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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史籍中的大秦,即羅馬帝國,多指羅馬帝國統治下的地中海東部。甘英到達的“大海”,也稱為“西海”,《后漢書・西域傳》關于同一事件的記載中,有“甘英窮臨西海而還”的說法。關于這個“大海”(或“西海”)的位置,學術界曾有里海、黑海、地中海和波斯灣諸說。黑海和里海兩說現在幾乎無人再堅持,但地中海、波斯灣兩說在學者中仍有較大爭議。“條支”即Antiochia的譯音。由于甘英到達的“條支”位于波斯(安息)的西部邊界,而敘利亞境內的“條支”當時在羅馬帝國版圖之內,所以甘英到達的“西海”應為波斯灣,“條支”即波斯灣頭的Antiochia,此地曾以Charax(Kerecène)之名見稱,公元前166年由塞琉古帝國的安條古四世重建,改名作Antiochia。
從記載看,甘英顯然沒有到達目的地羅馬帝國。他到達安息(波斯)帝國的西部邊界的“大海”后停止了行程。甘英放棄繼續前行,與波斯船員有關。一般認為,波斯船員阻止甘英繼續前行是出于商業目的,即設法阻斷中國和羅馬帝國之間的直接交往,以便壟斷絲路貿易的豐厚利潤。深入探討安息船員所作所為的背后動機,非本文主旨,可略而不論。但無可置疑的是,甘英是在聽了安息船人所描述的艱難的海上歷程之后才放棄使命的。那么,安息人到底講述了什么可怕的內容,竟能產生如此效果?
對于《后漢書・西域傳》的這段記載,我們首先應注意的是“海中善使人思土戀慕,數有死亡者”一語。要對此有所領悟,還是要從考察最原始的材料開始。《后漢書・西域傳》稱:“(永元)九年,班超遣掾甘英臨西海而還,皆前世所不至,《山經》所未詳,莫不備其風土,傳其珍怪焉。”這“傳其珍怪”一語,頗令人玩味:“珍”指山珍海寶,自不待言;“怪”則顯然是指《后漢書》作者眼中的荒誕不經的故事;“莫不備其風土,傳其珍怪”似乎說明,甘英帶回的此類故事數量可能不少,波斯船員向甘英講述的“海中善使人思土戀慕,數有死亡者”的恐怖情形,當屬《后漢書・西域傳》作者所說的“怪”異故事之一。
“思土戀慕”多被理解為“思念故土”(如夏德、白鳥庫吉、長澤和俊等),但對于甘英這樣身處異國他鄉的人來說,思念故土是隨時隨地都會有的情感,不會以此為可怕之事;另一方面,對于安息船員而言,以這樣的人之常情來阻嚇一位遠方的來客,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因此,真正的含義似應是,海中有某種東西使人思慕著迷,以致死在那方土地上。這樣的解釋也可從另外的記載中得到佐證。《晉書・四夷傳》的作者可能有另外的資料來源,對同一事件的記載稍有不同:“漢時都護班超遣甘英使其(大秦)國。入海,(安息)船人曰:‘海中有思慕之物,往者莫不悲懷。若漢使不戀父母妻子者可入。’英不能渡。”“海中有思慕之物”一語可謂關乎要害,說明《后漢書・西域傳》中“數有死亡者”的原因正是海中令人“思慕”的事物。對于有著“不遠游”傳統的中原人來說,客死他鄉才是真正可怕的事情。如果聯系到波斯船人的身份,我們可以斷言,這一恐怖景象一定是與當地早已流行的現成的海上故事有關。
從起源上講,這個故事可以有兩種可能:第一,由于講述這個故事的人是波斯船員,它可能是來自波斯的傳說。但我們對于波斯古代傳說所知甚少,不敢做任何結論。第二,來自安息(波斯)西部的大秦即當時的羅馬帝國。羅馬帝國的東部疆域屬于擁有發達神話傳統的希臘文化圈。古希臘神話傳說之發達、優美,舉世聞名,對于這些神話傳說,尤其是那些動人心弦、膾炙人口的流行故事,波斯民眾,特別是兩河流域的波斯民眾,是不陌生的。由此,我們更可以進一步斷言,安息人講述的這個故事,很可能就是海上生活的人們所十分熟悉的海上女妖(即塞壬Sirens)的傳說。
在希臘神話中,海上女妖是半人半鳥形的怪物,她們善于唱歌,以嬌媚動聽的歌聲迷惑航海者,使他們如醉如癡,停舟不前,呆在那里聽下去,一直到死亡為止。海妖故事早在公元前9―8世紀的荷馬史詩《奧德賽》中已有記載。據說奧德修斯聽從巫師的建議,用蠟封住同伴們的耳朵,讓同伴們將自己綁在桅桿上,才抵御住海妖們的歌聲的誘惑,將船駛過海妖島活了下來。另一希臘神話把海妖與俄耳甫斯和阿耳戈斯的英雄們聯系起來。阿耳戈斯的英雄們在得到金羊毛返回途中路過海妖島,英雄之一俄耳甫斯用自己的歌聲吸引住同伴們,躲過了海妖們的歌聲的誘惑。還有其他一些相關傳說都表明,希臘神話中有關海妖的傳說,總是以海妖的優美歌聲對航海者的誘惑致使海員死亡為主要內容。而這些故事在包括地中海東部沿岸在內的希臘世界廣泛流傳,經過羅馬帝國的傳播,流傳到了整個歐洲,成為歐洲各國至今仍十分熟悉的文化內容。這與甘英從安息西界船人那里聽到的“海中善使人思土戀慕”(即《晉書》所謂“海中有思慕之物”),“數有死亡者”的故事框架完全吻合。
甘英來自中國內陸,沒有海上旅行的經驗,對大海懷有恐懼感。《晉書》保存了甘英回國后的行程報告:“途經大海,海水咸苦不可食。”很顯然,只有未有航海經歷的人才會想象海水可以飲用。因此,“海水廣大,往來者逢善風,三月乃得度。若遇遲風,亦有二歲者,故入海者皆}三歲糧”這樣艱難的海上航行,不能不使甘英視為畏途。由于甘英對大海的無知,波斯船員講述的可怕的海妖故事,才會在其心靈中產生令人難以置信的震懾作用。甘英對海洋所懷有的本能的恐懼感,是未曾經歷海上航海生活的人所共有的;但像海妖故事這樣的希臘神話,經甘英這樣的使節之口而傳諸中國正史的事例,似不多見。希臘神話中的這段故事,雖經安息船員加以渲染,阻擋了這位來自遠方的缺乏海上經驗的中國使者,但同時也經過這位使者的講述,永遠地留在了中國的史冊上。這實在是中國與希臘羅馬世界文化交流史中一段饒有趣味的插曲。
網載 2013-09-10 20:54: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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