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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4月20日,科斯教授和夫人的骨灰在芝加哥市雅園墓地一并入土下葬。作為科斯的學術助手,學者王寧追溯了科斯生前事跡以及科斯晚年日益濃厚的“中國情懷”(原載于FT中文網)。 美國芝加哥當地時間,2015年4月20日下午2時,科斯教授和夫人的骨灰在芝加哥市雅園墓地(Graceland Cemetery)一并入土下葬。喪事肅穆而簡約, 沒有鞭炮的喧嘩,也沒有香檳、音樂或祭品,唯有幾束素雅的鮮花相伴。雖然芝加哥早已入春,當日卻春寒料峭,天空低沉,陰風怒號。 科斯 (Ronald H. Coase, 1910-2013),生于倫敦,在倫敦經濟學院先求學,后任教,1951年移民美國,先后執教于紐約州水牛大學和弗吉尼亞大學,并在1964年加盟芝加哥大學法學院,接手《法律和經濟學期刊》,直至1981年退休。科斯的兩篇宏文,“企業的性質”(1937)和“社會成本問題”(1960),分別奠定了新制度經濟學和法律經濟學的理論基礎。1991年,科斯眾望所歸,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獎勵他為我們打開了從交易費用和產權看經濟的大門。 科斯夫人(Marian Hartung Coase, 1912-2012),芝加哥人,西北大學音樂系畢業,1932年在芝加哥街頭偶遇在此訪問的科斯。有緣千里來相會,科斯和瑪麗安一見鐘情。瑪麗安1937年遠嫁倫敦,1951年隨夫返回美國,1964年重歸故里。科斯與夫人相識80年,一直恩愛如初,相敬如賓。他們無子無女,相依為伴。在夫人去世后的一段日子里,老先生痛不欲生。回憶與夫人的相識相伴,老先生不時以淚洗面。老先生唯一的安慰是,在長達75年的婚姻里,他與夫人沒有一次吵嘴,沒有一次紅臉。 科斯和夫人都是無神論者。在倫敦喜結連理時,他們在市政府注冊登記,沒有牧師,沒有婚禮,也沒有蜜月。他們在生前雙雙立下遺囑,去世后,不安排追悼會和葬禮,把遺體捐獻給醫學研究。夫人和老先生在間隔不到一年的時間里,相繼辭世。尊重他們的意愿,芝加哥沒有舉辦任何喪禮。老先生對中國的深情厚義,廣為人知。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在老先生駕鶴西歸后中國舉辦了多場追思會,尤以張五常教授2013年10月在深圳舉辦的“科斯教授追思會”最為隆重。 科斯和夫人一生儉樸,從容,樂觀而豁達。年輕時常徒步和騎車旅游,或領略自然山水之靜,或品位人文歷史之韻。他們喜愛音樂、文學和芭蕾。在大學期間,瑪麗安專職大提琴,畢業后曾活躍于芝加哥樂壇,時常以大提琴手參加演出。在經濟大蕭條的30年代,她也曾在中學執教音樂。科斯幼時曾向他父親的一位同事學習鋼琴,但很快發現自己沒有音樂天賦。在芝加哥邂逅瑪麗安之后,科斯重燃對音樂的興趣。從1932年相識到1937年完婚,他們遠隔大西洋,通過鴻雁傳書,互訴哀腸,而音樂是他們經常談論的話題之一。科斯最愛的樂曲是英國作曲家愛德華·誒爾加爵士(Edward Elgar)最富盛名的“謎語變奏曲”(Enigma Variations)。在文學方面,科斯喜歡莎士比亞和勞倫斯(DH Lawrence),不過獨愛安東尼·特羅洛普(Anthony Trollope)。 雖然從未踏足中國,科斯的“中國情”隨著年歲的增長而發酵,變得愈濃愈深。孩提時代,酷愛歷史的科斯因為閱讀馬可波羅的《中國游記》,而從此與中國結下了不解之緣。在他與瑪麗安的通信中,不時提及中國音樂、歷史和文化。1935年11月28日至次年3月7日,中國藝術品國際展覽會在倫敦隆重舉行。近4千多件中國藝術珍品在倫敦皇家藝術學院讓觀眾一飽眼福。其中,780件來自中國,3100件來自世界各地240多家藝術品收藏機構。這次展品的規模之大,品質之高,空前絕后,嘆為觀止。科斯在展覽會流連忘返,深深為中國的藝術瑰寶而折服。 科斯墓 在晚年,科斯心系東方,關注中國改革。在改革之始,科斯急切鼓勵張五常回香港執教,近距離追蹤中國經濟變革。90年代初,科斯邀請盛洪到芝加哥大學法學院訪問。在2008年,科斯組織了“芝加哥中國經濟轉型國際研討會”,動用自己的諾貝爾獎金,資助中國學者、官員和企業家到芝加哥赴會。在長達一周的研討會期間,科斯堅持所有與會人員住進芝加哥最豪華的五星級賓館。2010年,百歲高齡的科斯再次出山,召集了“芝加哥工業生產結構研討會”,鼓勵中國經濟學家走上經濟學研究的前緣陣地。 科斯一直堅信,中國悠久的家庭倫理和避鬼神、敬人事的實用主義傳統,是中國步入現代社會的制度和文化資產。在腳踏實地、堅忍不拔的中國人身上,科斯看到了希望。在2008年的芝加哥會議上,他語不驚人地告訴世人,“中國的奮斗,就是世界的奮斗”。同時,科斯也一針見血地指出,中國人膜拜權威的習慣,不利于學術創新,是思想解放的天敵。 開創產權經濟學的科斯担心特權橫行是中國長治久安的最大威脅。權利的界定都是不完全的;特權橫行,官權泛濫必定導致公權私用,民權不彰。民權不彰,老百姓何以安居樂業?老百姓不能安居樂業,一個社會何以富民,何以長治久安?中國經濟在改革中的突飛猛進讓科斯又喜又驚。喜的是,他終于看到中國人撥亂反正,回到了自己的歷史軌道;驚的是,產權不明的中國何以經濟騰飛?這個疑問,要等到我們合著How China Became Capitalist才找到答案。簡而言之,產權的界定有多少之分;僅從有無之別來看,容易誤導。 最讓科斯憂心忡忡的是中國的人口和戶籍政策。“一對夫妻只生一個小孩”的社會一定不可持久。“計劃生育”的危險并不在于“計劃”,而是計劃和生育主體的分離。而且,如果生育這樣的家庭私事都能堂而皇之地由政府統籌規劃,僭越的官權何處才能看到自己的紅線?戶籍政策畫地為牢,阻礙人口遷移,違背了“人挪活,樹挪死”的中國古訓。 中國改革已經取得的舉世矚目的成績,離不開一步步思想解放。遺憾的是,由于體制和習慣的雙重影響,思想市場仍然壁壘森嚴,解放思想之路依舊漫漫其修遠兮。因為思想市場滯礙重重,中國經濟創新能力捉襟見肘,從而嚴重阻礙了第一和第二產業的升級,也直接壓迫第三產業的發展。因為沒有思想市場的依托,在國際市場上打拼的中國企業,就像競技臺上蒙著眼睛的拳擊手。 沒有教育和文化產業的全面開放,沒有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胸懷,有千年歷史和燦爛文化的中國在“軟實力”方面竟然乏善可陳!如何奢談中國文化復興? 欣慰的是,在科斯去世的一年多時間里,中國政府已經著手修正人口政策,以終結壟斷為目標的國企改革也吹響了號角。同時,“思想市場”已經廣為學者和媒體接受。如果繼續解放思想,以法馭權,以法治國,進一步厘清公權和私權的界限,規范政府、法律、企業和市場的多邊關系,讓企業家自由、公平、全方位地競爭,中國經濟還有很大的快速提升的空間。 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的最終動力來自人性的啟蒙,來自每一個社會成員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對真善美的渴望。同時,人性的啟蒙也是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的試金石。以扭曲人性、侵犯個人尊嚴為代價的“發展規劃”幾乎無一例外地把社會推向通往地獄之路。 在生命的最后,科斯把他的時間和精力慷慨地留給了中國。他接見中國的訪問學者,接受中國媒體的采訪,合著How China Became Capitalist。科斯對中國的偏愛,是他內心一如既往的“中國情懷”的自然流露。正由于對中國的偏愛,科斯也把自己的期望寄予中國,把自己未竟的事業托付給中國學人。保持寬容開放的心態和虛懷若谷的胸懷,有千年商業文化傳統的中國人或許可以把市場經濟之路走得很寬,更遠。如果中國經濟學人實事求是,系統跟蹤和分析市場經濟在中國的演變,科斯心中的經濟學革命或許會首先在中國拉開帷幕。 安息吧,科斯教授和夫人! 附科斯夫婦合葬墓的碑文如下: Here sleeps in peace Ronald H. Coase, dedicated husband and single-minded economist, whose ideas have inspired the great transformation of China and will continue to inspire our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 Marian H. Coase, her life a beautiful and long story of music, love and humor, resting now with those she loved. 這里長眠著 羅納德.H.科斯,盡心盡職的丈夫,心無傍鶩的經濟學家,他的思想不僅鼓舞了偉大的中國轉型,而且會繼續啟發我們研究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 瑪麗安.H.科斯,她的人生猶如一場由音樂、愛和幽默編制而成的漫長故事;如今與她摯愛的人在此安息。 作者執教于美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為經濟學家羅納德·科斯(Ronald Coase)的學術助手,曾與科斯合著《變革中國》一書。
燕南園愛思想 王寧 2015-08-23 08:5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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