扇門需要我打開。


門反鎖著,我不必在故意拖延,但我的手有些哆嗦,這種情況極其少見。我花了五秒鐘才打開它。鎖點彈開的瞬間,老板轉過身,對我說,"你在樓下等我。"他看我的眼神,似乎含有很多內容,我不懂的內容。


我在樓下的沙發上坐著,端詳著這個巨大的客廳。這里的裝飾和擺設是我這輩子也沒見過的奢華。一臺與客廳格格不入的古舊座鐘站在墻邊,發出上個世紀才有的聲響,靜謐、安然,對我這個陌生人的出現完全無視。


時間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在鐘表的滴答聲中漸漸失去意識。


他無聲地下樓,但我能聽到他的腳步聲。我睜開眼,起身,他站在我面前,繼續用那種目光打量我,似乎是在用一把我看不到的尺子衡量著我。他的額頭上全是細密的汗。當他垂下眼簾時,開了口:


"我需要你幫我個忙。"他說,"但你要答應我,今天你看到的、和接下來要做的事,半個字都不能透露給任何人。"


我答應了。我本不想答應,我知道他要讓我做的,肯定不是什么能見光的事。可我迅速應承下來,沒辦法,我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我隨他上樓,走進那個房間,看到一個女人躺在地毯上。我認識她,面試那天,站在老板身邊的女人,肥美的嘴唇,潔白卻不整齊的牙齒,和她目睹我開鎖時驚訝的表情。


然而這時,她已經是個死人,雖然看上去更像是熟睡。可我聞到了死的氣味,雖然很淡。她閉著眼,睫毛似乎還在抖動,好像一次調皮的裝睡,隨時要睜開把看她的人嚇一跳。她的牙齒咬著一小部分下唇,這個凝固的動作更配合了她的"調皮"之舉,一個秘密被她輕輕咬在下唇。也許他知道,卻永遠非我能知。


"她是猝死,我懷疑她有心臟病。"他說。


我沒有回應,我把她扛起來,出門時老板的手出現在門框,這只手預防了我萬一不小心,會把她的頭磕在門框銳利的角上。他領我來到車旁,后備箱彈開,他幫我抬腿,我們一起把她安放在箱里。


他驅車疾馳。寥寥的燈火從車窗滑過。我癱軟在后座,后背似乎能感受到她的體溫。


車在一個老式小區門口停下。"門牌號記住了嗎?"他問。我點頭。


"好,我在車里等你。"


我從后備箱把女人抱出來,背在背上,我驚訝她嬌小的身軀竟然如此沉重。我兩手托住她柔軟飽滿的臀,向一個樓洞走去。


一個人正彎腰扶著樹嘔吐,酸臭味告訴我這是個醉鬼。他吐完起身時,我恰恰從他身邊經過。"喝大了吧,操,還是哥們有量。"他醉眼迷離地看著我后背的女人,嘴角彎出白癡的笑,一手扶在樹上,兩條腿如安了轉軸一般晃出一個又一個圓。我沒理他,徑自上樓。


五樓,我無聲地喘息,然后顧不得調勻呼吸,蹲下身子,把她靠在墻上,她的頭向一邊歪去,我邁出一條腿撐著,讓她不至于倒下。摸出工具,開鎖。


這是一間一室一廳的房子,具有單身女人熱愛生活的所有特征,精致、淡雅、舒適。臥室則增添了一項慵懶。我把她抱到床上,褪去了她的衣服,保留了內褲和乳罩。觸摸她皮膚時,我的襠部腫脹異常。我他媽的這是怎么了。這就是我當時對自己說的話。


我給她擺了個側面的睡姿,上面的腿蜷曲,下面的腿伸得筆直,一個沉睡的睡姿。最后,我幫她蓋上被子。被子比她的皮膚還要冰冷。


我把床頭的毛絨熊塞進她懷里,拿起她的手,放在熊肚子上。


"而客戶體驗無疑是最重要的。"


最后的工作是整理這個房間內所有跟老板有關系的一切。確定的和疑似的,統統放進背包。鎖好門后,我快步下樓,摘下手套,扔進另一個樓洞口的垃圾桶。


上車后,我把背包交給老板。他把一個牛皮紙袋遞給我,不用數,我的手跟我說,這對你來說可是一大筆錢。


一周后,我辭了職。我最后一次站在老板面前,他用一種全無必要的鄭重手勢把一本技師證書交給我,他說憑這個和你的技術可以在任何一家開鎖公司找到工作。我道了謝,他向我伸出了手。我看了他一眼,沒把手遞過去。


我走了。


我買了足夠的食品,足足有半個月沒有出屋。那些天,我開始頻繁地做同一個夢--我走在某個酒店的走廊里,每個房間的門把手上都掛著一個牌子,每個牌子上都有幾個字,"此人活著",或者,"此人已死"。就是從這個夢開始,我添了個盜汗的毛病。我的被子被汗溽濕,漸漸發霉,我無所事事地等著,等著有一天苔蘚從我的皮膚上鉆出來。


一個多月后,我走出屋子,重返活人的世界。


在街角,我買了塊烤紅薯,坐在長椅上,邊吃邊讀報。陽光煦暖了我的脖子。我在報紙上的邊角上看到一條新聞,有關那個女人猝死出租屋內,月余才因為尸臭被人發現的新聞。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5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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