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沉默的魯迅

>>>  民初歷史變遷觀察  >>> 簡體     傳統


  1908~1918年的魯迅,是十年沉默的魯迅,少有文字發表的魯迅,這和前后的魯迅是 形成絕大反差的。他的《破惡聲論》,是1908年發表的,文章末尾寫著“未完”兩個字 ,某種程度上說,這是魯迅早期活動的一個結束,而且是未完成的一個結束。第二年, 他就回國了,然后他到浙江教書,后到來又到南京、北京做教育部的職員,直到五四新 文化運動開始了,他才于1918年寫出第一篇現代白話小說《狂人日記》。1908~1918這 十年當中,魯迅還是寫了一些文章,有的文章還相當重要,包括我們經常提到的《懷舊 》這篇小說,包括他關于美術的意見書等等;但是從總體來說,他基本上是沉默的,而 且,可以說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幾乎一無所知的“周樹人”。
  但是,正是這十年,卻是魯迅一生中最重要的時期。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某種程度上 可以說,中國思想文化史上的魯迅正醞釀在這十年之中。——盡管魯迅在日本時期的著 述如前一講所說,有著豐富的內容,非常重要,但當時并沒有產生很大的影響;真正引 起震撼,并使“魯迅”這個名字從此載入史冊的,還是十年沉默后,發出的那些聲音。 而我們不了解這十年的魯迅,便無法理解以后的魯迅。有研究者說,這十年的魯迅給我 們留下了“晦暗的影子”(注:吳曉東:《S會館時期的魯迅》,收《21世紀:魯迅和我 們》,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3月版,第238頁。),這是一點也不錯的。正是這個若隱 若現的影子,使我們感到了真正的困惑。日本的學者非常關心這一時段的魯迅,竹內好 先生早就提出來,這一段時間魯迅有一個“回心”的過程(注:竹內好:《魯迅》,李 心峰譯,浙江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466頁。)。這是能給我們以很大的啟發的。但我 們仍然很難了解這一段的魯迅,但正因為我們不了解,我們可能會永遠失去魯迅。魯迅 說:“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注:《野草·題 辭》,《魯迅全集》2卷集,第159頁。),真的,最真實的魯迅是存在于沉默之中的, 而這十年就是沉默的。我們現在面臨著一個非常困難的任務,就是如何走進(走近)這沉 默十年中的魯迅的內心世界,在幾乎無可能的情況下,我們還是要去努力地傾聽他的內 心深處的聲音,這太難了,也太有吸引力了。我們幾乎毫無辦法,缺少材料我們怎么說 ?我們苦苦掙扎,去琢磨一些東西,去接近他,感受他。有時我也很苦惱:怎么言說這 個沉默的魯迅?現在我用的是最簡便的方法,即借助于魯迅的自述文字,通過他事后追 述的有限的文字,用我們的心靈感應與想象,一起來“感覺”這樣一個沉默的魯迅。
      (一)
  魯迅在《<吶喊>自序》里有兩段話,正好是講他在日本留學的后期與這段時期的心境 的。第一段講《新生》雜志夭折,文學啟蒙夢破滅以后——
  我感到未嘗經驗的無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當初是不知其所以然的;后來想,凡有 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斗的,獨有叫喊于生人中 ,而生人并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 是怎樣的悲哀啊,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
  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了我的靈魂了。
  然而我雖然自有無端的悲哀,卻也并不憤懣,因為這經驗使我反省,看見自己了:就 是我決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英雄。……再沒有青年時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注:《<吶喊>自序》,《魯迅全集》1卷,第417頁。)
  這是魯迅對自己沉默中的內心世界的表述:請體味,請感覺這個“如置身毫無邊際的 荒原,無可措手足”的魯迅,這個“寂寞又一天天的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了…… 靈魂”的魯迅。這其實也正是我們以后在《野草》、《彷徨》及其他作品中所看到的那 個魯迅。在那些作品中,一再地出現的“荒原”、“毒蛇”的意象就是孕育在這一時期 ——
  她在深夜中盡走,一直走到無邊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頭上只有高天,并無一個蟲 鳥飛過。她赤身露體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剎那間照見過往的一切……又 于一剎那間將一切并合:眷念與決絕,愛撫與復仇,養育與殲除,祝福與咒詛……。
  她于是抬起眼睛向著天空,并無詞的言語也沉默盡絕,惟有顫動,輻射若太陽光,使 空中的波濤立刻回旋,如遭颶風,洶涌奔騰于無邊的荒野。(注:《野草·頹敗線的顫 動》,《魯迅全集》2卷,第205~206頁。)
  我們聽到呻吟,嘆息,哭泣,哀求,無須吃驚。見了酷烈的沉默,就應該留心了;見 有什么像毒蛇似的在尸林中蜿蜓,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馳,就更應該注意了:這在豫告 “真的憤怒”將要到來。(注:《雜感》,《魯迅全集》3卷,第50頁。)
  從這些酷烈的“沉默”里,在這“無詞的言語”里,你感覺到了魯迅心音的顫動,沉 重的呼吸了嗎?如果將這些文字與在前一講中我們已經欣賞過的魯迅日本時期的文字相 對照,你更可以感覺到文字風格的變化:不是再也沒有了那份慷慨激昂的意氣了么?這 一切,是怎么發生的,又意味著什么呢?
  請注意這句話:“這經驗使我反省,看到自己了”,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就是 在十年中,魯迅有一個“反省”的過程。或許我們正可以從“反省的魯迅”這個角度, 去貼近魯迅的內心世界。那他反省什么呢?可以拿魯迅在日本時期的五篇著作和沉默后 的第一篇著作——寫于1918年的《狂人日記》作對比,看它們之間的變化。其實前引《 <吶喊>自序》那段話里已經有了交代:原來自認為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云集”英雄 ,現在卻發現不是了。在《摩羅詩力說》里,魯迅講到拜倫的悲劇時,就曾說到,拜倫 當時從英國興致勃勃跑到希臘去為希臘人獨立而戰,“自意振臂一呼,人必將靡然向之 ”,殊不知希臘國民并沒有響應他,都忙于打內戰了(注:《摩羅詩力說》,《魯迅全 集》1卷,第81頁。)。在這個時候,魯迅大概已經感覺到“英雄夢”里面有幻覺的成分 。但盡管如此,在總體上,日本時期的魯迅仍然是以一個強者的英雄姿態出現在思想文 化界的。雖然他從拜倫、易卜生身上強烈地感覺到了個人和傳統,個人和社會,個人和 庸眾之間的隔膜和對立,但是這種隔膜和對立卻反過來加強了對自我的肯定。一方面, 由孤獨寂寞產生悲涼感,另一方面,則是自我的崇高感,自我英雄感。你越是和我對立 ,我越是要抗戰,“尊己而好戰”,充滿了迎戰的渴望與慷慨激情。魯迅在《摩羅詩力 說》里曾引述易卜生的話:“地球上至強之人,至獨立者也”(注:據陳方競:《魯迅 與浙東文化》,吉林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9、283、94頁。)。后來(1928年)回顧易 卜生的影響時魯迅仍然說:“易卜生敢于攻擊社會,敢于獨戰多數,那時的紹介者,恐 怕是頗有以孤軍而被包圍于舊壘之感的罷,現在細看墓碣,還可以覺到悲涼,然而意氣 是壯盛的。”(注:《<奔流>編校后記(三)》,《魯迅全集》7卷,第163頁。)盡管有“ 悲涼”之感,但“意氣壯盛”,顯然充滿了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的激情;我們讀日本時 期的魯迅著作不難感受到這一點。而在十年沉默中,魯迅終于回到了現實中,在反省中 消解了自己英雄情結,浪漫情結。而在更為深入,也更為慘烈的自我拷問中,又把“我 絕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英雄”的自省再往前推進一步,就有了更為驚人的發現 ,終于爆發出《狂人日記》里的那撕心裂肺的一聲高喊——
  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
  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在也輪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在明白,難見真的人!(注:《狂人日 記》,《魯迅全集》1卷,第432頁。)
  過去魯迅只感覺到他和舊思想、舊文化之間的對立,現在卻發現了理不清、脫不掉的 聯系;過去他是一個單向的批判者,現在卻發現要評判、否定舊思想、舊文化,就先得 批判、否定自己:這不僅僅是自我崇高感、自我英雄感的消失,更生發了自我有罪感。 從絕對對立中發現自我和他者的糾結,從單向地批判外部世界的他者,轉向他我、內外 的雙重、多重批判的纏繞,這恐怕是魯迅的一個重大變化。也就是說,魯迅的懷疑、批 判精神得到了徹底發展,批判的徹底不徹底就在于看能否批判自己。所以魯迅一再說, 別人總是說我無情地剖析別人,其實我更無情剖析我自己。在我看來,這樣一個具有徹 底的自我批判、自我懷疑精神的魯迅,這樣一個無情解剖自己的魯迅,才是真正意義上 的“魯迅”:我們所看到的早期魯迅,還是一個受到別人影響的魯迅,到了這個時候, “魯迅”出現了,“魯迅”產生了。
  對于這個問題,我想多說幾句。在我看來,這正是魯迅和其他知識分子的根本區別所 在。我在研究周氏兄弟時,就對此深有感觸。周作人的得意門生廢名說過一句話,說周 作人不僅對他人寬容,更對自己寬容:此乃真知周作人之言。周作人絕不跟自己過不去 ,他總要保留一塊“自己的園地”,不僅不允許他人輕易侵入,自己也不去懷疑、否定 它:這是一塊完全屬于自己的不容侵犯、不容懷疑、不容否定的精神家園。而魯迅恰好 故意地和自己過不去,魯迅不僅跟別人過不去,更主要地和自己過不去,他把自己搞得 亂七八糟。周作人有一個底線——“自己的園地”,所以他的日子好過。但魯迅就不同 了,他把自己的后院搞得天翻地覆,不留后路,他不斷地進行自我拷打。這樣,兩人就 有一個區別:周作人的思考是有保留、因而是有限的,永遠停留在經驗層面上;而魯迅 要打碎一切,包括自我經驗——魯迅就說過,他本來根據自己的經驗而“覺得惟‘黑暗 與虛無’乃是‘實有’”,但他又懷疑于這樣的經驗,“終于不能證實:惟黑暗與虛無 乃是實有”,于是選擇了“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注:致許廣平(1925年3月18日) ,《魯迅全集》11卷,第20~21頁。)。既重視又不局限于自己的經驗,他就有可能進 入形而上的超越層面的思考,當然我們可以說,或許這方面的思考并未充分展開,但這 確實是一個新的境界,這是與魯迅的徹底的懷疑精神直接相關的。
  更為重要的是,這種自我批判使魯迅與一些偽裝的精神界戰士區分開來。以前,我們 說“精神界之戰士”是跟“偽士”對立的,現在我們要進一步指出,自稱“精神界之戰 士”的知識分子中也可能有“偽士”。真、偽與否的一個重要劃分標準就是看有沒有自 我批判的精神。如果只是一味猛烈地批判別人,從不批判自己,這就很應該懷疑一下。 把自己放在一個真理的壟斷者的位置,居高臨下地橫掃一切,這樣的知識分子不是真正 的“精神界之戰士”,這是假道學。中國是一個盛產道學家的國家,道學家是“天國” 的把門人,打著道德理想主義的旗號,卻干著排除異己的勾當,仿佛不經他的“嚴格” 得可怕的法網的篩選,就休想進“天國”。這樣的知識分子看起來很是激昂,其實也和 “偽士”一樣,不過是“拉大旗,做虎皮”,以逞私欲。魯迅說,越激烈的人就越要引 起注意,這是大有深意的。簡單地就看一條,看他是不是批判自己,若把自己擺進去了 ,這人只是偏激而已,若沒有擺進去的,這個人就要注意,很可能就是偽精神界戰士, 是“偽士”的變種。
  從魯迅思想的發展的角度看,他這十年的自我反省,這一步邁得非同小可,由此產生 的是新的自我定位,叫“中間物”:既然不是登高一呼的英雄,那是什么呢?是“中間 物”,是處于光明和黑暗之間,又在光明與黑暗中都找不到自己位置的“中間物”。這 個“中間物”意識,以后我們還要詳加討論,這里只想講一點:在某種程度上說,“中 間物”意識是十年自我反省的結果,它打破的是自我的神話。我們上次講早期魯迅時說 過,魯迅打破了西方文化與東方文化至善至美的神話,那時候他所信奉的是多少有些神 圣化的自我;現在經過了十年的反省,魯迅又打破了自我的神話。在他打破了外在和內 在的神話以后,他就真正從飄渺的天國回了現實當中,回到日常生活中來,真正成為了 中國這塊真實土地上的普通的一員——后來他說到知識分子只是“大眾中的一個人”( 注:《門外文談》,《魯迅全集》6卷,第102頁。),是他打破自我神話以后最終必然 達到的結論。這個時候,他才成了不僅具有自由意志,還具有自我犧牲精神、責任意識 的精神界戰士。——這種犧牲意識與責任意識最集中地體現在五四時期他的那句名言: “中國覺醒的人,為著想順長者解放幼者,便須一面清結舊賬,一面開辟新路。……‘ 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 日,合理的做人’”(注:《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魯迅全集》1卷,第140頁。)。 魯迅終于和自己的青年時代告別,通過自我否定而找到了、完成了自我,或者說通過否 定這一環節找到了作為“中間物”的自我。這樣的“肩住了黑暗的閘門”的自覺選擇, 賦予魯迅的生命以常人難以想象的沉重,他的酷烈的沉默和荒原感,正產生于此。然而 ,一個真實的魯迅也就這樣誕生了。
      (二)
  我們現在再來看《<吶喊>自序》里的第二段話——
  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以不驅除的,因為這與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種種法,來麻 醉自己的靈魂,使我沉入于國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后來也親歷了或旁觀過幾樣更寂 寞更悲哀的事,都為我所不愿追懷,甘心使他們和我的腦一同消滅在泥土里的,但我的 麻醉法卻也似乎已經奏了功,再沒有青年時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注:《<吶喊>自 序》,《魯迅全集》1卷,第418頁。)
  如果說前一段話的中心詞是“寂寞”與“沉默”,這一段最應細心體味的是“麻醉” 。
  為了感覺這自我“麻醉”的魯迅,我們來看看他十年的日記、書信。
  但我們很快就發現,這一時期保留下來的書信并不多,而魯迅的日記又寫得非常短, 而且大多寫的是陳年流水賬:今天誰來了,給誰寫信了等等。魯迅當年在《為了忘卻的 記念》中講到柔石們的被害時曾說:“年青時,讀向子期《思舊賦》,很怪他為什么只 有寥寥的幾行,剛開頭卻又煞了尾。然而,現在我懂得了。”(注:《為了忘卻的記念 》,《魯迅全集》4卷,第488頁。)為什么懂得了呢?因為他有了與向秀這樣的魏晉文人 同樣的感受:在文網密織的情況下,為避文禍,只能慎言,欲說還休。魯迅不在日記中 輕易表露自己真實的思想與情感,大概也正是出于這樣的顧忌形成的或隱或顯的心理重 壓吧?
  但偶而的透露仍是有的,或者說,“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總會“噴出”點點火 星——
  仆荒落殆盡,手不觸書,惟搜采古逸書數種,此非求學,以代醇酒婦人者也。(1910年 10月14日致許壽裳)(注:《101115·致許壽裳》,《魯迅全集》11卷,第327頁。)
  大雨,……夜作均言三章,哀范君也,錄存于此:
  風雨飄搖日,余懷范愛農。華顛萎寥落,白眼看雞蟲。
  世味秋荼苦,人間直道窮。奈何三月別,竟爾失畸躬!
  海草國門碧,多年老異鄉。狐貍方去穴,桃偶已登場。
  故里寒云惡,炎天凜夜長。獨沈清冷水,能否滌愁腸?
  把酒論當世,先生小酒人。大圜猶酩酊,微醉自沉淪。
  此別成終古,從茲絕緒言。故人云散盡,我亦等輕塵!(注:《壬子日記·1912年7月22 日》,《魯迅全集》14卷,第10~11頁。)
  頭痛身熱,就池田診,云但胃弱及神經亢奮耳……(1913年3月19日)(注:《癸丑日記 ·1913年3月19日》,《魯迅全集》14卷,第49頁。)
  寫書時頭眩手戰,似神經又病矣,無日不在憂患中,可哀也。夜風。(1913年10月1日 日記)(注:《癸丑日記·1913年10月1日》,《魯迅全集》14卷,第76頁。)
  (查1913年日記,在這一年里,除了4月、7月、9月外,其余全有害病的記載,整整病 了一年)
  夜坐無事,聊寫《沈下賢文集》。(1914年4月6日)(注:《甲寅日記·1914年4月6日》 ,《魯迅全集》14卷,第108頁。)
  陳師曾貽印章一方,文曰‘俟堂’。(1916年11月30日)。(注:《丙辰日記·1916年11 月30日》,《魯迅全集》14卷,第240頁。)——據周作人回憶:魯迅那時自號‘俟堂’ ,本來也就是古人的待死堂的意思,……只是說‘我等著,任憑什么都請來吧’。(注 :周作人:《魯迅的故家》,《魯迅回憶錄》“專著”中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 1026頁。)
  舊歷除夕也,夜獨坐錄碑,殊無換歲之感。(1917年1月22日)(注:《丁巳日記.1917年 1月22日》,《魯迅全集》14卷,第263頁。)
  從這“荒落……飄搖……輕塵……憂患……可哀……無事……聊寫……獨坐……殊無 ……”里,你感覺到、捕捉到了什么?
  后來,魯迅回憶這段生活時,又有了這樣的追述——
  S會館里有三間屋,相傳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樹上縊死一個女人的,現在槐樹已經高 不可攀了,而這屋還沒有人住;許多年,我便寓在這屋里抄古碑。客中少有人來,古碑 中也遇不到什么問題和主義,而我的生命卻居然暗暗地消去了,這也就是我唯一的愿望 。夏夜,蚊子多了,便搖著蒲扇坐在槐樹下,從密葉縫里看那一點一點的青天,晚出的 槐蠶又每每冰冷的落在頭頸上。(注:《<吶喊>自序》,《魯迅全集》1卷,第418頁。)
  魯迅這里說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借“抄古碑”來“暗暗地消去”自己的生命,這是 為什么?他還說自己“薈集古逸書”,是借以代替“醇酒女人”,這背后又隱藏著什么 呢?
  后來還是他的弟弟周作人來解開這個謎,周作人在《魯迅的故家》談到“抄碑的目的 ”時這樣寫道——
  洪憲帝制活動時,袁世凱的特務如陸建章的軍警執法處大概繼承的是東廠的統系,也 著實可怕,由他抓去失蹤的人至今無可計算。北京文官大小一律受到注意,生恐他們反 對或表示不服。以此人人設法逃避耳目,大約只要有一種嗜好,重的嫖賭蓄妾,輕則玩 古董書畫,也就多少可以放心,如蔡松坡之于小鳳仙,是有名的例。……魯迅……只好 假裝玩玩古董。又買不起金石品,便限于紙片,收集些石刻拓片來看。(注:《魯迅的 故家》,《魯迅回憶錄》“專著”中冊,第1063頁。)
  這就清楚了:“此非求學,以代醇酒婦人者也,”就是為了避文禍。這就使我們又聯 想起了魏晉時代的文人。魯迅在大革命失敗以后有一個很著名的演說,叫做《魏晉風度 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在那里就談到,劉伶那些魏晉文人為何拼命喝酒?原因何在? 魯迅說,“他的飲酒不獨由于他的思想,大半倒在環境。其時司馬氏已想篡位,而阮籍 名聲很大,所以他講話就極難,只好多飲酒,少講話,而且即使講話講錯了,也可以借 醉得到人的原諒。只要看有一次司馬懿想和阮籍結親,而阮籍一醉就是兩個月,沒有提 出的機會,就可以知道了”。(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魯迅全集 》3卷,第511頁。)后來王瑤先生也寫過《文人與酒》,對此作了更深入的討論。他也 談到“是實際的社會情勢逼得他們不得不飲酒;為了逃避現實,為了保全性命,他們不 得不韜晦,不得不沉湎。……好像只是快樂的追求,而實際卻有更大的憂患背景在后面 。”(注:王瑤:《中古文學史論》,《王瑤文集》卷一,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第194頁。)所以魯迅在這個時候讀古書,抄古碑,除了他有內在要求之外,更重要的這 是一種韜晦,不得不沉湎于其中。
  王瑤先生認為,魏晉文人之沉湎于酒,還有兩個重要方面,一是表現了更內在的“對 生命的絕望”,二是要追求酒中的“真味”,“飲酒正是他們求得一種超越境界的實踐 ”。(注:致許廣平(1925年3月18日),《魯迅全集》11卷,第187頁,第192、191頁。) 這或許也有助于我們對這一時期魯迅的內心世界的理解。《哀范愛農》三章中的“此別 成終古,從茲絕緒言,故人云散盡,我亦等輕塵”,是寫盡了魯迅對生命的絕望感的, 生與死的問題更是時刻纏繞于心。而同時產生的,又是對生命的“真味”的超越性欲求 ——這也是魯迅在日本時期既已開始的追求。在我看來,魯迅在《<吶喊>自序》里所說 的自我“麻醉”正是內含著“絕望”與“超越”這兩個側面的。而這也正是與魏晉文人 相通的,甚至會使魯迅有仍然置身于魏晉時代的感覺——這種感覺其實是貫穿魯迅一生 的;因此,我們可以用“魏晉感受”來概括魯迅這十年的心境。——“魏晉感受”是吉 林大學的陳方競教授首先提出來的,(注:據陳方競:《魯迅與浙東文化》,吉林大學 出版社1998年版,第79、283、94頁。)他寫了一本很有價值的專著:《魯迅與浙東文化 》,對我有很大的啟發;如想作深入地了解,最好直接去讀這本書。
  說魯迅在十年沉默中與魏晉文人生活在一起,有強烈的魏晉感受,并不是簡單的推論 ,而是有根據的。可以進一步考察一下:在這十年里,魯迅讀了什么古書,他做了什么 事?
  在1910~1911年期間,魯迅做了兩個工作,一是輯錄《古小說鉤沉》,這是為他以后 作了中國小說史研究作了準備的;同時他輯錄了一本《會稽郡故書雜集》。而據人們研 究,里面有四篇是記人的,記了八十七人次,大部分是魏晉時人;而作者,除了三人之 外,其余是魏晉時浙東人。(注:據陳方競:《魯迅與浙東文化》,吉林大學出版社199 8年版,第79、283、94頁。)
  1912年6月,補繪《明于越三不朽名賢圖贊》闋葉三枚。——作者張岱,明山陰人。
  1912年8月,1913年3月,兩次輯錄謝沈《后漢書》,并作序。——謝沈,晉代會稽人 。
  1912年19月——1913年1月,先后十次校勘輯成十卷本謝承《后漢書》,1913年3月, 作序。——謝承,三國會稽人。
  1913年3月,校錄虞預《晉書》,并作序。——虞預,晉代余姚人。
  1913年10月,輯校《嵇康集》畢,并作跋。以后魯迅又多次校訂此書,也是幾乎貫穿 他一生的一項學術工作。——嵇康,魏末正始人,其祖先是會稽人。
  1914年3月,抄校張昊《云谷雜記》,并作序。——張昊,另著有《會稽續志》,宋金 華人。
  1914年4月,買佛書一批,開始讀佛經。許壽裳說他“用功很猛,別人趕不上”。(注 :許壽裳:《亡友印象記·看佛經》,《魯迅回憶錄》“專著”上冊,第247頁。)
  1914年,魯迅先后輯錄校訂了晉代會稽人虞喜撰《志林》、《廣林》,東漢慈溪人任 奕撰《任子》,后漢會稽人魏朗撰《魏子》等,均有序。
  1915年4月,開始大量收集漢代畫像和六朝的造像。
  1916年1月,整理《寰宇貞石圖》收錄的從先秦到唐五代的主要碑石、墓志等石刻拓片 ,其中漢魏六朝居多。本年,魯迅陸續購得大量漢魏六朝碑碣、墓志、造像,悉心研究 。(注:據陳方競:《魯迅與浙東文化》,并參照趙英:《藉海探真·魯迅整理祖國文 化遺產年編》,文史出版社1991年版;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魯迅年譜》(增訂本)1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
  可以看出,這十年里,魯迅的輯錄古籍是“以會稽郡為橫坐標,以魏晉時代為縱坐標 ”的。(注:徐小蠻:《魯迅輯校古籍手稿及其研究價值》,載《魯迅研究動態》1987 年7期。)這里存在著兩種文化的交織:既是中國傳統中的魏晉文化,又是他的故鄉浙東 的地方文化。現在我們終于明白,前面所引《<吶喊>自序》里所說“回到古代”,“沉 入于國民中”,指的就是沉湎于魏晉,沉湎于浙東,這就形成了他生命中的魏晉情結, 浙東情結;這都是他的生命之根。正如研究者所說,可以說,魯迅正是帶著這樣一種浙 東情結、魏晉情結(更具體的說,就是所謂“魏晉參照與魏晉感受”)參與“五四”新文 化運動,并打上自己的烙印的:這構成了魯迅的“以‘魏晉’為內核,倡導五四新文學 發生的浙東背景”。(注:《<吶喊>自序》,《魯迅全集》1卷,第111頁。)
  下面我們再把討論深入一步:這個時期的魏晉情結,到底對魯迅有什么影響?或者說, 為什么魯迅會對魏晉文人產生這么強烈的共鳴?
  首先自然是我們前面已經論及的環境的類似:都處在所謂“易代之世”,籠罩在密織 的文網之中,魯迅與魏晉文人也就有了類似的感受。當然,更重要的是,魏晉這些文人 ,特別是阮籍、嵇康他們,都是那個時代的異端,顯然更能引起作為傳統文化的反叛者 的魯迅的共鳴。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這篇文章中,對于嵇康提出 的“非湯武而薄周禮”,給予很高評價,顯然是從中吸取了批判的資源的。
  也許更值得注意的是魯迅特別欣賞嵇康、阮籍文章里的“詩心”、“使氣”。所謂“ 詩心”、“使氣”,就是寫文章完全發自內心,是對內心世界的一種如實的展現;這和 我們講到的魯迅在本世紀初的“白心”概念是相通的,都是大膽地,直率地說自己想說 的話,把自己內心世界袒露出來。如魯迅文章中所說:“做文章時又沒有顧忌,想寫的 便寫出來”,“想說甚么便說甚么”。但另一面,“許多意思”又“隱而不顯”,(注 :《魏晉風度及文章及藥酒之關系》,《魯迅全集》3卷,第503、511頁。)把自己本意 、本態掩蓋起來。這兩個側面都會引起魯迅的共鳴。以后我們討論魯迅的《吶喊》、《 彷徨》,就會談到魯迅小說的“意思”正是實現在“顯”與“隱”之間的張力中的。這 里說到了文章,有一點也很值得注意,就是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 一文中,特意強調了漢末魏初是一個“文學的自覺時代”,并具體地討論了漢末魏初文 章的風格:“清峻”(“簡約嚴明”),“通脫”(“隨便”),華麗,壯大(“以‘氣’ 為主”):在這些方面的關注與思考,對魯迅最終介入五四文學革命,以及他自己創作 風格的形成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
  但我們的討論還不能止于此。魏晉對魯迅的影響,還有很重要的一個方面,就是由魏 晉玄學引發的玄學思考對魯迅的意義。我們在講本世紀初的魯迅時,曾談到他對人的心 靈自由的特別重視,所謂“貴心賤身”,更追求一種內心的東西,這本身就與老莊哲學 有相通之處,所以這十年中,他鉆研魏晉玄學,研讀佛經,都意味著他對問題的思考開 始進入了哲學層面:據許壽裳回憶,他是把釋伽牟尼視為“大哲”的;(注:許壽裳: 《亡友魯迅印象記》,《魯迅回憶錄》“專著”上冊,第247頁,北京出版社,1999年 版。)從魯迅以后的作品看,魏晉玄學的某些基本命題,如“生與死”、“有與無”、 “實與空”、“言與意”等等,都是進入了魯迅的思考的。我們是不是可以這么說,在 20世紀初,魯迅的黑暗意識,主要是對外部世界的黑暗的一種把握,而且還是經驗形態 的東西;現在經過十年的沉思默想,他已經把外在的黑暗轉化為內心的黑暗,把經驗性 的遭遇轉化為一種生命的體驗,一種哲學的思考,從而形成了我們所說的魯迅的“黑洞 ”。這個“黑洞”里充滿了對生命本體性的黑暗感受、體驗;同時,他又質疑于這樣的 生命本體性的黑暗感受、體驗,這就形成了一個真正的魯迅式的命題:“絕望之于虛妄 ,正與希望相同。”后來,魯迅在給許廣平的信中這樣寫道:“我常覺得惟‘黑暗與虛 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因為我終于不能證實:惟黑暗與 虛無乃是實有”(注:《兩地書·四》,《魯迅全集》11卷,第20~21頁。),這是一個 雙重的懷疑與否定,有著這樣一種近乎絕望了的生命本體的黑暗體驗,但仍是“立意在 反抗,指歸在動作”的精神界戰士,要與黑暗搗亂。這之間有一個巨大張力,后來就形 成了魯迅“反抗絕望”的哲學”。這是魯迅在20世紀20年代寫作《野草》時期提出來的 ,但我想在這一段時間里他已在孕育了。
  現在,我們可以對十年沉默的魯迅,作一點小結:他通過自我反省,打破了最后的自 我神話,從而使本世初作為邏輯起點的批判、懷疑的精神達到了極致;這樣的一種徹底 的批判與懷疑和“重新估定價值”的“五四”精神是相通的,這是最終魯迅參加“五四 ”新文化運動的內在動因。同時,他的那種對生命本體的黑暗體驗,又是“五四”時期 大多數人所沒有的,這是魯迅的獨特性所在。這也就決定了魯迅一方面必然要參加“五 四”新文化運動;另一方面,他也必然要顯示出他自己的,與其他的同代人不同的鮮明 特點,在“五四”文學與思想史冊上涂抹具有濃郁個性色彩的重重的一筆。
  
  
  
浙江社會科學杭州133~139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錢理群20032003本文主要探討在1908年發表《破惡聲論》至1918年在《新青年》發表《狂人日記》之 間沉默的十年的魯迅的內心世界,從兩個方面展開論述:首先是魯迅在酷烈的沉默與荒 原感中,通過“反省”,打破了將自我神圣化與英雄化的神話,生發了有罪感,找到了 作為“中間物”存在于現代中國思想文化界的歷史定位:正是這樣的徹底的批判、懷疑 精神使魯迅必然地走向五四;另一方面,魯迅在文網密織下的自我麻醉,使他“沉入古 代”,“沉入民間”,在魏晉、浙東文化中,尋到了自己的根,并獲得了對生命本體的 黑暗體驗,這又是五四時期大多數人所沒有的,這正是魯迅的獨特性所在。魯迅/沉默/麻醉/自我否定/魏晉時代/浙東文化/黑暗體驗此文系作者即將在三聯書店出版的《與魯迅相遇——北大講演錄之二》中的一講。錢理群,男,1939年生,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北京 100871) 作者:浙江社會科學杭州133~139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錢理群20032003本文主要探討在1908年發表《破惡聲論》至1918年在《新青年》發表《狂人日記》之 間沉默的十年的魯迅的內心世界,從兩個方面展開論述:首先是魯迅在酷烈的沉默與荒 原感中,通過“反省”,打破了將自我神圣化與英雄化的神話,生發了有罪感,找到了 作為“中間物”存在于現代中國思想文化界的歷史定位:正是這樣的徹底的批判、懷疑 精神使魯迅必然地走向五四;另一方面,魯迅在文網密織下的自我麻醉,使他“沉入古 代”,“沉入民間”,在魏晉、浙東文化中,尋到了自己的根,并獲得了對生命本體的 黑暗體驗,這又是五四時期大多數人所沒有的,這正是魯迅的獨特性所在。魯迅/沉默/麻醉/自我否定/魏晉時代/浙東文化/黑暗體驗此文系作者即將在三聯書店出版的《與魯迅相遇——北大講演錄之二》中的一講。

網載 2013-09-10 21:00:32

[新一篇] 再論孫中山晚年的文化思想

[舊一篇] 歷史的重估  ——胡適與五四新文學運動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