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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從霜月到熱月:道德理想國盛極而亡
一、霜月批判——百科全書派雪上加霜
二、風月肅殺——雅各賓內部的道德災變
三、花月法令——最高主宰開設道德宗教
四、牧月嗜血——最后一次道德狂歡
五、熱月顛覆——顛覆者被顛覆
六、尾聲
不,肖梅特,死亡不是長眠,……死亡是不朽的開始。①
——羅伯斯庇爾
從1793年12月(霜月)至1794年7月(熱月),羅伯斯庇爾和他的雅各賓同志還有8個月的日子。斷頭臺越來越繁忙,共和國越來越不安寧。“塞納河水太紅了”,輝煌的日出正在變成可疑的日落。羅伯斯庇爾認為死亡是不朽的開始。他承認, “風浪正在低沉轟響”,但是他要抓緊推行另一場革命:“在道德和政治界,一切也應當變化。世界上的革命已經搞了一半,另一半也應當完成。”②
一、霜月批判——百科全書派雪上加霜
盧梭的信徒與啟蒙遺老之間的論戰始終在進行。
革命初起時,孔多塞這樣的啟蒙運動后繼者尚在政治中心公開活動,但其他百科全書派成員年事已高,亦因外界盧梭聲望日隆,大多隱居民間,深居簡出。80歲高齡的修道院長雷諾爾,自1781年5月25日逃避巴黎市議會的逮捕令,一直隱匿于馬賽,閉門著述。1790年8月,斐揚派傾慕其啟蒙思想家的聲名,宣布舊時代對他的逮捕令撤銷無效,邀其進入巴黎,登上議會講壇講演。不料這位白發老翁上臺后,向著底下正仰頭瞻仰他作為百科全書派化身之風采的眾議員輕蔑地掃了一眼,隨即就連珠炮般猛烈抨擊自1789年以來所發生的所有變化……
羅伯斯庇爾站起發言:
你們看,(自由的)敵人是如何懦弱,他們不敢親臨前線甘冒矢石,卻在這里舉起他們的遁詞。用心險惡者把這個有名望的老人從墳墓邊拖了回來,以利用他的弱點。他們唆使他當眾背棄了本來是構成他威望基礎的那些教義和原則。③
在羅伯斯庇爾建議下,議會把這個“昏瞆老人”轟了出去。從此,羅伯斯庇爾對百科全書派的厭惡公開化,與他們結下了怨恨。
1792年4月,羅伯斯庇爾出版了《憲法保衛者》雜志。他 攻擊的第一個靶子,就是米拉波曾在議會發言中多次提及的 孔多塞與達朗貝爾的友誼。羅伯斯庇爾這一次公開數落百科 全書派當年排斥迫害盧梭的惡跡:
米拉波先生,他對他的那幫朋友推崇倍至,提醒我們回憶孔多塞與達朗貝爾的友誼以及他的學術名望,譴責我們以輕率的語氣評論那些他稱之為愛國主義和自由主義導師的人們。可是就我而言,我從來就認為,在那些方面,我們除了自然之外,別無導師可言。我愿意指出這一點,那就是革命已經砍掉了許多舊制度下大人物的腦袋。如果說這些院士、數學家遭到攻擊和恥笑,那是因為他們曾巴結過那些大人物,并對那么多的國王奉迎拍馬,以求飛黃騰達。誰都知道他們是多么的不可饒恕:他們迫害過讓·雅克·盧梭的美德和自由精神!盧梭那神圣的面容我曾親眼目睹,按我的判斷,唯有他才是那個時代眾多名人中唯一的、真正的哲學家。他才應該得到公認的榮譽,而這種榮譽恰恰就被那些政治上的雇傭文人和心懷忌恨的英雄們用種種陰謀手段肆加踐踏!④
百科全書派當年與歐洲各王室之間的關系,確實不如盧梭的民粹主義道德實踐那么漂亮;⑤百科全書派當年不寬容盧梭,也是事實。但是,這種哲學家內部的理論紛爭是否到了迫害程度,未必如羅伯斯庇爾所言。羅伯斯庇爾令人不安處,是他的這種強烈暗示:“革命已經砍掉了許多舊制度下大人物的腦袋。”羅伯斯庇爾所使用的“砍掉”這一字眼——正是當時民間流傳的“斷頭臺”一詞俚語。這種獨尊盧梭罷黜百家的肅殺之氣,預示著后來的“焚書、坑儒”(前文已述)一連串極端行動,已難以避免。
孔多塞試圖起來反抗。他指斥羅伯斯庇爾:“當一個人在他的內心或內心情感中毫無思想可言時,當他毫無知識可以填補他智慧的空白時,當他連把單詞聯接起來的這點可憐能力都不具備的時候,盡管他盡其所能設想自己是一個偉人,還有什么事情可以留給他做呢?通過好勇斗狠的行為,他只能贏得土匪,強盜的喝采。”
德穆蘭則主張在盧梭與伏爾泰之間應妥協調和。他提出,法國應該彌平它的英烈們之間曾經存在過的敵意。他說:“伏爾泰和讓·雅克的遺骸都應該被保存為民族的財產。現在,各民族分裂為成千個碎片,同一民族內,某種碎片被一部分人認為是圣靈遺跡,同時又被另一種人視為瀆神之物,可厭之物。然而,這本來是一座神殿(指先賢祠——本書作者)。人們瞻仰這一神殿和它所收納的各種遺物時,本不該爭吵。這是古羅馬的神殿,應該把所有的崇拜所有的宗教融合在一起”。⑥
德穆蘭此言未免天真。當時對盧梭和伏爾泰、百科全書派的褒貶,正反映著現實政治生活中的嚴重對立,人們怎么會聽得進調和者的聲音?
1792年12月5日,雅各賓俱樂部集會。羅伯斯庇爾在這 次集會中發表重要講話,公開號召打倒百科全書派,推倒雅各 賓俱樂部中的愛爾維修胸像。當時雅各賓俱樂部中共有四座 胸像:米拉波、布魯圖斯,盧梭和愛爾維修。羅伯斯庇爾說:
我看只有兩個人值得敬仰:布魯圖斯和盧梭。愛爾維修是一個陰謀家,一個可憐的詭辯家,一個非道德行為的始作俑者,是正直的讓·雅克·盧梭的最無情的迫害者!只有盧梭才值得我們敬仰。如果愛爾維修還活著,決難想象,他會加入自由的事業。他只會加入那群所謂詭辯家的陰謀集團,那些人今天正在反對祖國!⑦
羅伯斯庇爾的建議獲得一致通過。在一片歡呼鼓噪聲中,米拉波和愛爾維修的胸像被推倒,踩得稀爛。
接下來的一個月,民間開始出現反百科全書派浪潮。一個主題被反復強調:只有投身于盧梭式美德的雅各賓派才是“人民”,而反對盧梭者,不是陰謀家,就是人民的敵人。圣鞠斯特宣稱,在人民的敵人里,他能辨別出這樣一類人:“他們曾忌恨并陰謀迫害過讓·雅克。”連德國來的無政府主義革命家克勞茨也來湊趣,說那些百科全書派尚存者“抱著團來懲治我,就像他們懲治過讓·雅克一樣。”⑧
1793年春,盧梭遺孀泰勒絲來到國民公會,要求給予盧梭以置身先賢祠的榮譽。而在此之前,在斐揚派時期,1791年7月11日伏爾泰遺骸已移入先賢祠。盧梭與伏爾泰能否置于一堂,成了現實政治中如何對待盧梭及其思想的敏感問題。阿馬爾出面接待泰勒絲,慨然允諾:“民族的代表們將再也不會延期償還盧梭的恩典了。”國民公眾經過激烈辯論,議決把盧梭遺骸送入先賢祠。
1793年5月,吉倫特派垮臺,啟蒙遺老進入地下狀態。孔多塞隱匿不出,格里姆逃亡哥特,波麥賽逃亡英格蘭,馬蒙特爾隱居于諾曼底,留在巴黎的人只能秘密聚會,不定期見面。專門研究這一問題的史學家卡夫克羅列了當時38個人的命運,得出結論:“百科全書派的合作者決不是恐怖政策的合作者。”當時最著名的百科全書派地下活動者有三個:孔多塞、雷諾爾和修道院院長摩萊勒。這群幸存者在愛爾維修遺孀家里,秘密活動。這些人有:都德特夫人(盧梭晚年曾與之交惡,見《懺悔錄》下卷——本書作者)、米拉波私人醫生彼埃爾·卡布尼,以及前文所述那個給科黛作詩悼亡的詩人舍尼埃。時人稱他們為“盧梭式民主的敵人”。摩萊勒回憶說:1793年底的一個夜晚,他在杜伊勒里宮附近一家餐館里就餐,正好旁聽到鄰桌上的一場談話,談的是各區正在散發“愛國公民證書”,以甄別“正義者”與“邪惡者”。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他們給了一個著名貴族一張愛國公民證!”此人越說越憤怒:“那個貴族就是埃貝爾·摩萊勒!他寫過一本反對盧梭的書,我把他們從杜伊勒里區剛剛驅逐出來!”摩萊勒一聽此言,趕緊拉下帽檐,悄悄溜走。⑨
1793年11月21日,即霜月1日,羅伯斯庇爾在雅各賓俱樂部正式發動了反無神論運動。演說一開始,他就以黑白對分法,把“貴族式”的無神論和人民所廣泛接受的“偉大的主宰關心受壓迫的無辜者”的觀點對立起來,頓時激起旁聽席上一陣掌聲。羅伯斯庇爾迅速把掌聲變為他的論據:“給我鼓掌的是人民,是不幸者。如果有人指責我的話,那一定是富人,是罪犯。”他暗示:國民公眾將采取恢復宗教信仰的重大步驟,并打擊那些瀆神者、非道德者。這就是著名的93年霜月演說D E。
“霜月演說”無異于發布對百科全書派的討伐令。百科全書派雪上加霜,更難生存。繼此之后,羅伯斯庇爾又發表“花月演說”,對百科全書派施以最后一擊。
1792年以來共和國境內的非基督教化運動,始終刺激羅 伯斯庇爾的道德憂患與宗教情懷。在他看來,瀆神者是瀆德 者,百科全書派的無神論抽空了共和國的道德基礎。1794春 丹東事件更使他把這筆帳記在百科全書派宣揚的世俗功利主 義上。處死丹東的當天,巴雷爾曾宣布羅伯斯庇爾正在起草一 項道德救國的宏偉計劃。1794年5月7日,羅伯斯庇爾代表 救國委員會向國民公會提出了這一計劃,其中最富道德義憤 的那一部分,就是對百科全書派排炮般的攻擊:
這一派人在政治方面,一直輕視人民權利;在道德方面,遠遠不滿足于摧毀宗教偏見;……這一派人們以極大的熱情傳播唯物主義思想……。實用哲學的很大一部分就淵源于此,它把利己主義化成體系,把人類社會看作詭計的一場戰斗,把成功看作正義和非正義的尺度,把正直看作一種出于愛好或者出于禮貌的事情,把世界看作靈巧的騙子的家產。……人們已經注意到,他們中的好些人同奧爾良家族有密切的聯系,而英國憲法在他們看來,是政治的杰作和社會幸福的·最·高·點。
在我講到的那個時期里,……有一個人(指盧梭—— 本書作者)以其高尚的心靈和莊嚴的品格,顯得無愧于是克盡職責的人類導師。……他的學說的純正性來自自然和對邪惡的深刻的憎恨,同樣也來自他對那些盜用哲學家的名義搞陰謀的詭辯家的無法抑制的蔑視,而這,引起了他的敵人和假朋友對他的仇恨和迫害。啊!如果他曾是這場革命的見證人……,誰能懷疑他的高貴的心靈充滿激情地關注著正義和平等的事業呢!然而,他的卑怯的對手們為革命干了些什么呢?他們……與革命為敵,…… 腐蝕公共輿論,……把自己出賣給一些叛亂集團,尤其出賣給奧爾良派!D F
這是法國革命期間,對百科全書派所作的一次最猛烈最全面的討伐。盧梭和啟蒙思想家的理論是非,已經上升到革命與反革命的高度,百科全書派再也生存不下去了。愛爾維修遺孀的地下沙龍被迫解散,啟蒙遺老非逃即亡,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后來還是走上了斷頭臺。啟蒙主流哲學留給法國大革命的最后一絲影響,只有花月廣場上那尊無神論模擬像,等著羅伯斯庇爾付之一炬了。
朱學勤 2013-08-20 15:37: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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