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談《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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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論《金瓶梅》


又是陰雨天!和啟旡站在階沿,巷里有鼓吹,使我想起小時候村子里人家結婚的日子,也是這么的陰雨天,泥濘的石子路上有嫣紅的炮竹紙,在潮濕的空氣里傍午的炊煙是柔和明凈的。因為是陰雨天,結婚人家的喜氣也是清揚的,像孩子在水里沐浴,更可親可念了。現在院子外面的人家也有這么的炊煙,我心里頓時響亮起來。枝頭高高處有喜雀叫噪,我并且知道天也快晴。印度有三世諸佛,人果然不僅是生活于現在,同時也生活于過去與將來的,所以熱鬧。


和啟旡談到《金瓶梅》,我說:「無事我又看了一遍《金瓶梅》,覺得寫的欠好,讀了只有壅塞的憂傷,沒有啟發。」于是啟旡說了些明朝萬歷天啟年間的事。《金瓶梅》里的人物,正如陰雨天換下沒有洗的綢緞衣裳,有濃濃的人體的氣味,然而人已經不在這兒了,也有熠熠的光輝,捏一捏還是柔滑的,可是齷齪,如張愛玲在〈談跳舞〉里說的:「齷齪永遠是由于閉塞,由于局部的死。」是這樣的爛熟,所以全是婦人,再嫁三嫁,像孟玉樓,嫁西門慶時已經三十歲。連荒淫也有不同,有的是尋求剌激,像西門慶那樣卻只是單純的沉湎。就是變態心理吧,都還有叛逆的意味,他可是連這都沒有,一切都平平實實的,家常便飯的荒淫,他喜歡的是婦人,不是少女。


《金瓶梅》的作者對于故事只有取,沒有給。讓故事自己去完成本也說得通,但人生的完成仍有比故事的完成更廣大的,作者的不足處就在于他描寫書中的人物,而不能超過書中的人物。但凡作者,都是描寫自己的,從外界的人物里描寫自己,也使讀者從這里發見自己。讀了《金瓶梅》,可是不能有這樣的發現。聽說《金瓶梅》的作者在一豪富人家坐過館,大概是和西門慶家的溫秀才那樣的寫寫禮帖,陪伴主人和賓客說說話兒,對于西門慶家的生活空氣很深入,但他到底只是個不相干的人,輪不到他羨慕,也輪不到他憐憫。正如溫秀才在西門慶家是無足重輕的,作者在《金瓶梅》里也不能發見自己。他不能賦予故事以人生的完成,只能寫出故事自身的完成。


好的作品必不是代表一個時代的。廢名說溫庭筠的詞描寫事物而能解脫事,得大自在物。藝術正該是這樣的。就是描寫時代吧,也要能解脫時代。這纔是無限制的,有他的求生。不但如此,藝術還得丟開理論,因為一切理論都是結論,而藝術永遠是啟發,人生也本來永遠是開始。但也只能在描寫事物中求解脫事物,在描寫時代中求解脫時代。廢名后來學佛,我很不贊成,因為這變做于無事物處求解脫,只有惆悵,不能有大自在的。而一般寫實派作家,又以為寫實就是一切,加上思想就是走在時代前頭。走在一個時代的前頭是很快就會落在第二個時代的后頭的,要不落后,還得他是活在一切時代之中。《金瓶梅》我就嫌他太過代表一個時代。


但《金瓶梅》仍舊有他的不可及處,中國至今還沒有把文字與言語結合得像《金瓶梅》這樣好,這樣活生生的。人物出處也寫得切切實實,沒有一點傳奇化。西門慶那么荒唐,對李瓶兒還是有真的愛,但也不因此影響他的荒唐。潘金蓮與春梅都是尖刻到不能再尖刻的,她們相互間卻也有真情真義。孟玉樓溫溫柔柔的再嫁西門慶,西門慶死后又溫溫柔柔的三嫁李衙內,沒有一點感情上的損傷。她三嫁李衙內時已三十七歲,還是當初再嫁西門慶時三十歲的孟玉樓「行走處暗香細生,坐下時淹然百媚」,沒有想到要責備她。落后春梅做了周守備的夫人,依她的為人很可以報復月娘的,但她還是敬重月娘,來往走動,過去的主奴關系不論是狠毒也罷,狠毒也有可懷念的,事過境遷,倒是變成了親切的,人生往往如此。頂委委曲曲的是李瓶兒,她是西門慶家惟一可以獻給神的犧牲,而她也已饒恕了西門慶一家了。


全書幾乎沒有一處寫得不好,氣魄也大,然而仍舊像少了一些什么似的,永遠失落了,又彷佛從來就沒有過,使人的心只是往下沉,得不到安慰。最好的藝術作品一定能給人安慰的,使人的心有處著落。無論是善良的罪惡的人物吧,作者都有個發放,而《金瓶梅》里的人物可是沒有個發放,故事已經完結了,完結得毫無遺恨,然而作者與讀者的感情仍舊沒個著落,只是壅塞的憂傷,解脫不了。


(原載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南京《苦竹》第二期,署名江崎進)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5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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