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源:能量、演化與復雜生命的起源》第二章 什么是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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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活著?

它是一個冷血的殺手,身懷精心算計好的熟練技巧,這可是磨練了數百萬年的成果。它可以干擾生物復雜的免疫監視系統,也可以像個雙面諜一樣,悄然隱身在背景中,毫不引人注意。它可以辨認細胞表面的各種蛋白質,像個內部工作人員一樣的貼上去,打開進入細胞內部圣堂的入口后,精準無誤的直驅細胞核,讓自己混入宿主的DNA中。有的時候,它可以匿跡其中不動聲色好幾年;其他時候,則會毫不猶豫地出手,破壞宿主的生化系統,利用它來復制出好幾千個自己的替身。它會將這些替身穿上偽裝的脂質與蛋白質,把它們運送到細胞表面,撐破細胞而出,讓它們開始重新開始另一輪狡獪的破壞攻擊。它們可以只把細胞一個接著一個殺掉,也可以造成毀滅性大流行,把人類一個接著一個地殺死。又或者,可以在一夜之間,瓦解海洋中蔓延幾百公里的藻華。盡管大部分的生物學家,都不把這些「病毒」(virus )視為有生命的,但是它們可是一點也不在乎。

為何我們不認為病毒是「活著」的?因為它們沒有獨立而主動的代謝機能,必須完全仰賴宿主。這就帶給我們一個問題:代謝能力,是生命必要的屬性嗎?大家都會不假思索的說:「是」,但是為什么?若說病毒使用環境中唾手可及的材料,來自我復制,我們又何嘗不是?我們吃其他的動物與植物,呼吸空氣中的氧氣。一旦把人類與環境隔絕,舉例來說,把一個塑膠袋套在頭上好了,那我們最多只能活幾分鐘而已。論者大可說,我們也跟病毒一樣,是寄生于環境之中。植物也是如此。植物依賴我們的程度,其實跟我們依賴它們的程度差不多。為了要透過光合作用來制造有機分子,讓自己生長,植物需要陽光、水跟二氧化碳(CO2 )。不毛的沙漠跟陰暗的洞穴,都不適合植物生長;同樣的,缺少二氧化碳,植物也無法生長。植物之所以從不缺乏二氧化碳的原因,是因為動物(以及真菌還有數種細菌),會持續地消化有機分子,把它們打碎、燃燒,最后形成二氧化碳,釋放回大氣中。人類大量燃燒消耗化石燃料,會為整個星球帶來可怕的后果,但是對植物而言,它們卻會非常感激,因為愈多的二氧化碳代表愈多生長。所以,植物也跟我們一樣,寄生于它們的環境之中。

從這個觀點來看,動物、植物跟病毒之間的異同,不過就是受惠于環境多少而已。在我們細胞里面,病毒可是像回到溫暖的子宮里面一樣受盡寵愛,這個世界,可以提供任何它想要的東西。因為周圍環境中的資源是如此豐富,病毒可以讓自己簡化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梅達瓦爵士(Peter Medawar )曾這樣形容病毒:「就只是一片蛋白質外衣里面,包著一條壞消息而已。」與病毒完全相反的例子是植物,它們對周遭的環境需求非常少。只要有陽光、空氣跟水,植物幾乎可以在任何一個地方生存。為了要達到降低環境需求,驅使它們的內部系統就變得極為精致化。從生化學的角度來看,植物甚至可以從空氣中擷取稀薄的原料,合成所有生長所需的物質。至于我們人類,則是介于兩者之間。除了日常進食的需求以外,我們的飲食中還必須含有幾種特定的維生素,如果沒有的話,我們可能會死于像是壞血病這種可怕的疾病。人類沒有辦法從一些簡單的母質中,自行合成維生素,因為在演化的過程中,我們喪失了生物祖先從原料合成維生素的整套生化工廠。如果沒有外部支援維生素的話,我們也會像失去宿主的病毒一樣,走向毀滅。

所以我們一樣需要環境的支援,問題只是,有多需要?事實上,病毒跟某些寄生性DNA的關系,非常復雜。這些DNA的寄生蟲,像反轉錄轉位子(retrotransposon ,又叫跳躍基因,jumping genes )這類的片段,總是讓宿主睡不安寧,因為它們會自我復制,隨意安插在宿主基因體里任一處。還有像質體(plasmid )這種獨立的環狀DNA ,只帶著極少基因,可以從一個細菌直接傳給另一個細菌(透過非常小的連接管),因此可以完全無視外在環境。那么,反轉錄轉位子、質體,還有病毒,它們算是活著的嗎?它們全部都為了復制自己,會施展「目的性」十足的詭計,占盡周圍生物環境的便宜。很顯然地,在「活性的」與「沒有生命」之間,是一段連續的光譜,硬要去畫出一條界線,其實并沒有意義。大部分人對于生命的定義,都著重在生物本身,而傾向忽略生命對環境的寄生性。比如美國太空總署對生命的「工作定義」就說:「生命是能夠自給自足、同時進行達爾文式演化的化學系統。」這包不包含病毒呢?大概沒有吧。不過這要看你如何解讀那段模棱兩可的「自給自足」。不過不管如何解讀,似乎都沒有強調,生命對于環境的依賴性。環境,從本質上來講,是自外于生命的;然而我們將會看到,事實上根本不是這樣,環境與生命,永遠是攜手并進的。

如果把生命跟它賴以為生的環境切斷,會發生什么事?我們會死亡,還用說嗎?我們不是活著,就是死掉。不過其實也并非總是如此。當病毒離開宿主細胞,缺少資源時,它們并不會馬上腐壞然后「死亡」;事實上,病毒對外面世界的破壞,還滿有抵抗力的。在每一毫升海水里面,病毒的數量是細菌的十倍之多,它們就靜靜的浮在那里,等待適當時機到來。病毒抵抗腐化的能力,跟細菌的孢子很像;孢子可以長達數年之久,維持著讓任何生命跡象都暫停的狀態。孢子也可以存活在永凍層中好幾千年、甚至可以活在外太空中,而新陳代謝完全停滯。它們還不是唯一有這種能耐的東西,很多種子也可以,甚至一些動物如緩步動物(tardigrades ),也可以忍受極端環境,比如像完全脫水干燥的地方、輻射劑量高達人類致死劑量數千倍的情況下、深海底下壓力極大的環境,或是完全真空的太空中;這些地方,一樣既沒有水也沒有食物(譯注:緩步動物屬于緩步動物門,一般又俗稱水熊蟲)。

為什么病毒、孢子跟緩步動物,不遵守大自然的法則,由熱力學第二定律所主宰的,因腐化而碎成一片片呢?或許,如果它們被宇宙射線直接烤焦,或是被公車碾過去,也是會碎成片片;但是在其他的情況下,它們卻可以穩定地維持著無生命狀態。這或許解釋了一些,關于「生命」跟「活著」之間的差異。確切的說,孢子并不算是活著的,即使大部分的生物學家,都會認為它是「有生命的」,因為它們仍保有活過來的潛力。因為它們會活過來,所以它們沒有死。因此,我認為我們對病毒,也應該一視同仁,因為一旦回到合適的環境下,病毒也可以馬上開始自我復制。緩步動物也一樣,生命跟身體結構比較有關(而結構一部分是由基因跟演化所決定);但是要活著,也就是要有生長跟繁殖等行為,則跟環境比較有關;那是環境如何跟身體結構互動的問題。對于基因如何編碼出細胞的各種成分,我們知之甚詳,然而,對于物理性限制,如何主宰細胞的構造跟演化,卻知之甚少。

能量、熵,以及構造

熱力學第二定律主張,熵,也就是系統混亂的狀態,只增不減。因此乍看之下,孢子或是病毒可以處于這么穩定的狀態,實在非常奇怪。熵跟生命不一樣,熵有非常準確的定義,也可以測量(如果你要問的話,它的單位是焦耳/絕對溫度/莫耳)。假設我們拿一顆孢子,把它磨成粉,把它磨碎到分子狀態,再去測量它的熵是否改變。結果呢?熵必定會增加吧?原本是一個完美有秩序的系統、是一個一旦找到合適的環境,就可以活過來的狀態,現在卻變成毫無功能的碎片,根據定義,現在應該是「高熵」。但是其實不是!根據生物能量學家巴特利(Edwin H. Battley )的精心測量,熵幾乎沒有改變!這是因為,要計算熵的話,除了孢子以外,還有其他東西必須考量;我們必須把環境也考慮進去,而環境中也有一定程度的混亂。

孢子是由相互作用、卻又配合得恰到好處的部分所組成。它被一層油性膜(脂質)包覆著,把水分很自然的隔絕在外;這是不同分子之間的交互作用力使然。如果你把油性的脂質跟水混在一起,搖晃一下,脂質會自然地聚集成一種脂雙層的膜狀構造,形成許多小滴,把水包在小滴里面;為何會如此?因為這是它們最穩定的狀態(譯注:脂雙層(lipid bilayers )是脂質形成的雙層構造,跟第一章提到細胞核的雙層膜(nuclear membrane )不一樣。第一章提到的雙層膜,每一層都是一片脂雙層)。同樣的道理,漂在海上的浮油,也會自然形成薄薄的一層膜,蓋在海面上,綿延好幾平方公里,造成嚴重的生態浩劫。我們常說,水跟油不互溶,這是因為分子之間的斥力與拉力,讓它們比較喜歡跟自己人在一起,而不愿意跟對方互動。蛋白質也有類似的性質:帶電比較多的蛋白質分子,會溶于水;不帶電的蛋白質溶于油,這時我們會說它有「疏水性」(hydrophobic ),意思其實就是說它們「討厭水」。當油分子自己聚集在一起,或是當帶電的蛋白質分子溶于水時,會釋放出能量:這時候的物質,在物理上就處于一種穩定而低能量的「舒適」狀態。能量會以熱的形式釋放出來,而所謂的熱,就是分子運動、互相碰撞,也就是分子失序的狀態。這就是熵。因此,當油水自動分離時,會釋放出熱量,增加周圍的熵。所以,若是從整體的熵來看,考慮所有分子之間的互動,當細胞被排列整齊的油性膜圍繞時,雖然整體看起來比較有秩序,但是其實比起互相不溶的分子隨意排列,要有更高的熵。

把孢子磨碎,整體的熵卻幾乎不會增加。那是因為,雖然壓碎的孢子本身處于混亂的狀態,但是它每個成分,現在的能量卻比以前更高:油跟水混在一起、互不相溶的蛋白質被硬塞在一起,要維持這種從物理上來看「不舒服」的狀態,需要消耗能量。如果物理上舒適的狀態,會讓分子把能量以熱的形式,釋放到環境中,那么不舒適的狀態,則會反其道而行:它們要從環境中吸收能量,冷卻環境并降低熵。在恐怖故事作家筆下那些令人打冷顫的情節,就很有這種味道:鬼魂、惡靈以及催狂魔,都會瞬間讓周圍環境變冷,甚至結凍;它們會吸走所有能量,來維持它們違反自然的存在。

在孢子的例子里,當把所有條件都納入考慮,整體的熵幾乎不改變。從分子的角度來看,形成了聚合物,可以將局部的能量降到最低,多余的能量,都會以熱的形式,釋放到周圍環境中,增加環境中的熵。所以,蛋白質一般都會自己折疊成能量最低的形狀:它們會把疏水的部分包在里面,遠離會跟水接觸的表面。帶電的部分,會互相吸引或排斥,比如帶正電的部分,會被帶負電的部分固定住,這樣可以維持三維結構的穩定性。因此,蛋白質總是會自動扭曲成特定的形狀,雖然,有時候未必是好事。比如普里昂蛋白(prions ,譯注:造成狂牛癥跟人類庫賈氏癥的病原),就是本來完全正常的蛋白質,經過重新折疊之后,變成半晶質的構造;這個構造又可以作為模板,繼續去折疊其他正常的普里昂蛋白,而整體的熵幾乎一樣。一個蛋白質,可能會有好幾種折疊法,都處于穩定狀態,但其中只有一種對細胞來說有用;可是從熵的角度來看,這幾種折法幾乎沒有差異。或許,最令人驚訝的事實,莫過于一大鍋散亂的氨基酸(組成蛋白質的材料),跟折疊好整齊漂亮的蛋白質成品,在熵上面,也幾乎沒有差異。解開蛋白質,讓它們回到原本滿鍋的氨基酸狀態,雖然會增加熵,但是,這樣也會讓疏水性氨基酸暴露在水中;這種違反自然的不舒服狀態,會吸收環境里的熱能,跟剛才一樣,或許我們可以稱其為「惡靈效應」。不過如果要說生命處于低熵狀態,也就是說,比一鍋散亂的原料,要來的更有組織,其實也并不完全正確。生命會有規則跟組織,其實并不僅僅只是因為環境中的熵增加了而已。

所以,當薛丁格說,生命從環境中「吸吮」負熵的時候,他的意思是,生命吸收了環境中的「秩序」。然而,即使一堆氨基酸跟折疊好的蛋白質,都有一模一樣的熵,仍然有兩個問題,讓氨基酸未必會形成蛋白質,所以還需要加入額外的能量才行。

首先,一堆氨基酸不會自動自發地接在一起,形成一條長鏈。蛋白質雖然是氨基酸長鏈,但是氨基酸本身反應性并不好。細胞要先活化它們,才有辦法把它們接起來。只有活化了之后,氨基酸才會接成一串鏈子。連接起來的氨基酸,會釋放出跟剛剛活化時差不多的能量,因此,反應前后的熵會差不多一樣。當蛋白質折疊起來的時候,能量會以熱的形式散逸到環境中,增加周圍的熵。因此,在反應前后兩個相等的穩定態之間,有著一道能量障壁(energy barrier)。這個意思代表了,要形成蛋白質并不容易,但是要降解它們也不容易。要經過一番努力(用消化酵素),才能把蛋白質拆回原來的零件。我們必須要知道,有機分子傾向彼此作用、去形成一個像是蛋白質、DNA或是細胞膜之類的大分子,其實并不比火山巖漿在冷卻后形成礦物結晶,要來得神秘到哪去。如果有足夠具有反應性的材料,形成那些大分子,將會是萬物最穩定的狀態。真正的問題其實是,這些有反應性的材料,來自何處?

這就是第二個問題了。就算在今日的環境下,要找到一堆活化過氨基酸,也不容易。如果放著不動的話,活化的氨基酸會慢慢跟氧氣作用(也就是「氧化作用」),然后變成一堆混合氣體,像是二氧化碳、氮氣、二氧化硫,還有水蒸氣等。這也就是說,要形成氨基酸,首先要灌注能量進去,而當它們降解的時候,會把這些能量釋放出來。這也是為何即使饑餓了好一段時間,我們仍然可以借著把肌肉里面的蛋白質分解,當作燃料使用來生存。這些能量并非來自蛋白質本身,而是來自燃燒蛋白質的零件,也就是氨基酸。因此,種子、孢子還有病毒,在今日這個充滿氧氣的世界中,其實并非全然穩定。隨著時間過去,它們的組成分子,會慢慢地跟氧氣反應(也就是氧化反應),長此以往,會漸漸侵蝕它們的結構與功能,最終讓它們即使到了適當的環境中,也無法回春發芽。這樣,種子就死了。不過假設改變大氣組成,將氧氣完全隔絕開來,它們確實可以永遠維持穩定。在這個全球產氧的環境中,有機物其實是「失去化學平衡」的,它們平常傾向被氧化,除非我們主動地阻止氧化反應(不過在下一章里面,你會看到其實并非總是如此)。

所以在正常情況下(有氧氣存在時),要從簡單的分子,像是二氧化碳跟氫氣,去合成生物原料像是氨基酸、核苷酸,需要消耗能量。接著,又要再消耗能量,去把它們連接起來,形成長鏈聚合物(氨基酸變成蛋白質,核苷酸變成DNA )。在這些反應的前后,熵的改變極小。合成新的材料,把它們連起來,生長,復制,這樣才算是活著。生長,同時也代表了要主動把細胞里各種資源,運進運出。所有這些行為,都需要持續的能量流動,也就是薛丁格說的「自由能」。他所提出的方程式,是一個既經典又簡單的。這方程式將熵與熱跟自由能連結在一起:

Δ G = Δ H – T Δ S

這些符號代表什么意思?三角形的希臘字母Δ(delta )代表了變化。Δ G就是「吉布斯自由能」(Gibbs free energy )的變化。這個名字,是根據十九世紀偉大卻避世隱居的美國物理學家吉布斯(J. Willard Gibbs )來命名。這是一種「自由」的能量,可以用來作機械功,比如讓肌肉收縮,或是任何細胞內部的運動,皆屬此類。Δ H則代表了熱量改變,熱量會被釋放到周圍環境中,加熱它們,同時增加熵。一個會放出熱量的反應,必定會讓反應系統本身冷卻,因為現在系統里的能量比反應前要少。所以,當能量釋放出來之后,從反應系統的角度來看,Δ H會是負值。T就是溫度,它的重要性視環境而定。將熱量釋放到較冷的環境中,對這個環境影響很大,同樣的熱量,釋放到較溫暖的環境中,影響就比較小,這是因為同樣的熱量,相對于冷的環境來說,是比較大的輸入。最后,Δ S就是系統里面熵的變化。當系統的熵減少、變得比較有秩序時,Δ S是負值;反之則是正值,系統也變得混亂。

基本上,任何自發性的反應,它的自由能變化Δ G ,必定是負值。對于維持生命所需的各項生化反應,加總起來之后,也必須如此。這也就是說,只有當Δ G是負值時,反應才會自動發生。要達成這個目標,或者系統中的熵要增加(系統要變得更為混亂),或者系統必須失去能量(以熱的形式),或者兩件事同時發生才行。既然如此,當系統放出大量的熱到周圍環境中,系統的Δ H呈現極大的負值時,局部的熵是可以增加的(系統內變得更為有秩序)。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驅動生長與繁殖(而這就是生命!),一定會有一些反應,持續地將熱量釋放到環境中,讓外界更為失序。想想看天上的星星,為了維持自身有秩序的存在,它們必須釋放出大量的熱到宇宙中。至于我們,為了維持生存,我們必須持續藉由呼吸作用釋放產生的熱量。我們持續利用氧氣燃燒食物,排熱到環境中。這些損失的熱量并非浪費,它們是維持生命所必需。喪失的熱量愈多,生物才愈可能變得復雜 。

情況適合的話,細胞里面所有的反應,都會是自發的,也都會自己發生,Δ G將永遠是負值。從能量的角度來看,這一直都是能量下坡。然而,這也表示反應起點的條件,必須非常高。就制造一個蛋白質來說,這難以達成的起點,就是必須在很小的空間里,收集到足夠活化的氨基酸。當它們連接起來并且折疊成蛋白質時,會釋放出能量,增加環境中的熵。其實活化的氨基酸,只要有足夠、適當且被活化的前驅物,是有可能自動生成的。而這些足夠、適當且被活化的前驅物,只要在一個高度反應性的環境中,也可以自動合成。所以到頭來,生長的力量,其實是來自環境中的反應性,這股力量不間斷地流過活生生的細胞。對我們來說,這股力量就是食物與氧氣,對植物來說,就是光線中的光子。活細胞利用這股持續不斷的能量流,一邊生長,一邊抵抗傾向分解的命運。它們利用各種精巧的構造,來完成這些工作,而這些結構,基因決定了其中一部分。不管這些構造是什么,它們就是生長與繁殖的成果,也是天擇與演化的成品。可是如果沒有環境持續供應能量流的話,這些都不可能發生。

生物能量的范圍相當狹窄,令人好奇

生物需要大量的能量來支持他們的生存。所有生物都使用的能量「貨幣」,是一個叫做ATP的分子,這是三磷酸腺苷(adenosine triphosphate )的縮寫(不過你們不需要去記這個名字)。ATP作用的方式,就像硬幣之于吃角子老虎機一樣。它可以讓吃角子老虎機運作一次,然后機器會馬上停止。這臺「機器」,通常是一個蛋白質。ATP會改變機器的狀態,有點像是把開關往上或往下推。對蛋白質而言,這個改變,通常是將它從一種穩定的狀態,變形到另一種狀態。要推回去的話,需要第二個ATP,就好像你要再投入第二枚硬幣,才能讓吃角子老虎機再動一次。想像一下,把細胞當成一座大游樂場,里面全部都是蛋白質機器,靠著持續投入硬幣運作。一顆細胞,每一秒鐘大約要消耗一千萬枚ATP硬幣呢!這是很驚人的數字。人體大約有四十兆個細胞,全部加起來的話,我們一天要用掉六十到一百公斤重的ATP分子!這大約跟我們的體重差不多重了。但是事實上,我們全身大概只有六十克的ATP ,因此可以計算出,每個ATP ,大約每一分鐘會被「重新充電」一到兩次。

重新充電是什么意思?當ATP被劈開的時候,會釋放出自由能,可以改變蛋白質的形狀,同時也釋放出足夠的熱能,讓Δ G維持負值。ATP通常會裂解成大小兩部分,大的叫做ADP (adenosine diphosphate ,二磷酸腺苷),小的是無機磷酸鹽(PO43- )。無機磷酸鹽就是肥料的成分,通常也寫作Pi 。因此,要把Pi跟ADP重新組合成ATP ,需要消耗能量。呼吸作用,也就是用氧氣燃燒食物,所產生的能量,就是用來把ADP跟Pi重新組合成ATP 。這就是幫ATP充電。這個永無止境的循環,可以寫成下面這個簡單的方程式:

ADP + Pi +能量⇆ ATP

跟其他生物比起來,人類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像大腸菌這樣的細菌,每二十分鐘就可以分裂一次,供應它們每分裂一次所需的燃料,大約是五百億個ATP ,這約是大腸菌自身重量的五十到一百倍呢!它們合成ATP的速率,也比人類細胞快了四倍之多。如果把這些能量,用瓦特來表示的話,數字也同樣驚人:我們每一克組織,要用掉兩毫瓦的能量,如果以平均成人重量六十五公斤來算,就是一百三十瓦,大約比一般一百瓦的燈泡,要多一點點。這看起來好像并不多,但是如果從每克組織來看,這數量可比太陽放出的,多了一萬倍(太陽只有很小一部分,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著核融合反應)。與其說生命是燃燒的蠟燭,還不如說是一座火箭發射器。

從純理論的觀點來看,生命一點也不神秘。它并沒有違反任何一條自然律。每一秒鐘流過細胞的能量,雖然極為龐大,但是同時間從太陽──以陽光的形式──傾瀉到地球上的能量,卻又比這些能量高了好幾個數量級(因為太陽實在是太大了,所以盡管每一克的能量比較低,總量還是很大)。只要這些能量,能分出一小部分,來驅動生化反應,任誰都會認為,生命應該可以透過任何一種形式來運作吧?在上一章中,我們提過了,遺傳資訊似乎沒有什么基本限制;關于能量也一樣,只要量夠的話,如何使用似乎也沒有任何基本限制。然而事實上卻是,地球上的生命,嚴重地受到能量的限制,這才是最令人訝異的地方。

關于生命與能量的關系,有兩件事情相當出人意料。首先,所有細胞的能量,都是來自于一種相當特殊的化學反應,我們稱為氧化還原(redox )反應,它的特征,就是電子從一個分子跑到另一個分子身上。氧化還原反應,其實是「氧化反應與還原反應」兩者一起。它只是一個電子或多個電子,從一個供應者轉移到一個接受者身上的反應。當供應者丟出電子時,我們說它被氧化了。這正是像鐵這樣的物質,跟氧氣結合時所發生的反應:它們把電子傳給氧氣,讓自己被氧化成鐵銹。在生銹的例子里,接受電子的物質是氧氣,我們說它被還原了。在呼吸跟燃燒的反應里面,氧氣(O2 )被還原成水(H2O ),因為每一個氧原子,都會得到一對電子(讓它們變成O2- ),再加上兩個質子,把電荷平衡到零。這反應之所以可以發生,因為在反應過程中會放出熱,增加外界的熵。其實所有的化學反應,最終都會降低反應系統自己的能量,同時增加環境里的熱量;鐵或是食物跟氧氣的反應,就是最好的例子,它們會放出大量的熱(跟火一樣)。呼吸作用會把反應所釋放出來的能量,以ATP的形式,短暫地保留一部分下來,直到ATP再度裂解為止。ATP的能量,被儲存在ADP-Pi的鍵結中,當這個鍵結斷裂開時,能量就以熱的形式釋放出來。所以到頭來,呼吸作用跟燃燒,所放出的能量是一樣的,而介于兩者之間,稍許延遲的,就是我們所稱為生命。

因為電子跟質子,常常用這種方式結合在一起(但有例外),因此還原反應,也常常被定義成:氫原子的轉移過程。但是其實從電子的角度來考慮,會比較容易理解還原反應。一系列的氧化還原反應連在一起的話,就像是把電子,從連成一串的攜帶者手中,一個一個傳下去;這跟電子在電線里面流動,其實相差無幾。呼吸作用就是如此:食物中的電子,并不會一下子就傳給氧氣,否則能量就會一下子全部被釋放出來了。它會先被傳給一個「踏腳石」分子,這個分子,通常是一種叫作鐵硫簇(iron-sulphur cluster )的小小無機結晶,里面有一個帶正電荷的鐵離子(Fe3+ );好幾個鐵硫簇,嵌在一個呼吸蛋白質中。

從第一個開始,電子會跳到下一個構造類似的鐵硫簇,不過這次這個結晶比上一個又更「想要」電子。當電子從一個結晶跳到下一個結晶時,每個結晶都會輪流先被還原(先接受電子,Fe3+變成Fe2+ ),然后再被氧化(失去電子之后,Fe2+變回成Fe3+ )。在這樣跳過至少十五次之后,電子最后才會被傳到氧氣手中。各種生物生長的方式,像是植物的光合作用,與動物的呼吸作用,乍看之下好像沒什么共通點;但是細細檢視之后,會發現它們基本上都使用這種把電子傳來傳去的「呼吸鏈」系統。為什么會這樣呢?生命理當可以由熱能或是機械能驅動,或者是由輻射能、電能、紫外線……等能量驅動。可能性如此之多,但是所有生命,卻都是由透過極為相似的呼吸鏈,由氧化還原反應所驅動。

生命與能量第二件出人意料的事情,則是關于這些能量,如何被鎖在ATP分子鍵結中的詳細機制。生命并不直接使用化學能,相反的,它們在一張薄膜兩側,制造質子的濃度梯度,然后去合成ATP 。等一下我們再來看看,這個機制是如何運作,以及它所代表的意義。現在先想想,還記得之前提過,這個奇怪的機制,完全超出科學家的預期嗎?根據分子生物學家歐戈(Leslie E. Orgel )的說法:這是自達爾文以降,最反直覺的想法了。今天我們對于質子梯度如何形成、如何維持、分子機制為何,早已了若指掌。我們也知道,使用質子梯度,是地球上所有生物的共通點,利用質子發電,幾乎就跟通用遺傳密碼DNA一樣,是生命最基本的模式。但是對于這個機制如何演化出來,我們卻一無所知。看起來,不知道為什么,地球上的生命,似乎選擇了一種,非常局限又詭異的產能機制。這個機制反映的是歷史的怪僻?抑或是這個機制,因為比其他機制要優秀太多,以至于后來勝出?或者,更令人好奇的是,難不成這是唯一的出路?

讓我們假想搖搖晃晃的跑進身體里面,拿心肌細胞為例好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這些細胞,靠的是從線粒體這種細胞的發電廠,源源不絕流出來的ATP ,維持規律的收縮。想像自己縮小成跟ATP分子一樣大,從線粒體外膜上面一個比較大一點的蛋白質孔洞跑進去。你會發現自己身處于一個狹小的封閉空間中,像在輪船的輪機室一樣,里面塞滿了拼命運作的發燙蛋白質機器,一直綿延到視線的盡頭。地面上則不斷地冒著泡,許多像小球一樣的東西,從這些機器里面射出來,但是在轉瞬之間就消失無蹤。這些就是質子,是帶著正電的氫原子核!整個空間到處都是這些忽悠即逝的質子,快得讓你幾乎看不到。現在從這些巨大的蛋白質機器中間擠進去,穿過內膜之后,你就跑到線粒體中間了,這里叫做基質(matrix),這里的景象更驚人。你現在身處于一個大廠房里,但是四周的墻壁,卻如波浪般不斷擺動,從四面八方掃過你,讓你頭暈目眩。墻壁上鑲滿了不斷旋轉、哐當哐當的機器。小心頭部!這些大機器雖然被深深鑲在墻上,但是卻會在墻上緩慢的四處漂移,仿佛是漂在海上一樣。同時它們的機件,又以驚人的速度在工作:有的前后擺動,快到你幾乎看不見,像蒸汽機的活塞一樣;有的被快速旋轉的機軸帶著轉動,快到好像隨時會被甩出來似的。幾萬個這樣子瘋狂的機器,從四面八方伸出,永不休止地旋轉著,語氣激昂──如莎翁名劇馬克白所說,卻代表著……代表著什么意義呢?

你所處的位置,就是細胞的熱力學中心,是呼吸作用的基地,也是線粒體的深處。食物中的氫原子,在此被拔出來,留下其他分子。氫原子首先被傳給第一個、也是最大的一個呼吸蛋白:復合物I 。這個蛋白質復合物,其實是由四十五個不同的蛋白質所組成;每一個蛋白質,都是數百個氨基酸所連接而成的長鏈。如果ATP跟人一樣大的話,復合物I的尺寸就像摩天大樓。但是這可不是普通的摩天大樓,它像是一臺巨大的蒸汽機、是有著自己生命的巨大嚇人玩意兒。接下來,電子會跟質子分開,被吸進復合物的一端,再從另外一端吐出來,整條長長的旅途,都在膜中間。電子被吐出來后,會被依序傳給另外兩個巨大的蛋白質復合物。全部加在一起,就是我們所稱的呼吸鏈。每一個復合物,都有好幾個「氧化還原中心」,可以暫時留住電子;在復合物I里面大概有九個。電子就在這些反應中心之間跳來跳去。事實上,從這些氧化還原中心彼此的平均距離來看,我們可以根據量子機率的規則推測,電子應該是透過某種量子力學魔術,從一個中心消失后,「穿隧」到另外一個中心再重新出現。只要兩個氧化還原中心的距離沒有太遠,電子在一個中心里,就只看得見下一個中心。我們在這里,使用「埃」這個單位來測量距離,這大約是原子的尺寸單位。每個中心的距離,只要不超過十四埃,然后下一個中心,只要對電子的親和力又更大一些,它們就會沿著這條路,一直跳下去,就好像順著排列恰當的石頭,一步一步地過河。電子會這樣直直穿過三個巨大的呼吸復合物。除此之外,你也要注意一下這一條河。在終點,氧氣分子的巨大拉力,會拉著電子不斷往前跑;氧氣對電子來說,有著極強的化學吸引力。這不是什么物理超距作用,它純粹只是電子出現在氧氣身上的機率,比出現在其他地方要大而已。這個現象,要歸功于這一條用蛋白質與脂質組成的電線,是它們引導著電子流,從「食物」流向氧氣。這就是呼吸鏈的世界。

這條電子流,讓周圍一切都活了起來。電子在這條路徑上跳躍著,它們專心一意地往氧氣前進,并不留意緊貼在膜表面的這些機器,哐當作響地像個油井上面的抽油機一樣。但是這些巨大的蛋白質復合物,可是充滿了各種開關。當電子進入其中一個氧化還原中心時,附近的蛋白質會維持某種形狀。當電子往前移動時,這部分結構就會隨著改變,帶負電荷的蛋白質會自我調整,帶正電荷的也會跟進,整個弱鍵網路,就這樣隨時自我校正,結果讓這個巨大的蛋白質大樓,瞬時變成新的形狀。某處形狀改變,會在別處打開一個大通道。接著下一顆電子進來,蛋白質形狀又變回原來的樣子。這種改變,每秒可以發生幾十次。我們現在對于這些呼吸復合物的形狀,研究得非常透徹,解析度甚至高到數個「埃」這么小,直逼原子等級。我們知道質子如何一邊被束縛在帶電的蛋白質上,一邊與被固定住的水分子結合。我們也知道當蛋白質通道重新開放時,這些水分子如何移動。我們還知道,質子如何穿過那些不斷開合的活動裂縫,從一個水分子傳到另一個水分子上;當質子通過后,蛋白質會立刻猛然關上通道,防止質子回頭,其驚險的程度,活脫是電影《法柜奇兵》里印第安納瓊斯博士的探險,不過是在蛋白質魔宮里。這臺巨大、復雜、又機動的機器,從頭到尾卻只做了一件事:它把質子從膜的一邊打到另一邊。

每當一對電子,從呼吸鏈的復合物I通過時,四個質子就會被送到膜的對面。這對電子接下來會直接進入第二個復合物(嚴格來說是復合物III ,復合物II是備用選項),又會再把四個質子送到膜對面。最后,當這對電子到了呼吸鏈里面最后一個復合物時,它們終于發現了極樂世界(氧氣),不過它們還要先把另外兩個質子送過關,才能進入。每從食物中拿到一對電子,就有十個質子被送到另一邊。這就是呼吸鏈(圖9 )。從食物到氧氣的電子流中,大約有將近一半的能量,會被保存在這個質子梯度里面。這有力、精巧、巨大的蛋白質結構,全都只是為了將質子傳輸過線粒體內膜而已。每一個線粒體,都有好幾萬套呼吸復合物。每一個細胞,都有幾百到幾千個線粒體。全身四十兆個細胞中,總共有至少一千兆個線粒體,它們折疊起來的膜面積,攤開來大約有一萬四千平方公尺,差不多是四座足球場這么大。它們的工作,就是不斷地把質子傳輸出去,加起來,它們可以打出約1021個質子,相當于宇宙中所有的恒星數!噢對了,我是說每一秒喔。

不過,至此呼吸鏈的工作只完成了一半。另一半工作,則是使用這些能量來合成ATP13 。一旦質子從動態通道通過之后,通道就會立刻關閉,因此線粒體的膜對于質子來說,幾乎滴水不漏。質子體積極小,它是最小的原子──氫原子──的核,所以要把它們擋在膜外面,絕非易事。質子可以輕易地穿過水,所以這層膜必須從頭到尾絕對防水。質子也帶電,它有一個正電荷。因此,把質子泵出膜,成就了兩件事:第一,它在膜的兩側,制造了質子的濃度差;第二,它在膜的兩側,制造了電位差,外側是正電,內側是負電。因此,膜兩側有了電化學電位差,約莫是一百五十到兩百毫伏特。因為這道膜非常的薄(厚度只有六奈米),在這么短的距離內,這是非常強大的電力。想像一下,再把自己的身體縮到ATP分子那么小,在這層膜旁邊你所能感受到的電場強度,將會是每公尺三千萬伏特,這相當于一道閃電,或是一千倍于一般家庭用電。

這一股巨大的電位勢(electrical potential ),又稱為質子驅動力,會推動一臺最不可思議的蛋白質奈米機器:ATP合成酶。這臺機器的目的,就是用來合成ATP ,但同時也是一臺貨真價實的旋轉馬達;當質子流過去時,會推動曲軸,然后旋轉具有催化功能的蛋白質頭部,借著這個機械力,去合成ATP 。這臺機器作用的方式,跟水力發電廠的渦輪一樣,被禁錮在線粒體內膜后方的質子,就像是被水壩擋住的水;當質子流過去,就如同水壩泄洪時,瀑布推動渦輪。這絕非充滿想像力的修詞,而是非常寫實的描述,但即使如此,也難傳達這臺驚人機器的復雜度于萬一。我們尚不知道,這臺機器究竟如何運作:質子如何跟膜上的C環結合;靜電力又是如何互動,讓C環只會往一個方向旋轉;旋轉的環如何推動曲柄,改變催化劑頭部的結構;這個開開關關的頭部裂孔,如何緊緊抓住ATP跟Pi ,用機械力,強迫這兩個分子結合成新的ATP分子。這些已經是奈米工程技術的最高等級,根本是一臺魔術機器;我們所知愈多,就愈顯得這臺機器的神奇與了不起。有人甚至認為這臺機器宛如見證了上帝的存在,但我可不認為如此。從它里面我看到天擇的奇跡。但不論如何,它都是一臺魔術機器。

每十個質子流過ATP合成酶時,上面的催化劑頭部就旋轉整整一圈,三個ATP分子就會被合成并釋放到基質中。這個頭部每秒可以旋轉超過一百次。我之前提過,ATP是生物通用的能量貨幣;事實上,ATP合成酶跟質子驅動力,也是所有生命共有的。基本上所有的細菌、古菌,以及所有的真核生物(上一章我們講過的三大域生物),都有ATP合成酶。只有很少數的生物依賴發酵作用而活。這種共通的程度,跟遺傳密碼可堪比擬。在我書中,ATP合成酶的地位,跟雙螺旋DNA一樣,都是生命的代表。因為這是我的書,所以我說了算。

生物學中心的拼圖

質子驅動力的概念,來自一位二十世紀最低調、卻也最具革命性的科學家,米契爾(Peter Mitchell )。低調的原因,純粹是因為他的領域,也就是生物能量學,在生物學剛剛進入DNA世界的時代,正處于一股逆流的狀態(現在仍是)。華生跟克里克于一九五○年代,在劍橋所做出令人目眩神迷的發現,跟米契爾的研究幾乎是同時。雖然米契爾后來也拿到了諾貝爾獎(一九七八年),但是他的概念到被接受,卻走得備極艱辛。不像那完美的雙螺旋,華生在一發現時就宣稱:「因為太過完美以至于必然一定是真的」,事后也證明他們是對的;米契爾的想法,卻是絕對的反直覺。米契爾本人雖極度聰明,但個性卻易怒、好爭辯。他在一九六一年發表了「化學滲透假說」之后,很快地就因為胃潰瘍,而不得不從愛丁堡大學退休。這篇著名的論文,跟華生與克里克稍早、更為著名的那篇論文一樣,也是發表在《自然》期刊上面。米契爾引進了「化學滲透」(chemiosmotic)來代表質子穿過膜的過程。他特別使用「滲透的」(osmotic )這個希臘字,原文的意思,其實是「推動」,而不是我們熟知的「水分子穿過半透膜」這種現象。呼吸作用會循違反濃度梯度的方向,把質子推到濃度較高的薄膜另一側,這就是化學滲透。

為了實用的目的,同時私人經濟狀況上也許可,米契爾花了兩年的時間,整修了一座位于康沃爾郡波德民鎮(Bodmin in Cornwall )附近的莊園,作為實驗室兼住所之用,然后在一九六五年成立了格林研究所。隨后二十年之內,米契爾與其他一小群頂尖的生物能量學家,反覆驗證化學滲透假說,結果卻分崩離析。他們彼此之間的關系,一樣充滿對立與爭執。這段時期在生物化學史上,被戲稱為「氧化磷酸化戰爭」(ox phos wars ),因為ox phos就是氧化磷酸化(oxidative phosphorylation )的縮寫,也就是電子傳給氧氣分子、然后伴隨合成ATP分子的機制。我們現在或許很難想像,即使到了一九七○年代,科學家對于前幾頁所說的各種反應細節,仍然一無所知。而這其中有許多部分,甚至至今仍是眾科學家們聚焦的研究重點。

米契爾的理論,為何如此難以被接受呢?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這理論遠遠超過我們意料之外。看看其他例子,DNA的構造就非常合乎邏輯:兩股DNA互為對方的模板,然后DNA的核苷酸序列,又可以直接轉譯成蛋白質的氨基酸序列。相反地,化學滲透假說卻古怪到了極點,而米契爾的解釋,又像在說火星話一樣。我們都知道,生命就是一堆化學反應,而ATP就是ADP加上磷酸鹽。所以在那時候大家認為,要合成ATP的話,只要將磷酸鹽,經過某個中間產物,再傳給ADP即可。而細胞里面本來就充滿了各種中間產物,所以只要找到一個正確的就好了。這花了科學家大概幾十年的時間去研究。然后米契爾出現了,他眼中閃耀著狂熱光芒,腦中充滿瘋狂念頭,寫著幾乎沒人看得懂的方程式,最后告訴大家:呼吸作用跟化學反應一點關系也沒有,而你們在找的中間產物,甚至根本不存在;還有,電子流伴隨ATP的合成機制,其實是由質子穿過一層滴水不漏的膜所造成的,這叫做質子驅動力。無怪乎,眾人群起反對他!

這個故事是個傳奇,是個很好的例子,顯示出科學往往出現意料之外的結果,一如科學哲學家孔恩(Thomas S. Kuhn)對「科學革命」的看法,這例子活脫就是生物學里面的「典范轉移」。現在這一切,已被清楚地記載在科學史教科書中。米契爾理論的細節,漸漸被研究到原子等級那樣清楚,最后在沃克(John E. Walker)于一九九七年,因研究ATP合成酶而拿下諾貝爾獎時,達到最高潮。解開復合物I的詳細結構,又是另一項更重要的成就。或許外行人會認為,這一切只是枝微末節,現在的生物能量學比起米契爾的時候,應該已經不再藏有演化的秘密了吧?其實不然,但這是可以理解的。有趣的是,米契爾并非是從呼吸作用的詳細機制去思考,然后形成他那極端的理論;相反地,他是從一個更簡單也更基礎的角度切入,他問:細胞(他其實是指細菌)如何保持內部與外在的差異?從一開始,他就認為生物跟他們周遭環境,透過這層膜,緊密地連接起來,如膠似漆難以分割,而這也正是本書從頭到尾的觀點。米契爾認為這些反應步驟,對于生命的起源與存在,至關重要;這樣的看法,在他之前,甚少有科學家體會如此之深。在他發表化學滲透假說四年前(一九五七年),在莫斯科一場探討生命起源的研討會上,他曾這樣說過:

我無法只考慮到有機物,而不考慮它們的環境……嚴肅的說,這兩者是旗鼓相當的兩「相」,中間被一層膜既隔開又緊密相連,同時維持著機動性的接觸。

米契爾所講的這段話,比起化學滲透假說來講,要更富哲學性,而化學滲透假說,從此萌芽。不過對我來說,這兩者都一樣有先見之明。現代生物學對于分子生物學之重視,同時也意味著,我們早已忘記米契爾所關注的主題,也就是「生物膜是細胞內在與外在必要的連結」。米契爾稱此為「向量化學」(vectorial chemistry):在這個空間中,不但發生化學反應,而且反應還有一定的方向性,深受環境的結構與反應物位置的影響。這不同于「試管中的化學」(test-tube chemistry)反應;因為在試管里面,所有的反應物都混在溶液里了。基本上,所有的生命都利用氧化還原化學,在膜的兩側制造質子梯度。生物為何要這樣做呢?這個問題今日聽起來,比起一九六○年代,或許沒有那么突兀了,但這僅僅只是因為,我們已經聽了五十年之久,老生常談了;如果不是因此變得蔑視它,就是因為太過熟悉而失去興趣。它被塵封在教科書中,早已不再成為問題。我們知道這些想法是真的,但對于這些現象為何形成,卻不比以前更了解。這個問題基本上可以分成兩部分:第一,為何所有的活細胞,都利用氧化還原反應來產生自由能?以及其次為何所有細胞,都利用在膜兩側產生質子梯度,來保存這些自由能?甚至我們可以直接問最根本的問題:為何是電子?為何是質子?

生命誠然就是關乎電子的作用

所以,為何地球上的生物,都利用氧化還原反應呢?這個問題可能比較簡單回答。碳元素是構成所有我們已知生物的基礎,特別是被部分還原的碳。用最抽象粗略的講法,生命的「方程式」就是CH2O (暫時先不顧那些比較少量的氮、磷,以及其他元素)。以二氧化碳為起點的話(下一章會講得詳細一點),那么要形成生命,就必須將電子與質子,從像氫分子(H2 )這類分子上,轉移到CO2上面。原則上,電子的來源并不重要,它們可以來自水(H2O )、硫化氫(H2S )或是亞鐵離子(Fe2+ )。重點是它們會把電子傳給CO2 ,而這就是氧化還原化學。附帶一提,所謂「部分還原」的意思,是說二氧化碳(CO2)并沒有被完全還原成甲烷(CH4)。

那么生命可以用其他的東西取代碳嗎?這當然也不無可能,畢竟我們都很熟悉用金屬跟矽晶片做成的機器人。那么碳元素比起其他元素,到底有什么獨特之處呢?其實還真不少!每一個碳原子,都可以形成四個強力的化學鍵(bonds);比起它的化學鄰居矽元素所形成的鍵結來說,要強多了。這種鍵結,讓碳原子可以連接出超乎想像變化多端的長鏈分子,特別是蛋白質、脂質、糖,還有DNA。矽元素在化學上,就無法如此多變了。尤有什者,大氣中并沒有氣態的二氧化矽,可以與二氧化碳相匹配。我覺得二氧化碳就像樂高積木,可以從空氣中被拔出來,一次把一個碳原子加到其他分子上面。而二氧化矽的話呢,呃……你是用砂子在蓋房子。矽跟其他元素,可以被高等智慧生物(像我們)利用,但是卻很難想像,生命要如何自我引導,從零開始利用矽元素。這意思當然不是說,在這無盡宇宙中,矽生命永遠不可能出現,誰敢這樣斷言呢?但是從「可能性」與「可預測性」的角度來講(這正是本書的主題),這種可能性實在是微乎其微。除了好用以外,在宇宙中,碳元素的含量,也比其他元素要豐富。因此生命理應根基于碳元素。

然而對部分還原碳的需求,僅僅只回答了一小部分問題而已。對大部分現代生物來說,他們的碳代謝跟能量代謝已經分家很久了。這兩種代謝,只被ATP以及一小撮反應中間產物連結在一起,像是硫酯類(thioester )中間產物,特別是乙酰輔酶A (acetyl CoA)這個硫酯類分子。但是基本上,這些中間產物,并沒有一定要透過氧化還原反應才能制造。有少數生物,就可以依賴發酵反應生存,不過它們并非古老的生物;在這個領域中,也不特別引人注目。那么生命還可以從哪些化合物出發呢?科學家一直不乏各種聰明絕頂的提議。其中最受歡迎(但同時也是毒性最強)的異想之一,就是氰化物了。它可以經由紫外線,透過照射氮氣或甲烷之類的氣體而合成。這可行嗎?在上一章我曾經解釋過,根據鋯石的證據顯示,早期的地球大氣中,似乎并沒有太多甲烷。不過這并不是說,這種化學反應無法出現在其他星球上面。而如果它真的出現過的話,氰化物為何無法成為今日地球生命的能量來源呢?下一章我們將會回來討論這一點,我認為有其他原因,讓這些化合物出局。

換個角度來想想我們的問題:以氧化還原反應為基礎的呼吸作用,有什么優點呢?事實上有很多呢!當我們談呼吸作用時,還要把眼光放到人類以外的生物才行。我們從食物中獲取電子,將它們透過呼吸鏈,傳送給氧氣。這里最重要的關鍵是,電子的來源與接受者,都可以被替換。雖說用氧氣燃燒食物,從能量的觀點來說,是最好的辦法;但是根據呼吸作用的基本原則,其實生物還可以有更多種選擇跟好處。比如說,即使不吃有機物質,也有辦法存活。如前所述,氫氣、硫化氫跟亞鐵離子,都可以是電子供應者,都可以把電子送進呼吸鏈里;只要在呼吸鏈另一端的接受者,是一個夠強的氧化劑,強到可以把電子拉出來即可。這個意思也就是說,細菌可以使用跟我們的呼吸作用里,類似的蛋白質機器,去「吃」石頭、礦物,甚至是氣體。下一次,如果你看到水泥墻上面,有一塊變色的痕跡,這代表了水泥中隱藏了一群欣欣向榮的細菌族群;但同時也請想想,盡管它們看起來再古怪,所用來營生的,卻是跟你我基本上一樣的工具與設備。

同理,氧氣在呼吸作用中也并非必要。一大堆氧化劑都可以表現得一樣好,像是硝酸鹽跟亞硝酸鹽、硫酸鹽跟亞硫酸鹽。這份名單還可以列好長好長。這些氧化劑(會這么叫是因為,這些化合物的特性跟氧氣一樣),都可以把電子從食物或是其他物質中搶過來。不論是哪一種,這些電子從供應者身上跳到接受者身上時,所釋放出來的能量,都會被存在ATP分子的鍵結中。如果把細菌與古菌所使用的電子供應者與接受者(又叫做「氧化還原對」,redox couples ),全部列成一份名單,那可以列出好幾頁之長呢!因此,細菌不只可以「吃」石頭,它們還可以「呼吸」石頭!相較之下,真核生物就相當可悲了。所有真核生物域的生物,所有的植物、動物、藻類、真菌與原生生物,基本上都使用同一套代謝反應,就好像它們是同一個細菌似的。

同時因為這些電子供應者與接受者,并沒有那么熱衷于發生反應,這也有助于讓生物有更多選擇。之前我們曾經說過,所有的生化反應都是自發的,而且都必須被周圍高度反應性的環境驅動;但是如果環境中的反應性過高,那這些反應就會因為發生太快,無法將自由能留下來給生物利用。舉例來說,大氣中永遠也不可能充滿氟,因為這些氣體,會馬上跟所有物質發生反應,然后消失無蹤。自然界許多物質,它們堆積的數量,都遠遠超過自然熱力學平衡下的狀態,這是因為它們的反應進行地很慢。氧氣也是一樣,有機會的話,它可以跟有機物質發生劇烈的反應,把地球上的一切都燒光;但是它們暴力的傾向,受到化學反應規則的節制,因而可以穩定地存在大氣中億萬年。甲烷跟氫氣這類氣體,可以跟氧氣發生更劇烈的反應(想想一九三七年的興登堡號飛船意外),但是幸好,也是化學動力上的障礙,讓這些氣體,也可以在空氣中共存好幾年相安無事,維持著動態不平衡。同樣的規則也適用于許多其他物質,從硫化氫到硝酸鹽皆如此。它們可以被迫發生反應,然后釋放出大量的能量,供細胞驅使;然而如果沒有適當的催化劑的話,什么事也不會發生。生命控制了這些化學動力障礙,借此讓熵增加的速度,快過其他方式。有人甚至因此將生命定義為:熵制造機。不論如何,生命之所以會存在,是因為有化學動力的障礙存在。生命專門敲碎這些屏障。老實說,如果無法在這些障礙上鑿洞,利用被壓抑在其后、物質巨大的反應性的話,生命幾乎不可能出現。

許許多多的電子供應者與接受者,都可溶于水,性質也很穩定,同時不需大費周章就可以自由進出細胞。這些性質,代表了那些「滿足熱力學所需」的反應環境,可以經由那些重要的膜,被安全地帶到細胞里面。這種特性,讓氧化還原反應,比起熱能、機械能、紫外線,或是閃電等能量,要更適合作為可被生物利用的能量流,因為更健康也更安全。

有點出人意料的,呼吸作用同時也是光合作用的基礎。還記得之前說過,光合作用有好幾種不同的形式嗎?不論哪一種,都是由一個色素分子(通常是葉綠素)吸收太陽能(以光子的形式)之后,激發一個電子,把它送進一系列的氧化還原反應中心,最后傳給一個接受者(通常是二氧化碳分子)。這個失去電子的色素分子,會非常樂意從周圍環境里拿回電子,供應者的來源可以是水、硫化氫,或是亞鐵離子。跟呼吸作用一樣,原則上,這個電子供應者是誰,其實無關緊要。「不產氧」的光合作用,會利用硫化氫或是鐵當作電子供應者,反應過后則會留下硫磺或是鐵銹作為廢棄物。產氧光合作用,則會選擇一個難度高得多的對象當作電子供應者,那就是水分子,然后留下氧氣作為廢棄物。不過這里的重點是,這幾種光合作用,很明顯都是從呼吸作用演變來的。它們都使用一模一樣的呼吸蛋白質、一樣的氧化還原反應中心、一樣會在膜兩側建立質子梯度,也用相同的ATP合成酶,整套工具都一模一樣。唯一的差異只在于,光合作用發明了葉綠素這個色素分子。不過葉綠素卻又跟另一個色素:血基質(haem)非常相似,而許多古老的呼吸蛋白里也都有血基質。自從可以從太陽中獲取能量之后,世界確實整個改變了,然而從分子的觀點來說,這不過是讓電子可以更快流入呼吸鏈而已。

因此,呼吸作用的好處,在于它的多才多藝。基本上,任何一對「氧化還原對」(任何一對電子供應者跟接受者),都可以放在呼吸鏈兩端,去產生電子流。從氨氣中截取電子的蛋白質,跟從硫化氫中截取電子的蛋白質,雖然略有不同,但不過都是同一主題下的變奏曲而已。同樣的,在呼吸鏈的終點,將電子傳給硝酸鹽或是亞硝酸鹽的蛋白質,跟傳給氧氣的蛋白質,雖然不一樣,卻也是親戚。依它們相似的程度,即使彼此互換也沒有問題。這些蛋白質零件,都被嵌在共通的作業系統中,因此它們可以被混用、也可以適用任何一種環境。它們不只在原則上可以彼此互換,實際上,它們根本就常被隨意棄置、傳來傳去。根據過去幾十年的研究,我們知道水平基因轉移(將一小組基因從一只細菌傳給另一只細菌,就好像撒零錢一樣),在細菌跟古菌之間頗為流行。負責編碼呼吸蛋白質的基因,正好屬于最容易被水平基因轉移,而廣為散布的一群。這些基因,組成了生化學家尼奇科(Wolfgang Nitschke)口中的「氧化還原蛋白建構套件」。您最近是否剛搬到一個新地方,比如海底熱泉附近,那里充滿了硫化氫跟氧氣是嗎?沒問題,先生,這里有許多適合您的套件,請自便。這位太太,您把氧氣用光了嗎?沒關系,這里還有亞硝酸鹽。只要拿亞硝酸鹽還原酶套件,插入基因中就好了。

這些因素意味著,氧化還原化學,對于宇宙中其他地方的生命來說,應該也同等重要。盡管我們還是可以想出許多其他能源,但是利用氧化還原反應來還原碳元素,加上呼吸作用的諸多優點,讓我們其實不難理解,為何地球上的生命,會選擇用氧化還原反應來提供能量。不過呢,呼吸作用的真實機制,也就是在膜的兩側制造質子梯度,又是另一個故事了。前面談到呼吸作用的幾項優勢,像是呼吸蛋白質可以被水平基因轉移傳來傳去、可以被任意混用、可以在任何環境下立刻開工,這些都根基于一件事實:大家的作業系統是共通的,而這個作業系統就是化學滲透耦合(chemiosmotic coupling )。可是問題是,氧化還原反應并不需要跟質子梯度扯上什么關系。這兩者之間,缺少可以讓我們理解的關聯。這理由或許可以解釋,為何當初大家對米契爾的想法,會如此排斥;「氧化磷酸化戰爭」也才會纏斗這么多年。在過去五十年中,我們已經非常了解生命如何利用質子,但是如果我們不知道生命為何要利用質子的話,那就很難去預測地球上的生命演化,或是宇宙任何一處的生命演化過程。

生命誠然就是關乎質子的作用

化學滲透耦合的演化過程,始終是一個謎。因為所有的生命都使用化學滲透作用,所以它一定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演化出來了。如果它是后來才演化出來的,那我們就很難去解釋,為什么這個機制會萬物通用。換句話說,質子梯度要如何完完全全取代了其他所有的機制?這種萬物通用的現象極為罕見。所有的生物,都使用同一套遺傳密碼(除了很少數的例外以外,而這例子再次說明了萬物通用是如何的罕見)。有一些生命最根本的處理程序,也是萬物通用的,比如所有生物的DNA ,都要先轉錄成RNA ,再透過一臺叫做核糖體的小機器,轉譯成蛋白質。但是這套程序,在細菌與在古菌體內的差異之大,令人咋舌。還記得細菌與古菌,是原核生物的兩大域,它們都沒有細胞核,也缺少復雜細胞(真核細胞)的各種行頭。從外觀上來看,細菌跟古菌完全一模一樣,但是這兩大域生物,在大部分生化反應與遺傳機制上,卻大相徑庭。

以DNA復制為例,一般咸認為這個程序,應該跟遺傳密碼一樣,是生物最基礎的程序。但事實上,細菌與古菌復制DNA的詳細機制,以及參與其中的各種酵素蛋白質,卻完全不同。此外,在細菌外面,用來保護脆弱細胞的那一層堅硬細胞壁,兩者的化學成分也完全不一樣。細菌跟古菌的發酵反應生化路徑也不同。甚至它們兩者的細胞膜,對于細菌的化學滲透耦合來說,至關重要,因此又被稱為「生物能量膜」,但是生化組成卻不一樣。換句話說,用來區分細胞內在與外在的屏障,以及用來復制細胞各項遺傳物質的程序,并沒有被保存地那么一絲不茍。對于細胞來說,還有什么事情,會比這些東西要更重要的呢?可是,相較于這些差異,化學滲透耦合卻是萬世一系。

這種極度基本的差異,指出了問題在于這兩大域細菌的共同祖先身上。假設兩域生物共有的特征,來自于兩者共同的祖先;而不同的特征,則是兩者后來各自發展出來,那么,這個共同祖先,該長得什么樣子呢?你會發現這根本沒有邏輯可言。從某些角度來看,它像是細胞的幽靈;從其他角度來看,像一個現代細胞,從另外角度來看的話……呃,它到底是什么呢?它會轉錄DNA 、會用核糖體轉譯出蛋白質、它有ATP合成酶、它也會一點氨基酸的生合成,但除此之外,在這兩大域生物之間,就沒有什么共通點了。

想想生物能量膜的問題。利用這層膜產生能量,是萬物共有的特征,但膜本身卻不是萬物共有。有些人認為,這個萬物最近共祖,可能有著細菌式的細胞膜,而古菌為了某些適應上的理由,才把這層膜換掉,或許是因為古菌的膜,比較適合住在高溫的環境下。表面上看起來,這個假設滿有道理,但是它有兩個嚴重的困境。首先,大部分的古菌,并不極度嗜熱(hyperthermophile),事實上很多古菌都活在溫和的環境中,這讓它們細胞膜中的脂質,并沒有顯得特別優秀;反過來說,非常非常多的細菌,都可以在溫泉中活得很快樂,它們的細胞膜用來應付環境中的高溫,一樣游刃有余。其實在大部分的環境中,細菌跟古菌都比鄰而居,而且常常還有很密切的共生關系。既然如此,為何其中一群細胞,會想去自找麻煩,只在某一次機會下,把細胞膜中的脂質全部換掉呢?而且,既然換掉細胞膜是有可能的,而細菌總是不斷的在適應新環境,那為什么我們沒有看到它們,在其他機會下,大量更換細胞膜呢?這樣做應該會比重新發明一套細胞膜要容易吧?為何住在溫泉中的細菌,沒有演化出古菌的細胞膜脂質呢?

其次,也是比較明顯的問題,顯示細菌與古菌細胞膜的主要差異,似乎是隨機產生的。細菌細胞膜使用甘油的一種立體異構物,古菌則使用另外一種(這兩種互為鏡像)。即使古菌真的為了適應高溫的環境,把細胞膜中的脂質全部換掉,但是實在沒有什么合理的理由,用一種甘油取代另一種甘油吧?這純粹是任性而已。更何況,用來制造左掌形甘油的酵素,跟制造右掌形甘油的酵素,連邊都沾不上。要從一種異構物邁向另外一種,首先細菌要先「發明」一種新的酵素(來制造新的異構物),然后即使這個新版的甘油,完全沒有任何演化上的優勢,每個細胞還是要全面淘汰舊的酵素(而且是運作完全正常的)。這根本難以置信。可是如果這兩種細胞膜中的脂質,并不是由一種取代另外一種的話,那么這個萬物最近共祖,原本到底有哪一種細胞膜呢?它的細胞膜,一定跟任何一種現代的細胞膜非常不同,這又是為什么呢?

至于化學滲透耦合,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演化出來這種假設,也有很大的問題;第一個問題就是,這個機制太復雜了。之前我們花了很多篇幅,在解釋那些巨大的呼吸復合物,以及ATP合成酶;它們都是難以置信的分子機器,有著各種活塞跟旋轉馬達。它們真的有可能是早期演化的產物,甚至早于DNA復制機制出現嗎?我們一定會認為:當然不可能!但是,這只是純粹情緒性的答案而已。ATP合成酶,其實不比核糖體復雜到哪兒去,而大家卻都同意,核糖體必定很早就演化出來了。第二個大問題,涉及到細胞膜本身,而且又是跟「早期出現的東西,有沒有辦法這么復雜」這惱人的問題有關。在現代細胞中,只有當這層膜對質子完全不透的時候,化學滲透耦合才可能運作。但是在所有實驗中所模擬出的,假設性原始細胞膜,卻都顯示它們對質子的通透性很大。要把質子擋在膜外面,可謂極度困難。所以問題就是,只有當這層膜不透質子時,再嵌上這些復雜的蛋白質,化學滲透耦合才有可能發揮作用,否則,它根本一無是處。所以,這些零件到底是怎樣先演化出來的呢?這是一個典型的「雞生蛋蛋生雞」問題。如果你沒有辦法維持質子梯度,那有必要去學習如何傳輸出質子嗎?而如果你不會傳輸出質子,那又何必去學習維持質子梯度呢?在第四章中,我會試著解答這個問題。

在第一章的結尾,我提了幾個關于地球上生命演化的大問題。為何生命出現的如此之早?又為什么它們的外形會停滯不前好幾十億年?為什么在這四十億年中,復雜的真核細胞只演化出一次?為什么所有真核生物都有數種令人費解的特征,而這些特征──從有性生殖、兩種性別,一直到老化都是,卻從來沒有出現在細菌或是古菌身上?現在,我要再加上兩個同等讓人困惑的問題:為何所有的生命,都利用在膜兩側制造質子梯度這種方式,來儲存能量?以及這種既獨特又基本的技術,是如何(以及何時)演化出來的呢?

我認為這兩組問題,是互相關聯的。在本書中,我將論證:在地球上,自然界本來就有的質子梯度,在某個非常獨特的環境下,驅動了生命的誕生。這個環境雖獨特,但卻幾乎可以確定,是橫跨宇宙普遍存在的,因為它只需要巖石、水跟二氧化碳就可以形成。我也要論證,化學滲透耦合限制了地球上的演化,讓它只能進行到細菌跟古菌的復雜程度,長達好幾十億年。在某一場意外中,一只細菌不知怎么地,跑到另一只細菌體內,結果突破了細菌身上這無窮無止的能量限制。這種內共生關系,最后產生了真核生物,也讓它們的基因膨脹了好幾個數量級;這些基因,又成為讓細胞變復雜的原始材料。我也要論證,宿主細胞與它內共生者(后來變成了線粒體)之間的親密關系,是所有真核生物種種怪異特征背后的主要原因。在宇宙中其他地方,演化應該會沿著類似的道路發展,受一樣限制的影響。如果我是對的(我從來不認為我會知道一切細節,但我希望至少大方向是正確的),那這些觀點,就讓生物學開始變得比較具有可預測性。有朝一日,我們或許可以根據宇宙任何一個地方的化學成分,去預測任何這些地方,生命可能的特征是什么。


2024-07-06 16:4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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