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花一夢,遍地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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曇花一夢,遍地虛空“愛河”難回頭的屠長卿

燒卻彩毫,鮑郎才盡,

何事又拈綺語?

--《曇花記》第一出《本傳開宗·玉女搖仙珮》

內容簡介

萬歷年間的風化案

萬歷十年(1582)冬,青浦令屠隆離開任所前往京城,參加禮部三年一度的述職考評--即所謂“上計”。事畢,回到浙江老家,不久就接到了就任禮部儀制司主事的任職通知。由七品縣令擢升從六品的京官,在等級森嚴的帝國官場只是爬了小小一步,卻也是中樞部門對他在青浦任上辛勤劬勞、仁民愛物的表彰。只是苦于盤纏用盡,他在鄉遷延了半年多都無法赴京履任,最后總算得到了一個朋友的資助,他才于第二年秋天促裝北上。盡管這個華麗派戲劇家一向疏于政事,在轄所那幾年基本上是個無為而治的甩手掌柜,但當他轉道青浦前往京城時面對數百名一路尾隨著送別至太倉的當地士民,還是對這停留過五年的地方生出了一絲留戀,感動之余,更有抱愧:

我在邑無狀,何從得此?

“無狀”,當是這個自許為“仙令”的風流縣令對公務之余私生活的自謙自抑,但此二字,也是他在這江南溫柔鄉沉緬聲色之樂的絕好寫照。青浦古稱由拳,居云間之西,系松江府三縣之一,民間物產之阜、享樂風氣之盛自非他曾經任職的安徽穎上這種窮僻地方可比,且相去昆山不遠,那念白儒雅、婉囀入耳的蘇州評彈、昆曲南戲早就傳遍了坊間和縉紳人家的院堂。此番北上之際憶想起這五六年間的歷歷往事,最讓他動容的,自非公館衙門里如何案牘勞形、如何臥聽竹聲蕭蕭,而是那一場場詩酒盛會,那一聲聲煙水般清婉嫵媚的昆曲小唱了。

人生得意之際,他自然不會想到,此地有一雙怨毒的眼睛如一片濕漉漉的樹葉般貼住了他的后背。在他陶醉于佻 ①

南華云

達、不拘的名士作派的那幾年間,已不知不覺樹下了一個敵人,那遲至兩年后射來的一箭最終將使他在京城身敗名裂。

一人都城屠隆馬上就會體會到,京官生涯實不過一襲華美的袍子,外里光鮮,內里的窘迫唯有自知。在帝國龐大的文官軀體中,禮部儀制司是個盲腸般可有可無的部門,沒多少實權,在到京后不久寫給同鄉詩人沈明臣的信中他說,“婆娑蘭省,曹務總歸曹長,了不相關白,平明人署,如坐僧舍,焚香讀書,亦甚清閑”@,只是身為小吏,日日以筆札事人,如同大戶人家辦喜事的吹鼓手一般,實堪煩擾,還動不動要給上司送禮,自己薪俸又低,橐中常空,連請朋友喝一頓酒都要拿妻子的首飾和僅有的一根銀腰帶去典當,哪有那么多閑錢去謁客投刺?經濟上的困窘不去說它,他最受不了的還是京城的風沙和泥濘。在寫給朋友們的信中他屢屢抱怨說,出門騎馬,風沙被面,出去一趟就要帶面罩,風起飛塵滿衢陌,歸來下馬,兩只鼻孔黑乎乎的就像煙囪一般。

更不堪的是夏天暴雨過后,由于地下排水不暢,積水深的地 71

方幾乎及鞍膝,且馬屎和沙土混作一處打著旋,整個北京城就像個超級大泥潭,真要有騎馬沖泥的勁頭才能夠突圍而出,--“此中況味如此!”他說每當這樣的時候就特別想念青浦,想念那兒的九峰三泖、鷗鳧菱芡,想念和沈明臣、馮夢楨等一幫朋友趁著月色蕩舟的小湖,世界上還有比那兒更寧靜的地方嗎,江村夕陽,漁舟投浦,返照入林,沙明如雪,幾乎仙境般一塵不染。在京城的禮部主事屠長卿不無矯情地想象著千里之外的江南勝景:春天到了,漁家花下曬網罟,酒家白板青簾,掩映垂柳,老翁挈魚提甕出柴門,他自己則和一幫朋友們坐在垂掛著青色布簾的小船上,帶上酒、茶具和寫詩的筆硯,縱浪泖浦間……但這時若真讓他回去作個田舍郎,他是斷斷不會肯的。

京師縱有千般不是,也有一樣好。別人看京城是污濁的權力場,在他是個一逞才情的大戲臺。到京沒多久,他就攜

罷花一夢。

遍地虛空

著在青浦時寫就的《紫毫記》等傳奇在上流社會的私人堂會上客串登場了。這位來自南方的官員能寫又能演,且扮相俊美,一時成了京城地下娛樂圈里眾相延攬的人物,達官貴人競相與之結交,正所謂他自題的“爭設瓊宴借彩毫,朝人西園暮東邸”,數不盡的飯局、宴集讓他恨不得多分出幾個化身來才好。這其中有一位對他極是崇拜的侯爵大人不可不提,此人是西寧侯宋世恩,其先祖宋晨,曾在永樂年間以征西功封西寧侯,傳至宋世恩已是第十代。這宋世恩雖系一“紈褲武人子”,凡貴公子身上的習性他都有,奢靡、放縱,好客,卻又雅好文藝,恂恂如一儒生,在一次私人聚會上經人介紹結識禮部屠主事后,非要拜在他門下學習辭賦,且要兄弟相稱,與之“通家往來”。對于日子都緊巴到了要靠銀帶換酒的屠隆來說,有這樣一個闊朋友當然也不錯,看宋世恩執禮甚恭,屠隆也就成了侯府常客,經常與之宴游唱和,聽戲作樂。

除了這個新結交的朋友之外,還有一個舊知不可不提,那就是萬歷五年進京會試時結識的青年劇作家、江西臨川人湯顯祖,在迭經前首輔張居正打壓后,經六年沖刺,此時也春闈及第,觀政禮部,和他成了同事。此兩子,性情各異,屠隆心直口快,常率性而為,湯顯祖謹慎、訥言,看上去理學氣重些,但在帝國官場,兩人都是佻達不拘形跡、為正統人士所不屑的異類,對俗務超然,對戲里人生的興趣高于塵世間的功名,“長安人事,如置弈然,風云變幻,自起自滅”,所謂別有懷抱是也,如果不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屠長卿在京城上班、讀書、喝酒、看戲,也算是過得很舒心了。

西寧侯夫人是一位色才兼具的大家閏秀,且工于戲曲音律,那位時常出入她家的新晉禮部主事早就引起了她的關注。每當屠隆脫了官服,走上戲臺扮作優伶即興串演時,年輕的侯爵夫人就會坐在微風吹晃的簾箔后面欣賞此人演技。有時中場休息,細心的夫人還會囑下人給屠隆送上一杯香茗。本來這只不過是女主人的關心,再加侯門深宅里一個女人的一點傾慕,未必有關男女私情,但在一個道德政治的年代里,被別有用心的人一渲染,這事兒就被放大了。

那個對屠隆有著嚙齒之恨的人叫俞顯卿。此人字子如,號適軒,原籍松江府上海縣,屠隆任青浦令時,此人還只是一個舉人。據說屠隆在任上時,俞有事干謁,屠隆可能是不太喜歡此人,會面時就不怎么把俞某人放在眼里,譜兒擺得老大,言語多有輕慢,這就得能了他,使后者懷恨于心。不想萬歷十一年這俞顯卿也中了進士,分到刑部任主事,不是怨家不聚頭,多年前仇恨的沉渣泛起,屠隆的好

日子要到頭了。

萬歷十二年九月,宋世恩從南京解府印回到京師,在自家府第置酒演戲,大宴賓客,到場親朋好友十數人,屠隆自然在邀。酒酣樂作,客醉淋漓,主人兩度起立向屠隆敬酒,屠隆回敬一杯。趁著酒意,宋世恩再度提議要與屠隆結為通家之好,他的妻子將擇日去屠家拜訪老太太和嫂夫人。座中客人見主人對屠隆如此看重,自然對屠隆更要高看一眼,是日賓主盡歡而散,不提。

但還沒等到宋世恩攜妻造訪,一道彈劾禮部主事屠隆的論疏已然送到了萬歷皇帝面前,上疏者即是任職才幾個月的刑部主事俞顯卿。侯府酒宴才過去沒幾日,俞顯卿的彈劾這么快就發動了,這讓屠隆事后回想不寒而栗,原來一直被人家盯著呢,可憐自己一直未有警覺!俞顯卿此疏指稱屠隆“淫縱”,有傷風化,中有“翠館侯門,青樓郎署”等輕薄言詞,還隱約牽涉到勛戚閨幃。本來么,糾察風紀是監察御史和六科給事中等言官的職責,刑部主事的職司是輔佐上官掌所司分省的刑名,俞某人以此不相干的身份上疏彈劾,實有狗拖咸鲞撈過界之嫌,屬于不懂官場路數,“出位瀆奏”,但此人急圖報復,欲置屠隆身敗名裂而后快,也就顧不得那么多了。

在這起傳得沸揚一時的劾案中,屠隆和宋世恩及其夫人交往的一點一滴被別有用心者渲染夸大了。有關屠隆和侯門里的一位尊貴貌美的夫人在戲臺下私相授受、眉目傳情的緋聞,在京城的縉紳階層、上流社會悄悄流傳著,說他“狹邪游,戲入王侯之室,滅燭絕纓,替遺餌墮,男女蝶而交錯”,種種猜測和臆想的細節之曖昧之荒唐,足夠讓聽者心驚肉跳。這些帶著色情意味的傳言難保不飛進宮中,飛進年輕的萬歷皇帝耳中。在這個歷來講究禮教的國家里,這些傷人于無形的流言已夠讓那位愛好文藝的深閨女子受的了,事情到了這個份上,不管她多么清白,她已經很難一面與這個男子繼續交往,一面又不受飛短流長的中傷,何況,這事兒都已經捅到了皇帝那兒。

此事發生時的萬歷十二年,歲在甲申,時維十月,距以鐵腕手段著稱的宰輔張居正去世方兩年,剛嘗到權力滋味的萬歷皇帝朱翊鈞還頗思一番振作,否則,以他后來出了名的怠惰和愛磨洋工,他才懶得理兩個小小的六品文官那檔子破事兒呢。這位一心想以嘞精圖治的明君形象出現在臣民面前的皇帝接到此疏,自然極為惱怒,派有司稽訪此事,事出有因,了無實狀,便以各打五十大板了結,俞顯卿涉嫌挾仇誣陷,所上論疏又大失文臣體面,被罷去刑部主事職務,禮部主事屠隆被坐

以詩酒放曠,遭革職斥逐”。此案配角西寧侯宋世恩則被罰俸祿半年,至于那位美麗而有才情的宋夫人后來如何,也就不得而知了。

《曇花記》

在這起盛傳一時的風化案中,時人對屠隆多抱同情態度,對那個挾私構諂的俞顯卿,則大多視之為反復無常的小人。據屠隆自稱,他與俞顯卿一起被逐出京城的這天,午門下擠滿了圍觀的人群,連那些緹騎都對俞切齒痛罵,打在此人身上的板子比落在自己身上的要多得多。但此案無關政局博弈,不過牽涉兩個下層文官的恩怨,來京城才一年多(準

74 確地說是一年零兩個月)的屠隆又沒什么根基,終于也沒有

人為他奏章鳴冤。兩個當事人,俞顯卿不顧牌路,暗箭傷人,最后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自是小人遭報,屠隆被他捏住道德上的軟肋,自然也是百口莫辯。要知道,本朝太祖起于草莽,視法度為無物,近兩百年來對文官階層的箱制,靠的就不是法律的謹嚴而是道德標準,一個官員,只要被人踩住了私德的影子,他在政壇上基本上也就玩完了。

查屠隆在青浦知縣任上的五年間,他與俞顯卿一開始并不是水火不相容,萬歷八年(1580)屠知縣帶頭捐款倡議修建兩陸祠(為紀念西晉時當地的兩個辭賦作家陸機和陸云而

建),作為地方縉紳的俞主動捐田土作祠基,博得了屠隆好 ①感,嘉許他為“好義有志者”,并親筆寫入了祠堂的碑記。勒石以銘。然而短短幾年,兩人關系為什么會陷入如此僵局?屠隆說的“宿憾”又是緣何引發呢?屠隆說,隨著交往的深入,他發現俞顯卿此人的道德品藻大有問題,兩人關系

南華最

惡化的原因,一是俞“暴橫把持,鄉間切齒”,自己曾以法裁之,二是“詩文相忌,積成仇恨”@。因先前有過這些過結,這個睚眥必報的小人一直在伺機報復,剛入京沒多久,他就被此人給盯上了,“仇人欲甘心不佞之日久,自某之入京,日夜偵不佞行事”@。屠隆還說,俞顯卿初任刑部主事,就構陷本部尚書潘季馴,排擠同僚,風波百出,搞得同僚都畏之如蛇蝎,自己不過是看不下去說了幾句公道話,哪曉得傳入俞的耳中,把他的仇恨之火扇得更旺了呢?

然而上海當地的官方史志提供的一份材料所描述的俞顯卿完全是另一副面目,在刊刻于1871年的這本縣志里",削職回鄉的俞被描繪成了著述等身的學問家、一個道德苦行主義者,“杜門清修,敦尚孝友”,父母去世無錢下葬,出賣園子為他們覓得一塊墓地,嚴格按照守喪的禮儀蔬食三年。身居窮巷陋門,還花了數年工夫完成了同鄉一個老儒生的囑托,幫助此人在身后補訂一部詩歌評論集,想盡辦法為之募

資刊刻。一個叫李紹文的本地作家在一本叫《云間雜識》的 75

筆記里披露了俞顯卿五十四歲那年神秘的死亡。俞晚年一直為無子所苦,一個方士告訴他,以巨龜腸和藥,可生子,于是遍求巨龜。有人將常州市肆一戶人家養的一只巨龜偷來,重金賣給俞,此龜大如磨盤,能解人意,飲食喝水,呼之立至,俞得之大喜,交給方士刳腸和藥。李紹文說,俞當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黑衣人來索他命,但求子心切的俞根本沒當一回事。第二天,方士的藥做成了,俞一勺入口,隨即身亡,不數日,方士也患惡疾死去。既然俞顯卿是一勺入口即死,李紹文又怎知俞做過那個有關黑衣人的夢呢?可見也是劈空結撰,道聽途說居多。

萬歷十二年的這樁劾案,讓人心之叵測和世態之險惡在屠隆心中無比放大,也讓他一輩子生活在道德陰影中不可自拔。他曾在一封寫給友人的信中這般描述1584年冬天那次不光彩的鎩羽南歸:“竟以仇人側目,張機設阱,蘊毒既

內容簡介

地虛空

曇花一夢

久,一發中人,毛羽摧殘,聲名扇敗,竄逐歸來”。一竄一逐,其狼狽可知。據說當他罷職回浙江老家途中,途經無錫時,有個朋友買了幾百畝地勸他移居,但此時的屠隆郁悶難舒,既羞且憤,又因母親念家心切,就謝絕了朋友好意。路經青浦縣,又有當地百姓主動集資為之購買良田百頃,請前縣令在青浦安家,屠隆心有所動,但這回夫人楊柔卿堅決反對,迭聲質問他,你一個丟了官的人,再來這里混吃混喝,把晚節丟哪里去了呢?(“罷官而卒食其土,其晚節何?”)與當地朋友喝了三日酒,他只得怏怏告歸。他賭氣地說,士可殺不可辱,就是餓死也不能食“讒夫”腳下土,仇人身處吳地,以后他再也不會踏入此間一步。2

此時,湯顯祖已結束觀政,調任南京太常博士,聞聽好友風波跌宕黯然還鄉,怕他看不開,來信勸慰,又贈數首送行詩,中有句云:“長卿曾誤宋東鄰,晉叔詎憐周小史。自古飛簪說俊游 ,一官難道減風流。深燈夜雨宜殘局,淺草春

76 風恣蹴球”@,把老友因風流韻事丟官與新近發生在南京的

國子監博士臧懋循"遭檢舉罷官一事等量觀之,認為都沒啥大不了的。就說那個臧懋循吧,性喜弈棋、蹴球,每次出門都把這些游玩的家生放在車后,還與寵愛的優伶一起披著大紅斗篷、并馬出鳳臺門,那些抨擊他的人嘴里不說,心底里不知有多羨慕呢。在同時期寄出的另一首詩里,湯顯祖勸屠隆用不著對一芥小小官職患得患失,不妨看開些,更用不著為了適應世人而強迫自己改變風流愜意的生活方式,“古來才子多嬌縱,直取歌篇足彈誦”。

此后的屠隆遨游昊越間,一邊尋山訪道,說空談玄,一邊與聲伎伶人為伍,賣文為生,只是那一段因傳奇而起的藝文之緣未及盛放已如曇花開敗,回想起侯府簾箔后那一雙美

與內疚?

麗而解語的眼睛,從此知音難再得,心底該郁積了多少惆悵

晚年他游福建武夷,一個叫阮自華的崇拜者在福州府任

南華錄

推官,經常邀他住在城中勝景烏石山南麓的半的園,與當地文士唱和。1603年中秋,主人在烏石山鄰霄臺大宴賓客,屠隆為祭酒,當地名士七十余人到場,場面很是盛大。前幾年,對他的處罰已改為帶冠閑居,這次大會,他著朝服、雇儀仗,帶著家班,很是出了一番鳳頭。宴會時有好幾個戲臺班子串演劇目,一時間,場里一片暄騰,場外觀者如堵。屠隆性子上來了,幅巾白袖跳進場中,奮袖擊鼓演了一出《漁陽撾》。時人記述當時情景:“鼓聲一作,廣場無人,山云怒飛,海水起立。”屠隆先是流淚不止,又大喊,快哉,此夕千古矣!還拉著一個林姓少年的手非要人家寫一首《撾鼓歌》送他,如此放浪形骸,讓在場每一個賓客都聳然動容。"

到了萬歷二十六年(1598),屠隆忽焉就快60歲了,這年秋天,西湖邊桂花濃香彌漫之際,他又在杭州大會賓客,與他有過交往的稍有點名頭的文林士子、菊壇名角悉數被邀。聚會的高潮部分,是屠隆命家養的聲伎演出他新寫的

傳奇《曇花記》,他親自下場“指揮四顧”“自鳴得意”。 77

該劇取材于神仙故事,說的是唐定興王木清泰于一次郊游時棄家訪道,遍游地獄、天堂及蓬萊仙境,十年后曇花開放時回到家鄉與妻子一道成仙的事,然其中曲折,若非深知屠隆一生經歷者很難破譯。當時應邀與會有文壇晚輩、浙江秀水人沈德符,他自小在京師長大,性喜收集政壇八卦,兼涉名人隱私,是萬歷十二年那樁緋聞案的知情者,然看了此劇也是一頭霧水。沈德符于席間觴籌交錯之際悄悄問坐在邊上的馮夢禎老先生:屠年伯排演的這出新劇,慷慨沉郁一如北宋年間辛棄疾歌千古江山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到底有何典故?劇中那個木清泰到底是誰?

馮夢禎先生乃屠隆多年老友,聞聽朗朗笑道:小朋友你真的不知道嗎?說的就是宋西寧呀,木字增一蓋成宋字,清字與西相對,泰字即寧之意也,老屠自恨早年孟浪,使小人有隙可趁,連累宋夫人清名受污,正堪大用的西寧侯宋世恩

肉容營

遍地虛空

黑花一夢。

也斷送了大好前程,此曲實際上是老屠的一篇懺悔文也!

沈德符這才恍然大悟,嘆道:真是一篇著色《西游記》!后來在他的《萬歷野獲編》一書中,專為《曇花記》始末記上了一筆。①

曇花一夢,滿地虛空,此時,離該案配角宋世恩去世已有三年°,他那位愛好戲曲的夫人則不知所終。

東海之濱,赤水之珠,屠長卿真的悔了嗎?

成仇

從風光無限的京官生活一下子跌落塵埃,屠隆覺得就好像置身于一個不真切的夢里。生活的困頓不去說它,最難忍

78 受的還是世人的白眼,尤其是來自那些不明底細的故交舊友

的非議。

文壇領袖王世貞一向視他為“真才子”,算是很看重他才華的,此案一經發布,就斷定屠隆是被自身的才華給害了,以不無沉痛的語氣感嘆說,即使把屠隆老家寧波東錢湖的水全部起底,也洗刷不掉文人無行四字。王世貞之弟王世懋,早年也算是意氣相投的,從青浦時期到京城,往來從不中斷,一聞聽他削藉東歸,連寫去的長箋也無片語回復,真正是棄他如遺跡。還有一個訂交很早的老友,即日后出任內閣首輔的王錫爵,聽說屠隆因“淫縱”被逐,也是寧信其有,不作任何聲援。這幾人論職務,論官場聲望都遠在自己之上,關鍵時刻怎么就不肯出頭替自己說幾句話以正視聽呢?

最令他痛心的是同鄉詩人沈明臣的反目。沈從未考中功名,布衣終身,以耀眼的詩歌才華名動東南,與當時文壇名流都有結交,兩人雖同為浙東鄞縣人,神交十年卻從未

南華錄

一晤,1564年在南京兵部尚書張時徹家中首次見面時,皆有一時瑜亮之感,一個稱一個李白再世,一個夸一個“真非常人”,自此互引知己,經常一起詩酒唱和。沈名臣一副名士作派,一年到頭,不管是出門還是會客,總喜歡穿各種款式的紅衣,人稱緋衣公,兩人關系熟絡后,屠隆曾打趣說沈的紅衣有各種效用,春衣用以騎馬,夏衣可以擁妓,秋衣用以垂釣,冬衣用以賞雪。屠隆任職青浦時,沈明臣在萬歷七年、八年至少有三次和朋友們一起來看望過他。屠隆記得最真切的一次是萬歷八年四月,恰逢長子出生,沈明臣與馮夢楨、沈懋學聯袂至青浦,送了賀生禮物錦褓、金釧及洗兒錢,還吃了滿月酒,兒子的小名阿云,還是沈明臣給取的。那天酒酣耳熱,初為人父的屠隆問幾個朋友,兒子取啥小名為好,思路敏捷的沈明臣接口就說,青溪,云間地,此兒云間生,當小字阿云……沈明臣經濟拮據,屠隆經常從可憐的一點俸祿里拿出一點接濟他,后來到了京城,也常給老家的

沈明臣寄各種物品。這次栽大跟斗罷了官,他也是第一時間 79

寫信告訴了沈明臣,告知他待河水解凍后就南行回家,只是郵路梗阻,這封萬歷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發出的信,等到沈明臣收到已是第二年的梅雨季節了。沈明臣訝其遲來,寫信又不知寄往何處,寫了一首詩表達盼歸的急迫心情,在詩里他把屠隆比作詩人杜甫,把自己比作錦里先生,說自己和家鄉的父老已經準備好了美酒,歡迎屠隆早日歸來。“他鄉縱好難留滯,稚子朝朝遣候門”",自家兒子好差遣,天天派去門口看有無人來,卻總是失望以告。

屠隆走到哪里了呢?萬歷十二年隆冬,屠隆“布衣皂帽”出京,說是“蕭然一騎出都門”的灑脫,實際上又是老母又是妻兒,八口之家走得很是辛苦。兩年前上京赴任都要朋友資助,丟了官千里南歸,盤纏更是個大問題。他先是應友人張佳胤之邀到潞河、檀州 ,從時任薊州兵備使的故舊顧養謙那里討到了一筆錢,爾后從運河坐船,一路經山東清

曇花一夢

遴地虛空

源,江蘇鹽城、揚州、鎮江、無錫南歸,其間同年接待,故舊來慰,不一而足。“掛帆南下,風日漸佳,海月江云,遂落吾手”,運河兩岸風景自是不錯,然心情也不會如他自吹的那么好。在鹽城射陽湖舟中與王錫爵見面時,未來的首輔大人教導屠隆,這番遭禍雖不可預料,然深挖思想根由,毛

病還是出在受了太多老莊的毒,逍遙實為禍本,要他回到老家閉關息游,別再跑東跑西,一切以歸乎簡寂為要旨,這樣或許還有可能東山再起。屠隆口中諾諾,說王大人的教導句句肝腸、言言精理,心底下自然老大的不服氣,發暗誓再也不跟這班大人先生往來。這么著走走停停,舟抵杭州,已是荷花盛放的六月光景。此去家門已不過三百里,然盤纏告盡,天氣又溽熱難耐,于是在吳山腳下避暑三月,泛舟西泠六橋,看荷花,擷菱芡,登天竺,待秋風乍起,他才從西陵渡錢塘江,準備歸家。

沈明臣在家中接到屠隆來信,告以九月九日抵家,沈正

8O 好有事要去蘇州,怕錯失與屠隆相見,于是推遲行期,在家

等了數日,屠隆還沒回還,只好發舟啟程。九月十二日,沈明臣的船于夜間過紹興,次日早晨抵達西陵,才知道前日晚上屠隆渡錢塘江東歸,一時臨風惆悵,寫下一詩云:“越王城邊秋可憐,芙蓉照水空相鮮。前來舟楫杳不見,后飛鴻雁何茫然。心中所期交臂失,天末誰將落夢邊?躊躇手把黃菊嗅,青沙白鳥雙翩翩”。載著兩人的船在萬歷十三年的秋天背向而駛,就好像寓意著他們的友誼在以后的日子里將漸行漸遠,直至反目成仇。

從日后屠隆寫給朋友們的那些銜冤叫屈的書信來看,屠、沈反目當在他回鄉后的次年,原因是沈明臣指責屠隆在“淫縱”一案中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以“大義”切責,以至發生抵牾,關系破裂。屠隆為此大為惱火,因為在他看來,沈明臣這樣說是明顯袒護自己的切齒仇人俞顯卿,使不明真相的世人對自己的“不德”更加信以為真。朋友交絕,

南華錄

他連沈明臣的名字也不愿提起了,信中更是一片惡聲,稱之為“老山人”“此人使氣好罵,有灌夫之病”“老而多次,口如蛇矛”。湯顯祖南京回信所說的“讀足下手筆,所未能忘懷,是山人口語一事,天下固有此人,………寧人負我,無我負人,江海蕭條,大是群鷗之致”,即是聞聽屠、沈交惡之后的勸慰之詞。此后兩人雖同處鄞地,聲息相聞,卻老死不相往來,沈明臣背發巨瘡,其大如碗。屠隆不去探望不說,說起來還一副幸災樂禍的口氣,稱為“業報”② ;屠隆家里窮得揭不開鍋了,沈明臣也從不上門。兩人關系形同水火,搞得王世貞都看不下去了,寫信給屠隆要他“濡煦”沈明臣。屠隆的《白榆集》,先前因請沈寫序,原稿在沈明臣處,他想討回原稿也不自己出面,找了一個共同的朋友汪道昆,說自己“苦無副本”,請他幫忙討回。萬歷十七年(1589),寧波地方政要委托屠隆主持修撰《普陀山志》,屠隆遍邀名士大僚約稿題

詠,以沈明臣的聲望自應在邀之列,屠隆也不直接找沈, 81

而是找了遠在北京任職的沈的從侄沈一貫,請他代為約稿。如此煞費苦心,實令人啼笑皆非。一直到1596年沈明臣去世,屠隆也無片言悼唁。

一場莫須有的旅行

“知己難哉!”被失望和憤懣燒灼著,屠隆變得偏執了,他把那些舊日的朋友分作兩類,一類是站在自己一邊,為自己的不公正遭遇說話的,一類是對自己不聞不問甚至落井下石的。他轉而對自己曾經身處其中混得如魚得水的士大夫階層公開表示不滿,“今之士大夫,不通貧賤而好接貴

遍地虛空

甚花一夢。

人,不尚清言而好涉塵務”,那都是一幫趨炎附勢的勢利之徒啊,當你聲名盛時,他們爭相與你把臂論交,恨不得與你情同管鮑,一旦你遭讒去國,身名兩摧,“生平心知,平懷觀望…… 炎涼聚散,朝暮迥若兩人”,他說他都有點搞暈了,弄不明白到底他們的哪副面孔才是真實的。

屠家本就寒微,祖上三世布衣,其父早年在甬江邊的桃葉渡一帶打魚為生,在一篇自述家世的文章里",屠隆說,他當官的這些年里,有了一筆固定的俸銀,經濟總算有所好轉,但自己為人急公好義,常拿這筆錢去接濟窮朋友,為官多年也無多少存款,以至“官舍常無隔宿糧”。在剛回浙江老家寫給一個朋友的信中,出于一種虛榮、矯飾的心理,他把自己的狼狽竄逐描繪成了對京城上流社會的主動放棄,說自己做夢也不會夢到此地了(“與長安隔世,夜臥絕不作華清馬蹄夢”)。他說自己剛回到家鄉時,“遠客乍歸,親朋來見,黃花白酒,日人陶然,大是愉快事”。。描繪自己的鄉居生活,“脫朝

82 衣,把布袍穿上,荷犁鋤,擲手板腰章”,說是景態清泠,

一點也沒有吳越間士大夫家的艷俗氣:家有采芝堂,堂后有樓

三間,雜植小竹樹,臥房廚灶都在竹間,枕上常聽啼鳥聲。宅

子西面有兩株上百年樹齡的桂花樹,秋來花發香滿,庭中一塊空地上開鑿小池,栽紅白兩色的蓮花,池旁引種桃樹數株,一到三月桃花開時,水中花映著岸上人,迷離曲折得簡直如同傳說中的阿房宮和隋煬帝的迷樓一般……

在這些不可信的華麗文字背后,真實的情形是,罷官后的屠隆一家八口,只能靠被海水咸鹵侵蝕過的十七畝薄田為生。剛到家時,還有親戚鄰人前來探望,到后來,就很少有客登門了",以至窮饑時不得不與老母一起下田間割馬齒莧等野菜,摻入稻米為食,家人病了延請大夫上門,也找不到一文余錢照著醫師的方子去藥鋪抓藥。逼得再無路可走,他就只能去走需文賣賦的才子末路了。生有異才有什么用呢?筆綻蓮花又有什么用呢?就算是古代偉大的作家劉勰、鮑照

南華錄

再世,也只能以文章為游戲、自輕自賤了吧。

巨大的生存壓力下,如果再無一點精神的空間,那真要把人給生生悶死。逃禪,逃往山水,都為解脫。說是萬念俱空、一絲不掛了才去潛心禪修,但實際上還是對現世俗務眼不見心不煩的逃避。1587年前后,屠隆去阿育王寺舍利殿前移植了一顆娑羅樹,并把自己的書齋“棲真館”改名為“娑羅館”。這種產自東南亞一帶的高大樹木,相傳為佛祖釋迦牟尼寂滅之所,也是文殊菩薩講法的道場,聽著風吹動樹葉的碎響寫下那四句八句的學禪心得,那一刻或許屠隆真感到了自己離佛法世界已經不遠。1596年,他跟隨杭州云棲寺蓮池法師修習佛法,人山三月,長齋掛戒,他自己都以為做得比真和尚還要好了,但法師早就看穿了此人稟性,不斷綺語,不絕紅塵,看他滿口禪理,終究還是非僧非俗。

據他自述那幾年的游跡,“由淀泖,泛五湖,跨三竺,

南望普陀,浮錢塘,歷雁蕩,登天臺,尋劉阮故居,轉陟四 83

明,循鳥道,漸入仙窟”1,晚年又出旰江,登武夷山,足跡之廣,上古時代的伏羲、神農氏也不過如此了。當他如孤云野鶴一般走入風景深處之際,他說,青山白云足以娛目,朝霞夕色足以適志,更有夜行途中的松風可當管弦,晨光中的煙霞如一冊大書供他行坐披閱。在以《冥寥子游》為題的一篇萬字長文中,屠隆用飽蘸激情的筆觸描述了一個官員出身的獨行客冥寥子的一場莫須有的旅行,此人出入山野、城市,一生都在路上,最后像傳說中遇仙的劉阮一樣,隱身入了四明山,再也沒人見過他。在冥寥子游蹤的最后,有一個晚上,他獨自宿在客棧,一個長相妖艷的女子來敲他的門,自稱是仙女,來與他共度一宿,同游仙境。是鬼狐?還是菩薩化身來試他?冥寥子心里轉過無數念頭,凝神端坐,最后天快亮時那女子消失不見了。這個冥寥子應是屠隆自況無疑,他不是一直在訪道談玄嗎,這場莫須有的旅行里寄寓

遍地虛空

罷花一

的正是他對得道的向往,那就是一顆心要變得像補天的五色石一般堅硬,“入水不濡,人火不焦,觸實若虛,蹈虛若實”,不為任何外在的聲色誘感所動。

“從愛河急猛回頭”

可是這隆隆滾動的欲望戰車怎生剎得住?說是“月隨云走,月竟不移,岸逐舟行,岸終自若”,似乎這個修持者已經掌握了攝心煉性的無上妙法,對待俗世生活已有足夠的定力了,但他自己也明白,這一切就像一張薄紙般脆弱,真正能讓自己燃燒,讓身體里的每個毛孔都激動賁張的,還是那些男旦、歌童、小唱,是戲臺上的歌吹和激越叩動的檀板。

84 看起來陪伴自己的只有家中的老癭瓢、長頸膽瓶和貝葉上的

經文,可是夜半的夢里,常常把自己驚醒的還是騎著馬跑進春天深處的那個俊俏少年。如果時間能夠穿越,付出多大的代價他也要回到從前的自己。談玄說佛原是不得已,裝點一下門面也就行了,用得著像一個苦行僧一樣持戒守律、搞得自己了無生趣嗎?

1599年,五十六歲的屠隆重游松江府,與馮夢禎、陸君策等一千友人游于天馬湖,后來馮夢禎在他的《快雪堂集》中以一種頗不以為然的語氣說:長卿名為人道,不再吃葷食,但我看他有酒就喝,有肉就吃,身邊從來沒缺過孌童和女人,他還向我吹噓,說一晚上可以度十男女而不疲,真是太可笑了"。言下之意,這個人雖然跌過一個大跟斗,放誕風流的本性卻一點也沒收斂,所謂“習氣難除,情障難斷”是也。據陳繼儒說,差不多同一時期,屠隆還帶著他的家班在蘇州、無錫一帶演出。無錫名士鄒迪光特

南華錄

別喜歡《曇花記》一劇,還特意寫信給屠隆邀他前往作客。時人以一種近乎夸張的語氣說,此人家里都要窮得揭不開鍋了,還沒日沒夜和一幫聲伎伶人混在一起,行事真是太出格了。”哪知道屠隆晚年的生計全在這里了,“金閶城邊暮飛雪,朔風如刀凍如割”,獻藝乞米,忍饑挨凍,這滋味也不是那么好受的。

他還夢想著寫一本把世界上所有知識都囊括其中的奇書,他多次說到,計劃中的這本書將有非常宏闊的視野,“游覽八荒,參合三教”,網羅宇宙古今,探究微言奧義,既有人生義理的思辨(“深明天人之際”),又有世相的觀察,還要搜考奇聞、紀述靈跡,一旦完成,將是一部徹底破解人生障蔽的偉大著作。這種博學式的態度使他對遭遇到的人和事都保持著足夠的好奇,一有機會就跑出去廣采見聞。他說為了寫成這部終極之書,十數年間不知有多少回半夜驚醒握筆疾書,有時寫著寫著,那些石破天驚的發現都要把自

85

己驚出一身汗來。他把這部希望冀之以不朽的著作定名為《鴻苞》,自稱有三十卷之多,雖然全書在1589年前后已經基本完成,但因資金闕如,到他死前也沒有付梓。刊刻不了的另一個原因,是書中充斥了太多離經叛道之語,據讀過此書一些片斷的人說,全書體例混亂,言語放誕而又駁雜,是與叛逆派作家李贄的《焚書》差不多的一類書。倒是其中雜談文房清玩之事的《考槃馀事》四卷,他在世之日就以小冊子的形式風行于世,成為追求生活品位的文人雅士案頭必備書。這本書從書版碑帖到書畫琴紙,乃至筆硯爐瓶、器用服御之物,一一加以詳載,可稱是那個時代的奢侈品鑒賞大全。可知他的耳朵一邊聽著梵唄和風聲,最搖動心思的還是塵世間的那點熱鬧。

“名障欲根苦不肯斷”,說來也是沒奈何的事,再不讓他去寫戲,難不成真要把他逼成個輕薄鬼、強奸犯?這個一直與欲望的煎熬作著斗爭的人,說來也真夠難的了,想要

遍地虛空

曇花一

“從愛河急猛回頭”,不讓道心退墮,可是天生一個情種,即便外緣褪盡,心底里的愛欲是源源不斷。看他與朋友討論如何把欲望從心里驅趕出去,那簡直是在打一場攻堅戰:屯集重兵于堅城之下,又是攀云梯,又是掘地道,那城就是攻不下來,不是戰術不得法,實在城池太堅固。男女之欲為什么那么難拔去?敗軍之將屠長卿自問自答道:父母生我,就是因這男女之欲,那么它就是我的根,一個人怎么可以把自己的生命之根給拔掉呢?①

那就索性填詞度曲去,他心目中的楷模大唐李太白,不也為美麗的女人楊貴妃作新詞嗎?《曇花記》后,他又接連寫下《彩毫記》《修文記》等傳奇流布曲壇,論叫座的程度一點也不輸于好友湯顯祖日后寫下的《牡丹亭》。在1599年夏天寫給朋友管志道的信中,他以一種不無夸耀的語氣說,自己不勝技癢,去年一年寫了兩部傳奇,“一名《曇花》,廣陳善惡因果,以明佛理,一名《彩毫》,假唐青蓮居士,以明仙宗”,雖然不能稱為正而八經的著作,近乎游戲筆墨,但“于勸懲或有小補”。

《彩毫記》專寫大唐李白,尤其到力士脫靴、貴妃捧硯

一節,已純然一副夫子自道、陶醉得樂不可支的語氣。到生命最后兩年完成的《修文記》,他已經把自身經歷和成仙證道的夢想全都放了進去,“眼中親見稀奇事,盡入淋漓筆底”,幾乎做成了一出舞臺版的人生回憶錄。主人公蒙曜,和他一樣做過縣官和郎中,被誣告丟官后醉心于仙道;彈劾他的人叫“伯囍”,論劾的原因是;“論蒙曜,放浪民,收客結交結縉紳,他眼底又空人,藐王侯,不一瞬,看我等,一似腳底泥,太相欺,致仇恨”。劇中蒙曜和朋友一起到杭州飛霞洞造訪的云棲老人,即著名的蓮池法師。其他次要些的劇中人,也都能在他的朋友和家人中一一考出形跡,如亡故的長女用的是本來的名字,長子和兒媳的名字稍有改動,也極易辨識。再如劇中的閻羅王,據暗示和劇作者“兩同門道”,是“朝端之直臣”“江

左之名士”,慧虛法師是“閩中名士”,都不難考證出人物原型的姓名。甚至在第二十六出中還讓這些人以真名真姓示人:

“笑那老蓮池牙根兒沒了,笑那屠居士薺根空咬,笑那虞先生 87

門戶關牢”。在一部四十八出的長劇中采用這些策略,除了希冀自己能因這些劇目的流傳而不朽,也印證了寫作的秘密動機之一,在于報仇。

家有戲班不夠,他就花大把的銀子聘請名角,興致上來了還自己粉墨登場,客串紅氈 。看來他的確深諳觀眾口味,精通編劇門竅,在為好友梅鼎祚的一出演繹唐代詩人韓翊與妻柳氏悲歡離合的傳奇《章臺柳玉合記》所作的推介中,他宣諭自己的戲劇主張:“傳奇之妙,在雅俗并陳,意調雙美。有聲有色,有情有態。歡則艷骨,悲則銷魂,揚則色飛,怖則神奪,極才致則賞激名流,通俗情則娛快婦豎,斯其至乎!”@但這個華麗派戲劇家實在過于喜歡賣弄才情了,雖然戲文賓白美輪美奐,但總難掩結構散漫、關目蕪雜的弊病,以至同時代就有人批評他的《彩毫記》“涂金繢碧”“求一真語、雋語、快語、本色語,終卷不可得也”,

遴地虛空

罷花一夢。

稍晚的戲劇評論家祁彪佳也對他的《曇花記》篇幅長、關目繁、人物多、賓白多表示不滿,說他“學問堆垛”,實在太愛賣弄了。@

屠隆說,在這些新戲中他要傳達的乃是這樣的人生體驗:“風流得意之事,一過輒生悲涼,清真寂寞之境,愈久轉有意味”。世人不是好歌舞戲曲嗎,那他就順從他們的這個喜好,閑提五寸斕斑管,“狠下輪回種子”,向他們進行道德勸誡,他把這一苦心之舉稱為“拔趙幟,插漢幟”。他以一種矯裝的道學先生的口氣告訴觀眾,盛宴高張,伎樂聲聲,戲臺上鶯釵成行,水袖和煙霧一起飄動,表面看這一切是多么美好,然而嗜欲的結局是悲慘的,繁華的最后總是嶙火熒熒、山鬼夜語。看起來是高揚著道德教化的大旗,但也只有他自己明白,這么說有多少的不得已。但偏偏也有人會著他的道,據說劇作家鄒迪光看了《曇花記》后就想解散家里的戲班,奉佛參禪去了,后來還是因為好友潘之恒的勸阻,才打消了此念。

管志道早就看出了屠隆所說的勸懲云云不過虛晃一槍,沉溺于欲望化的講述才是此老真面目,在一封長達三千余字的回信中,管志道說屠隆的這幾個傳奇于宣揚佛理實可謂南轅北轍,雖然作者才華過人,這些傳奇寫得意極精、辭極巧,但以佛學勘之,實在都沒有跳出“綺語障”,尤其是《曇花記》,“近來淫曲濫觴,此作真是絕唱!”管志道問,你說這些傳奇的目的在于化民,請問,以聲色而人劇戲,所化幾何?可別讓世人認妄為真,又迷真為妄,那可真是為天下種一大妄語了!②

生命時時欲飛,然而在道德重扼下,卻總是飛不起來。有時看似他輕逸地躍過去了,還是被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捆著,怎么也飛不起來。

我是誰

在生命的最后幾年,屠隆還是為多年的放任付出了代價。他染上了被當今醫學稱之為“由蒼白密螺旋體引起的系統疾病”的梅毒。這種湯顯祖所說的“情寄之瘍”,把他折磨得生不如死,全身的筋骨似乎都一截截壞掉了,整日號痛不止,尊嚴盡失,要全家念誦觀世音名號以求解脫。在他輾轉病榻時,已經回到江西臨川的湯顯祖寄來十首詩,語氣雖不無調侃,卻也是多年老友的殷殷關切。"湯另有一詩,“望若朝云見若神,一時含笑一時嗔。不應至死緣消渴,放誕風流是可人”@,還是在寬慰他放任灑脫,風流人得此風流病,也算各得其所。

是為萬歷三十三(1605)年。

這時他才如夢方醒一般,發現自己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了多少像湯顯祖一樣伴隨始終的朋友。在過往的時日里,不是他得罪了他們,就是他們把他像一只破靴子一樣丟棄了。他有沒有真正認清過他們?有否得到他們真正的友情?這一切他已來不及細忖,生命彌留之際,他已經感覺不到多少身體的疼痛,而只是對將要吞噬自己的無邊無際的虛空心生恐懼。那一刻,他的眼前或許會次第閃現過簾泊后那雙動人心魄的眼睛,閃現過騎馬沖泥燕市沽酒的北京歲月,閃現過坐著船來看他的吳越名士們的一張張面孔。

而在這之前數年,他已在說自己一生從沒看清過自己,正如張三不是他,李四不是他,長卿不是我,緯真亦不是我(屠隆字長卿,又字緯真)。在一篇匆忙寫就的自畫像中,他說道:

霜降水涸,華脫木枯,萬緣儻盡,五岳可廬,人稱為我,我不知其為我。

他最后留下遺言,說他一生最大的過錯,就在多言多語,要他的兒子把他所有文字,包括那部尚未付梓的大書、幾部傳奇全都一把火燒掉。自己的一生實在是個大失敗,“萬事瓦裂,無一足取”,活過了六十春秋,已是足夠長了。


2022-12-08 18:5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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