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的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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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字的祖先

閱讀線裝書多年,漸漸地就對古舊的文字寫成遺留下來的手抄本、札記和刻本產生了一

種感性的理解。明清的小說刻本,字的劃痕依

然清晰可見,用筆遒勁,散中有骨。酒樓鬧市、

街頭里巷、雜耍賣唱,都被記錄在這里。濃郁的墨香,青澀的紙筆,淡淡的勾畫,以及那朱紅的

妙筆點評都帶著一種古樸的神色。陳舊的刻本依然保留著那個久遠記憶的時節里春天的氣息,散漫的洋溢在筆墨痕跡之間。氤氳的氣息蜿蜒迂回著順著前人的筆記,順著紙張磨損痕跡和繁體字,那暖暖的空氣就從紙草上漫了出來,仿佛就是竹子的清遠之氣,帶著綠意,熏陶著人的身心脾胃。

我在桃花盛開的春天閱讀一本線裝書,透過朱紅大印和蘊染的筆墨,那些漢字像花骨朵一樣散發著清香。線裝書久置于書齋,一旦重見春光,便如山泉薪柴煮出的活水沖出的青茶一樣,靈氣煥發。摩挲著線裝書的紙張,就像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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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久病初愈的人把脈。那古樸的紙張寫著密密麻麻的繁體字,蘸著龍鳳硯盤里芳香的墨汁,寫滿整卷的春光美色,濕漉漉的水汽還帶著文字的脈搏和讀書人的體溫。書的角落有筆墨抹落的泥沙,也許作者寫的時候正是春光明媚,雨后的燕子銜來的春泥被溶進了墨錠里。這泥沙也許就是我們的祖先在疾苦交困的歲月里,尋找這桃花的花骨朵一樣的漢字的時候衣襟上灑落下來的。泥土的氣息,春水的溫暖,燕子的呢喃,清貧的衣飾點染著這

線裝書上蒼潤的筆跡。消瘦而遒勁的漢字,母語的溫暖和質感就

通過觸摸紙張的雙手,透過仿佛潮濕未干的筆跡與我們的身心相連。

馬,牛,羊,毛,皮,人,口,手。這些漢字是我在童年接受啟蒙

教育的時候最先掌握的詞語。我對漢字的理解和母語的本質認

同感就從這些詞語開始。我始終認為這些漢字是某些有生命的

靈魂,它們只是在線裝書里休息一下,它們的血液依然是暖的

鼻息也在,只是在等待著蘇醒。有蘆葦的清香,細語的呢喃,還有

[明]沈用 青園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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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一樣的光和影子流淌著。關于家族的敘事和歷史,就在田野月光下,在飄蕩的水稻清香的燈光下開始了。家族的譜牒、賬簿契約掩映在水稻的芬芳和清幽的光線之下。綿延的清香帶著南方水田里特有的氣味,那種蜿蜒回轉的記憶和下意識的嗅覺,捕捉到了古代那種充滿誘惑與騷動的氣息。

一本線裝書的存在使我們與時間之外的祖先相遇。用竹子

或者桃樹的小枝丫做一支簡陋的筆,寫在泥土上的文字被風沙

湮沒,但是并沒有消失,而是藏進了一朵花的內心。這種朦朧的

印象一直保留在古樸的紙張里。我們的母語就這樣在河流、雨水

和大地的哺乳下孕育著一種新的書寫規范和技巧。書寫者的性

格、脾氣、心里的故事、哀愁、迷茫都被我們在粗糙的紙張上觀察

到。當我想起風塵仆仆的孔子、煙花三月的李白、風和日麗的朱

熹,他們在路途中散步的時候會不會嗅到了那竹子清新的氣息

呢?

儒雅的漢字在黃淮海大地上繁衍生息的時光里,它的心臟、

血液、骨骼經歷了不斷的蛻化和新生之后,關于它的囈語、夢境、

農業耕作、權力制度都被記載在一本褐色的賬簿上。數字和模糊

的字跡、墨印、筆畫,甚至每一個偏旁部首、停頓、音節都散發著一種谷物的清香。綠色的水稻,青澀的水草,久遠的氣息飄浮在漢字的筆畫和符號之間,或散漫,或湍急,或飄散,或縈繞,熟悉的味道充滿擺滿古老家具的書房。水稻的氣息就從筆墨之間緩緩流淌出來,就像月光下慢慢上升的霧氣,濕漉漉地帶著溫潤的光暈。古老的年代那些豐收的水稻、谷子、玉米的枝葉覆蓋著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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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濃墨重彩之下的漢字,賬簿記錄了時光流年的饑餓、婚事、

祀與家族成員的構成。

線裝書記載著那些久遠年代里的天氣、耕種、祭祀、疾病、集市、潮汛、卦象、天文。黑色濃郁的筆墨的縫隙之間蠕動潛伏著的就是游蛇一樣的漢字。線裝書里的每一個漢字都是在時間與戰

火的殘骸灰燼下存活下來的吉祥文字,它帶來花的消息,將花粉

灑落在田野里,被某個朝代一個山村勤勞的女性采摘。漢字的秘密就存在于我們的五谷和雨水之中,這種關系神秘而親切,勞動

的意義就在這里。造字的倉頡、治水的大禹或者嘗百草的神農

氏,他們在蒼山、河流、田野的果蔬之間選擇了奇特的音節和字

符來描述這種血緣關系。

在線裝書的歷史之前,我也許是一個孩子,在月光下的森林迷失。清冽的湖水、箭矢、石器、獸角、石子、貝殼、粟米,它們是漢字的前身,是我母語的游戲。丹青色的花蒂,明亮的月光下,唐詩的韻律、聲調,宋詞的柔軟、婉媚,元曲的清麗、明快,它們是漢字的大樹上生長的果實,秋水的滋潤,星光的沐浴,使它們的傷口和疾苦慢慢愈合。

漢字是一種草本植物。是詩經里的桃花,是一支紅紅的芍藥,是雨水里長大的南瓜,是一粒周粟,是清秀的雪里紅,是野性的矢車菊,是浪跡天涯的蒲公英。不吃周粟的祖先和清朝線裝書里記載的少年都為這種漢字之美而化作春泥。

漢字的祖先也許是一個農夫,一個懂得中藥的疾苦和山水的寡淡的智者,風塵中蓑衣草鞋,晴耕雨讀,茅舍安居,有著健康的身軀、睿智的談吐;漢字的祖先也許是一葉梧桐,炎黃春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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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悠悠,它身世飄零卻依然能夠暈染一葉丹青、一冊河山。它是野生的竹筍,卻有折不斷的骨骼和清遠的氣息。生于草莽之間,處廟堂之遠,它有著草木之心,木澤金聲。魏晉的史書、唐宋的詩詞、明清的戲曲都在這線裝書里。萬水千山,筆墨之間,千溝萬壑,一衣帶水。蔥郁山路都在這筆墨之中,飽含著一腔熱血。

讀完一本線裝書,你就與這漢字的祖先相遇了。

漢字的祖先是砂石陶罐上紅黑色的魚,在呼吸著山野的清新空氣。漢字的祖先是草木蟲魚。陶罐上的祖先沉睡在線裝書里,純凈的氣息漫過青草地。

漢字的祖先是一粒麥子,一顆水稻,一只遠古的朱雀。南方有嘉禾,女人柔軟的小手栽培著這純凈的谷物,長成外柔內剛的性情。金色光澤的麥穂,綠色的水稻,這些植物的生命周期和記憶的秘密如潮水一樣在大地上涌動。農婦們用舊石器春碎五谷,水稻散發出初潮一樣的氣息,這種泥土里長出來的草本植物,云水襟懷,帶著谷物的恩澤。

也許,漢字是教我識字的母親陶罐里的雨水,我的童年時光只是像一條小魚一樣,有著象形文字的骨骼。蛙魚、嫩竹、秋草、梅雨,我和這些文字一起慢慢長大。

我是春天在稻田里醒來的禾苗。我曾經想過,青草痕跡里泥土味道漢字很久以前一定也是有一個家的。在桃花源或者河畔伐木的那個農夫的柴車上面,汗水味道和鐵器的氣息是的它體內的鄉愁。黃昏的時候,混濁的黃河把它們帶到更遠的地方。

漢字的祖先是一種水草,是一個美麗女人的胴體折射出的彩陶樸素而清貧的色澤,是出水的蓮花,是一塊玲瓏的美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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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發幽香的荷蕖,在我們手中的線裝書里縈繞著,纏綿著。漢字的祖先是遠古蒼茫的月光下一片眨著眼睛的雪花,看著時間的塵埃落定。

漢字的祖先是一枚鳥羽,是白沙上的虎斑貝、桃花魚,是一張獸皮上的花紋,是箭矢上的水滴,是我們用繁體字的草書寫給故人的家書,是尺素,是魚腸,是筆墨硯臺之上朱紅的光彩。

漢字的祖先是一顆根深葉茂的大樹,它的枝葉和筋脈穿過

時間的塵埃延伸到我手中的線裝書里,觸動我的血脈和精神。我就在這線裝書里尋找我的祖先,每一個漢字的祖先,每一個心靈的善本。


2022-12-08 18:5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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