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自由主義與貴族精神——從《赤壁》說開去
文/喬淼
平心而論,《赤壁》算不上一部杰出的影片。對歷史的濃縮、改編甚至摻入些搞笑,做為商業片可以接受;張豐毅、金城武們演不出鮑國安、唐國強的味道,作為潮流明星,可以原諒;吳式“暴力美學”和視覺效果背后,有些空蕩蕩的感覺,這也能理解。總而言之,一俟影片結束,情節、場面和明星臉已不再重要,那都只是娛樂的元素;重要的是,它喚起了人們內心的某種感覺。若非如此,我們何必用兩個半小時,回味半段我們早已耳熟能詳的故事?
看著洶涌的觀眾,我不禁感慨:皇權歷史自秦以來延續了兩千年,真正一統“天下”的皇帝少說也有百八十,然則為后世民眾最為熱議且難于忘懷的,惟獨“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三國短暫的歷史跨度,留給后世國人的是一個大大的情結。
我想,這便是自由主義的情結。
古典四大名著,《西游記》怪力亂神之余,就只有家長般的和尚、俄狄浦斯期的猴子和口欲期的豬頭;《紅樓夢》(唯一我沒通讀過的一部)太過矯情,坊間看客讀的恐怕也不是詩詞文化,而是卿卿我我、勾心斗角;《水滸傳》有點自由主義的影子,可一群不能自給、只懂搶劫的光棍漢,一旦積蓄吃光,就只能回去討招安。只有《三國演義》能讓我讀出點英雄豪杰和廣闊天地的味道,盡管我討厭神化的諸葛亮、妖魔化的曹操和正統的劉備——好在從《三國志》里找回平衡并不難,也就心安了。
先秦時的中國人,心理上是最為健康和強大的。彼時沒有某個口銜天命(這天命也是自封的)者跳出來做領導,民眾也不需要(或者不接受)這種領導,國王(名義上的貴族)沒有絕對的世俗權力,最可貴的是,士階層(真正的貴族)與平民之間沒有壁壘:平民可以求學讀書、參軍打仗獲得躋身貴族的資格(雖然代價不小,但不會比今日更難);甲國國君不用,可以轉而到乙國尋找明主;“擇明主而仕”也不會像后世那樣遭到詬病,反倒愚忠是不被推崇的。這使得“人才市場”保持著最大的流動性和開放性,士階層也能保持高度的獨立性和尊嚴。
論生活水平,先秦與今日不能相比;論思想領域的自由開放,后世至今我們卻始終無法企及。也難怪陶淵明在寓意子宮退行的《桃花源記》中,會寫下“先秦之人”“避秦時亂”。
隨后便是秦始皇焚書坑儒的暴虐專政,以及不講規矩的劉邦勝過了貴族精神濃厚的項羽。自西漢七國之亂后,中國再沒有真正的土地分封和權力制衡,皇帝權重天下、肆無忌憚;皇族和貴族血統又常被“武裝競選”者們攪得亂七八糟。在這樣的歷史格局中,我們無法指望一個哈布斯堡家族的延續,更不用說純粹的貴族精神了。
再而后的兩晉南北朝,延續數百年的動亂繼續重挫著中國人的精神家園,士人要么效法竹林七賢,借酒澆愁、避世隱居(嵇康還是沒逃過一死的);要么學石崇,聚斂錢財、同流合污。唐宗的凌霄閣,名號多于實質;宋祖一杯酒,把武將的獨立性徹底灌醉;朱元璋更是一刀下去把開國功臣們殺個干凈。中國士階層的尊嚴,可謂每況愈下;缺少了保有貴族精神的士人,民眾的內心世界也就不斷萎靡,直到今天還沒恢復勃起。
夾縫中的三國時代,讓我們短暫地重溫了這種氣概。曹劉孫三人不約而同地放下了秦皇漢武的刀筆酷吏,以近乎先秦王侯的風度對待士人:曹操把大將典韋看得比長子曹昂更重,為謀士郭嘉哭天喊地;劉備與關張同床共寢,摔阿斗,三顧茅廬;孫權為周瑜素服舉哀,賜周泰青羅傘蓋。這一時期的士人,武人不失謀略,文人也有大勇敢,如張飛寫書法、荀彧冒死諫曹操,絕不在少數。“21世紀最貴的是什么?人才!”所謂奇貨可居,假如出價者只有一個,賣者還必須得賣,貨物就毫無價值可言;若多人競價,賣者又可以自行決定賣給誰,買賣雙方就都得相當投入。遺憾的是,真到了21世紀,人才的境遇也還不如三國:企業主更多地把人當作商品,其意味全在于創造價值的多少;國家干脆把人當成零件,要求“它”服從系統的統一調配。這種不自由和對作為人內在價值的輕視,恐怕是引發我們懷念三國重要的原因。
中國人與西方人并無二致,都有著“參差多態乃幸福本源”的訴求。只是西方人經過中世紀的政教制衡,有了世俗化追求自由的空間;而中國人在集權和頻繁的更替中,只能空想一個“以武犯禁”的江湖。這種對江湖的懷念,我以為也受了三國影響。劉家出的皇帝最多,“劉皇叔”這個名頭就是要人要地盤的好借口;志在奪權又陰鷙險刻的曹操,必然視劉備為死敵,除之而后快。孫權比曹劉小一輩,無心也無力北上一統,索性保土安民,也樂得逍遙。——這頗似武俠小說中正教、邪教和閑散門派相互制衡的斗爭。只可惜這種斗爭,并非高手的一對一,非得把成千上萬的人命拖入其中。作為民眾的一員,現實的江湖,我們玩不起;作為失去桃花源的一位,精神的江湖,又為我們所需。
近鄰日本對三國的喜愛,比我們有過之而無不及。僅光榮一盤《三國志》的飯就炒了不下十幾遍,甚至拿《三國演義》電視劇的造型來做游戲頭像,“張飛吸血”更是某些人難以忘懷的記憶。無獨有偶,日本人最為懷念的戰國,在中國也有不少擁躉,以至于我這樣的外行都能念出些“第六天魔王”“甲斐之虎”“越后之龍”的名號。在我看來,兩段歷史最大的重合也正在于自由,即士人的獨立和尊嚴、絕對權力的缺席、階層的流動性和思想的自由意味。而今的日本恰也在軍國主義殘余、多元文化沖突和社會“下流化”的路口,這,豈是一個巧合足以解釋?
在內心的矛盾和世俗權力的高壓中,我們學會的是茍且求生存,是退而尋潛規則的圓滑,是對苦難近乎麻木的承受力。若借金庸筆下的神功形容之,便是金臉罩、鐵面皮;對懷異心的人而言,還要加上葵花寶典和吸星大法。脫下這塊面皮重新開始,就像自廢武功再去學獨孤九劍一樣痛苦,且愚蠢——單是“再造”的苦和累就非比尋常。然而我們需要做個蠢人。沒有這種愚蠢,就沒有提著死尸作武器的典韋、拿身體當盾牌的周泰,更遑論“三國戰將勇,數我趙子龍”。
“黯淡了刀光劍影,遠去了鼓角爭鳴”,幾十年的歷史,彈指剎那,史書中只留下蒼白的字句,供人遺忘;“眼前飛揚著一個個鮮活的面容,歲月帶不走一串串熟悉的姓名。”口口相傳的故事,卻不斷延續至今。或許我們可以說,神化的諸葛亮、妖魔化的曹操和正統的劉備已不再是歷史人物,而隱隱像了荷馬筆下的英雄;神話是一個民族的潛意識,這潛意識中又激蕩著人類共通的英雄情結和向善的本能。從這個意義上講,哪怕曹操因女人而出兵,諸葛亮調侃地講出“略懂”,甘寧揮起的是武士刀,關羽張飛使出的是空手道……也都無妨,不過是換了一位老人,以更詼諧的方式講著相同的傳說。須知,自由主義乃是一種精神,貴族氣質乃是一種信仰,假如虛構的電影喚起了人們潛藏的情結,假如這種情結里包含了我們失落已久的精神和信仰,假如這一切能回到現實,讓劉關張的義氣、周瑜小喬的情深或某種讓你不再麻木的情感開始流動。……
假如真有這一天。
有些東西不以意志為轉移,有些東西會因人心而復活。
歷史的天空閃爍幾顆星,人間一股英雄氣在馳騁縱橫。
真正的歷史不僅在書卷的記載,它活在人和人的心底。
2008-7-12于太原悟吾軒
綜合 2022-01-09 11:23: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