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知常:閱讀與人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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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京圖書館與東南大學的報告

各位,上午好!

一走進講座大廳,我真的是有點被“嚇”到了,呵呵,不光是因為人多,不光是因為在后面都站滿了人,也不光是因為臺階上都坐滿了人,而是因為在后面站著的和在臺階上坐著的,大多都是一些白發蒼的老年人。說實話,我做講座的時候聽眾濟濟一堂,這確實不算什么稀罕事,而且,也應該說已經是一種常態了,但是,這么多的老年人濟濟一堂,倒真的是第一次。我很感動,我覺得,在世界第十五個讀書日到來的節日里,我應該向你們表達我的敬意!

一、為什么閱讀:讀還是不讀,這是一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我想談一下為什么閱讀。

當然,今天講座的最終目的,或者說,今天講座的出發點,是想談談為什么要閱讀文學名著,但是,實際上這個問題是和“閱讀”以及對于名著的閱讀完全分不開的。只有講清楚了為什么要閱讀、為什么要閱讀名著,為什么要閱讀文學名著這個問題才會應刃而解。

所以,我們還是從根源講起,那就是:為什么要閱讀?

今天的講座當然是和一個很重要的節日有關,就是“讀書日”。大家都知道,到今年的四月二十三號為止,我們的“讀書日”已經有了十五個。但是,我很想坦率地談談我此時此刻的感覺,也許是因為今年的讀書日省和市的圖書館都是邀請我來講座——今天上午是在南京圖書館,下午則是在金陵圖書館,當然,講的題目是完全不一樣的,這樣,就不能不促使我去更多地關注當前的讀書現狀,關注我們在世界的第十五個讀書日里所遭遇的各種各樣的尷尬,而關注的結果,就是四個字,“杞人憂書”。

在兩千年前的秋戰國的時候,曾經有一個杞人,大白天走在外面,他担心天會塌下來,惹得人們對他都非常不屑,甚至加以恥笑,后倆,就留下了一個成語,就是:“杞人憂天”。當然,現在我們已經不會“憂天”了,因為我們已經有了現代的天文學知識,對于天會不會倒塌,也已經有了一個科學的把握,但是,我卻要說,盡管現在不再“憂天”,但是卻不能不“憂讀”,可以叫做“杞人憂讀”吧?因為,對我們來說,確實,讀還是不讀?已經成為一個問題。莎士比亞有一部著名的戲劇,叫《哈姆雷特》,其中的主角哈姆雷特有一句著名的臺詞:“活還是不活,這是一個問題”,其實,在今天這樣一個讀書的節日里,有一個同樣的問題,我們也想問一問自己,同時再問一問世界:讀還是不讀?這是一個問題。

為什么這樣說呢?讓我們靜下心來審視一下我們所置身的這個世界,對于這個世界,現在有一個人們普遍能夠接受的說法,叫做:麥當勞的世界。麥當勞,大家都比較熟悉,不象二十年前,那個時候,它剛剛進入中國,人們都不知道它為何物,現在,我們都已經知道了,它是一種快餐,一種很簡捷的消費方式。而且,我們知道,麥當勞給我們帶來了一種非常簡捷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說,它使我們不再象過去那樣生存在深度里,而是生存在一種非常方便、非常簡捷的平面上。而我們目前的生存狀態,也可以被比擬為:麥當勞化,因為它也從深度轉向了平面。

關于“麥當勞式”的生存狀態,人們現在已經有了諸多評論,正面的與負面的,都有很多,在這里,我就不去涉及了,我要說的只是,這樣一種“麥當勞式”的生存狀態,對我們今天的閱讀,無論如何都是一個非常沉重的打擊。

我在準備這次的講座的時候,也去查了一些資料。我看到,有關部門剛剛做了一個調查:我們國家的國民閱讀率連續六年走低,我們國家的國民有閱讀習慣的僅僅占5%。所謂閱讀習慣,就象我們每個人的衛生習慣,比如飯前要洗手,這即是所謂的衛生習慣。其實,閱讀,也存在著是否有習慣的問題,遺憾的是,有正常的閱讀習慣的人,在我們的國民人口當中僅僅占5%。而且,更遺憾的是,從我日常的生活感受來看,我覺得,這個調查無疑是真實的。

為什么說它是真實的?仔細回顧一下我們的生活,就會發現,其實我們現在對書籍、對期刊的閱讀時間已經逐漸在下降,而我們現在上網的時間包括使用手機的時間卻在上升。我看到了一個統計數字,是這樣的,2009年,我們國家從十八歲到七十多歲的這樣一個基本的閱讀人群里,他們每天讀書的時間大概是多少呢?14.70分鐘,他們每天讀報的時間是多少呢?21.02分鐘,那么,他們讀雜志的時間是多少呢?14.40分鐘,但是,我們再看一下他們每天上網的時間,大家都知道,現在網絡實在是個寵兒,上網是很多人都樂意去做的事,當然,這也沒有什么,可是,問題在于,他們每天上網的時間是多少呢?34.09分鐘,而且,他們每天通過手機閱讀的時間——這應該是一個很時髦的東西了,現在竟然也已經達到了6.02分鐘。

再看一個相關的統計數字,這個數字也曾經讓我有點震撼。2009年,我們國家的國民上網率是41%,相比2008年,增長了4.2個百分點。也就是說,我們現在上網的時間又在普遍增加了,但是,我們讀書的時間好象卻并沒有增加。而且,假如再聯想一下前面的統計數字,那么,相信每個人都會吃驚地發現,現在我們上網的時間,已經開始超過我們讀書和讀報時間的總和了。

當然,有些年輕的同志可能會說,潘老師,你這個統計數字未必能說明什么問題,因為我盡管上網,可是也是在看電子書啊,難道,看電子書就不是閱讀嗎?我的回答是,其實大部分的人上網或許并不是為了閱讀,而是為了偷菜。我們來看看有關的統計數字:上網聊天的最多,占69.7%,應該說,這個數字真的是很高了,聊天和交友,大概是我們很多人上網的一個很真實的目的了。其次是閱讀新聞的,占61.2%,第三位的是查詢各類信息,占了48.0%。那么,有多少人是閱讀網上的電子讀物和電子報刊呢?18.0%。通過這個統計數字,不難發現,現在網絡的出現讓我們的這個“麥當勞化”的時代變得更為膚淺,或者說,讓我們這個社會變得更為簡單了。

比如,剛才我說到用手機讀報,其實說老實話,說到手機讀報,我都陌生。盡管有的時候開會,我看見過個別人抓住一點空閑時間在手機上看看消息、讀讀報紙,但說實話,我是從來沒有涉足過這個行列,也就是還沒有時髦到去用手機讀報,但是,我們要注意,在我的前面,有多少人已經參加了呢?已經有58.7%的人。這個數字,應該說真是讓我們非常非常地吃驚,因為我剛才就跟大家說了,我們現在閱讀的時間在減少,我們有閱讀習慣的人只占國民人口的5%,但是,上網的人卻日益在增多啊。

再進一步,上網能不能解決我們的閱讀問題呢?比如說用手機來閱讀,或者是通過網絡來閱讀。我認為是不能夠的,因為這樣的閱讀是太不符合我們的閱讀習慣了。手機閱讀屏幕小,顯示字數有限,只適于閱讀短小的片斷,我這里就不去說它了,就退一步說通過閱讀期來閱讀吧,現在有些人喜歡用閱讀器來閱讀。我也試過,女兒買了閱讀器,我說我先用這個閱讀器來試一試,如果好,我就也買一個,可是,結果是我覺得很不習慣。其實,我相信,如果真的是通過手機或者網絡來閱讀,人們也一定還是不習慣的,因此,也無疑無助于閱讀的提升。

由此,我不能不聯想到我們當今世界中的一個很時尚的人物——比爾·蓋茨。還在很早的時候,比爾·蓋茨就發表過他的預言,他說:人類將從傳統的紙上閱讀轉移到全新的在線閱讀,為此,他還說了一句很尖刻但也讓我們必須去關注的話,叫做“印刷已死”。真是殘酷之極啊,試想一下,既然印刷已死,那么紙張還怎么活著呢?閱讀又還怎么活著呢?所以,有些人就感嘆說,現在這個時代,能靜下來讀一本書,已是奢侈。

更有甚者,碩果僅存的那些閱讀者又怎么樣呢?我不知道我概括的是不是太尖刻了啊,我想說,現在的閱讀者中,很大的一部分基本上還是為了知識的閱讀,例如那些小學生、中學生和大學生,我們可以把這種閱讀叫做“教材+專業書+英語四六級考試輔導+計算機等級考試輔導”,而在這些閱讀以外呢?那就幾乎是一片空白了。現在的很多家長,你很難做通他的工作,他們的所謂閱讀,就是非常的狹隘,在上述那些閱讀之外,很多家長就會說,這是閑書。而他們的小孩如果看這樣的書,他也會認為是“不務正業”。這樣一來,就導致了什么樣的情況呢?我們根本就還沒有涉足呢。有一個統計數字說,我們中國的兒童開始有獨立的閱讀習慣、良好的閱讀習慣的時間,比起美國的兒童大概要晚了四年,而我們中國兒童的閱讀量也僅僅是美國兒童的六分之一。我要呼吁一下,這是一個我們必須加以關注的數字。

我要順便表示一點感嘆,我們中國現在的教育完全是一個非常畸形的教育,我們想過沒有?全世界有哪一個民族象我們這樣熱切地關注教育?又有哪一個民族象我們這樣教育來教育去卻總是沒有成果?全世界哪有我們這樣的?還在母親的肚子里就開始胎教,然后一路拼搏,直到博士畢業。看看西方的情況,你會覺得很奇怪,相對于我們,西方的青少年幾乎可以說是處于一種“不教育”的狀態了,一種放養的狀態了,從幼稚園到高中,基本上就是在玩,到了大學本科,尤其是到了碩士和博士,才開始拼搏用功。可是非常奇怪的是,西方很多拿諾貝爾獎的大學者都是博士一畢業就拿到了。可是,我們為什么就不行呢?教育時間如此漫長。試想,如果要是在遠古社會,那基本上就等于一個人的一生了啊,因為在遠古社會一個人能夠活二十歲就已經很不簡單了,可是我們現在卻很奢侈地用二十年的時間來進行一場非常殘酷的教育,但是,重要的是這個但是,因為,結果是零。換言之,這也就是說,我們付出的成本很大,可是回報卻很少。

我不妨就來講講我們教師自己吧。現在的教師中有幾個真正是屬于閱讀人口啊?伍爾芙說過一段話,我很喜歡:“我有時會這樣想:到了最后審判時,上帝會獎賞人類歷史上那些偉大的征服者、偉大的立法者和偉大的政治家——他們會得到上帝賞賜的桂冠,他們的名字會被刻在大理石上而永垂不朽;而我們,當我們每人手里夾著一本書走到上帝面前時,萬能的上帝會看看我們,然后轉過身去,聳聳肩膀對旁邊的圣彼得說:‘你看,這些人不需要我的獎賞。我們這里也沒有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們只喜歡讀書。’”可是,這樣的人現在即便是在大學教師里也已經成為稀有動物,其實,我們中的大多數也只是業務閱讀,閱讀的也只是跟自己的業務有關的書籍,真正的閱讀,為閱讀的閱讀,其實實際上也是沒有的。所以,在五四的時候,蔡元培先生,就是我們中國的第一任教育部長,他曾經說過,我們千萬別把我們的大學弄成“販賣知識之所”,千萬不要把我們的大學變成“養成資格之所”。也就是說,不要變成一個亂發文憑的地方。可是我們現在的教育呢?在很大的層面上,偏偏就是這樣的一種情況。最典型的就是,我在南大每年都要帶博士,可是,讓我感到很尷尬的是,現在是讀博士吃香,但讀書人寂寞。也就是說,你拿一個博士文憑去找工作,很容易找,但是如果你這個博士如果是被我們培養成了一個真正的讀書人,那他跟這個社會就格格不入了。我們中國過去有一句表揚人的話,現在聽起來就象是實在罵人了,叫做“手不釋卷”,現在如果這樣說一個人,那可真就跟說他是個笨蛋差不多了。在很多的學生宿舍里,響徹的也不是讀書聲而是麻將聲,或者說是玩樂聲了。說一句很痛心的話,我上大學的時候是在七八十年代,那個時候在流傳什么啊?男大學生的床頭放的都是《圍城》,女大學生的床頭放的都是《簡愛》,現在呢?現在男大學生的床頭放的什么?不知道,現在女大學生的床頭放的什么呢?也不知道,但是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就是放的一定不是經典讀物,一定不是人類五百年前就要看的書和五百年后還要看的書。

也因此,這幾年我經常會想起一個人,這個人,如果是在其他的場合,或許我要加一些必要的注釋,可是,今天不必,我看今天來的基本都是年紀比較大的中老年,我知道,你們都很熟悉一本書,這本書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當然這本小說現在已經算不上經典了,但是,里面有一個人物卻真的很經典,她叫冬妮婭。其實,本來在小說里是她是作為一個被批評的資產階級“臭”小姐寫的,可是,我相信大家都一定還有一個共同的歷史記憶,那就是,大家都隱隱地暗戀冬妮婭。我記得,那個時候我雖然很小,但是我跟我的那些非常年少的伙伴們在看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以后,就都有點暗戀冬妮婭,也都覺得這個美女很可愛。

為什么會如此?更多的東西在這里我沒有必要去講,那是一個離今天的閱讀主題比較遠的話題,但是有一點卻是不能不提的,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冬妮婭第一次跟保爾見面的時候是什么樣的場景呢?是手拿書本啊。我記得在過去的年代里,要談戀愛的話,第一次見面的暗號是什么呢?往往都是手里拿著一本什么什么書。當然,現在這一套是吃不開了,現在如果誰手拿一本什么什么書去約會,我估計對方一定是不要他了啊,現在流行的是手里拿著一個什么什么包,最好是干脆就是一個大錢包。但是,很有意思的是,當時讓我們一代的青年人都為之心動的美女冬妮婭,她當時在距離火車站一俄里的靜靜的湖邊,是躺在花崗石岸邊深深凹下去的草地上看書,結果,一下子就感動了一個人,一個工人的兒子——保爾。而且,也感動了我們當時的那一代青年。

所以,這幾年我經常忍不住要發發異論,我說,《詩經》里有句話說得挺動人,叫“出其東門,美女如云”,從城東門一出去,看見的到處都是美女,所以叫“出其東門,美女如云”。現在在我們南京,在我們國家,根本不要“出其東門”了,我們到處看見的都是美女,因為現在不但有天生的美女,而且還有人造的美女。在人流如潮的超市中到處浮現著貌比天仙的姑娘的美麗的笑臉,在塵土飛揚的街道上也到處閃耀著身穿超短裙的女孩的白嫩鮮亮的長腿,隨時可以大飽眼福。難怪人們會不無驚詫地發現: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女人的一半是美人。然而,她們卻美得那樣浮躁、那樣時髦、那樣張揚,沒有人會為她們茶飯無思、寢食難安,也沒有人會為她們生生死死、肝腸寸斷。當年保爾第一次遭遇冬妮婭,就被她手中的書本所吸引,兩個情竇初開的青年男女,“好象是老朋友似的”,傾心暢談,“誰也沒有注意到已經坐了好幾個鐘頭了”。現在呢?一見尚可,傾心不易,能夠交談幾分鐘不倒胃口就已經萬幸了,誰還敢于奢望在其中會遭遇到今天的冬妮婭?

何況,冬妮婭是在湖邊,而當今的美人卻在美容院;冬妮婭是在恬靜地看書,當今的美人卻是忙于在血肉之軀上“刀耕火種”、“大動干戈”。苛刻點說,當代社會里“美女如云”,其中的奧秘,并非在于女性的普遍提前進化,而在于女性都已經成為經過特殊處理的技術產品,都已經成為“特殊材料制成的人”。過去人常言:“上帝免費造人”,“千金易得,美人難求”。然而,現在卻是根據錢包的大小決定美人的等級。人們也常言,男人只死一次,女人卻要死兩次。第一次是美貌的死亡,第二次才是軀體的死亡。但是現在女性的把鏡自嘆:臀部太寬,大腿太粗,乳房太小,腰太高,腿太短……都已經算不了什么,只要有錢,就通通不難改造。結果,我們所看到的當代美人,竟然連眼、眉、鼻、唇、額、脖、鎖骨、肩頰骨、胸、腰、臀、腿、足,都被精心修理得“面目全非”。費雯麗為追求肥臀纖腰,做過骨盆擴充術,瑪麗蓮·夢露為追求腰肢纖細,摘了兩根肋骨。美國軍事工業局的一項統計十分有趣:如果美國女性擺脫她們渾身披掛的“盔甲”,就可以省下28000噸鋼,為國家再造兩支戰艦。僅此一例,不難推想,全世界的女性在忍受種種痛苦甚至行動不便去對被男性判決為不完美、不性感的身體進行美化和藝術加工的過程中所付出的艱辛努力。

然而,當代的“美女如云”,悲劇也在于此。既然士別三日就可以刮目相看,那么誰又會去走“冰凍三尺”的老路?反正梅花之香不再自苦寒中來,那么誰還會再聞雞起舞?冬妮婭的美是文火慢慢清燉出來的,其中含蘊著一股濃濃的書卷氣,力透紙背滲透而出的是文化余香。而現在的美人卻不然,不要幻想她們會與你上演《上邪〉,也不要幻想她們會象朱麗葉、祝英臺那樣跟你上演生生死死的故事(她們只有經歷,沒有故事),更不要設想她們會有林黛玉那樣的葬花雅趣、冬妮婭那樣的懶散風韻。在她們身上,散發出來的頂多也就是一股濃濃的香水味。相對于冬妮婭的恬淡文雅,當代的美人只能被稱之為:靚妹;相對于冬妮婭的令人回味無窮,當代的美人更是美得毫無想象力,完全是風中的玩具。有人說,三流的化妝是容貌的化妝,二流的化妝是精神的化妝,一流的化妝是生命的化妝。冬妮婭與當代美人之間孰優孰劣,借助此言豈非一目了然?

所以,我有時候會跟別人說,泰戈爾的一句詩我很喜歡,叫“女人,你曾用美使我漂泊的日子甜柔”。那個時候我就會想,誰曾使我們的青春記憶“甜柔”呢?冬妮婭,手拿書本的冬妮婭,在靜靜的湖邊靜靜靜地閱讀的冬妮婭。

我也經常說,一個真正的美女一定要做到八個字,這八個字上次我來做講座的時候也說過:“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我想,冬妮婭就屬于“落花無言,人淡如菊”吧?她清水出芙蓉,她手里拿了一本書,可是,美麗的冬妮婭而今安在?在當代社會,冬妮婭怎么就無處可覓了呢?這實在是令人尷尬,真的,非常令人尷尬。

可是,為什么竟然是這樣?我們再來看一個簡單的統計數字:我們的國民每年每個人所讀的書是5.2本,但是全世界的其他民族所讀的書是多少本呢?我們首先看猶太人,我們知道,猶太人是沒有家園的民族,這個民族的生存方式在全世界是最讓我們同情,但是又最讓我們敬重的。因為它連家園都沒有,但是她有靈魂,這個民族給我們世界創造的科學家、思想家、文學家,應該說,真是燦若星空,就象滿天的星辰一樣,象我們大家熟悉的弗洛依德、愛因斯坦,等等。其中的原因,誰能說和他們的讀書沒關呢?看一看下面的統計數字吧,他們讀的書是每個人平均每年64本,請注意,是每年啊,可不是一輩子,要知道,,我們中國的很多人一輩子都沒讀過64本啊,可是他們每年卻就要讀64本。

再看看俄羅斯吧,美女冬妮婭的俄羅斯,“落花無言,人淡如菊” 的冬妮婭的俄羅斯,這個民族讀書的情況是怎樣的呢?他們是每人每年55本。

還有美國,美國現在在推行閱讀計劃,要求的是每人每年平均閱讀50本。當然,這絕對不是因為他們原來的閱讀數量是5本,他們的閱讀數量一定是遠遠超出了五本的。不妨參考一下有關他們的其他數字,例如,美國公共圖書館的人數高達1.08億,也就是說,每兩個美國人中就有一個人持有圖書證。可是,我們中國現在的情況呢?我說不好,可是,我知道數字一定很不樂觀。其實,假如我們南京圖書館來做個統計的話,能夠得到的,大概一定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數字——一個非常可憐的數字。再如,美國人去圖書館的人的次數是看足球、看籃球、看棒球、看曲棍球的所有加起來的人數的總和。我想,我們國家肯定是達不到這個數字的。我們國家大概是看足球、籃球的人口要遠遠超過我們的閱讀人口了。

而且,其實我們也不要那么頻繁地舉那么多的數字,哪怕就是以自己的切身感受,應該也就足夠足夠了。例如,凡是出過國的先生或女士一定都知道,在俄羅斯的地鐵上,在俄羅斯的公共場合,很多俄國人都是抓住閑暇時間在看書。在日本也是這樣。2000年我去布法羅,當時在底特律轉飛機,那天是在下大雪,飛機開不起來,旅客都在飛機上坐著,結果,我真是經歷了一次人生最為震撼的寂寞,或者說人生最為震撼的寂靜。四個小時,飛機上一點聲音都沒有,我放眼一看,所有的人全在看書。我當時就覺得,這實在是太震撼太震撼了,無疑,這樣的民族肯定是不可戰勝的,這樣的民族也肯定是會成功的。

當然,西方也有西方的問題,相對于他們自己,應該說,閱讀也在成為問題。在西方流傳著一個故事,過去德國的青年,每個人的床頭都放了一本康德的書——《純粹理性批判》。現在,這個風氣無疑是已經不復存在了。我看到一個統計數字,應該說還是能夠給我們以啟發的。美國的學者協會對美國的四十所大學做了統計,結果是:二十世紀的西方青年大學生的知識水平呈現出一個整體下降的水平。他們把1900年定為100分,1914年,一次世界大戰以前,知識水平保持不到100分的高度了,降到了99分,到1939年的二戰前,知識水平已經降到了73分,到了1964年的越戰前,又已經降到了49分,到1993年的伊拉克戰爭之前,就只剩下了25分。顯然,這是一個令我們尷尬的猶如自由落體的讀書運動,一個反向的讀書運動,一個不是越飛越高而是越降越快的讀書運動。

可是,不閱讀?這又怎么可能?

盡管我們現在的閱讀是一個很尷尬的情況,但是我們必須相信:閱讀可以改變人生。當然,閱讀改變不不了人生的長度,比如說一個人的壽命,這無疑不能夠被閱讀來決定,例如,是多活還是少活,但是我們必須要注意,我們的人生不但有長度,而且還有寬度和厚度。同樣是一個人,同樣都活一百年,有的人可以活得很好,有的人也可以活得很不好,有些人可以活得重于泰山,有些人也可以活得輕于鴻毛,有的人是行尸走肉,有的人是萬世景仰。甚至,我再說得極端點,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卻仍舊活著。那么,其中的不同究竟決定于什么呢?原因當然非常復雜,可是,其中有一個原因卻不能不提,那就是讀書改變了他們的人生的寬度和厚度,所以我經常說,我們沒有辦法改變我們人生的起點,但是卻一定可以改變我們人生的終點。在這個意義上,我還是忍不住要再次強調:閱讀不是萬能的,但是,沒有閱讀卻一定是萬萬不能的。

在這個意義上,中國古代很多文人的話,也就不難理解了,比如說人的容貌。我們經常說人的容貌是天生的,可是,中國有句古話卻說,“相由心生”,也就是說,看一個人的面相,就知道這個人的基本的人品。有一次去開會,有個研究中國文化的老先生在評價一個人的時候,斷然地說,這個人不好,我很吃驚,于是就問:為什么?他什么也沒有說,而只是淡然地說,他的臉很臟。可是,什么叫“他的臉很臟”呢,后來我慢慢地有所體會,我也覺得,他的評價是很有道理的。林肯不是也說過?一個人在四十歲的時候一定要為自己的容貌負責。我非常贊成這句話。我覺得一個人如果心靈不健康、心靈不快樂的話,是絕對不會美麗的。誰美誰丑啊?關鍵是一個人自己內在的東西最終能否把一個人的容貌支撐起來。

再比如說,中國人還經常說“腹有詩書氣自華”,為什么一個人的肚子里裝了幾本書,他的氣質就不一樣了?就是因為讀書可以改造一個人的內在靈魂,并且進而影響一個人的外在容貌。宋代有個大詩人,叫黃庭堅,他也說過,自己如果有幾天不讀書,就會覺得面目可憎。什么叫“面目可憎”?還是借助愛默生的話來做一個注腳吧,他說,你讀過哪些書,我們從你的言談舉止中就可以察覺到。換言之,我們也可以說,你不要告訴我你讀過哪些書,你只要讓我看看你的行為舉止,我就可以知道你都讀過什么書。也因此,假如根本就沒有讀過什么書,那又怎么能夠不“面目可憎”呢?

所以,當這次邀請我來講座的南京圖書館的郝琳娜問我說,潘老師,你這次的報告應該如何概括呢?當時我就說,如果概括的話,可以這樣說,每個人都知道,要一日三餐,所謂人是鐵,飯是鋼,一日不食餓得慌,可我們中有誰想過?人的靈魂也需要進食啊,而且同樣是人是鐵,飯是鋼,一日不食餓得慌,我們人類的靈魂要不要吃飯?我們人類的靈魂要不要滋養?如果要,那么,除了讀書,我們還有別的什么辦法呢?也因此,過去我們常常說,“今天你吃了沒”?我建議,在第十五個讀書節以后,我們就要經常這樣去問了,“今天你讀了沒“?

說到這里,我想,已經很有必要來講一講我個人的經歷了。屬于從文革中過來的那一代人,是77級的大學生。而從我自己的切身體會來看,我完全可以非常武斷地下一個結論,在中國1977年第一次恢復高考的時候,真正能夠在1977年、1978年、1979年三次高考中脫穎而出的,一定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喜歡讀書。凡是能夠考上的,一定有這樣一個共同的愛好,否則,就一定考不上。1977年,我們的命運其實都是被自己的閱讀決定的,是閱讀決定了我們的未來。

還是現身說法地說說我自己,我是1977年得以從農村脫穎而出,當年,像很多人一樣,我是一個下鄉知識青年,參加高考的時候,我土氣到什么地步?我連北大、清華是最好的學校都不知道,而且我相信,當時的絕大多數的中國青年都不知道,因為我們從來就沒有作過大學夢,而且,當時我也沒有去復習,因為我當時已經被抽調到縣“知青辦”,已經對前途頗有點小小的樂觀了,所以,說實話,我當時真的沒有料到高考對于自己竟然如此重要,因此,也無非是大家考那我就也去考一下而已,可是,后來縣里和公社的領導到我們家去慰問知識青年的時候,卻跟我父親說,你兒子考了個全縣的最好成績呀,我這才大吃一驚,既然如,那就趕緊回農村去等著去拿通知吧,于是,我大年初幾就急匆匆地趕了回去,而且果然拿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

那么,為什么會出現這種如此奇怪的現象呢?又沒有復習,又偏偏考得還挺好?在這里,如果你們不嫌我表揚和自我表揚相結合的話,那我就來講一個真實的小故事吧。我當副教授、教授是比較早的,大學本科畢業六年以后,沒有當過助教、講師,1988年,我直接就破格當了副教授,大學本科畢業十年以后,1993年,我又破格當了教授,后來,《光明日報》曾經介紹過我。很有意思的是,從遙遠的河北邯鄲教育學院,有一個學校科研處的朱處長,他當時給我寫了一封信。他說,我在《光明日報》的介紹上看見一個人,叫潘知常,進步比較快,現在已經是正教授了,然后就說,我想冒昧地問你一個問題,我當年在河北峰峰一中教語文的時候,遇到過一個學生,叫潘知常,你是不是這個潘知常?接下來,他就講了一件多年前的事情。他回憶說,這個潘知常,我沒有教過他,跟他接觸不多,但是有一件事印象很深,那就是有一次在學校出去拉練的時候(你們可能還記得,當時所有的人都經常要去拉練嘛,小學生、中學生都要去拉練,因為要備戰嘛。我記得我是初一的學生,可是一天也要走幾十里),在休息的時候,這個潘知常曾經向他請教了幾個屈原《楚辭》中的問題。他說,在當時根本就不允許讀書的時代,竟然有一個少年向他請教《楚辭》,他非常吃驚,但是,也因此而對這個少年記憶深刻。因此,當他在《光明日報》看到同樣的名字的時候,他就直覺地斷定,這個潘知常肯定就應該是那個當年向他請教《楚辭》的少年?后來,我也給他回了信,我說:朱老師,是的,是我,我就是那個向您請教《楚辭》的潘知常,而且,我也至今還記得您呢!

我還可以再講講我當時是怎么去的縣“知青辦”的,能夠去縣“知青辦”,當然那是因為我的文筆比較好,可是,縣里是怎么“發現”我的呢?原來,當時的縣委領導的秘書就住在我下鄉的那個村子,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可是,有一次,連續下了幾天大雪,大家都躲在房子里,不用出去干活,我舍不得浪費時間,就想抓緊時間看書,可是,因為沒有電燈,房子里很暗,點油燈?又過于浪費、過于奢侈,大白天,怎么好點油燈呢?于是,我就冒著嚴寒,把大門打開,干脆坐在大門口,頂著嚴寒看書,說來也巧,正在這時,我們村子里的那個縣委領導的秘書從我們知青點的門前路過,突然看到我坐在敞開的大門口看書,非常吃驚,于是,他就向縣里推薦了我,他的理由很簡單,一個頂著嚴寒坐在敞開的大門口看書的青年,應該是“不無才華”的。

當然,在這里我也要說明一下,其實那個時候我只是一個文化基礎很低的懵懂少年、懵懂青年,由于文革以后的小學和中學基本上什么都沒有教,也由于當時的社會除了毛澤東魯迅的書以外什么書都不讓看,我的閱讀其實也是非常可憐的,而且,即便是這點可憐的閱讀,也是非常不容易得到的,我記得,當時最大的快樂,就是有書可看。為了找到一本書,,我真是竭盡了全力,例如,哪個同學家只要有一本什么書,一旦被我探聽到了,那我就會想盡一切辦法去借出來,哪怕是到他們家幫助打掃衛生,幫助干家務活,我都愿意。中學的時候我是住校,到了星期天休息的時候,騎著自行車騎二三十里、三四十里跑到某同學家去借一本書,那個時候對我來說,是一件常事。我有一個哥哥,比我高兩個年級,有一次,他在學校借到了一本類似《宋詞選》這樣的書,周末帶了回家,我一看到,馬上就被里面的很多很優美的宋詞吸引住了,于是,我就把那本書搶到手里,從星期六的下午一直抄到了星期天的下午,中間那一夜根本就沒睡。呵呵,后來我很遺憾的一件事,就是把這些手抄本弄丟了,我經常跟我女兒說,這些東西都是那個時代的鮮活的教材,可惜被我丟了。如果沒丟的話,讓現在的孩子看看,就會知道當時的一個靈魂饑渴的懵懂少年、懵懂青年是多么地渴望知識!不過,畢竟可惜的是,當時我所能夠搜集到的書籍畢竟有限、非常有限,可是,因為其他的很多人可能根本就連一本真正有用的書也沒有看過,因此象我這樣的還算看過幾本書而且也還特別愿意看書的懵懂少年、懵懂青年,在當時的突如其來的1977年的高考的命運逆轉中就有了特別的機會。中國的古人曾經說過:“能購購之,不能借之,隨得隨看,久久自富”。“久久自富”,確實是這個道理啊,閱讀決定未來,我的人生經歷印證的,就是這個道理。

到這里,第一個問題就講完了,不過,因為這次講座是“閱讀日”的主題講座,因此,我還想就人們的閱讀問題發表一點意見。

早在1970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十六屆大會就提出了一個口號,叫“閱讀社會”。今天,我特別想說,要建立閱讀社會,我們最少要去做兩件事。第一件事,是培養閱讀習慣。有些家長經常會問我們這些做老師的:什么樣的孩子有出息?什么樣的孩子沒出息?是考試成績嗎?是天天頭懸梁錐刺股?其實,其中最最關鍵的是良好的學習習慣。閱讀的問題也是一樣,在閱讀的問題上,具備了良好的閱讀習慣者,最終才會脫穎而出。美國的羅斯福總統夫人就說,她是每天用15分鐘去閱讀的,這樣下去,一個月就可以讀完一到兩本書,一年就可以讀完二十本書,一生呢?就可以讀完一千本以上。

第二件事,我認為我們應該營造一個勤于閱讀的氛圍。我們一定要讓這個社會奉行一個信念,什么信念呢?喜歡閱讀者,被尊敬,不喜歡閱讀者,不被尊敬。遺憾的是,我們現在沒有這個環境,商人忙賺錢,學生忙考試;市民忙打牌;工人忙做工,農民忙種田。我認為,這真是我們當今社會的一個最大的損失。

二、為什么閱讀名著?在閱讀名著中將自己的生命活成名著

第二個問題,我想講一下為什么要閱讀名著。

前面我已經講了,我們中國只有5%的人有閱讀習慣,我也講了,這是一個非常可憐的數字,可是,現在我還要講,“可憐”還沒有結束,因為,即便是在這5%的人群里,也并不都是在真正的閱讀,也并不都具備了良好的的閱讀習慣。因為,在我們的閱讀生活里,不僅僅是讀還是不讀已經成為一個問題,而且,讀什么,也已經成為一個問題。

我看到過云南昆明《春城晚報》的一個報道:“高校圖書館外借熱書榜 中外名著無一上榜”,該報道說:“大學生愛看什么書?云南省某州市一所高校近日對校內圖書館2009年外借熱門圖書進行統計并公布:在前100名外借熱門圖書排行榜上,竟無一名著上榜。除饒雪漫、郭敬明等相對知名的青年作家外,其它上榜書籍均出自不知名的網絡作家或寫手。”

請問,這樣的閱讀能夠算是閱讀嗎?如果算是,那也只能算是快餐式閱讀。

快餐式閱讀實在是一種很糟糕的閱讀方法。就象有人困惑的,《于丹講論語》據說賣了一百萬,可是,《論語》賣了一百萬沒有呢?如果《于丹講論語》賣了一百萬,而她所講的《論語》卻沒賣出去一本,那又說明了什么呢?顯然,說明我們的閱讀也是存在著嚴重的問題的。說來也真是無奈,也許,這與圖書自身的特性有關?我們知道,所有的商品都可以按質論價,只有一種東西不行,那就是圖書。圖書只按厚薄論價,卻不論好書、壞書甚至是垃圾書,因此書的價值與價錢并不等值。也因此,人們喜歡說:“開卷有益”,可是,我卻竊以為不然。

我記得,臺灣作家隱地在《一句話》扉頁上很瀟灑地寫下了“風翻哪頁,就讀哪頁”的名句,實在是很有名士風范,還有很多的人,則可能是遇到哪本就讀哪本,喜歡哪本,就讀哪本。如果你要告訴他,這樣的讀書無異于“kill time”,這樣的讀書,甚至還不如干脆去吃喝玩樂,還不如去“行萬里路”。 我經常說,讀書和讀好書不是一個概念,就好象吃飯,你吃的如果是垃圾食品,那還不如不吃,就好象喝牛奶,你碰著了安徽阜陽的那種牛奶,那還不如不喝,一旦喝了,身體就再無寧日了,不是嗎?

我來舉個例子吧,從九十年代初,我就特別反對大學生讀兩個人的書,一個是汪國真,一個是三毛。當然,在將近二十年以后,我今天再這樣去說,對于汪國真來說,已經毫無問題,因為它早已經成為過眼煙云,想必在當今之時也沒有人愿意再幫他說上只言片語了,如今想來也仍舊可笑,一個賀卡詩式的詩人,當年竟然還號稱要拿諾貝爾獎,結果贏來來了文學界一片嗤笑聲。親幾天我在電視上還偶爾看到他,已經金盆洗手,再不問津詩歌,而去研習書法了。“爾曹身與名俱滅”,汪國真也是如此啊。

相對于汪國真,三毛有些不同。現在她已經是不再大“熱”了,可是,也還沒有大“冷”。可是,象對于汪國真一樣,我現在去批評三毛,想必在當今之時也沒有人愿意再幫她說上只言片語了。可是,在當時卻頗有“危險”。將近二十年前,我希望大學生少讀三毛的書,那個時候的大學生幾乎沒有人愿意跟我站在一起,尤其是女大學生,他們都說,“你太傳統了,我們就是都喜歡三毛。”當然,我也愿意實事求是地說,三毛的作品還是有一定的文學水平的,可以一讀,但是,同時我也還總是說,三毛的作品也確實并非名著,不可多讀。為此,當時我曾經一再強調:“大學生要長大,不讀三毛是長不大的;但是大學生要長大,不走出三毛也還是長不大。”換言之,如果你讀了三毛的作品,但是卻從其中走不出來,那你就并不真正懂得三毛。因為,三毛的作品還確實存在著根本的缺憾,這就是:她始終是一個“瀟灑”生活的表演者,但是,卻從來不是生活中的酸甜苦辣的身體力行者。例如,她有篇著名的散文,叫《什么都快樂》,寫的是一天的生活中的種種快樂和瀟灑。無疑,三毛的一生給人的外在印象就是“瀟灑”。可是,生活是充滿了酸甜苦辣的啊,怎么可能都是一味瀟灑呢?由此,不難看出她的“做作”。80年代,曾經有一首流行歌曲,叫做《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我經常說,它非常精彩地寫出了當代青年人在“為說新詩強說愁”的心態,其實,我們也可以說,三毛也是如此,是“我被瀟灑撞了一下腰”。而且,正因為她始終在表演“瀟灑”,因此,她自己卻是不瀟灑的。例如,我們不妨來關注一下三毛的自殺,一個生活得很瀟灑的人為什么要自殺呢?還不是因為她一生都在表演“瀟灑”,而其實,生活得并不瀟灑,這樣,到了最后,就實在表演不下去了,于是,寧肯自殺。你們還記得她生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嗎?這句話是對護士說的:“不要叫醒我”。可是,生活中真的就是只有瀟灑嗎?酸的也瀟灑?甜的也瀟灑?可是,那樣一來,又還有什么百味人生?其實,酸的就是酸的,甜的就是甜的。

我想起一個很有趣的故事,一個西方的故事,說的是有一個喜劇大師叫卡里尼,他所到之處,無不是一片笑聲。有一天,他到了一個城市,于是這個城市的所有人都傾巢而出,而且說,今天卡里尼來了,我們要好好笑一笑了,就好象我們今天說,趙本山來了,今天我要開懷大笑了。可是也就在這一天,到了傍晚,就在一家醫院就要關門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個老年人,對正在急匆匆準備關門去看卡里尼表演的醫生說,我要看病,醫生不耐煩地說,快點快點,今天有喜劇大師的演出,我要趕過去了。老人說,我要看憂郁癥,因為我從不會笑,那個醫生說,這個病,卡里尼就可以給你治,咱們一起去看他的演出就行了。可是這個老年人說,我不去,還是請你給我治吧,醫生一聽,當然大惑不解,他說,有誰比卡里尼更能夠讓你快樂呢?別耽誤我的事了,還是跟我去看演出去吧。后來,這個老年人實在沒有辦法了,只好如實告白,他說,我就是那個可以逗所有人笑而我自己永遠不會笑的卡里尼。其實,一個人永遠都在逗別人笑,那他自己最終一定是不再會笑,一個人永遠都讓所有的人覺得他瀟灑,那他自己的內心其實也一定并不瀟灑。我想,這就是三毛最后不得不自殺的全部理由。她的作品無非就是一場表演,一場瀟灑秀。

不妨就拿三毛來與《簡愛》作個比較。今天在座的很多人都喜歡《簡愛》。三毛是到處“流浪”,三毛說:“不要問我從哪里來”,簡愛呢,是勇敢“出走”,可是,簡愛她是為了捍衛愛情的純潔,是不得不“出走”,如果她所愛的男人不是真正地愛她,那么,哪怕這個男人就是一座富礦,她也會離開他。于是,她毅然“出走”。而三毛呢?三毛什么也不為,只是為瀟灑而瀟灑,是為了“過把癮就死”,因此,三毛的“流浪”是為了流浪,而簡愛的出走則是為了回家。所以,我特別喜歡簡愛說的一句話,在離開情人的時候,她曾經大義凜然地說,我就在這里站穩腳跟。那么,“這里”又在什么地方?當然是愛情、自由、尊嚴。追求愛情,追求自由,呵護人的尊嚴,她就是為了這個出走。而三毛是因為什么而流浪?因為瀟灑,三毛是因為追求瀟灑而浪跡天涯,可是,她卻不再回家。

同樣是臺灣作家的席慕容曾經寫過一首非常著名的詩歌——《戲子》:

請不要相信我的美麗

也不要相信我的愛情

在涂滿了油彩的面容之下

我有的是顆戲子的心

所以

請千萬不要

不要把我的悲哀當真

也別隨著我的表演心碎

親愛的朋友

今生今世

我只是個戲子

永遠在別人的故事里流著自己的淚

各位,文學不是作秀,如果一個作家、一部作品只是在“表演心碎”,也只是“永遠在別人的故事里流著自己的淚”,那么,我們又為什么要為她和她的作品而流淚呢?西方有一部著名的作品,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什么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呢?就是我們的生命永遠都處在一種飄浮狀態,也永遠沒有找到那樣一份自己應該承担的責任與尊嚴。其實,三毛的作品就是如此。

還回到閱讀的問題上來,汪國真、三毛的曾經一紙風行令我們意識到,閱讀什么,不是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問題。正如一個小小的幽默故事所說的:在一架飛往太平洋的飛機上,飛行員宣布,要向乘客報告兩個消息,一個,是好消息,還有一個,是壞消息,然后他問乘客,你們想先聽哪一個呢?大家都說,當然先聽好消息啊,飛行員說,好消息是我們正在以每個小時700英里的速度飛行,飛機上的一切裝置目前也都正常。那么,壞消息是什么呢?飛行員說,我們已經找不到方向了。喪失了方向的飛行?請問,這是不是很可怕?同樣的道理,找不到方向的閱讀也非常可怕。弄兩本時尚雜志、弄一個街頭小報看看,那個能算閱讀嗎?如饑似渴地翻閱一些流行讀物,那個能算閱讀嗎?真正的閱讀,是一定需要有靈魂的參與的,真正的閱讀,也一定是需要心靈的對話的。真正的閱讀,也一定是應該著眼于自身的靈魂、心靈的成長與成熟的。可是,如果你所閱讀的書籍根本就沒有靈魂、根本就沒有心靈,或者,如果你所閱讀的書籍的靈魂、心靈并不高于你自己的靈魂、心靈,那么,這樣的書籍究竟是否值得閱讀?對于這樣的書籍的閱讀究竟是否可以被稱做閱讀——真正的閱讀?

也正是出于這個原因,真正的閱讀一定是對名著的閱讀。

什么叫名著呢?西方有一個很著名的說法,叫做:書中之書。也就是說,這些書應該是人類靈魂與心靈的結晶與象征,代表著人類靈魂與心靈的深度與厚度,更代表著人類靈魂與心靈的高度。二戰的時候,西方作家經常要躲避飛機轟炸,防空警報一來,就要躲到防空洞里去。而且,經常是一躲就是很長時間,閑著無事,有一次,有幾個作家就互相商量說,假設法西斯今天把整個西方文明都摧毀了,那么,留下一些什么東西,就可以讓后人真正地了解我們的文明呢?那一天,幾個作家就靜靜地坐在防空洞里,上面是炮聲隆隆,下面是討論聲隆隆,這個作家說,要把這個人的書留下,因為它代表了西方文明,那個作家說,不,最好留下那個人的書,因為只有它,才代表了西方文明,最后,他們的意見終于統一了,他們認為,西方文明只要留下兩個人的書,就可以被完整地保存下來。哪兩個人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和克爾凱郭爾的哲學。當然,如果真的只能留下兩個人的作品,究竟應該留下誰的作品,這無疑是一個永遠可以商榷的問題,不過,對于我們來說,這其實并不重要,因為,我們需要說明的只是,有這樣的一些書的存在,它們是人類靈魂與心靈的結晶與象征,代表著人類靈魂與心靈的深度、厚度與高度。

顯然,我們所說的名著,一定應該是這樣的名著;我們所說的閱讀,一定應該是這樣的閱讀。

舉兩個很有意思的例子吧。一個是我們中國古人經常說的,叫做“以《漢書》佐酒”,人所共知,對男人來說,最令人快意的,無非是酒。我們不是經常說“詩酒人生”嗎?但是,我們再想一想,對于一個男人來說,當他的身體需要飲酒的時候,他的靈魂又在需要著什么呢?各位,你們是否思考過這個問題嗎?當然,有些男人會說,“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喝酒就是喝酒,又干靈魂何事呢?美酒從來都是與美色聯系在一起的啊,呵呵,我必須說,這樣的男人盡管非常真實,但是,也畢竟是要被人們等而下之地去輕視、蔑視的,也不能代表我們。要知道,在“酒”與“色”之外,還有著“酒”與“詩”的結合,換言之,我們推崇的,是“詩酒人生”,而不是“酒色人生”。或許,有些男人喜歡的是酒與色?但是,真正的男人自古以來喜歡的卻都是酒與詩,或者說,是酒與書。所以,你們看,中國文人在痛飲酒的時候,才會去讀《漢書》,所謂“以《漢書》佐酒”,他們讀《漢書》的時候,讀一段美文就要喝一口美酒,反過來也是一樣,他們喝酒的時候,喝一口美酒,就要讀一段書《漢書》的美文,這,就叫“以《漢書》佐酒”。

還有一個,是我們二十世紀的大文人聞一多,他上課的時候,就經常跟學生說,自己平生的快事是什么呢?“痛飲酒、熟讀《離騷》”,顯然,酒和《離騷》象征著他的兩大需要,一個是他的身體的需要,那就是酒;還有一個,是他的靈魂的需要,那,就是《離騷》。所以,一個好男兒才必須“痛飲酒、熟讀《離騷》”

這兩個例子都與靈魂的需要有關。介紹了這兩個例子,如果你們再去體會加拿大學者曼古埃爾在《閱讀史》中引用的法國作家福樓拜1857年福樓拜講的一句名言,“閱讀是為了活著”,就一定會倍感親切的。例如我自己,就確實是一直都覺得福樓拜的這句話說得非常精彩。一般我們會說,為了中華民族的崛起而讀書,這當然也不錯,但是,也容易讓閱讀變得太沉重,甚至可能會被閱讀嚇壞了,因此,也就遠不如說“閱讀是為了活著”來得簡單而且實在。因為它通俗易懂地向我們宣喻了一個大道理:靈魂的活著,要靠閱讀,肉體的活著,要靠吃飯。與此類似的是,中國的《禮記》也說過這樣一句話,叫做“雖有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雖有至道,弗學,不知其善也。”有好吃的東西,你不吃你就不知道它的美味,有美好的學問或者書籍,你不去讀,就不知道它的美好。在這里,“雖有嘉肴”,就是指的身體的飲食,身體的吃飯,那么,“雖有至道”指的又是什么呢,當然是精神的渴求。

所以,還是培根說得精彩:讀書在于造就完全的人格。而為了造就完全的人格,我們必須去讀真正值得去讀的書,西方有一個著名學者,叫做布魯姆,他在演講中就提到莎士比亞的時候也提示過:莎士比亞與經典一起塑造了我們。他還說,沒有經典,我們會停止思考。還有一個西方人,叫費爾巴哈,我們建國以后以及文革中成長起來的那兩代人都很熟悉他,因為馬克思和恩格斯很推崇他嘛,他也說過一句話:人就是他所吃的東西。這句話說得十分精彩,就是說,你吃了什么,那你就會是什么。你今天所吃就是你明天所是,反過來,你今天所是,也就是你昨天所吃,閱讀的問題也是如此,你今天所讀就是你明天所是,反過來,你今天所是,也就是你昨天所吃。



綜合 2022-01-09 18:5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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