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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詩人自瀆(二)
雅羅米爾的身子臥病躺在床上,他的頭腦卻在思考著那個即將來臨的大事件。對那個日子的期待包含著抽象的快樂和具體的焦慮。因為雅羅米爾一點也不知道,在各種有關的具體細節上,同一個女人作愛是怎么一回事。他只知道這樣的行為需要準備,
技巧,知識。他知道在性愛后面,懷孕將斜眼做著威脅的怪臉,他感到(這問題已與同學們討論過無數次)有辦法防止它。在那個野蠻的時代,男人們(象騎士在戰前披上盔甲一樣)在性高潮時戴上一種透明的小短襪。從理論的角度講,雅羅米爾精通此類事。但是,怎樣才能搞到這樣一種小短襪呢?雅羅米爾根本不好意思在藥房要一個!而他又怎樣趁姑娘不注意時戴上它呢?這個小短襪似乎使他很窘迫,一想到姑娘也許會發現它,他就忍受不了。在家里事先戴上它行不行?或者是不是必須等著他光著身子站在姑娘面前才戴上它?
他回答不出這些問題。而且,他根本沒有這些透明的短襪,不過他對自己說,他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搞到一個,試著把它戴上。他猜想在這件事上的成功主要在于速度和技巧,而這些要靠實踐才能達到。
他還為別的事焦慮。作愛到底是什么樣?人的感覺會怎樣?他的體內會發生什么?要是這種快樂太強烈,使得人大聲叫起來,不能控制自己怎么辦?這會不會使他顯得很可笑?整個事情會持續多久?噢,天哪,搞這種事毫無準備到底可不可能?
到那時為止,雅羅米爾還沒有體驗過手淫。他認為這樣的行為是不值的,一個真正的男人應該避免它。他覺得自己注定是為了偉大的愛情,而不是為了自瀆。但是,沒有一定的準備,偉大的愛情又怎樣實現?雅羅米爾漸漸相信手淫是這樣一個開端的必不可少的部分,他緩和了對手淫的根本反對。他不再把它看作是性愛的可憐的代替物,而看作是通向這一目標的必要步驟;它不是貧困的供認,而是富裕的基礎。
于是他開始進行他的第一次愛情動作排練(在一次體溫高于2.2度的發燒期間)。他驚異地發現手淫只持續了很短時間,并沒有刺激他狂喜地叫起來。這既叫人失望又叫人放心。以后幾天,他又重復了幾次這種實驗,但卻沒能增加任何新的知識。然而,他感到,靠了這種方法,他愈來愈能夠控制自己,現在他可以充滿信心地面對他的心上人了。
他脖子上纏了一條法蘭絨繃帶,已經在床上躺了三、四天。早飯后不久,外婆沖進他的房間,激動地說:"雅羅米爾!全城都發狂了!"他坐了起來。"發生了什么事?"外婆解釋說,樓下的收音機里宣布,一場革命爆發了。雅羅米爾從床上跳下來,跑到隔壁房間,打開收音機,于是聽見了哥特瓦爾德的聲音。
他馬上就明白了這個形勢。最近幾天,他聽到了許多有關它的談話(他對此不太感興趣,正如我們所知,他頭腦中有更重要的事):三個非共產黨的部長以辭職來威脅共產黨人總理哥特瓦爾德。現在他聽見哥特瓦爾德在舊城廣場上對一大群人發表講話。他痛斥叛徒們企圖削弱共產黨,阻止國家朝社會主義前進。他敦促人們堅持要那幾個部長辭職,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將建立起新的革命權力機構。
隨著哥特瓦爾德的講演被大群雷鳴般的歡呼所淹沒,那臺舊收音機劈劈啪地響起來。這一切都使雅羅米爾激動萬分,他穿著睡衣褲站在外婆房間,脖子上嚴嚴實實纏著繃帶,嘶啞地叫喊:"終于!它終于發生了!"
外婆不太弄得清雅羅米爾的熱情是否有道理。"你真的認為這是件好事嗎?"她用担憂的語氣問。"當然,外婆,這是好事。太好了!"他擁抱她,在房間里激動地走來走去。他對自己說,聚集在廣場上的人群已經把今天這個日子擲到了天空,它將象星星一樣在天上照耀若干個世紀。他突然想到,在這樣一個光榮的日子,他卻與外婆留在家里,而不是到大街上去同人們在一起,這真是羞愧。但他還沒來得及仔細想想這個念頭,門突然打開了,他的姨父出現在門口,紅著臉激動地大叫:你們聽見了發生的事嗎?那些混賬!那些卑鄙下流的混賬!象這樣發動一場暴亂!"
雅羅米爾瞥了一眼姨父,他一直討厭姨父,姨母和他們那個自高自大的兒子。他覺得他那勝利的時刻終于來到了。他們面對面地站著。姨父的身后是門,雅羅米爾的身后是收音機,這使他感到有成千上萬的人在支持他,當他對姨父講話時,就象成千上萬的人在對一個人講話。"這不是暴亂。這是一場革命。"他說。
"讓你的革命滾蛋去吧,"姨父回答,"當你身后有軍隊,還有警察和一個大國在旁邊,發動一場革命當然很容易。"
當他聽到姨父自負的聲音,對他講話就好象他是一個流鼻涕的小孩,雅羅米爾的仇恨涌上心頭,"為了防止一小撮雜種把其余的人再次變成一群奴隸,我們需要軍隊和警察。"
"你這個小蠢蛋,"姨父回答,"赤色分子手里已經有大部分權力。他們發動這場暴亂,不過是為了把所有權力都抓到手。天哪,我早就知道你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小蠢貨。"
"我也早就知道工人階級會把象你這樣的資產階級寄生蟲掃進歷史的垃圾箱!"
雅羅米爾幾乎不假思索就憤怒地說出了最后這句話。但是,讓我們來看一看,這些詞在共產黨報紙上以及共產黨演說者的講演里不斷地反復出現過,雅羅米爾一直不喜歡它們,正如他不喜歡所有的行話。他認為他首先是一個詩人,即使他抱有革命觀點,他也決不會放棄自己的語言。然而他剛才卻說到了資產階級寄生蟲和歷史的垃圾箱。
是的,這是奇怪的!在激動的當兒(因而是在真實的自我講話的自然時刻),雅羅米爾拋棄了他自己的語氣,充當了別人的宣傳工具。而且,他是懷著一種強烈的欣悅感這樣做的;他覺得他已成了一個千頭群眾的部分,一條多頭龍的喉舌,看上去非常壯觀。現在他感到很有力量,可以俯視那些僅僅昨天還使他臉紅和結巴的人。這句話(把資產階級寄生蟲掃進垃圾箱)的不加修飾,簡單明了使他愉快。因為它把置于那些直率樸素的人的隊伍中,這些人漠視細微差別,他們的智慧在于他們理解那些簡單得可笑的生活本質。
雅羅米爾(穿著睡衣褲,脖子上纏著法蘭絨)雙手叉腰,兩腿叉開,堅定地站在正發出巨大歡呼的收音機前面。他覺得這喧聲正流進他的體內,使他的身軀充滿力量,直到他象一棵大樹,或象發出狂笑的巖石,赫然聳立在姨父之上。
他的姨父,這位認為福爾特爾是伏特之父的人,走上前來,給了雅羅米爾一記響亮的耳光。
雅羅米爾感到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痛。他蒙受了恥辱,由于他感到象一棵樹或巖石一樣巨大有力(那條多頭龍仍在他身后吼叫),他想要撲向姨父,為自己報仇。但過了一會兒他才下了決心,在此期間,姨父已經轉過身去,離開了房間。
雅羅米爾在他身后大叫,"我要報仇!我要報仇,你這個豬玀!"然后朝門口跑去。但是外婆抓住了他的睡衣袖子,終于使他平靜下來。雅羅米爾不停地嘀咕道這個豬玀,這個骯臟的豬玀。然后回到不到一小時前離開的——帶著他對那位姑娘的夢——那張床上,他再也不能想她。他的姨父還在他眼前,他的臉還感到火辣辣。他指責自己的行為不太象一個男子漢。事實上,他是那樣苦苦責備自己,以至于他開始哭泣起來,憤怒的淚水打濕了枕頭。
瑪曼那天下午回來很晚,不安地敘述著白天的事件。他們馬上就把她局里的局長撤職了;她對這位局長非常尊敬,局里所有的非黨員都担心自己很快就會被捕。
雅羅米爾支著手肘坐起來,熱情洋溢加入了談話。他對母親解釋,正在發生的事是一場革命,革命是需要一定暴力的短暫插曲。以便通過建立起一個正義的社會,暴力就可以一勞永逸地廢除。母親必須理解它。
瑪曼激烈地反駁,但雅羅米爾對她所有的反對意見都有準備。他攻擊富人統治的愚蠢,攻擊企業家和商人社會的統治,他機智地提醒瑪曼,在她自己的家庭中就有這種類型的人,他們使她受苦。他指出她姐姐的自負和她姐夫的粗俗。
瑪曼開始動搖了,雅羅米爾對自己這番話的成功很滿意。他感到為剛才那一耳光復了仇。一想到剛才的事他就怒火中燒。"母親,今天我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他宣布道"我要加入共產黨。"
他從母親眼里察覺到她不贊同,于是他詳細地闡述他的聲明。他說,他為沒有在很早以前加入而感到羞愧;正是他家庭背景的負担使他同他真正的同志們分開了。
"你是說你為生在這個家而感到遺憾?你為你的母親感到羞愧?"
瑪曼象是受到了深深的傷害,雅羅米爾趕緊又說,她誤解了他的意思:在他看來,他的母親——她潛在的真正自我——與她的姐姐或富人的社會毫無共同之處。
但是瑪曼說,"假如你真的關心我,就不要干那事。你知道,跟你姨父在一起過日子是多么難。要是他發現你加入了共產黨,那就會鬧得不可開交。明智一點,求求你!"
一陣自哀自憫涌上雅羅米爾的喉頭。他不僅沒能回擊他姨父的那一巴掌,反而又挨了一巴掌。他把臉轉過去,當瑪曼一離開房間,他禁不住又哭起來。
晚上六點。姑娘圍著白色的圍裙在門口迎接他,然后把他引到一個小巧舒適的廚房。晚餐結果很平常——炒雞蛋和色拉米香腸——但這是第一次有位女人(不包括瑪曼和外婆)為他煮飯,因此,他懷著一個男人受到心上人照料的自得,吃得津津有味。
后來他們走進隔壁房間。房間里有一張覆著針織桌布的赤褐色圓桌,上面壓著一個粗大的玻璃花瓶:器壁上裝飾著令人畏懼的畫。一張長沙發占據了房子的一邊,沙發上擺著華美的小枕頭。為了這個晚上一切都安排妥了,他們只需倒在這個舒適的室內裝潢里。但奇怪的是姑娘在圓桌旁邊的一把硬椅上坐了下來,于是:他也這樣做了。他們就這樣坐在硬椅子上天南海北地談了很久很久,直到雅羅米爾的嗓音因焦慮而顯得緊張起來。
他必須在十一點鐘回家。他曾懇求母親允許他通宵待在外面(他告訴她,他的同學打算舉行一個舞會),但母親堅決不同意,他就不敢再堅持此事。此刻,他只希望還剩下的四小時會足夠完成他的第一次性交。
但是,姑娘卻說個不停,規定的時間迅速地在縮短。她談到她的家庭,談到她的哥哥曾因單戀而企圖自殺。"這件事給我一生都留下了印象。我不可能象別的女孩。我不會輕率地對待愛情。"她說。雅羅米爾明白這番話是為了給已經許諾的性愛享受增加一點嚴肅的色彩。他從椅子里站起來,朝她俯下身,用一種很嚴肅的聲調說,"我理解你,是的,我理解。"然后他扶著她從椅子里站起來,把她帶到長沙發那里,讓她舒適地坐下。
他們接吻,擁抱,愛撫。持續了很長時間。雅羅米爾一直在想,該給姑娘脫衣服了,但是,因為他以前從來沒做過這種事,他不知道怎樣開始。首先,他不知道是把燈關掉還是讓它開著。按照他聽來的有關這類情形的所有談話,他覺得應該把燈關掉。不管怎樣,在他上衣里有一包透明的小襪,如果在關鍵時刻他打算謹慎地、悄悄地戴上一只,那么黑暗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在緊緊擁抱之中,他似乎不可能站起來,走到開關那里,撇開這一問題不談,這個行為對他來說也顯得太不禮貌(我們不要忘記,他受過良好教育),他是在別人的房間里,畢競應由女主人來決定是開燈還是關燈。終于,他怯怯地問,"我們把燈關掉好嗎?"
姑娘回答:"不,不,請不要。"雅羅米爾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是姑娘拒絕進一步的親呢行為呢,還是她僅僅不愿在黑暗中作愛。當然,他完全可以問她,但他害怕用實際的語言把這樣的思想表達出來。
他再次想起他必須在十一點鐘回家,于是他強迫自己克服羞怯。一生中他第一次解開了女人的鈕扣。這是她白色罩衫上的領扣,他不安地等待她的反應。她一聲不響。于是他繼續解開她的鈕扣,把她的罩衫從裙帶里往外拉,終于設法把罩衫完全脫了下來。
現在她躺在枕頭上,穿著裙子和乳罩。奇怪的是,盡管剛才她還熱烈地吻雅羅米爾,此刻脫掉部分衣服,她卻顯得僵硬了。她一動不動,緊緊抱住胸部,就象一個被判處死刑子囚犯向行刑隊挑戰一樣。
雅羅米爾除了繼續給她脫衣服外別無選擇。他摸到她裙子邊上的拉鏈,把它拉開。這可憐的家伙對裙子的掛鉤一無所知,有好幾分鐘他徒勞地想把裙子拉到姑娘的臀部,姑娘仍然抱住她的胸部,反抗著看不見的行刑隊,對他一點不予幫助,也許甚至沒有意識到他的困境。
噢,讓我們仁慈地略過雅羅米爾痛苦的十五分鐘或二十分鐘吧。他終于成功地把姑娘的衣服全部脫下來了。當他看到她如此忠實地躺在枕頭上,等待著他們已經計劃了很久的那個時刻,他意識到自己是無法避免脫掉衣服的了。但是,那盞枝形吊燈明晃晃地照著,雅羅米爾不好意思脫掉衣服。他想到一個主意:他瞥見了起居室旁邊的臥室(一間舊式的有兩張大婚床的臥室);那兒的燈是關著的;他可以在那兒,在黑暗中脫衣服,甚至可以用一床被子蓋住自己。
"我們到臥室里去好嗎?"他辭不達意地建議。
"為什么?我們干嗎需要臥室?"姑娘大笑起來。
我們不知道她為什么發笑。她的笑聲毫無必要,突如其來,令人不安。不過,它傷害了雅羅米爾。他担心他說了什么蠢話,他要去臥室的念頭暴露了他可笑的缺乏經驗。頓時,他感到垂頭喪氣,遭到據棄,在枝形吊燈刺探燈光下的一個陌生的房間里,同一個正在取笑他的陌生女人在一起。
那一瞬間,他意識到這個晚上他倆之間不可能有什么了。他繃著臉坐在沙發上;他對發生的事感到悲傷,但同時又感到解脫。再沒有必要為開燈還是關燈,或者脫衣服而痛苦萬分了。他很高興這不是他的錯。她不應該笑得那樣愚蠢了。
"怎么啦?"她問。
"沒什么。"雅羅米爾說。他知道,要是他說出情緒不好的原因,只會使自己顯得更可笑。因此他克制住自己,
把她從沙發上扶起來,裝得若無其事地打量她(他想成為情勢的主人,他覺得審視的人是被審視的人的主人)。最后他說:"你很漂亮,你知道。"
姑娘一旦從她僵硬地躺著等待的沙發上坐起來,他便感到自己徹底解脫了。她又恢復到健談、自信的自我。她一點不在乎被打量(也許她覺得被審視的人是審視的人的主人)她問,"我穿著衣服好看,還是什么也不穿好看?"
有一些典型的女人問題,每一個男人在他一生中都會遇到,這些問題應當作為年輕男人受教育的一部分。但是,象我們其余的人一樣,雅羅米爾進錯了學校,因此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極力猜測姑娘想聽到什么樣的回答,但是他已經搞糊涂了,一個姑娘通常都是穿著衣服出現在人們面前,因此,說她穿著衣服漂亮,她一定會滿意的。另一方面,裸體可以看作是肉體的真實狀態,從這個觀點看,對她說她的裸體更迷人,會使她更加高興。
"你穿衣服和不穿衣服都很漂亮。"他說,但姑娘一點也不滿意他的含糊其詞。她在房間里跳來跳去,在雅羅米爾面前擺弄姿態,催促他直截了當地回答。"我想知道,你更喜歡我哪種樣子。"
當這個問題以更加涉及個人的方式提出,回答就容易多了。如果別人只是以她穿著衣服時的樣子了解她,那么在他看來,說她穿著衣服不怎么迷人就太不得體了。但是,如果她現在問他自己的主觀看法,他便可以有把握地聲稱,就他個人而言,他更喜歡她的裸體,因為這個回答意味著他喜歡她本來的樣子——他欣賞她真實的、不加掩飾的自我,不需要人為的漂亮服飾。
他的判斷顯然是對的,因為當姑娘聽到他的意見時,作出了十分贊許的反應。一直到他告別時她才重新穿上衣服,她吻了他許多次,當他要離開時(差一刻到十一點,瑪曼會滿意的),她在他耳邊悄聲說,"今天晚上我發現你,是愛我的。你真好,你真正地為我著想。是的,你是對的,這樣子更好。我們暫且保全它,這樣我們就有所期待。"
在那段時期,他開始寫一首長詩。這是一首敘事詩,敘述一個男人突然感到自己老了,發現自己被拋棄被遺忘。在命運的最后一站:
他們在粉刷他的墻壁,
搬出他的東西;
往日的模樣沒留下一點痕跡。
他從房子里逃出來,被無情的時間緊緊追逐,奔回到他曾度過一生中最熱烈的時間的地方:
后樓梯,三樓,第二道后門,
門牌上退色的名字模糊得不能辨認。
"二十年過去了,請讓我進去!"
一位老婦人開了門,從多年孤獨之后的漠然中驚醒。她咬了咬早已沒有血色的嘴唇:用一種遺忘了許多的姿勢試圖整理一下稀疏的未洗過的頭發;窘迫地伸出手臂想擋住掛在墻上的那對舊情人的照片。接著她突然意識到,一切都很好,外表已無關緊要。
二十年了,你回來了
我一生中最后一次
重要的會面……
是的,一切都很好。再沒有什么要緊的了,皺紋,檻樓的衣衫,黃黃的牙齒,稀疏的頭發,松垂的皮膚,沒有血色的嘴唇,都沒有關系。有比美麗或青春更美好的東西:
必然。
生活最后
和最仁慈的禮物。
于是他穿過房間,疲倦地在桌面上拖著他的手。
他柔軟的手套抹掉
從前戀人們的指跡。
他看出她曾認識許多男人,一大群情人,他們
濫用了她皮膚的全部光彩。
一首久已忘卻的歌縈繞在他的心頭。上帝,那首歌是什么樣的?
在沙床上漂著,漂著,……
你在漂流,漂流,直到一無所剩,只有你的核,你自己心臟的核。
她意識到他也沒有什么可給予他的了,沒有力氣,沒有青春。但是
這些疲勞的時刻
現在我感覺到了
這些對自然的純潔
平靜和必然過程的確證
我只遺贈給你……
他們深深地感動了,互相撫摸著對方布滿皺紋的臉。他稱她"我的小女孩,"她稱他"我最親愛的小男孩",然后他們哭了。
他們之間什么也沒有
沒有交流的眼光或話語
來掩藏他的不幸——或她的不幸。
他們用焦干的舌頭渴望得到的正是他們相互的不幸。他們貪婪地互相吮吸它。他們撫摸對方可憐的身軀,聽見死亡的引擎在對方的皮膚下面輕輕地轟鳴。他們知道他們完全屬于對方,永遠屬于對方,這是他們最后也是最偉大的愛情,因為最后的愛情總是最偉大的。
男人想:
這個愛情沒有通向外面的門
這個愛情就象一堵墻……
女人想:
死亡也許還離得很遠
但它的陰影此刻已靠近我倆。
倒在椅子里,工作已完成。
我們的腳找到了安寧
我們的手再不需要觸摸……
再也沒有什么可做
只需等待嘴上的唾液
變成露水。
當瑪曼讀到這首古怪的作品時,她象往常一樣,對兒子不同凡響的成熟大為驚異——這種成熟使他能夠理解還遠離他自己的一個生命階段。她沒有看出,詩中的人物根本沒有表現出真正的老年心理。當雅羅米爾最后把詩給女友看時,她也沒有理解它的真正性質,她把它說成是戀尸癖。
不,這首詩與一個老頭或者太婆毫無關系。倘若我們問雅羅米爾,這兩個人物有多大,他會窘迫地訥訥說,他們大約在四十歲到八十歲之間。他所知道的老年就是這樣一個時刻,當一個人度過了他的成熟階段;當命運已經結束;當不再需要害怕恐怖、神秘的未來;當所有發生的愛情都成了必然和結局的時刻。
實際上,雅羅米爾憂心忡忡;他接近女人的裸體時就象踩在荊棘上一樣。他渴望一個軀體,但又害怕它。這就是為什么在他的情詩中,他從具體的軀體中逃進兒童游樂的世界。他剝奪了現實的軀體,把女性的生殖器想象成一個發出嗡嗡聲的玩具。在這首詩里,他逃向相反的方向:逃進老年,在那里軀體不再危險和祟高,而是悲慘和可憐;一個衰老身軀的不幸多少使他與一個年輕女性身軀的傲慢重新和解,后者總有一天也會變得蒼老。
這首詩充滿自然主義的丑陋。雅羅米爾沒有忽略黃黃的牙齒,眼角的眵垢和松垂的肚皮。但在這些細節的嚴酷后面是一個深沉的愿望,渴望把愛情限制在它永恒不變的成分中,限制在可以取代母親擁抱的那部分愛中,這種愛不受時間的支配,這種愛代表了"一顆真正的心",能夠戰勝軀體的力量,戰勝展開在他面前、象猛獸猖獗的未知地帶一樣暗藏著危險的肉體。
他寫了許多詩,關于一個非真實的天真無邪的愛情,關于一個非真實的死亡,關于一個非真實的老年。在這三面淡藍色旗幟下,他緊張不安地朝著一個成年婦女真實的身軀前進。
當她到達時(瑪曼和外婆已經到鄉下住幾天去了),盡管天色已黑。他一盞燈也沒打開。他們吃了晚飯,然后坐在雅羅米爾的房間里。大約十點鐘(這是瑪曼通常打發他上床的時間),他說出了一句已練習了一整天,以便聽上去顯得很隨便平常的話:"我們去睡覺好嗎?"
她點了點頭,于是雅羅米爾把床鋪好。是的,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行,沒有任何意外障礙。姑娘在一個角落里脫衣服,雅羅米爾在另一個角落里脫衣服(顯得比姑娘笨拙得多)。他很快地穿上睡衣(那包避孕套早已仔細地放進了睡衣口袋),然后匆忙溜進被窩(他知道這種睡衣不合他的身,它太大了,因而使他顯得很小)。他瞧著姑娘脫衣服(呵,在微弱的光里,她看去比上次還要美麗)。
她溜上床,偎依在他旁邊,開始狂熱地吻他。過了一會兒,雅羅米爾想到,該是打開小包的時候了。他把手伸進口袋,盡量想不讓她察覺地把小包掏出來。"你在找什么?"姑娘問。"沒什么",他回答,立即把那只剛要抓住小包的手放在姑娘的胸脯上。后來他決定,最好還是說聲對不起,離開一會兒,到浴室里去,準備得更妥當。但是,當他正在這樣思考時(姑娘不停地在吻他)。他注意到他最初在肉體上面感到的所有明顯的激情正在消失。這使他陷入新的慌亂之中,因為他意識到現在打開小包已經不再有什么意義。于是他一邊極力熱情地愛撫姑娘,一邊焦急地在觀察著失去的興奮是不是在回來。它沒有回來,在他不安的觀察下,他的身軀象是被恐懼攫住了。如果有什么的話,那就是它正在縮小,而不是漲大。
這個愛的游戲已不再給予他任何快樂;它僅僅是一道屏幕,在它后面他正在折磨自己,絕望地命令他的身軀服從。不斷地撫摸,愛撫,親吻,這是一個痛苦的掙扎,一個完全沉默的痛苦掙扎,雅羅米爾不知道該說什么,他覺得任何話都只會引起對他的羞恥的注意。姑娘也沉默不語,因為她可能也開始感覺到,某種丟臉的事正在發生,不知道這過錯到底是他的還是她的。不管怎樣,某種她毫無準備,害怕說出的事正在發生。
這場可怕的啞劇終于精疲力竭了,他們倒在枕頭,試圖入睡。很難說他們睡了多久,或者他們是否真地睡著了,還是僅僅裝作睡著了,以便可以不看對方。
早晨他們起床時,雅羅米爾不敢看她;她看上去令人痛苦的美麗,由于他未能占有她而使她顯得越發美麗。他們走進廚房,做了早飯,極力想進行一場漫不經心的談話。
最后她說,"你不愛我。"
雅羅米爾開始向她保證,這不是事實,但是她打斷他:"不,沒有用,我不想聽你的辯解。事實勝于雄辯,昨天晚上一切都清楚了。你并不很愛我。你自己也看出來了。"
雅羅米爾想讓她相信,他的失敗同他的愛情程度毫無關系,但接著他改變了主意。姑娘的話給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掩飾他的丟臉的機會。忍受他不愛她的指責比接受他的身子出了毛病的看法容易一千倍。因此,他盯著地板,一言不發,當姑娘重復這個譴責時,他故意用一種不確定的、無說服力的語調說:"別傻了,我的確愛你。"
"你在撒謊",她說,"你愛的是另一個人。"
這樣甚至更好。雅羅米爾低下頭,悲哀地聳聳肩,仿佛在承認她的斷言是事實。
"如果它是虛假的東西,那它就毫無意義,"她憂郁地說。"我對你說過,我不知道怎樣輕率地對待這類事。我不能容忍僅僅當別人替身的想法。"
雖然他剛度過的夜晚充滿了痛苦,雅羅米爾仍然有機會成功地重新度過一個晚上。所以他說,"不,你不公平。我的確愛你。我非常愛你。但有件事我應該告訴你。這是事實,我生活中還有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愛我,可我卻做了件對不起她的事。這件事現在就象一個黑色幽靈壓迫著我。我無能為力。請理解我。你不再來看我是不公平的,因為我除了你誰也不愛。"
"我沒有說我不想再見到你。但是我不能忍受任何其他女人,哪怕是一個幽靈。請理解我!對我來說,愛情就是一切,它是絕對的。在愛情方面,我不知道有什么折中的東西。"
雅羅米爾望著姑娘戴眼鏡的臉,他一想到可能會失去她,心里就作痛;她仿佛離他很近,仿佛能理解他。然而,他不能冒失告訴她真話的風險。他不得不裝成一個頭上有一個命定幽靈的人,一個撕成兩半、值得憐憫的人。
"你談到絕對的愛情,"他說,"但這不正是意味著首先要理解對方,愛他身上的一切——甚至他的幽靈嗎?"
這個論證很有力,姑娘不再說什么了。雅羅米爾覺得可能一切都還沒有失去。
他還沒有給她看他的詩歌。他一直在等待畫家兌現他的諾言,把他的詩發表在一些先鋒派雜志上,這樣他就可以用鉛字帶來的榮譽使她眼花繚亂。但他現在急需他的詩歌來助他一把。他深信,只要姑娘一讀到他的詩(尤其是寫那對老夫妻的詩),她就會理解,就會感動。他錯了。也許她覺得,她應該向她的年輕朋友提一點如實的批評建議。但不管怎樣,她那隨意而實際的評論卻摧毀了他。
他在她的熱情贊美中發現過他的不平凡的那面奇異的鏡子怎么啦?在所有的鏡子中,他現在看到的只是他的不成熟在斜著眼做怪相,這是難以忍受的。就在那時,他想起了一位著名詩人的名字,這位詩人被歐洲先鋒派成員的光輝所照亮,參與了本地的一些古怪活動。雖然他不認識他,而且從來沒有見過他,雅羅米爾還是被一種盲目的信仰抓住了,就象頭腦簡單的信徒信仰他們教會里的高級牧師一樣。他把他的詩寄給這位詩人,并附了一封謙卑、懇切的信。他幻想著他會得到一封友好、贊揚的回信,這個幻想就象一個安慰物降落在他和姑娘的約會上,他們的約會正變得越來越少(她聲稱她正在考試期間,很少有時間),越來越不愉快。
他被拋回到了過去的一段時期(實際上并不太遙遠),同任何女人談話都似乎很難,需要事先準備好。現在,他每赴一次約會又要提前幾天做準備,有時整夜都在進行想象中的談話。在這些內心的對話中,"另一個女人"的形象(對她的存在,姑娘曾表示過疑慮),顯現得更加神秘,也更加清晰。她用閱歷豐富的光輝鼓舞雅羅米爾,她激起了忌妒的興味,她解釋了他身軀沒有成功的原因。
不幸的是,她只出現在想象的對話中,當雅羅米爾和姑娘一開始進行實際的談話,她就悄悄地迅速地消失了,姑娘對這位假設的情敵已失去了興趣,出乎意料得就象他最初提到她時一樣。這使雅羅米爾局促不安。她不理睬雅羅米爾所有的小暗示,排練好的口誤,企圖表示他沉浸在對另一個女人的回憶中的突然的沉默。
相反,她跟他大談大學里的事(噢,都是非常愉快的事),她非常生動地描繪了好幾個同學,以致雅羅米爾覺得他們比他自己的人物還要真實。他倆重新回到了初次見面時的處境:他又變成了一個羞怯的青年,她又變成了一個大談學問的石頭姑娘。只是有時(雅羅米爾喜歡并渴望這樣的時刻)她會突然變得憂郁起來,或者說出一些悲傷的、懷舊的話。雅羅米爾徒勞地想把它們同自己的話聯系起來,因為姑娘的悲哀僅僅是對著她的內心發的,她一點也不想同雅羅米爾的感情交流。
她悲哀的原因是什么呢?誰知道;也許她痛惜眼前正在消逝的愛情;也許她在想念另一個人。誰知道;一次,悲哀的時刻是那樣強烈(他們剛看完電影,沿著一條寧靜、漆黑的街道往回走),以致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
天哪!這樣的事過去曾發生過一次!當時他正與在舞蹈班認識的一個女孩在公園里散步。那個頭的姿勢,曾經如此強烈地喚醒過他,現在又產生了同樣的效果:他興奮起來了!完完全全,千真萬確的興奮!只是這次他并不感到羞恥——相反,恰恰相反!這一次,他非常希望姑娘會注意到他的興奮!
但是,她的頭悲哀地擱在他的肩上,呆呆地透過眼鏡注視著遠處。
雅羅米爾被喚醒的狀態勝利地、驕傲地、明顯地持續著,他渴望它被察覺,被欣賞。他很想抓住姑娘的手,把它放在她能感覺到他是男人的地方,但這僅僅是一個沖動,他明白這個念頭是瘋狂的,也無濟于事。接著他想到,如果他停下來,把她緊緊摟住,她的身子就會感覺到他那男性生殖力的蘇醒。
但是,當她從他放慢的腳步感覺到他想停下來擁抱她時,她說:"不,不,我們別……"她說得那樣悲傷,雅羅米爾一聲不響地順從了。他大腿之間的那個玩意兒——那個木偶,那個小丑——就象一個在折磨和嘲弄他的敵人。就這樣,雅羅米爾肩上擱著一個奇怪的悲哀的頭,大腿間夾著一個奇怪的嘲笑的小丑,繼續朝前走著。
也許他相信了這種看法,深切的悲哀和對安慰的渴求(那位著名詩人還沒有回信)證明異乎尋常的措施是正確的。總之,雅羅米爾決定對畫家來一次突然訪問。他一走進過道,就從嘈雜的聲音中知道,畫家正在接待許多客人,他想說聲對不起,然后離開。但畫家熱情地邀請他進入畫室,把他介紹給客人們——三個男人和兩個婦女。
雅羅米爾在五位陌生人的注視下感到臉頰發紅了,但同時他又感到很榮幸,因為畫家在介紹他時,說他寫了一些很出色的詩,他的語氣表明這些客人已經聽說過他的事。這是一個令人愉快的感覺。當他坐在扶手椅里四下打量畫室時,他滿意地注意到,在場的兩位女人都要比他那戴眼鏡的女友漂亮得多。她們架著腿時的那副自信的神態,她們彈煙灰時的那種優雅的舉止,她們把博學的術語同通俗的表達結合成奇異句子的那種漂亮的方式——雅羅米爾感到自己象是在帶著他陡直上升的電梯里,一直到了燦爛的高處,遠離了他那石頭姑娘令人痛苦的聲音。
其中一個女人轉向他,用溫和的聲音問他寫的什么樣的詩。"就是……詩,"他窘迫地說,聳了聳肩。"出色的詩,"畫家插嘴說,雅羅米爾低下頭。另一個女人看著他,用一種女低音說:"他坐在那里的樣子使我想起拉圖爾的那幅畫,蘭波被魏爾蘭和他那幫人圍著。一個孩子在男人中間。蘭波十八歲時看上去還象十三歲。而你,"她指著雅羅米爾,"看上去也象一個孩子。"
(我們不禁要指出,這女人用一種殘酷的溫柔俯向雅羅米爾,就象蘭波的老師伊澤蒙巴德的姐妹們——那些著名的捉虱女人——俯向這位法國詩人,當他長時間地漫游之后便去她們那里尋求避難,她們給他洗澡,去掉他身上的污垢,除去他身上的虱子。)
"我們的朋友有這個好運——相當短暫的好運——不再是一個孩子,但還沒有成為一個男人。"畫家說。
"青春期是最有詩意的年齡。"第一個女人說。
"你會吃驚的,"畫家帶著微笑反駁,"看到這個尚未成熟,純潔無理的小伙子寫出這樣非常完美和成熟的詩歌。"
"的確。"其中一個男人點點頭,表示他熟悉雅羅米爾的詩,贊同畫家的夸獎。
"你打算發表它們呢?"那位有著低音嗓子的女人問。
"在這個正面英雄和斯大林大逮捕的時代,是不太利于這樣的東西。"畫家回答。
這句關于正面英雄的話把談話重新轉到雅羅米爾來之前一直在進行的話題。雅羅米爾熟悉這一話題,可以毫不費力地加入到談話中,但他根本沒有聽他們講什么;他看上去象十三歲,他是一個孩子,一個童男。這些話不斷地在他頭腦里回響。當然,他知道,沒有人想羞辱他,畫家尤其是真誠地喜歡他的詩——但這只能使事情變得更糟;在這種時候,他還關心什么詩歌?如果能給予他自身的成熟,他愿意一千次地犧牲他那些成熟的詩節。他愿意用他所有的詩來換取同一個女人的一夜。
辯論變得激烈起來。雅羅米爾本想離開,但他是那樣沮喪,以至于覺得很難想出適合的話來道別。他怕聽見自己的聲音;他怕它會顫抖或發嘶,再次暴露他的不成熟和十三歲。他很想變得看不見,踮著腳走開,到一個很遠的地方,他可以在那里入睡,等十年以后,他的臉已變得成熟,有了男子漢的皺折再醒過來。
那個有女低音嗓子的女人再次轉向他:"我的上帝,孩子,你干嘛那樣安靜?"
他咕噥著說,他寧愿聽別人談話而不愿自己說話(盡管他根本沒有在聽)。他覺得他最近與女友的經歷對他宣布的判決是無法逃避的,這個他帶在身上象恥辱標記一樣的童貞(大家想必都看見了,他從來沒占有過一個女人)判決又一次得到了證實。
由于他發現自己再次成為注意的對象,他開始痛苦地意識到他的面孔,恐懼感漸漸上涌,他感到他的面部表情正是他母親的微笑!他清楚地認出了它,那種病弱,辛酸的微笑;他感覺到它緊緊粘在他的嘴唇上。無法擺脫它。他感覺到他的母親附在他的頭上,她圍著他吐絲就象一個裹住幼蟲的蠶繭,剝奪了他自己的本來面目。
他正坐在一群成年人中間,被媽媽的面容所掩蓋,被媽媽的手臂從一個他所追求的世界中拉出來,這個世界使他感覺到——漸漸地但又明確地——他那可恨的幼稚。這個感覺是那樣痛苦,雅羅米爾拼命想摔掉母親的面孔,掙脫出來。他極力想加入討論。
他們正在爭論當時所有藝術家都在激烈辯論的問題。捷克現代藝術一直聲稱忠實于共產主義革命;但當革命到來時,它卻宣布自己完全遵從一個通俗易懂的現實主義綱領,現代藝術被作為資產階級頹廢的畸形產物遭到唾棄。"這就是我們的困境,"其中一個客人說,"我們應該背棄和我們一起成長的藝術,還是應該背棄我們所贊揚的革命?"
"這問題提得很不好,"畫家說,"想挖掘僵死的學院派藝術,在裝配線上制造政治家們逮捕的革命,不僅背叛了現代藝術。而且背叛了革命本身。這樣的革命并不想改變世界。恰恰相反:是想保留歷史上最反動的精神——偏執、懲誡、教條、正統和因襲的精神。沒有什么困境。作為真正的革命者,我們不能贊同這種對革命的背叛。"
雅羅米爾可以很容易地闡述畫家的觀點,他完全熟悉它的邏輯,但是他討厭扮演老師寵兒的角色,一個渴望博取贊同的男孩的角色。他充滿了反抗的渴望。他轉向畫家,說:
"你喜歡引用蘭波的格言:絕對的現代是必要的。我完全贊成。但是,絕對的現代并不是半個世紀以來我們所見到的東西,而是使我們震驚和詫異的某種東西。超現實主義根本不是絕對的現代——它已經出現了大約二十五年。不,現代事件是正在進行的革命。你未能理解它,這正證明了它才是真正的新生事物。"
他們打斷他的話。"現代藝術是一場反對資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世界的運動。"
"不錯,"雅羅米爾說,"但是,如果現代藝術果真堅持反對當代世界,它就會迎來它自身的毀滅。現代藝術必須預料到,這場革命會創造出它自己的文化——事實上,現代藝術本來也想要這樣做的。"
"我是這樣理解你的,"有著女低音嗓子的女人說,"波德萊爾的詩登在二流的報紙上,所有的現代派文學遭到禁止,國家美術館里立體派的畫被運到地窖里,對此你并不感到不安?"
"革命就是暴力,"雅羅米爾反駁道,"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高于所有其它運動的超現實主義意識到,舊的小丑必須被無情地踢下舞臺,但它沒有感覺到,它自身也已變得陳舊,無用了。"
雅羅米爾的羞辱和氣憤使他用兇狠的語氣表達自己的觀點,或者他自己是這樣認為的。但是他剛從嘴里發出頭幾個字,有樣東西就使他感到困惑:他在自己的聲音里又聽見了畫家那特有的、權威的語調,他無法阻止他的右臂象畫家特有的在空中打手勢的姿態。實際上,這是畫家與自己,成年的畫家與兒時的畫家,畫家與他反叛的影子之間的一場奇異的辯論。雅羅米爾意識到這一點,感到受了更大的恥辱;于是,他說話愈來愈尖刻。以便為使他成為一個俘虜的手勢和聲調,向他的私人教師報仇。
畫家兩次用冗長的答辯來回擊雅羅米爾的爆發,但第三次他僅僅用嚴厲冷峻的眼光來回答。雅羅米爾明白,他再也不會成為畫家畫室里的客人了。那個有女低音嗓子的女人終于打破了痛苦的沉默(但現在她說話的口氣不再有伊澤蒙巴德的姐妹們俯在蘭波長滿虱子的頭上的那種感情,而是悲哀和失望):"我沒讀過你的詩,但從我所聽到的來看,你的詩不可能得到這個政權,一個你如此激烈捍衛的政權的贊賞。"
雅羅米爾想起了他最近的那首詩,兩個老人和他們的最后的愛情。他開始明白了,這首他特別喜愛的詩,永遠也不會在歡樂之歌和宣傳鼓動詩盛行的時代得到發表。現在拋棄它,就等于犧牲了他最珍貴的財產,他唯一的財富。
然而,還有比他的詩更珍貴的東西,這個東西他從來沒有占有過,他一心一意想得到它:他的成年。他知道,只有通過勇敢的行為才能贏得它;如果這種勇敢意味著他將孑然一身,他將拋棄他的女友,他的畫家朋友,甚至他的詩歌——那好吧;他決心大起膽子。他說:
"是的,我知道我的詩對這場革命毫無用處。我很難過,因為我喜愛它們。但不幸的是,我的感情卻不能說明它們是有用的。"
又是一陣沉默,接著,一個男人說:"太可怕了。"他真的發起抖來,仿佛寒氣徹骨。雅羅米爾感到他的話引起了在場的人恐怖,他們全都望著他,仿佛他象征著毀滅他們所熱愛的一切,毀滅使生命有價值的一切東西。
這是悲哀的,但也是美好的:這一時刻,雅羅米爾感到自己不僅僅是一個孩子。
瑪曼讀了雅羅米爾悄悄放在她桌上的詩歌,她試圖通過這些詩洞悉兒子的生活。但是,呵,這些詩表達得毫不清晰毫不直率!它的真實性是靠不住的、充滿了謎語和暗示;瑪曼猜測,兒子的頭腦里全是女人,但是她無法知道他同她們的關系究竟怎么樣。
一天,她打開他寫字臺的抽屜,四處搜查,終于找到了他的日記。她跪在地板上,激動地把它翻了一遍。記載大抵都很簡潔,隱晦,但對她來說已很清楚,兒子正在戀愛。他只用一個大寫字母稱呼他的戀人,因此瑪曼無法辨出她是誰。另一方面,他又帶著一種激情描寫了某些事件的細節。以致瑪曼覺得厭惡:他們初次接吻的日期,他們圍著公園走了多少圈,他第一次摸她乳房的日期,他第一次摸她屁股的日期。
接著,瑪曼翻開一個用紅字記下并用許多感嘆號裝飾起來的日期,日期下面的記載是:明天!明天!啊,雅羅米爾,你這個老家伙,你這個禿頭的老保守,從現在起許多年后當你讀到這里時,記住在這一天開始了你生活中真正的歷史!
瑪曼急躁地在記憶中搜尋與這一天有聯系的任何值得注意的事情,她終于回憶起,這正是她與外婆到鄉下旅行的那一個星期。她還想起,當她回來時,發現放在浴室架上她最好的一瓶香水被打開了。她曾問過雅羅米爾,他十分窘迫地說:"我只是弄著玩玩。"她當時是多么愚蠢!她回憶起雅羅米爾還是一個小孩時就想當一個香水發明家,她感動了。于是他只是輕輕地責備他:"你已過了玩這類東西的年齡了!"但現在一切都非常清楚了:那瓶香水是那夜同雅羅米爾睡覺的一個女人用的,就在那個夜里,他失去了童貞。
她想象他的裸體;她想象著躺在他旁邊的那個女人的裸體,那個女人的軀體灑過她的香水,因而散發出象她一樣的氣味。一陣惡心的感覺掠過全身。她再次瞥了一眼那本日記,看到那些記載在標有感嘆號的那個日子中斷了。多么有代表性——對一個男人來說,一旦他同一個女人睡過覺,一切就結束了,她厭惡地想,兒子似乎令她作嘔。
有好幾天她故意回避他。后來她注意到他的臉色疲倦,蒼白;她確信這是由于過度的作愛造成的。
又過了幾天她才開始注意到。雅羅米爾的臉色不僅顯得疲勞,而且還顯得悲傷。這一發現把她拉向他身邊,給了她希望:她對自己說,姑娘們造成了創傷,但由母親們來安慰;她對自己說,有許多姑娘,但只有一個母親。我必須為他戰斗,我必須為他戰斗,她低聲地重復道,從那時起,她開始象一只高度警惕的、慈愛的母老虎守護在他身邊。
他通過了畢業考試,帶著懷舊的心情告別了同窗八年的同學們。官方確定的成熟仿佛象一片沙漠呈現在他前面。一天,他發現(完全是偶然的,從他在那個黑頭發男人公寓的集會上認識的一個人那里)那個石頭姑娘愛上了他的一個同事。
他與姑娘約會了一次;她告訴他,她過幾天就要動身去度假;他記下了她的地址。對他所聽見的事一字不提,因為他怕用話明說出來;他担心這只會加速他們的破裂;他很高興她還沒有完全拒絕他,盡管她已有了別人,她還是讓他不時地吻吻她,至少她還繼續把他看作是一位朋友;他不顧一切地纏著她,愿意拋棄所有的自尊;她是包圍著他的那片孤寂沙漠里的唯一的活人;他一心希望他們那即將完結的愛也許還會重新燃起。
姑娘離開了這座城市,雅羅米爾卻面對著一個灼熱的夏天,這個夏天就象一條長長的,令人窒息的隧道伸展在他前面。一封寫給姑娘的信(悲哀的,懇求的信)漂進了這條隧道,毫無痕跡地消失了。雅羅米爾想起了掛在他房間墻壁上的電話筒。啊,這個超現實主義藝術的物體如今具有了真正的意義:一個沒有連接的話筒,一封沒有回音的信,一次沒有人聽的談話……
整個夏天,女人們穿著涼爽的衣裙在人行道上漂浮,流行歌曲從開著的窗戶涌到熱烘烘的大街,有軌電車擠滿了帶著毛巾和游泳衣的人們,游船翻著波浪駛向莫爾道河,駛向南邊,駛向群山和森林……
雅羅米爾被拋棄了,只有他母親的眼睛跟隨著他,對他一直守信。但這也很痛苦——一雙眼睛不斷地刺探他的孤獨,剝去他的遮蔽物。他受不了母親的眼光,也受不了她的問話。他不斷地逃離家。夜里很晚才回來,然后立即上床睡覺。
我們已經提到過,雅羅米爾不是為手淫而生,而是為偉大的愛情而生。然而,在這些日子里,他瘋狂絕望地自瀆,仿佛他想用這種卑劣可恥的行為來懲罚自己。自瀆的夜晚后接著是腦袋抽痛的白晝,但雅羅米爾卻差不多感到輕松了,因為頭疼使他不去想到穿著夏天衣裙的女人的美,減輕了街道上歌聲的色情誘惑,他那昏昏沉沉,沒有感覺的狀態幫助他度過了漫長的白晝。
沒有收到姑娘的回信。要是至少有一封別人的信該多好啊,要是有什么東西能沖破空虛該多好啊!要是雅羅米爾曾把自己的詩寄給他的那位著名詩人至少給他寫幾行字該多好啊!只要幾句贊揚的話!(是的,我們的確說過。雅羅米爾愿意用他所有的詩去換取他是一個成熟男人的自信。但是,讓我們作進一步闡述:如果人們不把他看作是一個男人,那么只有一件事能給他一點安慰——至少應把他看作是一個詩人。)
他再次希望同那位著名詩人取得聯系。不是靠一封普通信的方式,而是用殘暴的詩意的方式。一天,他帶著一把鋒利的刀離開了家。他在一個公用電話問前面來回踱了很久,當他確信沒有人在看他時,他走進電話間,割下了聽筒,以后每天,他都要設法盜走一個,直到搞到了二十個聽筒(在這段時間,姑娘和詩人都沒有音信)。他把這些聽筒放進一個箱子,把它包扎起來,在上面寫上那位著名詩人的姓名地址,在角上寫上他自己的名字。他激動萬分地帶著包裹到郵局去。
當他從郵局返回來時,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他回過頭去,原來是他在學校的老朋友,看門人的兒子。雅羅米爾見到他很高興(在他那單調乏味的沙漠上,任何事件都是受歡迎的);他懷著感激的心情交談,當他了解到這位老同學就住在附近時,他便設法讓他邀請自己去順便訪問一下。
看門人的兒子不再與父母一起住在學校的樓舍里,而是有他自己的一間公寓房子。"我妻子現在不在家,"當他們走進過道時,他對雅羅米爾解釋。聽到老朋友已經結婚,雅羅米爾表現得很驚異。"噢,真的,我已結婚一年多了。"他用一種自負、得意的口吻說。雅羅米爾感到一陣強烈的嫉妒。
他們坐了下來,雅羅米爾看見房間的那一頭有一張兒童床,床上有一個嬰兒。他意識到老朋友已經是一家之父,而他還是一個手淫者。
他的朋友從櫥柜里取出一瓶威士忌。滿滿地倒了兩杯。雅羅米爾突然想到,在他自己的房間里根本沒有這種提神的食物,因為母親會對此皺眉頭的。
"這些日子你在干什么?雅羅米爾問。
"我跟警察在一起。"看門人的兒子說,于是雅羅米爾想起他生病在家的那一天,聆聽著收音機里傳來的人群激動的喧聲。警察是共產黨員有力的手臂,他的老朋友當時也許就與革命群眾在一起,而他——雅羅米爾——卻和外婆在家里。
是的,原來那些日子他的朋友的確一直都在大街執行重要任務。他謹慎但又自豪地談到這件事。雅羅米爾感到有必要使他朋友明白,他們具有共同的政治信念。他對他講了在黑頭發男人公寓里的集會。
"那個猶太人?"看門人的兒子毫無熱情地說,"如果我是你,我就會保持警惕!那是個真正的怪人!"
看門人的兒子不斷使他困惑不解,他似乎總是走在前面一步,雅羅米爾急欲找到共同之處。他用悲傷的口氣說,"我不知道你是否聽說道。我的爸爸死在一個集中營了。這件事的確使我震動,現在我明白了,這個世界必須改變,徹底地改變。我知道我的位置在哪里。"
看門人的兒子終于點頭表示同意;他們談了很久,當討論到他們的未來時,雅羅米爾忽然宣稱,"我想要從政。"他對自己的話感到驚異;它們象是不假思索就沖出來了,象是武斷地就決定了雅羅米爾的全部生活道路。"自然,"他繼續說,"我母親想讓我學美學,或法語,或天知道的什么東西,但是我不可能喜歡這些。這些東西同生活毫無關系。真正的生活——是你所投入的那種!"
當他準備離開朋友的房間時,他感到這一天充滿了決定性的頓悟。就在幾小時前,他才寄走了一個裝有二十個電話筒的包裹,認為這是一個大膽的、奇特的行為,是對一個著名藝術家的挑戰,是一個徒勞而無結果的等待的象征信息,是對詩人聲音的懇求。
但是,緊接著與老同學的談話(他斷定這個時間的選擇決不僅僅是偶然)給他富有詩意的行為賦予了相反的意義。它不是一個禮物,也不是一個懇切的請求;不,他驕傲地把他對回信的一切徒勞的等待歸還給了詩人。那些被割斷的聽筒是他忠誠的被破掉的頭,雅羅米爾嘲弄地把它們送回去,就象一個土耳其蘇丹把十字軍俘虜的頭送還給基督徒指揮官。
終于一切都清楚了。他整個一生都是在一個被遺棄的電話間里的一段等待,傾聽著一個失靈的聽筒,只有一個解救辦法:盡快地走出這個被遺棄的電話間!
"雅羅米爾,你怎么啦?"這個熟悉親切的問話使他滲出了眼淚;他無地自容,瑪曼繼續說,"沒關系,我了解你。你是我的孩子!我了解你的一切,盡管你不再信任我。"
雅羅米爾羞愧地望著別處。她繼續說,"不要把我看成是你的母親,把我看成是一位比你年齡大的朋友。如果你告訴我什么使你煩惱,也許你會感到好得多。我看得出什么事在使你煩惱。"她輕輕地補充說,"我知道,它同某個姑娘有關。"
"是的,媽媽,我感到悲傷,"他承認,因為這個相互理解的親切、淚濕的氣氛包圍著他,無路可走。"但是,我不愿意談起它
"我明白。我并不要你此刻把一切都告訴我。我只是要你在愿意的時候對我暢所欲言。瞧,今天天氣真好。我和幾位朋友約好了去劃船。同我們一道去,跟我們作伴!出去玩一玩對你會有很大好處!"
雅羅米爾不想去,但又想不出任何借口。此外,他還感到非常疲倦、沮喪,沒有足夠的精力拒絕,因此他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發現自己與四位女士在一艘游船的甲板上了。
這幾個女士的年齡全都與瑪曼相仿,雅羅米爾為她們提供了一個豐富的話題;她們對他已經讀完中學表示驚異;她們宣稱他長得象他母親;當聽到他決定學習政治學時她們全都搖頭(她們同意瑪曼的看法,對一位這樣敏感的年輕人來說,這不是適合的職業),當然,她們也戲謔地問他,他是不是已經找到了女朋友。雅羅米爾漸漸對她們產生了暗暗的憎厭,但他看到瑪曼玩得很愉快,看在她的面上,他一直保持著禮貌的微笑。
船在一個碼頭旁邊停靠了下來,這幾個女人和她們的年輕陪同上到一處擠滿了半裸體人們的岸上,尋找一個可以曬日光的地點。她們中只有兩個人帶了游泳衣;第三個女人把衣服脫得只剩下粉紅色的襯褲和乳罩,露出白生生的身子(一點也不害臊的炫耀她的內衣——也許她覺得被她的矮胖純潔地掩蓋了)。瑪曼聲稱她只想把她的臉曬黑,她瞇著眼,把頭斜朝著天空。四個女人都一致認為。她們的年輕小伙子現在該脫掉衣服,曬太陽,去游泳。瑪曼甚至記住把雅羅米爾的游泳褲也帶來了。
流行音樂的歌聲從附近一家餐館飄來,使雅羅米爾感到渾身不安;曬黑的男孩們和女孩們只穿著游泳衣,快步打身邊走過,雅羅米爾覺得他們好象都在盯他;他們的目光象一團火焰燒著他的周身;他拼命想不讓人們知道,他與四個中年婦女是一伙的。但是,這幾個女人卻急欲認領他,表現得就象一個有四顆嘮叨腦袋的大母親。她們堅持要他去游泳。
"但是,沒有換衣服的地方,"他反對道。
"沒人會看你,傻瓜。只要用毛巾把你裹起來就行了。"那個穿粉紅色內褲的胖女人哄他。
"他害臊。""瑪曼笑道,其他女人也笑起來。
"我們得尊重他的感情,"瑪曼說,"來吧,你可以在這后面換衣服,沒人會看見你。"她展開一條白色的大毛巾,它可以擋住其他游泳者的好奇,不讓他們看見雅羅米爾。
他往后退,瑪曼跟著他。他不斷后退,她繼續展著毛巾追趕他,以致她看上去象一只展開白翅膀的大鳥潛步追蹤它的食物。
雅羅米爾繼續往后退,接著他突然轉過身來,拔腿就跑。
那幾個女人吃驚地瞧著。當雅羅米爾繞過那些赤裸的年輕軀體,漸漸從視野中消失時,瑪曼仍然伸展著手臂,舉著那條白色的大浴巾。
米蘭·昆德拉 2013-08-23 10:4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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