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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顧亭林致潘次耕書禮考證
案結案之后不久,即康熙七年十一月十日后的一段日子里。在信中,盡管顧炎武以“顧惟鄙劣,不足以裨助高深”,而“未敢便諾”潘耒的“從游之示”,但是無疑已為潘耒的“好學之篤”所感動,所以才在信中道破自己的苦衷:“則平生一得之愚,亦安得不欲傳之其人,而望后人之昌明其業者乎?凡今之所以為學者,為利而已,……而為文辭著書一切可傳之事者,為名而已。”顧炎武堅決反對這種治學為文惟名利是瞻的學術時尚,積極倡導“君子之為學也,非利己而已也,有明道淑人之心。有撥亂反正之事,知天下之勢之何以流極而至于此,則思起而有以救之”的經世學風。潘耒時年二十三歲,涉世未深,志趣可塑,因此寫信“先告之志以立其本。”事實上,顧炎武不僅要求別人這樣做以挽世風,而且自己率先垂范。他抱定“拯斯人于涂炭,為萬世開太平,此吾輩之任也”① 的堅定信念,時刻關注國家和民族的命運,并終生為之奔走呼號。顧炎武為學更是主張通經致用。他編撰《日知錄》,“意在撥亂滌污,法古用夏,啟多聞于來學,待一治于后王。”②其纂輯《音學五書》,標舉“讀九經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③,實寓“治音韻為通經之鑰,而通經為明道之資,明道即所以救世”④之旨。平生撰著,“凡文之不關于六經之指、當世之務者一切不為。”⑤顧炎武高尚的人格和篤實的學風,已于此信揭出。
① 顧炎武:《亭林文集》卷3,《病起與薊門當事書》② 顧炎武:《亭林文集》卷6,《與楊雪臣》③ 顧炎武:《亭林文集》卷4.《答李子”④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第四
⑤ 顧步 文集》卷 4,《與人
,183,
旗抗令。此一方之隱憂,而廟堂之上或未之深悉也。"①就在逝
廣業大廈一
世前夕的康熙二十年八月,他在病中仍念念不忘民生疾苦。十月、病勢稍減,即致書朝中友人,提出“請舉秦民之夏麥秋米及豆草,一切征其本色,貯之官倉,至來年青黃不接之時而賣之”的建議。他認為:"救民水火,莫先于此。”②
顧類武一生,始終以“國家治亂之源,生民根本之計”③ 為懷,早年奔走國事,中年圖謀匡復,暮年獨居北國,依舊念念不忘“東土饑荒”,“江南水旱”。直到逝世前夕,病魔纏身,仍然以“救民水火”為己任。他主張:“天生豪杰,必有所任。……今日者,拯斯人于涂炭,為萬世開太平,此吾輩之任也。仁以為已任,死而后已。”④這樣的憂國憂民襟懷,固然有其特定的階級內容,但是對一個地主階級思想家和學者來說,實在是難能可貴的。面對明清更迭的現實,顧炎武從歷史反思中得出結論:“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⑤ 這樣的亡國與亡天下之辨,盡管有其時代和階級的局限,其中的封建正統意識和大民族主義觀念,無疑應予以批判。但是,一個舊時代的學者和思想家,能如此地關注國家和民族的前途、命運,為之奔走呼號,則是應當歷史地予以實事求是評價的。后世學者將他的這一思想歸納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而成為我們中華民族愛國主義傳統的一個
① 顧炎武:《亭林文集》卷 6,《答徐甥公肅書》。② 同上書卷3,《病起與薊門當事書》。
③ 顧炎武:《亭林佚文輯補》不分卷,《與黃太沖書》。④ 顧炎武:《亭林文集》卷 3,《病起與薊門當事書》。國 顧炎武:《日知錄》卷13,《正始》。,250,
曠世大駕--顧炎武
顧炎武是從科舉制度桎梏中掙脫出來的人。他在青少年時代,角逐科場,也曾經置身于文士之列,“注蟲魚,吟風月”,①“為雕蟲篆刻之計”@然而,身歷明清更迭的社會大動蕩,當他棄絕科舉帖括之學后,便斷然一改舊習,以“能文不為文人,能講不為講師”③ 自誓,力倡:“君子之為學,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詩文而已,所謂雕蟲篆刻,亦何益哉”④ 樹立了文以經世的文學觀。
顧炎武的文學觀,體現在他的文章寫作上,便是“文須有益于天下”主張的提出。他說:“文之不可絕于天地間者,曰明道也,紀政事也,察民隱也,樂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將來,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亂神之事,無稽之言,剿襲之說,諛佞之文,若此者,有損于己,無益于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損矣。”⑤ 這一主張,正是顧炎武經世致用思想在文學領域的集中反映,也是他中年以后從事文學活動的立足點。由此出發,顧炎武服膺唐代著名文學家白居易關于“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主張,把文章的寫作視為一種救世的手段。他指出:“救民以事,此達而在上位者之責也;救民以言,此亦窮而在下位者之責也。”⑥因而顧炎武對自己的文章要求極高,“凡文之不關于《六經》之指、當世之務者,一切不為”。⑦
① 顧炎武:《亭林佚文輯補·與黃太沖書》。② 顧炎武:《亭林余集·與陸桴亭札》。
③ 顧炎武:《亭林文集》卷4,《與人書二十三》④ 顧炎武:《亭林文集》卷 4.《與人書二十五》⑤ 顧炎武:《日知錄》卷 19,《文須有益于天下》。⑥ 顧炎武:《日知錄》卷 19,《直言》。
⑦ 顧炎武:《亭林文集》卷 4.《與人書三》。·262,
-第十三章 不朽的學術巨著《日知錄》
顧炎武力倡:“文不貴多而在精”的觀點,反對追逐浮名虛譽、急功近利的做法,主張為文嚴謹,精益求精。他說:“二漢文人所著絕少,史于其傳末每云,所著凡若干篇。惟董仲舒至百三十篇,而其余不過五六十篇,或十數篇,或三四篇。史之錄其數,蓋稱之,非少之也。乃今人著作,則以多為富。夫多則必不能工,即工亦必不皆有用于世,其不傳宜矣。①
顧炎武認為,“速于成書,躁于求名”,是學者的大忌。他就此總結說:“宋人書,如司馬溫公《資治通鑒》、馬貴與《文獻通考》,皆以一生精力成之,遂為后世不可無之書。而其中小有舛漏,尚亦不免。若后人之書,愈多而愈舛漏,愈速而愈不傳。所以然者,其視成書太易,而急于求名故也。”②
難能可貴的是,顧炎武既是如此說,也是如此去做的。在他留存的文集中,不惟“乙酉四論”以及《郡縣論》、《生員論》、《錢糧論》等,都是切中時弊,早有定評的優秀篇章。而且諸如《吳同初行狀》、《書吳潘二子事》等敘事文章,乃至《病起與薊門當事書》等短篇書札,也都從不同的角度,反映了歷史的真實。他的這些文章,文字淳樸,不事雕琢,于知人論世大有裨益,完全可以作為史料來運用。讀顧炎武的文集,我們還可以發現一個很有個性的特點。同當時的許多學者不一樣,他極少去寫那些為死者稱頌功德的應酬文字。他曾經說過:“《宋史》言,劉忠肅每戒子弟曰:'士當以器識為先,一命為文人,無足觀矣。仆自一讀此言,便絕應酬文字。所以養器識而不墮于文人也。”①陜西周至學者李颙,是顧炎武北游以后結識的友人,他們一見如
① 顧炎武:《日知錄》卷 19,《文不貴多》。② 顧炎武:《日知錄》卷 19,《著書之難》。③ 顧炎武:《亭林文集》卷 4,《與人書十八》。
·263,
曠世大偶--顧英武-
相投之人可引為同調的。另外,顧炎武從關中士大夫行三年之喪的風習中,亦看到推行禮教的可能性。他指出:“增三年之喪為三十六月,起于唐弘文館直學士王元感,已為張柬之所駁,而今關中士大夫皆行之。……雖然,吾見今之人略不以喪紀為意,而此邦猶以相沿之舊,不敢遽變,是風俗之厚也。若乃致其情而去其文,則君子為教于鄉者之事也。”①至于關中地理位置之獨特顧炎武曾指出:“華陰綰轂關、河之口,雖足不出戶,而能見天下之人,聞天下之事。一旦有警,人山守險,不過十里之遙;若志在四方,則一出關門,亦有建瓴之便。”② 不僅如此,關中還有他省所無的屏障,顧炎武指出:“愚謂與漢羌烽火但隔一山彼謂三十年來在在筑堡,一縣之境,多至千余,人自為守,敵難遍攻。此他省之所無,即天下有變而秦獨完矣。”③ 由上述所論我們不難看出,顧炎武之選擇關中,是有其苦心所在的。雖然客觀效果并非如顧炎武預想的那樣,但他勇于實踐的精神,還是頗值得稱道的。
總之,顧炎武不僅于禮學深有研究,其思想走在同時代之前列,開一代之風氣,而且,還把其思想運用于現實中去,以保天下為念,盡其“匹夫之賤與有責”的歷史責任。
二、顧炎武禮學思想在當世的反響
顧炎武一生不尚講學,所收門徒亦只潘耒等少數幾人。然其往來南北,足跡所至,卻頗多良朋摯友。
① 顧炎武:《亭林文集》卷3,《與友人論服制書》。② 顧炎武:《亭林文集》卷 4,《與三姪書》。③ 顧炎武;《亭林文集》卷 3,《與李星來書》·2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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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軍入侵,給美麗安謐的江南帶來了災難。昆山古城,曾經是那樣的富庶,現在卻變得滿目瘡痍……
讀書人總是習慣于用自己手中的筆,控訴侵略者的血腥暴行。可是面對鐵騎悍將,只有拿起武器,才能奪回失去的安寧啊!
三
料理完嗣母的喪事,懷著一腔仇恨的顧炎武毅然離開語濂涇,前往太湖一帶,去參加反清義軍和復社的秘密活動。
在太湖山區,顧炎武不剃發,不改裝,一邊隱蔽在鄉民中讀書,一邊與當地的反清力量聯系,共同抗清。他手執白色鵝毛扇,活躍在五湖三泖,穿梭于各支義軍之間。鵝毛扇幾乎成了他與各支義軍聯絡的標志。義軍將士遠遠地看到船頭上站立著一個手執白羽扇的人,就知道是他們的軍師顧炎武來了。
這,有點兒當年諸葛亮的風范呢。但,形勢正在發生急劇的變化。
早在清順治元年(1644)五月,多爾袞進入北京后,即頒布剃發令,因為遭到老百姓的強烈反對,被迫停止。順治二年(1645)五月,清兵進入南京,南明弘光政權滅亡,清廷覺得時機已到,在六月份再次頒布剃發令,規定所有官民都要剃發,衣冠服飾也要遵從清制,違抗者殺無赦。 .
按照滿族的習慣,男子的頭發四周剃光,中間只留銅錢大的一塊,一大束頭發編成一根長辮子拖在背后。清政府宣布每一個男子都必須剃發,束一條長辮。剃發還是留發,是歸順還是叛逆清王朝的重要標志。所以,清軍每攻占一個地區,就派了許多士兵挑著剃頭擔放在大街上,到處拉人剃發。不管是誰,都必須剃頭,要是拒絕,就要把人的頭顱砍下來,掛在剃頭擔的旗桿上,算是殺雞儆猴。
侵吞顧家的田產啊!
說起來,顧家和葉家都是昆山望族,兩家的前幾代人過從甚密沾親帶故。可是,隨著顧家家道中落,再也沒有人當官,葉家卻是連連有人考中進士,步步高升。越是富裕,越是勢利,終于不惜撕下面子
千方百計地侵吞顧家的田產。
顧炎武覺察到了這一點。他再三思付,決定設法贖回這批田產。知道,葉方恒得知他的意圖后,不死不活地拖延著,沒有一句明確的各
復。幾經交涉,仍毫無效果。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葉方恒為了達到目的,居然用重金買通了顧炎
武家的仆人陸恩。
多年來,陸恩一直在顧家當仆人,顧家上下幾代人待他都不薄。嗎兒想到,陸恩看見顧家家道衰落,而葉家卻興旺發達,暗暗生出了改換
門庭的念頭。
為了表功,葉方恒與陸恩勾結起來,竟告發顧炎武“通海”。
這可不是普通的罪名!所謂“通海”是與東南沿海的抗清力量鄭成功有勾結。清初,通海案與奏銷案、哭廟案曾被合稱為江南三大案。
隆武帝朱聿鍵被清軍擒殺之前,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在高官厚祿誘惑下,投降了清朝,隨即要求鄭成功也跟他一起降清。但是鄭成功絕不忘記自己的生母被清軍辱殺的仇恨,斷然拒絕父命,在家鄉組織了一支武裝部隊,奮起抗清。
后來,鄭成功以金門、廈門為根據地,在東南沿海一帶發動廣大漁民、農民和手工業者,組成一支聲勢浩大的抗清隊伍,活躍在閩粵江浙等地。為了提高部隊戰斗力,他改編了所屬的成分復雜、派別不同的隊伍,重視軍民關系,改變海盜氣質,特別強調軍紀。他下令加強操練整頓舟師,常常親臨監督,要求從難從嚴。為了確保根據地廈門,還命專人建筑炮臺,督造軍器,以增強防御力量。
順治十二年(1655),鄭成功在廈門著手建立政權機構,改廈門為“思明州”,以示不忘大明之意。他的軍隊,成為東南沿海最大的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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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裝力量,遠近聞名。
順治十六年(1659),鄭成功進兵江南,得到了各地群眾的支持。當時有十幾個城市的官民,紛紛叛清投明,甚至有人綁縛了清政權的官吏,去迎接鄭成功。這讓清廷感到極大的威脅。
顯然,在蘇州和昆山一帶的抗清浪潮逐漸平息時,“通海”便成為當時最大的一樁罪名。
顧炎武哪兒想到,自己確實是有把柄在陸恩手里。他投身抗清斗爭時,與在福建的隆武帝和在舟山的魯王政權有不少聯系,家奴陸恩都悄悄地看在了眼里。有一次,顧炎武請一位僧人送信去舟山。為了提防清軍搜查,他把信件夾在一本《金剛經》里,還仔細粘好。孰料,陸恩這家伙早就心存歹意,得悉后,竟花錢從僧人手里把那本《金剛經》買到了手。
陸恩惡狠狠地威脅顧炎武:“哼,《金剛經》里有什么,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本來顧炎武還想緩和與陸恩的關系,這句話,把幻想全都打破了。這天夜晚,顧炎武難以入眠,一邊在北宅的燈下看書,一邊思考近來遇到的事情。北宅是嗣母王氏居住的地方,小樓上,有顧炎武讀書處,也是他寫作的地方。
忽然,隨著一陣狗吠,遠處傳來了雜沓的腳步聲,似乎有不少人正向這里跑來。
這是怎么回事?顧炎武頓時警覺起來。他從窗戶的縫隙里朝下望去,看見是一隊兵丁急匆匆地出現在石板街上。難道,他們是沖著自己來的?
情急中,顧炎武“噗”地吹滅燈火,急速走向小樓后窗。咚咚咚的敲門聲已經響起來了:“開門!快開門!”
“我們是縣衙派來的!”“快開門,少啰唆!……”
顧炎武明白了。他沒有猶豫,立刻從小樓后窗爬了出去。外面是一道圍墻,圍墻外,就是曲折幽靜的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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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門已經被惡狠狠的兵丁撞開了。他們似乎早已摸清底細,不顧家人阻攔,急不可耐地向樓上沖來。
當他們沖進顧炎武的讀書樓時,發現早已人去樓空。熄滅的燈下有一本合攏的書。北面的窗戶打開著。搭鈕上,懸掛著一只鞋子。正在
風中晃晃悠悠……
顧炎武的鞋子,有一尺左右,比別人穿的要長一些。雙梁雙跟+黃色綢緞做成的鞋面,黑緞子沿邊白布底。那一只鞋子始終被家人保管著。若干年后,顧氏后裔仿照原樣做了一雙,以作紀念。顧炎武的遺履,為海內外前來憑吊顧炎武墓地的學者們所瞻仰。
當然,這是后話了。
家奴陸恩居然如此歹毒,串通了官府,要來捉拿顧炎武。幸虧自己很警惕,才得以逃脫。
顧炎武心里氣憤極了。他明白,自己化裝成商人,往來于淮海與運河之間,參加太湖地區的反清斗爭,盡管做得很隱蔽,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陸恩身為家奴,有不少事情他是知道的。據說葉方恒為了制服顧炎武,還與陸恩的女婿一起,拿了兩千兩銀子,向昆山縣令行賄。他們的這步棋,實在走得太險惡了!
何況,他們已經搶先動手了。
“此時此刻,我該怎么辦?”顧炎武蹙緊眉頭,左右盤算。
是啊,一旦葉方恒他們的誣告得逞,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許全都完了。他想到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然而,如果真的悄悄逃跑,這不僅承認他們的誣告是有根據的,也恰恰正中他們的下懷--八百畝田產,就此會讓葉方恒白白吞沒。唯一的辦法,就是在他們再次動手之前,搶先除掉陸恩。
他為自己生出這樣的主意而驚訝。
顧炎武知道自己并非魯莽之人。可是,眼前的局面已經十分清楚,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你不除掉他,他就要除掉你,任何心慈手軟都只能讓自己陷于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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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寧人是當今天下的名士,他的請驗為人們所愛慕。你如果這么殺害了他,"道能把他的詩文著作一起毀滅嗎?天下后世讀了顧寧人的詩文,知道殺害這樣的文人的,是你葉嵋初,如此名聲,是美名呢還是不美?……你難道愿意做一個永世被人唾罵的人嗎?……我這么說,既出于愛他,也出于愛你,望你三思!”
一
夜深似水,月冷似霜。
一片昏蒙的光亮,透進監房狹窄的窗欞,照在泛著潮氣的地皮上。遠處隱隱傳來更夫單調的竹梆聲,隨后便是萬籟俱寂。
在無眠中深思的顧炎武抬起頭,遙望著窗外的無邊星海,一股激昂的豪情不由在胸中涌起,潮水般澎湃著,沖擊著他的心坎。
他不禁吟誦起《精衛》一詩:
萬事有不平,爾何空自苦?長將一寸身,銜木到終古。我愿平東海,身沉心不改。大海無平期,我心無絕時。
東海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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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呼,君不見,
西山街木眾鳥多,鶻來燕去自成窠。
填海的精衛,是顧炎武平素最喜愛的形象。
精衛,相傳是炎帝的小女兒,被大海吞噬了生命,她的靈魂變成了一只精衛鳥。精衛鳥鍥而不舍地從西山采集石子和樹枝,銜在嘴里,丟向碧波萬頃的東海,不管風雨雷電,每天來回往復,永遠也不知道疲倦。
顧炎武以精衛自喻。在遭受了國破家亡的巨大變故后,他一直想著要以精衛鳥銜石子填平東海的精神,去實踐自己的事業,哪怕是經磨歷劫,粉身碎骨。
“哐啷”一聲,獄卒忽然把牢房的鐵鎖打開了。門扉半啟處,閃進一個熟悉的身影。
顧炎武還來不及看清,那人已來到顧炎武的身邊,迫不及待地抓住他的雙臂,喊道:“寧人兄,你……你受苦了!”
“你,是你?!”
顧炎武怎么也沒有想到,進來的竟是好友歸莊!
見他深夜來訪,顧炎武心里既高興又詫異,忙說:“哦,我,我沒有什么。這次被押解到松江府,原來是你在全力關注,四處奔走啊!”
歸莊微微頷首說:“寧人兄,為了抗清你家破人亡,受盡磨難,付出了何等的代價!你的氣節,真是令人欽佩啊!”
“不,你想想,我的嗣母,一位普通的老嫗,都有一腔浩然正氣,把個人的生死置之度外,我還有什么可以畏懼的呢?”顧炎武噙著熱淚,十分感慨地說,“天下興亡,是每一個人的職責啊!"
“是啊,你說得很對啊!”歸莊點點頭,深有同感地重復著他的話。昆山城被清軍攻破后,歸莊幸免于難,不得不落發為僧,自號普明頭陀,隱居在鄉下,并飽蘸血淚寫下了《悲昆山》一詩。然而,聽到顧炎武遭葉方恒陷害被關進私牢后,歸莊再也無心誦經念佛,與孤影青燈
不久,他去了一趟南京,住在朝天宮后的顧侍郎祠中。
每次在南京,總是寓居于此,不過這次與往常不一樣。在出獄以后,來到先祖的祠堂,他的心中充滿了悲愴而又抑郁的情緒,不由以“拜先曾王考木主于朝天宮后祠中”為題,寫下了這樣的一首詩:
晉室丹楊尹,猶看古柳存。山河今異域,瞻拜獨曾孫。雨靜鐘山閉,云深建業昏。自憐襤褸客,拭淚到都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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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炎武從陵外的下馬坊開始步行,獨自行走在長長的神道上。兩側,分列著高大的石雕神象、神駝、獬豸和威武的文官、武將,他往我著這一切,不由肅然起敬。
他緩步進入四方城內。殿宇魏峨,林木蕭然。在大殿前,深深地行行了一個大禮,斂神沉思,不由感慨萬千。
“哦……”他真想吐出丹田之氣,大聲地吼叫幾句,令神烈山震撼可是,什么聲音都發不出來。何況,內心郁結的污濁之氣,靠幾句吼叫能宣泄得了嗎?
在此后的數年中,顧炎武僑居在南京神烈山(鐘山)南山腳下,繼續用“蔣山傭”的名字從事各種各樣的活動。他的《蔣山傭詩集》《花山傭殘稿》等等,也特意自署這個名字。這,意味著他始終不忘是明朝皇帝的忠實仆人。
故地重游,更勾起顧炎武胸中對故國故土的無限眷戀之情。
薄海哀思結,遺臣涕淚稠。禮應求草野,心可對玄幽寥落存王事,依稀奉月游。尚余歌頌在,長此侑春秋。
(顧炎武《閏五月十日恭謁孝陵》)
無論是憑吊兵部侍郎祠,還是拜謁明孝陵,顧炎武含淚寫下的詩文,每一篇無不寄托著遺民眷念故園的情懷。在寫作書稿之余,他時時不能忘卻的,是推翻清朝的統治,匡復明室。盡管讓這樣的理想成為現實已越來越渺茫,可是他矢志不渝。
作為一個身臨“天崩地解”之境的知識分子,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職責。既然不能運籌帷幄,指揮百萬大軍,那么就用手中的筆為武器,透徹地解剖這“天崩地解”。
作為明朝遺民,還能有什么更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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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皇帝,年號“弘光”。于是很多人把恢復故國山河、拯救苦難的希望,寄托于弘光政權。
順治二年(1645)是乙酉年,那年春天,顧炎武出任南京弘光小朝王的兵部司馬。他心頭有說不出來的興奮,覺得自己可以為明朝的復興干點兒事了,于是和堂房叔父穆庵一起,從昆山去往南京。他暫且放下了正在寫作中的兩部著作《天下郡國利病書》和《肇域志》,專心準備“乙酉四論”--《軍制論》《形勢論》《田功論》《錢法論》,但愿弘光小朝廷能采納自己的意見,使自己能有用武之地。
在“乙酉四論”中,顧炎武結合多年來研習《二十一史》、郡縣志書和公文奏疏的體會,總結了在南京建都的歷朝興衰成敗的經驗教訓。認為立國江南的政權,歷來是以江北為防線的,凡是憑借長江防線茍安江南的政權,總是國勢日下。他分析了南方的地理條件以后,提出了襲取荊襄并以此為中心,東聯徐泗,西接巴蜀,形成對峙局面的用兵之術。他認為,只有通過整軍練兵、開辟軍屯、經營徐泗、用兵荊襄等政策的推行,方能達到鞏固統治、圖謀恢復的目的。
與此同時,他又提出了恢復農業、整頓財政、發展社會經濟等一系列措施。他說,恢復農業的途徑是組織農民墾田。國家“唯務農積谷為要道”,以此蓄積足可底定天下的雄厚經濟實力。南京政權建立之初,財政困難,偽錢泛濫,物價飛漲,市場混亂,這一切無疑直接影響社會的安定。此后,“物日重,錢日輕,盜鑄云起”的混亂局面沒有得到有效遏制,所以整頓財政刻不容緩,回收貨幣是當務之急。
血氣方剛的顧炎武,為南京政權設想了一整套解難之計,重點在于吸取明朝滅亡的教訓,銳意進取,重振朝綱。他認為,盡管拯危解難的方略很多,但是“之,之甚難”,本一條,是通過改革,謀求振興。
“乙酉四論”的字里行間,騰躍著他的一顆拳拳報國之心。
可是,方略雖好,卻過于理想化。在復雜多變的時勢中,“乙酉四論”寫得頭頭是道,又有什么用呢?馬士英、阮大鋮之流當權的明朝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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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小朝廷內部混亂,軟弱無力,顧炎武苦心孤詣準備的那些興復大計怎么能發揮作用?
面對嚴酷的現實,他的希望不能不落空。
在南京,也不能說全無收獲,至少他結識了很多朋友。
王潢,是他交往最多的一個。王潢比顧炎武年長十四歲,明崇禎九年舉人。明亡后,隱居不仕。他與顧炎武有很多共同見解,曾一起拜謁明孝陵,共同流過悲痛的淚水。
記得有一天,王潢在南京城西柵洪橋下舉辦聚會,款待遠方來的客人,顧炎武被他邀請來作陪。五六位客人中,有兩位身穿袈裟,一副借人打扮,引人矚目。
交談后才知道,年長者熊開元,是湖北嘉魚人,曾任隆武金都御史、東閣大學士。熊開元家世代奉佛,他自小就結識了僧人天如。天如讀到了他的文章,不由贊嘆道:“掀天揭地男子也!”覺得他從小就很有雄心大志。熊開元登進士第以后,被任命為崇明知縣。赴任前,他向天如請教何以應世。天如告訴他說:“你還沒有認真學道,猶如操刀卻不安刀柄,怎么能切割東西呢?”熊開元閉門一月,潛心讀《楞嚴經)終于有了很多感悟。這,恐怕也是明亡后他遁入空門,在蘇州靈巖寺做和尚的緣由。
年少者劉石溪,釋名髡殘,是湖南常德人。他很早就出家了,明亡后云游四方,一度寓居在南京燕子磯禪院。但他總是很積極地參與抗清復明的斗爭。髡殘自幼愛好繪畫,在焚香誦經之余,登山選勝,提筆寫生,繪成了《溪山無盡圖》。他的畫作,筆法渾厚凝重,繁復嚴密,部茂而不壅塞,平凡中見幽深。
席間,顧炎武與剛剛結識的他們,以當前戰局和明永歷政權的存亡為話題,忽而慷慨陳詞,意氣激昂,忽而涕淚沾衣,黯然神傷。盡管相聚的時間不長,彼此卻很有共同語言。每個人都覺得,無論如何要為興復故國,做出最大的努力。
這期間,值得一提的朋友是潘檉章
燕子磯
那一天,潘檉章特地從吳江趕到南京來拜訪顧炎武。潘檉章說,他與吳炎正準備合撰《明史記》。兩人做了分工,由潘檉章負責本紀,諸志部分,吳炎負責世家、列傳部分。這部書將以實錄的方式,博采文集、奏疏,以反映一代王朝的興衰。幾經反復,他們已經擬定綱領,拜訪顧炎武,是為了得到他的支持。
潘檉章邀請顧炎武一起合作,完成《明史記》。顧炎武滿口答應。他本來也有撰修泰昌、天啟、崇禎這三朝史書的念頭,與潘檉章、吳炎合作,做這件有價值的事,還能承繼嗣祖蠡源公的意愿呢。
嗣祖蠡源公生前很注意晚明史料的收集,曾經把多年的《邸報》資料分門別類地抄錄,輯成二十五帙。后來病倒在床,才不再繼續。所幸,兵荒馬亂之際,這些資料存放在千墩老家,居然沒有散失,如今正好可以讓它們派上用場。
跟顧炎武關系最密切的,還有萬壽祺。
萬壽祺是徐州人。清兵入侵時,他曾與陳子龍等人各舉義旗抵抗,失敗后出家為僧,法號慧壽,也稱明志道人,后來移居淮安。他和顧炎武相互仰慕對方的氣節,然而一直沒有機會相識,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在南京見面,兩人都有相見恨晚之感,從此結為至交。
這一年秋天,顧炎武以商人的身份,從常熟語濂涇去往淮安一帶,特地拜訪了萬壽祺。萬壽祺發現顧炎武有了不少變化,竟然“割發變容像”“布為商賈”,甚至跟下層社會的豪杰們交朋友,覺得很不理解不免嘀咕了幾句。顧炎武知道他是誤會了,跟他再三做了解釋,才使他恍然大悟,那不過是一種策略。
臨別時,萬壽祺畫了一幅《秋江別思圖》相贈,顧炎武則寫了一首詩作為回禮。萬壽祺說:“這一別,不知何時再能相見。但愿下次見面,你不是現在的這個模樣……”
顧炎武抱拳道:“兄長的深意,寧人心領了!”
與萬壽祺相識于南京,與很多朋友相交于南京,南京是橫使tc的情結。他多么希望能在南京住下去,做更多想做的事啊。然面,"
如今,他必須離開南京。他明白,盡管南京有不少朋友。但很多時候目己是孤身一人,不是葉方恒之流的對手。何況,自己往往是站在明處,而葉方恒他們卻躲在暗處,伺機進攻,讓人防不勝防。咳,天南地解之際、死一個顧炎武何足惜?令人惋惜的是自己要做的學間還只做了一半,好端端的事業毀在這種末流鼠輩手中,未免太冤枉,太不值。既然不愿與他們糾纏不清,不如避開,這才是明智之舉。更何況,眼下的局勢對于抗清復明的斗爭,越來越不利……
他丟不開自己的學問,丟不開正在編纂中的《日知錄》和《天下那國利病書》。在南京總是提心吊膽,須時刻防備葉方恒之流的暗害,不能安心地做學問。他也不想回家鄉昆山,那兒雖是生他養他的魚米之鄉,但除了歸莊,沒有更多朋友,不適合做學問。
他決定離開江南,遠走高飛,去往一個能夠結交朋友、尋訪典籍探究學問的地方。
“我愿平東海,身沉志不改。”
那么,心懷東海之志的顧炎武該去哪兒,又能去哪兒呢?
041
嗣
顧炎武從小就受蠡源公教導讀《兵家孫子》《吳子》以及《左傳》《國語》《史記》。后來,又讀《資治通鑒》當時,不少人都讀朱熹編的《通鑒綱目》,蠡源公卻堅持要讓他讀《資治通鑒》原本。
綠水紅欄,煙雨江南。
水,猶如一條銀練,聯結起無數古鎮,垂掛在太湖流域廣袤豐沃的土地上。
“東南財賦地,江浙人文藪。”江南古鎮,歷來是人才輩出的地方。旖旎的水鄉風光。安定的生活環境,良好的文化氛圍,吸引了許多文人雅士來到這里。他們在江南古鎮留下了無數歷史遺跡,也使古鎮形成了稻米蓮歌、耕桑讀律、科名相繼的傳統。這種崇文重教的傳統,一直延續到了今天,從未衰落。至于那些在官場或商場混了大半輩子,口袋里有了許多銀子,心里卻感到很失意的人,也覺得回到水鄉古鎮修筑院宅和花園,蒔草弄花,吟詩作畫,是寄托清高、尋求安逸的最佳選擇。
他們讓古鎮變得繁華而又閑適,也讓古鎮成為中國傳統文化不可或
的祖與嗣母
047
一次,有人準備把一塊田賣給顧同應。旁人悄悄告訴他:這戶人家被誣陷,陷入了很大的困境,急需要錢用,你不妨慢些答應他出的價格,過幾天,他肯定會降價的。聽到這種情況,顧同應卻是另一種想法,居然將拿到手的地契又送還那戶人家,不僅不要他還錢,還陪他去見縣官,為他申冤。
顧同應有一個叔叔蠡源公,在顧絳出生時,已經五十一歲了。前些年,獨生子同吉不幸天折,留下定親后未過門的兒媳婦王氏,如今也已經二十八歲了,膝下沒有一子一女。燕源公感到非常寂寞,更為自己家庭后繼無人而憂傷。就在這時候,聽說侄子同應家添了一個男孩,立即生出了將顧絳抱撫為孫的念頭。
他怕自己開口太冒失,托人上門婉轉地說了自己的意思。
同應歷來敬重叔叔的為人,知道叔叔學識淵博,覺得把兒子交給他培育,或許比自己培育更好,便爽快地答應了。
一個簡單的立嗣儀式,悄然改變了小顧絳的人生軌跡。從此,他就在嗣祖蠡源公、嗣母王氏的悉心教育下成長。
二
千墩鎮歷史悠久。相傳,古時候為了防備海寇的劫掠,人們在吳淞江沿岸修筑了無數土墩,作為瞭望烽火臺,以警報來自東海的敵情。小鎮恰好在第一千個土墩處,所以得名“千墩”。到了春秋時期,吳王壽夢曾在墩上修建烽火樓,以防御敵寇。隨著歲月流逝,作為烽火樓的土墩逐漸荒圮,長滿了茂盛的茜草,小鎮又得名茜墩。
更名千燈,則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事了。
在千墩的任何一個地方,只要抬起頭來,都能見到風姿綽約、亭亭玉立的秦峰塔。這座古塔,位于延福禪寺院內。梁天監二年(503),僧人們在修建寺廟的同時造塔,北宋大中祥符年間(1008-1016)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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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在秦始皇南巡至千墩登高觀海祭海“秦望山”遺址之陽,所以稱秦峰塔。登上四十米高的七級浮屠,古鎮風光一覽無遺。
秦峰塔下的延福寺多年來一直佛道并存,寺內有一雌一雄兩棵郁能蔥蔥、幾個人伸手才能圍抱的銀杏樹。樹旁,還有一座玉皇寶殿。寶殿巍峨雄偉,殿頂覆以黃色琉璃瓦,重檐飛翹,雕梁畫棟。殿內供奉著玉皇大帝及諸神佛偶像,威嚴莊重,栩栩如生。側廳內擺設著數以百計的各式神佛像,神態萬千。
這里是長輩們帶顧絳前來燒香拜佛的地方。顧氏南宅、面臨寬闊的尚書浦。
明洪武末年,作為太湖水入海通道的吳淞江下游嚴重淤塞,致使浙西連年遭受澇災。永樂初年,因為吳淞江和黃浦下游壅塞,又致使蘇州、松江府一帶大水成災。吳淞江流經昆山城以東的一段,為下界浦明初時到入海口一百三十余里已淤塞成平陸,無法泄水。顯然,導吳湘以入黃浦,則海潮不能遽入于江,可免淀淤之患。
朝廷十分重視水患治理,專門委派戶部尚書夏元吉來到江南,籌劃根治事宜。夏元吉,字維喆,先祖為江西德興人,后來遷湖廣湘陰。明成祖時任戶部尚書。他不僅主持財政二十七年,還擔綱治水重任,被倚為朝廷砥柱
夏元吉采取了“掣淞入瀏”“掣淞入浦”的方案,一方面疏浚下界浦,將吳淞江上游引入婁江(瀏河),直接出海,以紓解淤塞之急;方面采用本地諸生葉宗行的建議,開鑿范家浜,使黃浦之水截過吳淞江,北流直接入海。
當時,永樂皇帝批準他役工十余萬。夏元吉布衣徒步,日夜經畫,“盛暑不張蓋”,不辭辛勞地指導施工。他說:“民勞,吾何忍獨適。身先士卒,風餐露宿,終于大功告成,太湖、淀山湖和浙西之水順暢入
海,在很大程度上解除了水患。
輔助夏元吉治水的葉宗行,立下了汗馬功勞,后來被提拔為錢塘縣知縣。他們當時設置測量水位的石標,名曰“憂歡石”--水位正常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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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水位上漲為憂。這不僅是水文測量的設施,也蘊含了人文色彩。夏元吉引下界浦入婁江(瀏河)以分水勢,得以通暢,從此下界浦被改名為“夏駕河”,在古鎮千墩的那一段,原名千墩浦,老百姓將它稱作“尚書浦”。多少年來,始終沿用著。
夏元吉治水的功勞,不可估量。由于吳淞江上游水源分泄江海,下游(吳淞)江(黃)浦合流,浩蕩的黃浦江水直達東海,河床被沖刷得越來越深廣,而且處在控江襟海的有利位置上。黃浦江全長一百一十四公里,被譽為上海的母親河。河床被沖刷深廣,致使上海開埠后,外洋輪船可以停泊至黃浦江碼頭。這樣,就為上海在若干年后成為中國最大的對外貿易和工商業城市奠定了基礎。黃浦江與吳淞江相交的格局,也促使上海形成更完善的內河網絡,連接更廣闊的腹地--蘇、錫、常、杭、嘉、湖這片中國最富庶的地區……
尚書浦上,架有四座宏偉的石拱橋,分別是永福僑、種福橋、吳家橋和陶家橋。在古鎮區的內河上則建有木瓜橋、香花橋、黿渡橋等多座石橋。顧氏南宅東南,有一座凝熏橋。橋為顧炎武先生的叔祖顧紹芬所建,原名證愿橋。他以這座橋證明,自己完成了父親顧章志生前未竟之愿,所以取名“證愿”。
古鎮千墩歷來有很濃厚的讀書風氣。顧絳的嗣祖蠡源公,便是一位充滿正義感的讀書人,享譽鄉里。他不但擅長詩文書法,熟悉史地典故,還很關心時事政治。當時的《邸報》,蠡源公幾乎天天都要閱讀,見到重要的章節,他還用工工整整的楷書抄錄下來,或者改寫成提要。他摘錄了明萬歷四十八年以后十六年的《邸報》,足足裝訂成二十五帙。直到古稀之年,眼睛不濟事了,他仍然不愿放棄這份工作。這二十五帙手抄的《邸報》,成了一份獨特的傳家寶。
顧絳的童年,是在蠡源公顧紹芾的教導下成長的。
顧絳與別的孩子一樣,天真幼稚,活潑好動。除了喜歡讀書,似乎沒什么過人之處,更不能說天生異稟。只是偶爾的,會顯得有些老成,思考某些稀奇古怪的問題,跟他的年齡不太相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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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的立場、向主政者提出治水方略。
他的主張無疑是正確的。
明隆慶三年(1569),海瑞巡撫應天十府。他數次冒雨外出察看水災,很快明白,滔滔不絕的洪水是由太湖泛濫造成的。遭受災害最嚴重的要數蘇州以東和松江地區。正是因為吳淞江長期不修,淤泥阻塞了通道,太湖泄水不能暢通,才釀成了災害。
海瑞坐在燈下,認真讀了歸有光的《水利論》《論三區賦役水利書》和《水利后論》,發現這位文學家是含淚帶血地陳述著真知灼見,從內心接受了歸有光的建議,隨即向朝廷呈報了關于疏浚吳淞江的奏疏,并給工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總理河漕的朱鎮山寫信,申述觀點。與此同時,他夜以繼日地籌劃著吳淞江疏浚工程的具體安排。
在海瑞的主持下,官府采取了“以工代賑”的辦法,吸引蘇州、松江一帶的災民共同來上工修江,使吳淞江疏浚工程很快就得以完成,而且大見成效。
蠡源公所講述的一切,年幼的顧絳未必都能聽懂。但是藍源公的意圖很清楚,作為一個讀書人,必須有寬闊的胸懷,為天下老百姓著想,要敢于說出自己的真知灼見。他相信隨著顧絳漸漸長大,什么都會理解的,也會做得很好。
正值明朝中國充滿動亂的年代,資本主義萌芽從封建經濟關系中破土而出,各種社會矛盾日趨復雜,階級斗爭不斷激化。在顧絳出生前,蘇州爆發了以葛成為首領的織工反對礦監稅吏敲詐勒索的斗爭,一把火燒毀了稅署。顧絳四歲那年,松江、上海、青浦等地萬余民眾,抄了華亭大地主董其昌的家,燒毀了他的房屋。不久,代表江南地主階級及知識分子的東林黨,以無錫為中心掀起了一次反對以魏忠賢為代表的閹黨專政的斗爭。而在蘇州,則爆發了一場轟動全國的反對宦官專政的市民運動,五位義士壯烈犧牲。
蠡源公顧紹芾在少年時期,就跟隨當官的父親顧章志,周游各地,接觸各種各樣的人物,閱歷非常豐富。他與公安派詩人袁宏道志趣相
投、互有書信來往。他還寫得一手好字,連著名書畫家董其昌都說:見德甫筆墨,令人有退舍之想。”到了晚年,雖說住在水鄉古鎮,很少外出,但是他對天下十分關心,對蘇州一帶所發生的事情了解得清清楚楚。聽到山東白蓮教起義、后金攻占沈陽等消息,他日夜坐臥不寧,心里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預感。
蠡源公常常手捧《邸報》,邊閱讀邊沉思著在屋子里來回踱步。雖然千墩地偏一隅,可是《邸報》會傳遞來很多消息,讓一位關心天下大事的老人不斷思索。
這一天,他正在讀《邸報》,看到山東白蓮教首領徐鴻儒和貴州士司安邦彥相繼起事的消息,心里有說不清的憂愁。蹦蹦跳跳的顧絳走來了,也許是聞到了廚房里飄溢的香氣,嘴巴里叫嚷著要吃紅燒肉。對于顧家,紅燒肉并非稀罕之物,年幼的孩子想吃紅燒肉,也在情理中。然而,老人發覺年幼的他根本不懂酸甜苦辣,不由指著庭院里的雜草,神色嚴肅地說:“以后,你要是能吃上這東西,就算是幸運的了!"
顧絳很是詫異:“你說……草?"
蠡源公點點頭,感慨道:“這天下變得越來越不太平,過日子不客易啊!……"
當時,顧絳只有十來歲,當然不明白嗣祖話語中包含的深意。
“孩子,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現在外面十分動蕩,誰也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么,你可不能光想著紅燒肉!"
顧氏家道雖然中落,但根基還在,依靠祖傳的田產,衣食總是無憂。從來沒有忍饑挨餓經歷的顧絳,看到嗣祖充滿憂慮的神情,聯想到嗣祖平時點點滴滴所講的天下大事,心里漸漸感到沉重起來,不由斂住笑容,默默地點點頭。
顧炎武從小就受蠡源公教導讀《兵家孫子》《吳子》以及《左傳》《國語》《史記》。后來,又讀《資治通鑒》。當時,不少人都讀朱熹編的《通鑒綱目》,蠡源公卻堅持要讓他讀《資治通鑒》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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氛用。元代末年,文學家顏阿瑛在陽澄湖畔,綽墩山下修筑了一片。區,稱之為玉山佳處。他輕財結客,常常邀請江南一帶的書畫家。家、伶人前來吟詩度曲,將鄉間流傳的南曲加工成委婉動聽的昆后來,顧堅、魏良輔、梁辰魚等人又將昆山腔全面革新,使之變成事細膩糯軟、曲折悠揚的水磨腔。于是,昆山成了百戲之祖民曲的為地。尤其是梁辰魚的傳奇《浣紗記》,更是開創了用昆曲演唱傳有先河。
也許正是這樣的氛圍,吸引湯顯祖流寓于昆山片玉坊,寫下了《丹亭》。堪稱“明文第一”的散文家歸有光、著名理學家魏校等,更
成為昆山讀書人的楷模。
說來也真是有趣,當顧絳滿周歲的時候,家里的長輩們像對其他子一樣,給他做抓周禮。先是給他穿上紅衣紅褲,一派喜氣洋詳。然祭神拜祖,祈求先祖們保佑孩子健康成長。
祭拜后,在神桌前備了一只米篩,里面放了十幾件項物品,有日章、筆墨、算盤、錢幣、雞腿、豬肉、尺、蔥、芹菜、蒜、稻草、刀劍,等等。這些物品各有各的含義,讓長輩們費了一番心思。
顧絳被嗣母王氏抱起,放在了米篩中央。
看見旁邊琳瑯滿目地擺滿了東西,顧絳烏溜溜的眼睛里閃爍著歡樂的神采。他的一雙小手開始揮舞,很想抓住一點什么。
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想看看顧絳究竟會抓哪樣物品。這可以預到他將來會選擇什么樣的行當,有怎樣的命運。
顧絳開始抓了。他先是抓住了一枚青田石印章,可是看了看這滑清溜的東西,沒有興趣,丟到了一旁。接著又抓住算盤,用稚嫩的小手挨拉幾下,算盤珠發出的聲響,讓他咯咯笑了。可是,很快又放下了。
米篩里有一把蔥、一把蒜。蔥,象征著聰明;蒜,象征著長于計算顧絳左手拿蔥,右手拿蒜,使勁地搖晃幾下。或許是這兩種綠色的植物顏色特別鮮艷,讓他喜歡。然而,一會兒他又扔下了。
這孩子對米篩里的東西都不特別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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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蠡源公若有所悟,拿來一份《邸報》,擺在了米篩里。顧絳看見了,立即拿在手里,竟怎么也不肯放下。
蠡源公的臉上不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呵呵,這孩子真是與眾不同啊。”
也許正是從抓周開始,顧絳與書結下了不解之緣。
昆山歷來有良好的讀書風氣,明代正統年間的昆山人葉盛,便是江南著名的藏書家,一生藏書四千六百余冊,共二萬二千七百多卷。他很想建造菉竹堂作為藏書樓,最終卻因為清貧未能建成,但是寫下了《菉竹堂書目》留傳后世。隨著年齡的增長,顧絳越來越對讀書產生濃厚興趣,凡是昆山能夠搜羅到的書,他都千方百計地借來看,以至整個昆山城里沒有什么書是沒看過的。他不由搖頭感慨:“昆山無書,昆山無書!"
顯然是自幼受到蠡源公的影響,他對于讀書有極高的興趣、良好的習慣,也不斷確立讀書的目標。成年以后,顧炎武常常手不釋卷,把讀書作為自己每天的要事,以至“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成為他的名言,也成為人們的典范。
他的萬卷書,究竟是泛指讀得很多,還是有一個確數呢?
近年來有學者做了研究,認為古代以卷、軸、冊、函等來給書籍計數。到了顧炎武的那個時代,紙本代替了簡牘,卷與冊被廣泛運用。那么,一卷究竟是多少?統計表明,明《永樂大典》有 11095 冊 22877 卷,平均每一冊 2.06 卷。清《四庫全書》有 36300 冊 79337 卷 99700 萬字,平均每一冊 2.19 卷,每一卷 12566 字。清《古今圖書集成》有 5020 冊10000 卷、目錄 40 卷,平均每一冊 2 卷。
顧炎武所說的“讀萬卷書”,可以用讀一部《古今圖書集成》的文字量來比擬。這部萬卷大書,足足有一億字。如果每天讀書六千字,兩天便可讀一卷,一年讀一百八十卷,大約五十五年能讀完,這差不多就是一生的時光了。何況,很多書顧炎武還是在四處漂泊的狀態下,堅持不懈地讀完的。
博覽群書,使顧絳對中國的五千年歷史和自己所處的時代,有了起來越深的了解。
然而,年少的顧絳畢竟還難以理解,昆山這個人杰地靈,名人輩!的地方、讀書人為何大多仕途多舛?宋代以來,不少人考中了狀元、接花、進士,在江南一帶屈指可數,為何他們去京城當了官,最后的結局仍然頗不如意?
嗣祖蠡源公常常告誡他說:“世界上的學間很多,但有些東西未必有用。我們應該講究實學,那些和國計民生有關的天文、地理、兵農水土,以及一代興革之故,才是讀書人應該關心的啊!”
顧絳默默地點了點頭。他聽懂了蠡源公這些話的含義。這些話他記在了心中,對以后確立“經世致用”“引古籌今”的治學方針,產生了
很大的作用。
昆山是昆曲的發源地,很多人家讓孩子在十五六歲就開始學唱,作為謀生之術。直到清末和民國初年,經歷了“花雅之爭”后,昆曲漸漸走向衰落,昆山仍活躍著民間戲班-一堂名,繼承著昆曲的香火。但,所有的史料都表明,顧炎武一輩子潛心學問,不屑于昆曲。對于萌生于家鄉故土的蘭花,他從未顯現出什么興趣,倒是對那些不務正業的官吏,在文章中頗多微詞。
無疑,對于人生,他有著更深層次的要求。
在昆曲全盛時期,江南一帶從士大夫到老百姓,宴飲侑酒、迎神賽會、結社聚會等等,往往都少不了昆曲。當時的士大夫,尤其癡迷曲,任何時候都不愿意丟開。哪怕是在情勢危急之中,比如南京城被;兵占領,有些官員不得不倉皇逃亡杭州,他們卻仍然隨行帶著家班,旦安頓下來,又開始在廳堂里演戲。當清軍氣勢洶洶地進逼時,才高會蹇的文化人張岱竟然在家里宴請被擁立監國的明魯王,大演《占花魁》這或許是最典型的一例了。
當時,很多官員以優伶為性命,遭到指責以后,仍然振振有詞地說自己并不是以此為樂。但是,顧炎武對此不屑一顧。他批評明清時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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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不大,然而他的臉卻像螃蜞。皋陶是堯帝時代的一位賢臣,做過許么開天辟地的大事,他的臉卻像削瓜。商代的名臣伊尹,臉上沒有一根胡子和眉毛,看起來真有些嚇人。再說那個治水的功臣大禹,他是一個淘子,只能一跳一跳地走路,由于長年在外日曬雨淋,他的臉黑如木炭。
可是,臉相并沒有妨礙他們名垂青史。而恰恰由于他們缺乏外貌上的優勢,才促使他們發憤努力,進而成為一代圣賢。
顧絳不僅相貌怪異,他的性格更加怪異。
他絕非天生愚笨,但讀了幾年縣學,十四歲中了秀才之后,連年應歲試科舉,卻始終沒有通過鄉試,也就是說,他不能成為舉人。這對年輕的讀書人不可謂不是沉重打擊。在這種情況下,顧絳并不像別的讀書人那樣,抱定宗旨死啃八股文應試,一而再、再而三,非達到金榜題名的目的誓不罷休,而是改變方向,和許多復社的朋友一起,認真探究起有關國計民生的學問來。
他也發憤讀書,然而讀的不是那些之乎者也的八股文。國家正處在多事之秋,一個有抱負的讀書人,必須以真才實學來為國家、為百姓做事。所謂真才實學,不是為了應付科舉,也不是盲目地追隨潮流,而是能揭示國家衰敗原因和提供挽救良策的學問。
讀書不為金榜題名,不為功名利祿,而是追求博古通今,專攻所謂的“實學”,逆潮流而動。對于那些追名逐利的人來說,顧絳的行為不正是奇哉怪哉嗎?
明萬歷四十四年(1616),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今遼寧省新賓縣)稱汗,建立了金國,史稱后金。三年以后,在薩爾滸之戰中,明軍大敗。又過了三年,在廣寧戰役中,明軍再次遭受慘敗。
明天啟二年(1622),中國同時發生了兩件大事:一是荷蘭殖民主義者入侵澳門,一是以徐鴻儒為領袖的白蓮教在山東起義。又過去了三年,后金遷都沈陽,不久,陜西白水縣農民王二在澄城發動起義,占領縣城,殺死知縣,揭開了明末農民大起義的序幕。隨之而來的是高迎祥稱闖王,李自成和張獻忠起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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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這種風云變幻、動蕩不安時局下的顧絳,深深地為明王朝的政治前途擔憂。即使他明白,經世濟時的學問對于國家來說有緩不濟急之感,但一個熱愛國家、渴望振興的讀書人,所能做的也只能以自己的真才實學為國家盡綿薄之力。
顧絳的想法,在很多人看來,實在有點兒奇怪,有點兒不合時宜。然而,顧絳不以為然。他知道別人說自己怪,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大聲笑著回答道:"看來我是和別人有些不一樣!我和歸莊砥行立節,落落不茍于世,不只是怪,還有人說是狂呢!"
確實,歸莊也正因為“奇”,才與顧絳志同道合,成為好朋友。
二
提起歸莊的奇,還得說說他的曾祖父歸有光。
在昆山,歷來有“亭林經濟,震川文章”的說法。前半句講的是顧炎武經世致用的學問,后半句講的是歸有光作為明代著名散文家,被譽為“明文第一”。
歸莊的曾祖父歸有光,住在昆山縣城宣化坊,靠近朝陽門。三十五歲時,他考中舉人,此后卻屢試不第,直到六十歲才考上進士。
歸有光曾經以老舉人的身份,在昆山和安亭生活了大半輩子。他讀書、講學、作文,安于淡泊,沒有經歷過太多的政局動亂,也沒有做過什么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但是他給后人留下了許多散文名篇。無論是悼念亡妻王氏的《世美堂后記》,為一位陪嫁的丫頭所作的墓志《寒花葬志》,還是抒發懷才不遇悲憤之情的《畏壘亭記》以及表明當官要為老百姓做好事的心志的《吳山圖記》,都是于細微之中表現豐厚復雜的生活內容的名篇,開了一代新風。
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歸有光經過第九次會試,終于考中進士,被任命為浙江長興知縣。當時,這個位子已經空缺了好幾年,縣務由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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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把持著。豪門大族勾結府衙,為非作歹,監獄里關滿了無辜的老自姓。加上“長興在湖山間,多盜而好訟”,治安情況很糟糕。
歸有光上任后,努力學習兩漢循吏的經驗,為老百姓興利除害。他審理案件很講究人情味,常常允許婦女兒童觀看,用吳語耐心細致地向清原委,才做出判決,不輕易將人投入獄中。過去的積案很多,他認真調查,發現有六十人被宜興縣坐指為盜,有十三戶平民被烏程縣(今湖州)誣為盜賊,查知實情后,移文至兩縣,分別為他們昭雪。
說來也是有緣,歸有光來到長興的第二年,六十七歲的吳承恩被委任為長興縣丞,當上了歸有光的助手。兩位作家合作共事,在文學史上成為一段佳話。
讀書人晚年才當官,不知道該怎么當,都出奇地認真。他們不逢迎長官,而是以愛護百姓為宗旨,同心協力改革時弊,刷新縣政。
歸有光一再倡導“惠愛”精神,這成為他從政思想的核心。吳承恩主管征賦糧馬等事務,也喝力惠愛百姓。一個“發憤以修先王之道”,一個“悠悠負夙心,作吏幾風塵”,以愛護小民百姓為己任,二人梳理政事,關心民瘼,結下了很深的友誼。
歸有光來到長興當縣令后,發現縣衙年久失修,猶如乏人管理的縣政。于是設法重建縣衙,修繕了后宅,并將后宅題名為“夢鼎堂”,還寫下一篇《夢鼎堂記》。
原來,有一天他在睡夢中看見了一只“函牛之鼎”,鼎邊卻有一道裂痕,連忙令人修補之。恰好在這時,長興有三個學子在試場上考得了好成績,人們都說是應了三足鼎立的兆頭。未幾,傳來消息,又有一人考中,人們說這正是“補鼎”的應驗。歸有光自然懂得鼎這種自商周時代就有的“三代之傳器”的作用以及它的象征意義,自己和吳承恩都已年逾花甲,來日不多,所有美好的夢想,只能期待后繼者來變為現實,相信他們中間會出現扛鼎之材的。
隆慶元年(1567)十月十日,吳承恩將頗含深意的《夢鼎堂記》書寫下來,并囑人鐫成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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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書生在長興兢兢業業,卻得罪了地方豪宗。當小民感恩戴德時,大族咬牙切齒。隆慶二年,歸有光按例進京朝覲,他早早就上路了。歸有光一走,縣里的政事由湖州知府派員,即所謂的“署印官”處理。誰知道,這個署印官竟在征秋糧之際枉法貪贓,甚至把縣氶吳承恩也牽扯在了其中。吳承恩蒙冤入獄,縣令歸有光也難逃其咎。盡管按照明代制度,“進士為令,無遷伴者”。他仍然被遷往河北順德府任馬政通判,無奈地離開夢鼎堂。
馬政通判是一個閑職,只是管管順德府所轄各具送來的有關馬匹。
折錢的表冊。歸有光空懷一腔熱情,卻不能不坐冷板凳,只覺得度日如年,于是參考史籍,采訪掌故,修《馬政志》,聊以寄托情志。后來,歸有光升任南京太仆寺丞,并沒有管理馬政,而是留在內閣制敕房,纂修《世宗實錄》。剛想大顯身手,疾病卻奪走了他的生命。
吳承恩的《西游記》中讓孫悟空當了一回“弼馬溫”,正是由此產生的靈感。
性格決定命運。歸有光一生的悲喜劇,顯然也是由于他耿介的性格造就的。在當長興知縣時,他敢于頂撞上司,不怕削職為民;在文壇上他也以一個窮鄉老儒的名義,毫不畏懼地與身居南京刑部尚書高位的王世貞抗爭,敢于直斥其為“妄庸人”,認為學習古人的文章應該“有意于以神求之”,而王世貞“自謂欲追秦漢,然不過剽竊齊梁之宗”。有意思的是,他仕途坎坷,在文壇上卻是個勝利者。
歸有光曾經在他的文章中記載,他祖父的曾祖父為人剛毅,必行己志,不為勢力所怵。高祖奇偉磊落,曾祖則是恂恂愛人長者。歸有光的脈管里流淌著他們的血,繼承了他們的遺傳基因。
而到了歸莊這一代,更是青出于藍勝于藍,不僅繼承了歸有光耿介的稟性,而且顯得更加狂野,狂野得超出一般人的想象。他常常用一種漫不經心的游戲態度,對待科舉考試。有一次,他居然拎了酒壺走進考場,一邊美滋滋地喝酒,一邊提筆書寫考卷。“日未晡而成七義,分隸、篆、真、草書五經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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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他才思敏捷,下筆千言,甚至在試著上還瀟灑地表現書法,術,但是主考官對這種與酒壺為伴的學生,怎么可能青睞呢?
名落孫山以后,歸莊無意坐在冷寂的書齋里讀書,便南渡錢塘,"涉江淮。他在游覽名山大川時,憑古吊今,很容易動感情,總是禁不放聲大哭。別人看見了,不知道這個人為什么慟哭,都說他奇怪。可是
歸莊旁若無人,自管流他的眼淚。
歸莊的家里清貧如洗,他滿不在乎,干脆在門口書寫了這樣一副對聯:“入其室空空如也,問其人器囂然曰。”他家的茅草年久失修,每逢下雨便滴滴答答洞個不停,他懶得請人修。客堂內的椅子搖搖晃晃,不能坐人,他找幾根繩子把它們扎緊,勉強使用,還專門寫了一張題有“結繩而治”的條幅掛起來。
有一年春節,有錢的人家燃放爆竹,張燈結彩,杯觥交錯,大吃大喝。歸莊卻自嘲似的在家門口換了一副新春聯,上聯是“一槍戳出窮鬼去”,下聯是“雙鉤搭進富神來”。
看到這副春聯的人,都很欽佩,覺得他很有才華,書法也好,人們便紛紛上門來請他寫春聯。不管求字的人是誰,他都不拒絕,且不談誰筆。一邊喝酒,一邊飽蘸濃墨,揮毫疾書,博得陣陣喝彩,他的心里房到十分滿足。
歸莊嗜酒成性,酒能讓他豪氣萬丈,大膽狂放,酒也是他靈感的源泉。"一日不飲,口燥唇干;二日不飲,舌本強,喉棘;三日不飲,五官不靈,肌肉死,腑臟龜坼;四五日以往,便當以所荷之鍤埋于陶家之側矣。”用一句通俗的話說,幾天不喝酒,他真的要死了。
歸莊擅長擘窠大字和狂草墨竹,喝得醉醺醺時揮灑,旁若無人,也確實留下了很多墨寶。
漸漸地,人們掌握了歸莊的特點,要求他的字,只要送一壺酒去,無論長箋短幅,他都不會拒絕。歸莊日夜揮灑筆墨,絲毫也沒有倦意,所以,哪怕是走腳的販夫、相幫的用人,都可以得到他的墨寶。他的門生中,有人模仿他的作品,盜用他的名字去應酬別人,他一笑了之,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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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不會去興師間罪。
從歸莊存世的書法作品中,我們不難看出,字里行間透現著忠義憤激之懷、磊落雄偉之氣。
對歸莊來說,酒僅僅是為了澆愁,言辭卻足以表達心跡。他的言辭十分犀利,無所忌諱,直接地表達心中所想,全憑自己狂狷任行的心性,或仗義執言,或口不擇言。他雖然與朱柏廬是昆山同鄉,由于說話不慎而造成了齟齬,卻不愿化解。
歸莊的詩文,大多以反對清廷統治、宣揚民族氣節為題材。有質樸明暢、直抒胸臆的,也有工整綿麗的。散文則酣暢雄恣,宣泄著強烈的感情,與歸有光擅長細膩地表現親情的文風有很大的不同。最值得一提的是他的散曲《萬古愁》,評論歷代史事,悲痛明朝滅亡,斥責明朝官吏的誤國,抒寫自己隱居不仕的志向,極盡嬉笑怒罵之能事。
《萬古愁》規模宏大,全套共有二十二曲。從盤古開天地唱起,唱到三皇五帝,唱到周秦漢唐,唱盡歷朝歷代的興亡滄桑,再從朱元璋開國唱到崇禎皇帝的煤山自縊,又唱到南明小朝廷的覆亡,真可謂洋洋灑灑,淋漓酣暢。
且看套曲的后半部分:
誰知道天地變,孽芽萌,風波鬧,生幾個翦毛,挾幾條短刀,不提防沖破了峭岷道。望晴川槍正高,指燕云旗旌正搖,一霎時把二百七十年神京,生踹做妖狐淖。
痛,痛,痛,痛那十七年圣天子掩面向煤山吊,痛那掌上珍的小公主一劍向昭陽倒,痛那有令德的東宮生砍作血蛤蟆,痛那無罪過的二王竟做了一對開刀料,痛那受寶冊坐長信的懿安后,只身兒失陷在賊窩巢。
恨只恨這些坐班官,平日里受皇恩,沾封誥,烏紗罩首,金帶橫腰,今日里一個個稽首賊廷,還揣著幾篇兒勸進表。更有那叫作識字文人,還抄幾句兒登極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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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不管事的蠢公侯,如羊如家多狎在東城奧,夾玀著追金寶,姣滴滴的女嬌嬈,白日里杰濕奸。俊翩翩的縉紳兒。多牽去做龍陽料。更可恨九衢萬姓悲無主,三殿千官慶早朝。萬斬也難饒。
沒一個建義旗下井陘的張天討,沒一個驅鐵騎渡黃河把賊膽搖,沒一個痛哭秦庭效楚包,沒一個酒淚新亭做晉導,沒一個擊江楫風涌怒濤高,沒一個舞雞鳴星凈月痕小,沒一個罵賊廷嚼舌似常山果,沒一個守孤城碎首在唯陽廟,太多來鶴唳風聲豫遁逃,把青、徐、兗、冀雙手兒奉得早。
宮廷瓦礫拋,陵寢松楸倒,但聽得忽刺刺一聲胡哨,車兒上滿載著瓊瑤,馬兒上斜馱著妖嬈,打撞處處把脾兒躁。急得那砍不盡的蠻子,多一樣金錢鼠絳,紅纓狗帽。那不得向大鼻子把都們,便做個親爹叫。
我如今,再不向小朝廷拜獻降胡表,再不向錢神國告納通關鈔,再不向眾醉鄉跪進精渾醪;拔盡了鼠狼須,椎碎了陳元寶。萬石君別處擾,楮先生謝絕了。俺自向長林豐草,山坳水嶠,一曲伴漁樵。
遇著那老衲子,參幾句禪機妙。遇著那野道士,訪幾處蓬萊島。遇著那村農夫,唱幾曲田家樂。遇著那小乞兒,打一套蓮花落。登高山,攀絕頂,將我那愛百姓的先皇,和幾行血淚也把英靈吊。將我那沒祭祀的東宮,莫一碗清涼漿和麥飯也澆。將我那死忠死節的先生們,千叩首,萬叩首,合掌也高聲叫。
歸莊的散曲,俯瞰千年史冊,居高臨下,直抒胸臆,充滿了反語調侃語、激憤語、放肆語,每一曲都顯示著他“推倒一世豪杰,開拓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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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心胸”的氣魄,寫得酣暢淋漓。不僅譏諷堯舜,嘲笑孔孟,還直指朝廷為“逆胡”。在他的筆下,一切賣主求榮的狐群狗黨,都被掃蕩得落花流水,體無完膚。
《萬古愁》在當時流傳開來,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清代著名史學家思想家全祖望為之題詞:“世傳《萬古愁》曲子,瑰壤恣肆,于古之圣賢君相,無不詆訶,而獨痛哭流涕于桑海之際,蓋《離騷》《天問》一種手筆。"
據說,《萬古愁》傳入宮中后,連順治帝也“大加稱賞”,甚至在每天晚上用餐時由樂工演出以助興。
歸莊這種藝術魄力和跌宕恣肆的氣勢,在中國文學史上確實是罕見的。此后出現的孔尚任的《桃花扇》,明顯受到了他的影響。
寫《萬古愁》的時候,歸莊已經上了些年紀,歷經歲月滄桑、人世坎坷的讀書人,對于人世間的一切,對于自己,都已經看得非常透徹。浪跡江南時,所到名山大川,憑古吊今,他常常放聲大哭。旁人感到非常奇怪,可是,有誰能體會他內心世界的跌宕起伏呢?他的散曲,看似跳脫了塵事之外,字字句句卻飽含血淚。除非心中的痛楚達到極致,是絕不會涌出如此有沖擊力的語言的。愁,人人都可能有,愁至“萬古”卻要有不凡的資歷和胸懷。
歸莊晚年筑室于叢冢間,與妻子在那兒隱居。蕭然數椽,屋內的陳設極其簡單,更沒有任何朋友前來拜訪,唯有他與妻子相濡以沫。
他在草堂內書寫了一副對聯:
兩口寄安樂之窩,妻太聰明夫太怪;四鄰接幽冥之宅,人何寥落鬼何多?
已經是昆山經歷清兵屠城、血腥洗劫很多年之后,整個城市仍然沒有恢復生氣。在他看來,野鬼冤魂游蕩,周遭陰氣森森。“四鄰接幽冥之宅,人何寥落鬼何多",既是他的內心感受,也是對現實世界的辛辣
諷刺。所謂的“安樂窩”,是反話正說。而對悲慘世界,心何安?樂何在?妻太聰明夫太怪,倒是一句實在話。
在亂世中,歸莊的唯一慰藉是一位知心的妻子,夫妻兩人感情越篤。他曾把內室署名為“推仔樓”,人們不解其意,問他原委。他回魯道,把“推仔”二字拆開,不正是“才子佳人”四字嗎?推仔樓,才子佳人合抱之樓也。
后來,歸莊的這副對聯被張學良將軍借用了,并且改成“妻何聰明夫何貴,人何寥落鬼何多”。當時,張學良在臺灣,看中了陽明山公墓的一處地方,他對趙四小姐提起了歸莊的這副對聯,并不諱言“寧與鬼住,不與人居”的心情。當然,他的含意是,我的妻子如此聰明,我卻一點兒也不“貴”呢!
歸莊的黑色幽默,誰堪與之相比?
但,他的晚景極其凄涼。明亡以后,他不理家產,無所作為,甚至依人取食、寄宿僧舍,貧窮潦倒而不思振作,飲酒、談禪、賞花,甚至放浪形骸。他常常自稱“頭陀”,又時時以儒者自待,陷入虛無的人生境界。
同樣經歷了國亡家難的打擊,顧絳很快從悲痛中振作起來。他選擇了與歸莊不同的方式,決心刻苦鉆研經世致用的學問,以優秀傳統文化救亡圖存為己任,探究明亡之因,以資借鑒。既保持氣節,又度過了充實而有價值的人生。
歸奇顧怪,命運多舛。
顧絳與歸莊的最大不同是在科舉道路上受挫以后,他并不灰心亮氣,而是勉勵自己繼續刻苦讀書。他歷覽《二十一史》以及天下郡縣志書,一代名公文集及章奏文冊之類,由此介入對社會制度的研究。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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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然而,為了實踐壯志宏愿,為了不愧對自己的生命,他覺得自己必須從荊棘中開拓出一條崎嶇的道路。起步方始,遑論歸來?按照他拗的性格,不達目標,是絕不會回家的。
顧炎武十九歲時就結婚了。原配王氏,是太倉人。王家本是江南名姓望族,先祖王錫爵曾于明萬歷十二年拜為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成為宰輔。他頗有個性,一上任便奏請神宗:疏遠諂媚之臣,禁止鉆管求官,戒除虛浮,節約開支,廣開言路。盡管這些建議很尖銳,卻一被神宗采納了。誰知,因此得罪了幾個朝廷大臣。第二年,為了擺脫朝廷的是非紛擾,王錫爵找了個借口,決然回到太倉歸隱,在南郊他的太師第閉門謝客,修身養性,神宗幾次請他出山,他都竭力推辭。在這種狀態下,他以演唱昆山腔自娛。
這里有一段插曲。當年,湯顯祖的傳奇《牡丹亭》剛寫出來,立被梨園弟子拿去“朝歌夜舞”。王錫爵與湯顯祖有師生之誼,聽說湯顯祖在昆山片玉坊寫《牡丹亭》,馬上派人暗通湯顯祖的隨從,竊錄后拿回太倉,交給家里的樂班演出。等到湯顯祖寫完劇本,放在衣袖中拿去請他過目時,他笑道:“我早已熟讀了!”
王氏嫁給顧炎武以后,不知是什么原因,幾年來一直未有生養。顧炎武離家北上,她不便跟隨,留在昆山操持家務。
三十七歲時,顧炎武曾經納過一個妾韓氏。納妾,主要是為了讓自己有后代。韓氏是吳江縣八坼鎮人,相貌并不出眾,卻為人賢淑。婚后第二年,果然生養了一個兒子詒榖,小名林元。中年得子,顧炎武的高興難以言喻,只盼望詒榖長大后傳承自己的事業,哪兒想到,這孩子體質很差,剛滿四歲就病逝了。
獨生兒子的死,給顧炎武打擊不小。他想,轉眼間自己就是知天命的年齡了,這些年在太湖流域為抗清而四處奔走,居無定所,說是有家,卻等于無家。沒有兒子,無疑是人生一大缺憾。將來有誰能繼承自己未竟的事業呢?
或許是真的想要有一個兒子,他在南京時又納妾戴氏。戴氏本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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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秦淮女,標致自不必說。然而成親以后,竟仍然沒有生養。顧炎武難免大失所望,把戴氏安置在清江浦(今淮安 ),自己只身生活在南京。
如今,他又下決心獨自北上。
他心里很清楚,人到中年,離開家鄉,去往完全陌生的北方,不僅衣食住行會有很大的不便,或許還可能遇到其他不測。世事動蕩,一切都難以預測。但,為了實踐自己的遠大志向,哪怕有再多的困難,他也等閑視之,決不后退。
既然決心已定,便無法改變。很多事是性格使然。
本來,他還想延遲幾天上路,在江南看看鄭成功的“江上之役”該如何成功。
顧炎武曾經在自己的詩句中,將抗清英雄鄭成功比喻成翱翔千里、搏擊長空的雄鷹。在秋風動涼野之際,雄鷹凌空而下,一擊千里,那種姿態能令人生出多大的希望啊。
鄭成功得到鎮江后,如果由陸路直趨金陵(南京),一百七八十里路,至多四天可以到達。先聲奪人,足令守軍膽寒!意氣風發的鄭成功,讓全軍將士穿白掛孝,打算去孝陵衛祭祀明太祖,然后打過長江去。豈料,他卻中了清朝兩江總督的緩兵之計,居然仍然走水道,逆流而上,足足走了十天才到。這哪兒還像是行軍打仗?就這樣,他把北控長江、東斷運河、震動蘇常的良機白白喪失了。
鄭成功很有智慧,很有膽略,也充滿了正義感。收復臺灣自然是名垂青史,但他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在“江上之役”中的表現,實在是令人大失所望!
顧炎武終于斷絕了武裝反清的念頭。
大勢已去。到了這個份上,把希望寄托在某些抗清將領身上,并不樂觀,自己也不能拿起刀槍與清軍血拼。那么,還不如腳踏實地做一些卓有成效的事情。經過仔細判析,他接受了幾位朋友的安排,決定把山東作為自己“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的第一站。
臨行前,許多親朋好友聞訊趕來,為他餞行。望著顧炎武疲憊而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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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假如不去北方各地,結交許多仁人志士和有名的學者,閱讀更多珍貴典籍,怎么能繼續寫好這兩部書呢?
好友歸莊為人豪爽,在痛飲了三杯后,起身朗誦了他寫的《送顧寧人北游序》:
……今日登涉名山大川,歷傳列國,以廣其志而大其聲勢。焉知今日困厄,非寧人行道于天下之發軔乎?若日怨仇是尋,非賢人之志;別離是念,非良友之情。
讀完,臉頰酡紅,眼角已淚光閃爍。
“知我者,玄恭也!”顧炎武也深深地飲了一杯。他有一定的酒量,但是很自制,為了不誤事,平時決不嗜酒。可是今天,他完全放開了。一杯酒下肚,渾身都感到熱辣辣的,雙眼發出光亮,分不清是酒力使然,還是被友情感染。隨即,他又滿滿地斟上了一杯。
他心里明白,此次北游,有著錯綜復雜的原因,也有著多個目的,但說到底還是為了探討學問,考察山川,了解民情,更好地著書立說。有人認為他不應該變賣田產,不給自己留一點兒后路。然而他明白,這既是表明了破釜沉舟的決心,也是為了免得葉方恒之流節外生枝。自然,這次北游的日子不會短,也需要很多盤纏。
朋友們一個個向他敬酒,祝他一路順利。顧炎武依次回敬。眼望著朋友們一張張熟悉的臉,他心中生出無限的感慨。此次別離江南,踏上漫漫旅程,何時能隨南歸的大雁飛回故土,與朋友們歡晤一堂?說不盡的惆悵與拘牽……
回想少年時代,嗣祖蠡源公常常教育自己,要踏踏實實地做學問。蠡源公對于當時一些士大夫不學無術,光讀幾篇道學家的語錄,追求利祿功名的做法十分不滿,認為這種消極、空虛的學風是最不足取的。他常常告誡顧炎武說:“那些對國計民生有關的天文、地理、兵農、水士以及一代興革之故,才是我們應該認真研讀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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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炎武住在黃坦家以后,即墨的三十幾位知名文人得到消息,紛紛前來看望他,與他把手言歡,一起探討學問,議論彼此關心的時局,都覺得有說不完的話。
這天,黃坦忽然有了一個主意,說:“嘿,我們何不一起去嶗山踏雪尋梅呢?"
朋友們無不表示贊同:“好啊,和亭林先生同登嶗山,這是天賜的良機啊!快去吧!”
“好啊!”
“說去就去!……”
顧炎武當然也很想去嶗山看看。他讀過關于嶗山的許多史料,也有很多思考,覺得似乎有一些地方值得推敲,或許是前人弄錯了。如果登上嶗山,考察一番,肯定會有收獲。
一路上,顧炎武與大家吟哦唱和,隨心所欲地談論反清復明的話題,大有相見恨晚之感。山東人直率豪爽、熱情似火的性格,也給顧炎武很多的感染。
太清宮,是登嶗山的第一站。站在太清宮門口,任海風撲面,看水天相連,但見大海一覽無余,波濤洶涌,天人合一的感覺油然而生。雪后的嶗山,無論奇峰深谷、寺院道觀,還是北九水瀑布,更是呈現出一派綺麗的景象。
顧炎武長久生活在江南水鄉,沃野平川,開門見水,卻很少登臨如此峻峭的山嶺。他覺得不僅打開了眼界,疲憊的靈魂也得到撫慰。
從嶗山返回的路上,黃坦、黃培兄弟把顧炎武拉到旁邊,避開眾人耳目,悄然告訴了他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山東棲霞于七兄弟,正在進行密謀反清的義舉。
顧炎武驚訝地睜大眼睛:“真的?”
“真的。只等時機成熟,便亮出義旗……”兄弟倆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先生的到來,為我們送來了及時雨啊!”
“你說的于七,是個什么樣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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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培告訴他,于七的父親綽號草上飛,腳力很好,行走如飛,
十個兒女。于七排行第七,上面有六個姐姐,下面有三個弟弟。于七 里
材高大,膂力過人,二十二歲時得中明末武舉。但是他不求入仕,熱 章
于以藝會友。重義氣,性好見義勇為,武功出色,手里的一柄大刀,舞時虎虎生風,聲名聞于四方。
顧炎武興奮地說:"要是多幾個于七這樣的英雄,抗清復明就烽火四起啦!"
“是啊,聽到于七打算起義,我們都坐不住了!"
“大明不該亡!膠東義士令人欽佩,可是也要告訴他們,一切謹性 快
從事,不可妄動……”
“亭林先生請放心……”
在游覽嶗山的過程中,仔細核對了景觀與典籍的有關記載,顧炎武果然發現了一些差異。回到住處,他一口氣寫下了幾首吟詠嶗山的詩隨即又潛心寫下了《勞山考》
《勞山考》在山東的朋友中傳閱,大家紛紛稱贊這是一篇學術價值很高的文章。顧炎武旁征博引,窮源溯流,糾正了不少偏差。他認為,嶗山原來稱作勞山。名字的由來,起始于秦始皇當年慕名而登嶗山,因為山路險峻,必須萬人開道,千人擁挽,百官扈從,這實在是勞民傷財所以“齊人苦之,而名曰勞山”。加了山字旁的嶗,是后來衍化而成的。
他最為精辟的見解,是認為司馬遷的《史記》中,載有秦始皇北至“榮成山”的記述,實際上,“榮”字是“勞”字之誤,“榮成”其實是勞、成二字,應該寫為“北至勞、成山”。顧炎武的《勞山考》,足以為《史記》糾正兩千年來從未發現的錯訛。
顧炎武還應黃坦的請托,為《嶗山志》撰寫了序言。
《嶗山志》是黃坦的父親、明末進士黃宗昌所著,書未竟而人去世。黃坦繼承父業,將書續完。有顧炎武作序,真是令人高興。
顧炎武根據自己的分析,在《嶗山志序》中再次提出了嶗山之名源于秦始皇的見解。以前人們的種種考證、推測,都不如他分析得鞭辟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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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從此,嶗山作為“神仙之宅、靈異之府”的美譽,由于顧炎武的文章而名揚海內,流傳四方。
在造訪即墨的這些日子里,顧炎武與當地名士結交、暢談,彼此十分融洽,更有許多學術收獲。這無論對于黃坦、黃培,還是對于顧炎武自己,都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清順治五年(1648),于七以棲霞縣東七十里的鋸齒山為根據地。揭竿而起,聚眾抗清。他一方面經常率軍出擊騷擾清軍,一方面又劫富濟貧,除暴安良,打擊當地豪紳地主,得到了農民群眾的熱烈支持,很快成為當地實力最強的一支農民起義軍。
清廷對于七起義非常震驚,稱之為“諸寇冠”,慌忙責令登州知府張尚賢盡速剿滅于七。張尚賢自知無法剿滅于七,只能委曲求全,采取招撫政策,授于七為棲霞縣把總。
誰知道,于七當了棲霞縣把總,愈加得隴進蜀,利用自己的合法身份,廣泛交結各階層人士,暗中組織力量,以圖大舉。經過十多年的努力,于七在寧海州、即墨縣和海陽縣建立了三個據點,抗清的勢力不斷增強,給清廷帶來了更大的威脅。
順治十八年(1661)春天,清廷急令官兵抓捕于七。但是于七怎么可能乖乖就擒?十月間,在于七的領導下,各個據點同時發難,登州府屬各縣也紛紛舉起了抗清大旗。他們攻福山,圍文登,“焚劫八邑”,勢如破竹,給清軍以沉重的打擊……
聞聽喜訊,顧炎武非常高興。但是,如果說他從即墨黃氏兄弟的介紹中,很早預感到了于七膠東起義,足以寫下狂放的一筆,令天下震動,那么九年以后發生的一個重大事件--黃培文字獄,竟然被人與他的這次即墨之行牽連,陷害于他,卻是萬萬沒有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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