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雜說》潘旭瀾 “英雄”怎樣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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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怎樣造成

  不少關于太平軍的書,寫到陳坤書固守常州和最后被殺,往往多加贊頌。什么“英勇”啊,“頑強”啊,“不屈”啊,“盡忠”啊,“大義凜然”啊,“慷慨陳辭”啊,“壯烈犧牲”啊,不一而足。似乎,他是太平軍杰出的英雄。

  孤立地看,這些贊語并不算離譜。

  李鴻章占領蘇州、無錫之后,隨即于1863年12月開始進攻陳坤書所據守的常州。直到1864年5月11日才攻下,歷時將近六個月。臨了一個多月,戰斗異常激烈。李鴻章部下曾將常州城墻轟開數十丈,陳坤書親自率兵擋住井將缺口重新堵起。5月11日,李部將城墻轟塌數處,隨即多路涌入城內。陳仍率眾巷戰,殺傷不少清兵,最后剩下幾十人,退入護王府。因寡不敢眾,陳又負傷倒地,遂被俘。陳在審訊者面前說:“欲保常州以為金陵犄角,奈事不成,只有盡忠”。

  站在太平軍的立場,平心而論,常州的防守是相當出色的。其歷時之久,戰斗之激烈,幾乎近于林啟容之死守九江。陳坤書也可算勇猛善戰,臨難不屈,死得像個男子漢。

  然而,只要知道前幾年陳坤書的所作所為,就可看出,他據守常州是地理錯位,他“盡忠”的表白是欺世盜名之言。

  陳坤書本是橫悍之徒,早年參加金田村造反,戰功平平。五十年代中期,成為李秀成部下。1858年參加大破江北大營和三河大捷之戰,日漸突出。1860年隨李秀成破江南大營,東征蘇、常,以功封求天義。是年10月,李秀成奉命與陳玉成進攻武漢,將陳坤書留在蘇州,主持蘇福省工作,顯然是作為李的第一副手了。可見李對他的信任與重用。須知,蘇州是李視為命根子的寶地。

  就在蘇州主持工作期間,陳坤書不但改變了事秀成的方針,而且恣意胡作非為。

  當1862年李秀成回到蘇州時,這個城市已被陳坤書弄得面目全非。許多民房被拆掉,百姓無處安身。農民被搜刮劫掠,沒有口糧,沒有種子,田園拋荒。商家貨物一空如洗,不但無法營業,甚至無錢買口糧,“不能度日”。各關卡苛稅如虎,弄得反而無稅可收。百姓紛紛逃離,全城荒涼至極。李秀成一回來,就有大量百姓前來哭訴。他立即采取應急措施,發糧賑濟饑民,命令田家迅速恢復耕種。發銀給商家作本錢使其重新開業,又宣布各關卡照舊從輕收稅。三個月后,被陳坤書弄得萬戶蕭疏的蘇州才再現生氣和安定。此前,由于陳坤書的殘酷搜刮壓榨,民心背離,蘇州、常熟、昆山的一些太平軍將官與民團勾結,準備在陳暫時不在蘇州時“作亂”,在杭州的李秀成派兵及時趕到,事又將有關的將官調往別處,才使“作亂”消弭于爆發之際,穩住太平軍對蘇州及附近各地的控制。以上情形,可見陳坤書在掌權期間,是怎樣酷暴地搜刮、迫害百姓,將蘇州一帶弄得多么凋蔽。即使站在太平軍立場,陳坤書的踐民以逞,導致蘇州及附近幾縣差點發生大規模變亂,他也罪無可恕。將本來穩定有序的重要糧稅基地摧殘得如同災區,甚至如同差點引爆的火藥桶,陳坤書當然沒法向李秀成交待,更怕李秀成追究治罪,于是就帶兵去占領常州,另立山寨。這是他1864年固守常州的由來。

  但是,陳坤書還是有顧慮。因為去了常州仍然要受李秀成管轄,因為李是忠王。他素知洪氏兄弟對李一直十分疑忌,想分李的兵權;而且,這三個寶貝兄弟又都極其貪財,見錢眼開。錢他一點不愁,反正在蘇州搜刮來的,多多的有。于是,他狠狠地拿出大捧銀子,向洪氏兄弟買個王爵。那洪氏兄弟正愁沒人開這頭,見他來買,自然順利成交。不用誰保舉,就封他為“殿前禮部副春僚頂天扶朝綱護王悅千歲”。這樣,他也是王爵了,也是千歲了,可以同李秀成平起平坐了,不必受李管轄了。此事傳聞出去,許多有錢將領乃至富家子弟競相效尤。洪氏兄弟的王爵大甩賣的丑劇,就是這樣開幕的。這出丑劇,激起太平軍內部的憤恨,造成人際關系的諸多矛盾,導致賄賂公行,對洪氏小朝廷喪失信心,軍心普遍渙散,戰斗力急劇滑坡。雖然,主要責任在洪氏兄弟,但陳坤書首啟其端,做出很壞的榜樣,自然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陳坤書既封了護王,又找到通天路子,便可有恃無恐,不怕李秀成處治,在常州當他的土皇帝。1863年秋,當蘇州危急之時,李秀成曾在10月28日、11月1日、11月10日三次致書陳坤書,請求出兵幫助解危。盡管李秀成是正掌率(總司令)是上級,有權指揮所有太平軍;盡管信寫得很客氣,很懇切。稱他這個下屬為殿下,將本應是命令寫成請求書,用了“萬望依肯”這樣的辭句;盡管信中所說的道理很對很真切,陳坤書就是不予理睬。不但不肯出兵,甚至連回音都沒有。這種極為反常的表現,包含著很復雜的心態。可以推測,首先他一定為李秀成來信哀求而大為得意,終于給了你老兄一點顏色看,一年前我怕你治罪,現在輪到你來求我了,總算出了一口氣。再則,他很可能希望蘇州被清兵攻下,彼此都不能享有主宰蘇州的寶座——我做不了蘇州王也不讓你繼續做蘇州王。三則,出兵解蘇州之危會損失人馬,這可是他統治常州與向洪秀全或清朝謀求私利的血本,決不愿為了應付李秀成而損失一點點血本。還有最根本的一點,看到洪氏小朝廷這條破船已經不大有希望,他正在盤算向清軍投降。程學啟受李鴻章重用,我陳坤書本錢、本事都比他大得無數,為什么不能降過去討個烏紗帽戴戴?

  有這么些心思,李秀成不但再三寫信沒用,即使親自跑到常州護王府前磕頭,陳坤書也不會為他所動。

  陳坤書想投降,并非得之于推斷。李鴻章在1864年1月16日給曾國藩的信,就明確地說,陳坤書“早欲投誠”,后來由于他殺了蘇州八個太平軍叛將,才轉而在常州“嬰城固守”的。這信在當時是清軍前線最高層的絕密文件。說這情況非但沒有表功或炫耀之意,而且多少有幾分檢討的味道。此時,離李鴻章殺降只有四十多日,淮軍進攻常州才開始不久。出于通報軍情,便于協調攻打常州、南京的戰事,才說起此事的。這一鐵板釘釘的內情,使人們得以理解,為什么陳坤書此前不給李秀成回音,為什么此后拼死堅守常州。

  李鴻章1863年12月6日的殺降,使陳坤書的投降做官夢徹底破滅。郜永寬、汪安鈞等八人,以刺殺主將譚紹光、打開蘇州城門迎接淮軍入城作為投降資本,尚且被殺掉,陳坤書自度絕無更大的投降資本,不可能得到更好的待遇。留給陳坤書的唯一答案是:與其投降被殺,不如拼命固守常州。于是,本文開頭所說的死守常州,也就很容易理解了。困獸猶斗,何況陳坤書還真的是比較勇悍善戰的角色。至于他受審時說的“盡忠”,既然反正要被殺不如將話說得堂皇些漂亮些。何況,他對“天國”和洪秀全也不是完全沒有一點感情。

  弄清這些來龍去脈,結論也就只能是——

  李鴻章的一個有顯著偏差的決斷——殺降,不但給自己以后幾個月造成相當大的軍事困難,而且迫使一個太平軍的大將除了拼死抵抗沒有其它選擇,由即將出殼的叛徒變成至死不屈的“忠臣”。一心要美化太平軍的文人,也就有了為陳坤書化裝的油彩,將一個殘害百姓、無惡不作、背信棄義的魔鬼打扮成為響當當的英雄。  
 


潘旭瀾 2013-08-20 16:5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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