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里雖不是為了探討現實主義問題,但若要談論當下或這幾年來的軍事題材長篇 小說的創作狀態,以及前景與遭遇的尷尬,也就必然地會觸及“現實主義”,至少是應 以怎樣的態度來談論當下或這幾年來的長篇小說景況。應該說,現實主義之于文學(包 括文學批評),是一種基本的、也是永遠的審美品性;文學之所以可能伴隨人類旅程而 存在、而延續,現實主義是最強大的支撐力量,因為它體現了文學發生的初衷。小說也 是如此。當然,我說的現實主義是或只能是一種文學精神,一種自覺審視社會生活及其 人的生存狀態,特別是洞察人生、人性或“人的過程”的眼光,而不是或不僅僅是一種 所謂“再現生活”的創作方法——不難發現,凡優秀的對文學作出奉獻的作家,無論他 (或她)處于怎樣的歷史時期或何種文化背景之下,就“卷入現實”、關注社會生態與人 自身、以及自覺承受人類苦難的精神來說,并沒有因創作方法或文學傳達形式而發生根 本性的分歧——事實上,如薩特、貝婁、伯爾這樣的很富現代性、很先鋒或很前衛的世 界性作家,在他們的創作中所體現的現實主義精神,或許要比我們的某些標榜“現實主 義”的作家,顯得更為強烈或更富深層意味。不過,我在前面已經說了,這里并不是為 了專門探討現實主義問題,而是為了談論當下或這幾年來的軍事題材長篇小說的創作狀 態,以及其他與此相關的問題,但我想說的是,如果這也可以被認為是文學批評的話, 那文學批評是不能沒有現實主義精神的——盡管文學批評面對的是作品與創作現象,而 且這里的評價對象還是軍事題材長篇小說。
我們首先要肯定,軍事題材長篇小說與其他題材的長篇小說的創作,并無特別的不同 ——只是題材差別而已。戰爭生活或軍營生活,同樣是人類生活及人的生存狀態、乃至 人性的一種體現——小說就是小說,任何以為軍事題材小說具有特別性的意識,無論自 覺還是不自覺,絕對不利于小說的創作或批評。實際上,所謂軍事題材,也只能是一種 籠統的說法,因為其中囊括了包括戰爭或演習或練兵在內的各種形態的生活,但無論如 何,小說就得當作小說來創造——它不是報告文學,也不是散文,更不是新聞通訊或人 物速寫。譬如說,作家的題材對象是一次與戰爭相關的事件,諸如演習之類,或干脆是 一次真槍實彈的戰爭過程,抗日戰爭也罷,邊境局部戰爭也罷,作為小說創作,僅僅是 事件或戰爭的“過程”,肯定是很難被認同為好小說的;不言而喻,“過程”是必需的 ,它往往作為情節或故事,但更重要的是“過程”的意義,即“過程”最終傳達了一些 什么、提供了一些什么,以及實現的程度如何或是否新鮮、是否可能滿足社會閱讀的期 待等。我想,這才能說是創作正在接近小說藝術。也因為如此,所以我們在創作或批評 中,必須把軍事題材長篇小說當作真正意義上的小說來看待,任何另具準則的想法肯定 不利于這一領域的創作繁榮,更不利于新的創造及出類拔萃作品的出現。
如今的軍事題材長篇小說創作是不是陷入了窘境,我只能從總體上來說。這幾年來, 當然也常有好的或比較好的長篇小說問世,可這似乎與我說的窘境并不矛盾,因為好的 或比較好的作品確實是少了一些,至少是在數量的背景下顯得很微弱很可憐。雖則我也 會說,總的情況是好的,是取得了巨大進展的,并列舉一大批已經出版的長篇大作,但 在我看來,如此樂觀的態度對我們的創作究竟有什么意義呢?事實上,那種創作上的沾 沾自喜,那種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或“找不到感覺”的精神狀態,已經開始戕害我們的 創作了。不過,我說的窘境,還不止于一般的個體創作狀態,也不僅僅是指好作品太少 或數量與質量之間的失調,我主要是從整體現象上來談論一些應該深究的問題——
譬如,題材失衡的問題。這主要表現在兩方面:一是戰爭題材(包括與戰爭相關的歷史 題材)與和平軍營生活題材之間的失衡;另一則是所謂“現實題材”中的“過去”與“ 現在”之間的失衡。按理說,作家選擇怎樣的題材是作家個人的事,但這種失衡的現象 ,或多或少能讓人看到或感覺到某些不應該發生的創作缺陷與整體狀態上的遺憾,而且 也能從中意識到當下或這幾年來長篇小說創作所遭遇的窘迫、尷尬、乃至無奈。
倘若不談軍事題材長篇小說也罷,但我們已經打出了軍事題材的旗號——我還是原先 的看法,軍事文學領域假如缺乏或少有了戰爭文學、特別是戰爭題材小說的創作,這個 領域是很難被支撐起來的。就一般的(或非軍人的)讀者而言,能對和平軍營生活題材的 小說產生多大的興趣,我因沒有調查而無法下結論,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說 到軍人或說到軍事題材小說,會很自然地聯想到戰爭文學或切切實實與戰爭相關的軍人 生活題材小說——全世界的閱讀心理及期待大同小異,好萊塢影界為什么推出的與軍人 生活相關的影片基本上都是戰爭片,原因也在于這樣的選擇比較吻合觀眾的接受心態, 或在于人類對于戰爭及戰爭中的人一種永不衰敗的、復雜而又充滿了天性意味的興趣。 因而無論是中國還是世界,戰爭文學或戰爭小說始終是一個自成體系的文學分支。但我 們的軍事題材長篇小說領域,戰爭題材或可以被稱為戰爭小說的作品,確實是太少太少 了,即使有那么幾部,在藝術質量上也不盡如人意。
這種戰爭小說匱乏的創作局面是怎樣造成的呢?在我看來,首先是小說作家的不自覺, 或在小說的價值觀方面缺乏思考,甚至與作家的急功近利意識或“速成”的意識相關; 其次才是倡導的問題,即我們的軍事文學創作領域,多年來一直自覺或不自覺地在提倡 “現實題材”,以及一直在強調作品的“現實意義”,而戰爭小說(如長征題材小說、 抗戰題材小說、朝鮮戰爭題材小說等)又屬于歷史題材的范圍,由是,作家紛紛把題材 選擇的目光投向和平軍營生活,投向正在發生變化的非戰爭狀態下的軍人生活,也就顯 得很正常了。但在這里,我們對于作品的所謂“現實意義”的理解,很明顯地存在著誤 區,而造成這種誤區的原因,則在于我們對文學、對小說的可能性缺乏一種真正的或屬 于審美的理解。我們所說的“現實意義”,實際上是一種審美的啟示,一種讀者的接受 過程所可能產生的“現實感”,或由此而發生的對現實的聯想。“現實意義”只能是作 品與讀者之間互動的結果。或者說,一部小說沒寫好,根本打動不了讀者,即使是選擇 了最“現實”的題材,也不可能產生所謂的“現實意義”。其實,小說是否具有“現實 意義”,與題材選擇并無直接的因果關系。我最近讀到一部寫秦相李斯的長篇小說,是 地道的歷史題材,你能說這部小說沒有“現實意義”?在我讀完小說之后,所產生的感 受絕不止于“蒼茫”,還有一種李斯其人還活著、還在我們中間的感覺——一種好的理 解及好的傳達,確可以消融歷史與現實之間的漫漫距離。兩千多年前的題材可以達到這 種與“現實”溝通的境界,更不用說與今天有著直接關聯的歷史題材了,譬如抗戰題材 的戰爭小說或與日軍侵華相關的歷史題材小說——能說這樣的小說沒有“現實意義”么 ?無論是中國人的精神的“現實”,還是日本軍國主義(或右翼勢力)在今天依然甚囂塵 上的“現實”,都在提醒與警示我們,優秀的抗戰題材小說有著比昨天更強烈的“現實 意義”——若從國家與民族利益的角度審視,其“現實意義”是一些所謂的“現實題材 ”(即軍營生活題材)小說所無法比擬的。當然,作為歷史題材的戰爭小說,對于沒有經 歷過戰爭或歷史知識相對貧乏的作家來說,其難度是可以想象的,但從另一角度看,今 天的作家往往擁有新的觀念或新的感受歷史生活的姿態,特別是對于戰爭、對于民族生 存狀態的理解方面,更能體現文學的初衷與其他可能性。所以說,我們的作家放棄或不 重視這一題材的創作及更深層面的發掘,只能認為是一件遺憾的或讓人感到惋惜的事; 何況,抗戰題材還只是戰爭小說中的一個領域。在我看來,戰爭小說、特別是長篇小說 有著極為廣闊的前景——真正體現軍事文學繁榮的標志性杰作,也許還得生長于戰爭小 說這片肥沃土壤。
我想,與其在軍事文學領域提倡“現實題材”還不如從文學的可能性方面強調“現實 意義”,或強調一個軍旅作家應該承担的歷史使命,即為國家、為民族、為人類的命運 承担應該承担的責任。我還是原先的意思,選擇題材只能是作家意愿,或只能是作家在 意識到了題材對象的可能性之后作出的決定。但值得一說的是,題材選擇也不可能是一 件被動的事——實事求是地說,不少作家恰恰經常性地處在一種被動選擇的狀態之中。 也正是這樣,不少標榜“現實題材”的長篇小說,從傳達內容看,其實是很難被稱為“ 現實題材”的。這,就是我在前面說到的“現實題材”中的“過去”與“現在”的失衡 。假如不信,只要我們樂意對近年來陸續問世的軍事題材長篇小說略作回顧,即便憑藉 印象就能感覺到(事實也正是如此):很多標榜為“現實題材”的小說,其實僅僅是描寫 了當代軍營生活,而真正可以被稱為“現實”的、即處在急劇變遷中的軍人前沿生活, 則很少被觸及。倘若換一種角度審察(或用攜有傳記性批評色彩的方式審察),那我們更 可以發現,一些“現實題材”的小說創作,往往只是一種親歷性的文學記錄,其中的想 象也沒有跳出親歷的小圈子,因而小說的質量就很自然地成為這一類小說的“問題”。 說穿了,這一類“現實題材”小說,仍然屬于“歷史題材”的范圍,因為作品中的“現 實”,往往是很久以前的軍營生活回憶了。當然,我并不是說這樣的軍營生活題材不能 成為我們的選擇,不是的;只要是與軍人相關的生活,無論何時何地,也無論是親歷還 是采訪調查所得,都可以成為小說創作的題材對象——只是“過去”的生活題材弄不好 ,也就給人以陳舊之感。但不管我們怎樣看待這一現象,所謂“現實題材”中的“過去 ”與“現在”的失衡,還是讓人感覺到了不少作家所面臨的尷尬處境——至少是這些作 家想“現實”也難于“現實”起來了,或“現實”起來免不了有力不從心之感;可以說 ,他們在貼近現實、熟悉生活與更新體驗等諸多方面,需要大面積的“補課”——如果 還想或仍然認為自己是“軍旅作家”的話。我的意思是,假如我們不在這些方面多下一 點兒功夫,便談不上“卷入現實”的問題,也談不上有所發現與有所創造(特別應該看 到,這樣的狀態在最可能寫出長篇小說的專業作家中顯得更迫切或更為舉足輕重)。我 覺得讀者完全可以理解,甚至這種題材選擇的失衡現象,我只是想指出一種不利于軍事 題材長篇小說創作繁榮的“現實”(或相關因素),也可以說是以此為契機的“借題發揮 ”,而絕非為了說明,若選擇了“現在”的軍營生活題材,或干脆是生活中正在發生什 么就寫什么,我們的小說就一定具有“現實意義”了——我已經說過,題材選擇與“現 實意義”之間并無任何必然的對應關系,關鍵是怎么寫或在于具體的敘述過程的可能性 ,以及最終的思情實現與題旨寓意的完成(即成為閱讀事實)。在創作上,“一哄而起” 是最可怕的事,也是最可能戕害文學創造性的行為。當然,提出這種失衡,更不是為了 宣揚臭名昭著的“題材決定論”。我們知道,在當代文學史上,“反題材決定論”與“ 題材決定論”曾有過生死較量,因而為了避免重蹈覆轍,以史為鑒的自我提醒便顯得很 有必要。
說到底,我說的所謂軍事題材長篇小說創作的窘境,也就是在整體上少有兩種題材的 好的或比較好的小說,即一是戰爭小說,或與戰爭相關的歷史題材小說,另一則是真正 能體現當下軍人的生存狀態及如何面對戰爭可能的“現實題材”小說——鑒于軍人為戰 爭而存在的原理,實際這樣的“現實題材”小說,都可以認為是與戰爭、尤其是與高科 技條件下的現代戰爭相關的小說。毫無疑問,怎樣寫好這一類真正的“現實題材”小說 ,也就構成了一種考驗,或一種需要更深入地“卷入現實”,以及獲得更多從未有過的 新鮮體驗的挑戰——甚至還得有傳達的睿智與勇氣,有一種使命感支撐下的現實主義精 神;否則,一切走出窘境或突出重圍的愿望,都可能成為空話。當然,就窘境的話題( 特別是涉及具體作家的創作景況),我們還可以扯出很多,諸如觀念問題,小說敘述問 題,作家文化素質問題,想象力問題,乃至創作環境問題,等等,但這都是一些人所皆 知的問題,即便捅到底,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特殊的不同于他人的狀態,而最要緊的是明 白大格局、大狀態、以及文學精神的可能性。但有一點是應該調理清楚的,那就是凡寫 軍人的小說,必須擁有與戰爭相關的目光——事實上,凡寫軍人生存狀態或精神風貌的 小說,大都可以被稱為“戰爭小說”或列入“戰爭小說”的范疇。我已經說了,軍人( 無論往昔的軍人還是現代軍人)本是為戰爭而存在,或者說,軍人的生命永遠牽連著戰 爭(即便和平,也是遏制戰爭的結果)。我想,這樣的文學觀念或多或少可以幫助我們擺 脫一些妨礙創作的束縛,以便使我們的長篇小說更大氣一些,更富有“兵味”一些,也 更能體現文學精神與更接近小說藝術一些。
2001年2月于北京
注:本文之所以仍沿用“軍事題材”的說法,純粹是因了“約定俗成”的緣故。從學 術的角度考量,“軍事題材”的說法確有行業文學的嫌疑。不難發現,當代中國最興旺 最見成就的是以農村生活為描寫對象的文學,但即便如此,也沒有出現諸如“農民文學 史”或“農村題材文學史”之類的學術稱謂。原先我提出過“軍旅文學”,但又覺得平 弱了一些。若把與戰爭、與軍人生活相關的文學統一于“戰爭文學”的范疇,遺憾的是 我們的真正描寫戰爭的作品(特別是長篇小說)又太少。鑒于這種狀態,也就只能暫時沿 用“軍事題材”的說法——不過,“戰爭文學”這一概念是最能被世界文學認同的。
當代作家評論沈陽126~129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周政保20022002 作者:當代作家評論沈陽126~129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周政保20022002
網載 2013-09-10 21:2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