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暉文集 隨筆與時評 “形式主義”,還是腐敗之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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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式主義”,還是腐敗之一種?                    
山西運城“假滲灌”鬧劇在人們心中記憶猶新,傳媒上又報道了鄰近的絳縣“科技大躍進”的荒唐事:當地一些熱心于“逼民致富”的官員借中國農科院確定該縣為全國農業科技示范縣之機,發動大建“示范園區”的運動。他們弄虛作假,強迫命令,不僅讓各行各業機關單位都搞起勞民傷財的“園區”,而且迫令農民毀麥種瓜、違法圈地、廢除合同、趕走承包農,剝奪農民經營自主權,瞎指揮的“調產”給農民造成了重大損失卻不承担任何責任。導致“科技”名聲掃地,農民都得了“恐科癥”。
然而這是“科學”么?我想誰都會說:不是!科學最重要的精神是實事求是,愛智求真。而絳縣、運城的鬧劇則是弄虛作假、欺上壓下。當年蘇聯出了個李森科,他就是這樣以“科學”的名義弄權作威,指鹿為馬,害死了大批不會巴結權勢的真正科學家,使蘇聯的遺傳學等重要科學領域遭到滅頂之災。如今李森科遺臭萬年,他宣揚的“米丘林主義”也聲名狼藉了。其實米丘林本人在育種學上還是有成就的,但“科學”一旦依仗權勢而政治化、“運動”化,也就異化為偽科學了。
不是科學,那是什么?是一種浪漫的激情?過去我們常常以“空想”與“科學”對舉,把那種“只有革命熱情”而“不按科學規律辦事”的人說成是空想家。然而絳縣、運城某些官員的做法卻很難說有什么“革命熱情”,他們勞民傷財,作“科技秀”只是為了討好“上面”,損害百姓利益而給自己鋪設官場之階。“理論(“科學”)聯系實惠(可惜并非農民的實惠),密切聯系領導,表揚與自我表揚”,這句民間諺語在這場鬧劇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不是科學也不是浪漫,于是今人造了個名詞,謂之“形式主義”。這就如同把“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說成是“自由主義”一樣,實在有濫用名詞之嫌。按“形式主義”一詞本是文學、美術與數學等領域的術語。作為文學主張,形式主義重視文詞雕琢和寫作技巧而輕視思想內容,作為美術流派,形式主義喜用抽象幾何構圖,而不注重自然寫實,作為數學思想的形式主義即所謂希爾伯特主義,它強調數學符號是脫離意義的抽象思維對象。所有這一切都與弄虛作假、欺上壓下毫不相干。“形式主義”因此也是個中性詞,本來并無貶義。
其實說穿了,弄虛作假、欺上壓下不就是一種腐敗么?當年“大躍進”時一些人為升官邀寵而草菅人命,“放衛星”害死多少人。后來在“整風整社”時把這些人稱為“壞分子”,當時中共中央批轉的“信陽事件”處理報告中甚至有“去年是陰天,遍地是豺狼”之語。這些被稱為“爛掉了”的“豺狼”們既不是“科學”精神過剩,更不是“浪漫空想”太多,而就是在那種只對上負責、權力無制約、強制無限度的體制下鉆營出來的一類奸佞小人,他們大放“衛星”以邀寵的做法和過去封建王朝那些競報“符瑞”以求倖進的官員有何區別?據說“符瑞”是迷信,而“衛星”則是有“科學”依據的。有個流行的報道稱:當時領袖本不相信畝產幾萬、十幾萬的衛星,但有科學家說,植物光合作用能量轉換率只有百分之幾,若能提高至幾十,則產量百倍增加亦屬可能,于是領袖便相信了。據此如今有人評論說:當時的錯誤,科學家要負很大責任。
其實這種說法似是而非。的確,當時科學界是有不少人在誘迫交加之下說了假話違心話的。但像光合作用能量轉換率為百分之幾這些說法,相信并非假話,到如今它也還是有科學根據的。正如今天絳縣“科技大躍進”中所稱引的“無籽西瓜”等物也確有科學成果可考一樣。 但問題在于:從光合作用理論上的能量轉換率可以有多少提高余地這一點就能證明現在已經提高到多少了嗎?這等于說,理論上講物體的極限速度是光速,我們就可以據此相信如今已經造出了“光速汽車”并為此放“衛星”了?
這還不要緊,應當說,無論科學家還是偉大領袖都非神仙,他們是有可能判斷錯誤的。但更大的問題在于這個判斷一做出就會形成如此大的壓力,釀成如此嚴重的后果!其實,不要說光合作用轉化率的數字的確有根據,就是像“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這樣的大話,在一個正常的體制下說說,也就如同民諺“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一樣,表示一種氣概而已。只要不是被逼著,沒有人會為這兩句話而真的去累死累活把鐵棒磨成繡花針的。而如果一句“鐵棒磨成針”的話就可以迫使人們不顧死活地去磨鐵棒,這就不是諺語本身有什么問題,而是體制出了問題了!都說“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是“唯心主義”,這不假。但“唯心主義”(我們知道,“唯心主義”在英文中與“理想主義”實際上是一個詞)就得把人逼死么?傳統時代的人們有幾個是“唯物主義”者?那時難道就得天天有“放衛星”的悲劇了?!可見,“光合作用轉化率”的“科學”數據也好,“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浪漫空想也好,本身與“人禍”悲劇并沒有必然聯系。而那種只對上負責、不對下負責的體制弊病,才是產生這種名為逼民致富,實為“嘩上取寵”之惡行的原因。這種行為侵犯農民權利、損害農民利益、違反法治與國家政策以謀仕途之私,因此它與以權謀私的其他形式一樣是一種腐敗現象。
如今畢竟改革20年了,像運城“假滲灌”、絳縣“科技大躍進”這樣的事很快能在輿論監督下被爆光,不致發展成當年“大躍進”那樣的“人禍”,這不能不說是改革的一大成果。而這種事今天仍然發生,又說明改革仍然任重道遠未有窮期。同時這也說明如今的許多腐敗現象有其改革前舊體制的根源,不能歸咎于市場經濟、現代性、全球化等等(市場經濟等等當然也有毛病,那是另外的問題)。這正如“科技大躍進”的荒唐不能歸咎于“科技”一樣。我們相信,在吸取了教訓之后,絳縣的農業科技事業仍然會健康地發展的。


秦暉 2013-08-23 15:5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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