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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麗莎身體的沉重與托馬斯對個體命運的理解
(1)
特麗莎開始仿徨了:究竟是靈魂引導肉身認知,還是肉身引導靈魂認知?這問題切身地關系到自己的個體命運。
在蘇格拉底的敘事中,好像只是赫拉克勒斯才有自己的個體命運似的,卡吉婭和阿蕾特不過是赫拉克勒斯的個體命運的偶在機緣。在昆德拉的敘事中,卡吉婭和阿蕾特的個體命運問題才與赫拉克勒斯的個體命運有了平等的被關注的權利。
個體命運是老生常談的主題。為什么這話題人類嘮叨了兩三千年還不覺得陳舊?個體命運是身體的偶在差異帶來的。從來沒有重復的命運,亙古至今飄落的每一片花瓣,都有自己不同的飄法和落處,因為每一個體的身體都是偶然的親在。每一個體身體的偶在命運,都是亙古無雙的唯一一次發生,像索褔克勒斯說的:?* (從未發生過的一次性地頭一次發生了)。
敘叨個體命運的言語織體受時代季候的支配。托馬斯把個體命運的聲音理解為“沉重、必然、價值”的三重交織,與赫拉克勒斯時代對個體命運的理解大相徑庭。托馬斯對個體命運的理解中的那個必然性的觀念泄露了,他的理解帶有近代啟蒙精神的痕印。他甚至以為偶然的積累和相加可以孵出必然,于是編織了“必然與偶然”這樣的言詞聯結。
希臘詞 *(命運)中聚集著不同的生命理解,但不是“沉重、必然、價值”,而是“偶然、幸福、不幸”。對命運的理解就是對個體肉身在世的理解,就是個人如何安置自己的肉身倫理。當赫拉克勒斯在十字路口與兩個女人相遇,他想到的正是自己的“偶然、幸福、不幸”,兩個女人的身體與自己偶然的幸福或不幸相關。
托馬斯的命運理解首先想到的是沉重,這種沉重的含義是與“必然性”連在一起的。什么的“必然性”?啟蒙意識形態的歷史進步的必然性,走向人類美好未來的必然性。人類美好的未來就是最高的價值,這種價值的實現是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的歷史進步,它的道德律令要求人們犧牲自己的身體。
(2)
盡管蘇格拉底把生活世界中的一切都托付給冥冥中的神來安排,他還不至于認為發生或不發生的一切都由天神意旨的必然安排好了,不然的話,他怎么會要自己的學生好好想想自己身體的未來?這明顯表明一個人的身體的未來是由個人自己決定的。個體生命的必然性絕然是一個啟蒙后的觀念,現代的歷史道德主義論相信個人的生活由歷史規律安排妥帖,發生或不發生的一切都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在這種啟蒙道德觀念的支配下,個人的身體要么成了肥皂泡,要么成了“歷史發展規律”的墊腳石。
受啟蒙意識形態支配的托馬斯對個人屬己的身體命運的理解決定了他與薩賓娜和特麗莎的關系。卡吉婭-薩賓娜的身體倫理好像一句德國諺語的說法:Einmal ist Kein Mal(只發生過一次的壓根兒等于沒有發生過),這差不多等于說:如果只活過一次,等于根本沒有活過。
阿蕾特-特麗莎的身體倫理剛好相反。阿蕾特對赫拉克勒斯稱自己是神明的伴侶,特麗莎也與神明有特殊關系——因為她身上拖著靈魂的影子。個體命運的偶然發生是das eine Mal (唯一的一次),但 Einmal ist ewig(只發生一次的才是永恒的)。永遠在著的等于壓根兒沒有發生過;永遠活著的,等于根本沒有活過。靈魂沒有肉身,從來就不曾活過,它只是借助于一次性的肉身才活著。“永遠”的意思就是不在,一次性的發生才在。“永恒的愛”只是一個語詞的虛構。愛的一次性發生才在,“永恒”只有附在一次性的在世身體身上,才是真實的——“愛的永恒”。
所有的神都是死的,只有耶穌的上帝活著,因為他在耶穌的肉身上死過一次。
Einmal ist Kein Mal意味著個體把自己的身體時間轉讓給了必然性的時間;在特麗莎的個體命運的理解中,“心靈與肉體不可調合的兩重性”來自偶然性的我在時間,像塞內卡說的,Omnia aliena sunt, tempus tantum nostrum est (除了時間之外,我們一無所有)。
(3)
我的身體在世就是個體命運的發生,不是我撞上了命運,而是命運撞上了我,或者說我的身體撞上了我的靈魂。個體命運是由個體的身體與靈魂的相逢牽扯出來的,沒有偶然而在的個體身體與靈魂的相逢,也就不會有命運這回事。身體的決斷逃避不了,蓋因于此。無論我的身體做何決斷,命運都會附在我的身體上,只不過要么表現為幸福、要么表現為不幸。
肉身偶在之“偶”因于身體與靈魂的一次性相逢而來的蛻變。肉身渾身是偶然,在肉身上沒有絲毫必然的痕跡。正因為肉身是偶在的,所以它沉重。身體的沉重來自于身體與靈魂僅僅一次的、不容錯過的相逢。阿蕾特相信靈魂是身體的影子——希臘人把靈魂說成輕盈的噓氣——時時跟隨著身體;特麗莎相信靈魂與肉身一樣屬于此世,與肉身一同在大地上飄蕩。自從卡吉婭-薩賓娜顛覆了阿蕾特“美好”的生命想象,靈魂與身體的同體關系就被拆開了。在現代之后的季候中,靈魂與肉身有如兩位互不相識的漂蕩者。特麗莎以自己的個體命運提出了這一問題:靈魂與肉身還需要相互找尋對方嗎?
與特麗莎相逢,托馬斯恢復了自己身上的靈魂感覺。特麗莎和薩賓娜的身體差異使托馬斯驚悚地看到自己身體的偶在性,看到既被社會主義道德的意識形態、也被人義論的自由倫理隱瞞起來了的屬己的個體命運。與特麗莎一起度過的生命時光,讓托馬斯領會到自己身體一次性的、不容錯過的命運意蘊。他最終選擇了阿蕾特沉重的身體,而不是卡吉婭身體的輕逸。身體的沉重和輕逸的差別,就是“只發生一次的才是永恒的”與“只發生過一次的壓根兒等于沒有發生過”的差別。在與特麗莎和薩賓娜的身體差異的偶然關系之中,托馬斯恍然悟到,人義論的自由倫理隱瞞了自己身體的機遇,這機遇就在于他并不可能事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體與哪一個身體結為在世伴侶才會幸福。
特麗莎身體的沉重讓托馬斯懂得,在“命運”這個詞的含義中,不是“沉重、必然、價值”的交織,而是令人惶然的“幸福”與“不幸”這兩個全然相悖的可能性的交織。
劉小楓 2013-08-21 16:0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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