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中國古代文論中的天賦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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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圖分類號]I206.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4193(2002)04-0039-07
  人是一切活動的主體,也是文學創作的根本所在,因此作家論便成為文學理論的重要問題。對作家論的探討,也是文人對自我意識的反思,它涉及到作家創作的天賦與修養諸問題,其中天賦論是中國古代文論作家論中的重要內容。
    一
  天賦論是中國古代文人有鑒于文學創作的主體特性而提出來的理論。中國古代文藝學將文藝創作與其他意識活動作了清楚的區分,認識到文藝創作有著一套不同于日常理性思維與意志活動的心理機制與技巧特點。從總體上來說,文藝創作是藝術家身心投入的一種積極的創作活動,是其生命力的激活與激發,這種活動在生理尤其是心理上,體現為多種因素的積極參與與投入,其中主要有個性氣質、天賦才華與后來的學習修養、理性判斷諸要素的互滲互動。不過,文學創作作為一種與其他精神活動判然有別的事業,毫無疑問,天賦是重要的特征。也就是說,有沒有天賦的才華與能力,是決定一個藝術家能否獲得靈感,對于藝術創作具備不同常人能量的關鍵因素。不管后來的要素對于文藝創作才能與成功起著如何重要的作用,但是作為文藝家的先天稟賦,卻是決定一個文藝家能否成功的先決條件。
  從文藝心理學來說,文藝創作的心理活動過程,有著與普通心理學不同的特點,這就是其獨特的感受性與思維習性,它與作家先天的氣質有著密切的關系。作家先天的個性氣質、制約著作家的情感方式,而作家的情感方式又極具個性化,它決定了作家在應物而感、馳騁想象、遣詞造句時的獨特方式。作家的先天獨得的氣質,自然而然地轉化為他的這種感受外物、抒發情感、表現內心的才華。宋人魏慶之云:“蓋辭根于氣,氣命于志,志立于學。氣之薄厚,志之小大,學之粹駁,則辭之險易正邪從之,如聲音之通政,如蓍蔡之受命,積于中而形于外,斷斷乎不可掩也。”[1](《詩人玉屑》卷十)魏慶之看到了文辭的表現是由作家獨特的氣質個性所制約,由于氣的制導,使得后天的學識與志向朝著不同的方向發散,這是不可移易的規律。元代詩論家傅與礪《詩法正論》中也提出:“唐人以詩取士,故詩莫于唐,然詩原于德性,發于才情,心聲不同,有如其面。故法度可學而神意不可學。是以太白自有太白之詩,子美自有子美之詩,昌黎自有昌黎之詩。其他如陳子昂、李長吉、白樂天、杜牧之、劉禹錫、王摩詰、司空曙、高、岑、賈、許、姚、鄭、張、孟之徒,亦皆各自為體,不可強而同也。”[2](《詩學指南》卷一)他從才情氣質與學識相結合的角度考察了唐代作家的不同風貌。如果說,傳統的文藝理論往往強調詩言志與詩緣情對于作品的決定作用,那么,這種理論其實只看到了文藝創作與其他意識活動的相同之處,沒有看到文藝作品有別于其他意識活動,諸如政教活動、學習活動、科學活動的獨特之處,而從才氣稟賦角度去看待文藝創作活動與作家異于常人的地方,毫無疑問則是進了一步,也標志著中國古代文藝學的獨具慧眼之處。明代宋濂在《林伯詩集序》中提出:“心之聲也。聲因于氣,皆隨其人而著形焉。是故凝重之人,其詩典以則;俊逸之人,其詩藻而麗;躁易之人,其詩浮以靡;苛刻之人,其詩峭厲而不平;嚴莊溫雅之人,其詩自然從容而超乎事物之表。如斯者,蓋不能盡數之也。”[3](《宋文憲公全集》卷十六)宋濂雖是明代大儒,但是他也看到了作為文藝創作樣式的詩雖以心為主,但是心聲之發又受到氣質天賦的左右,故而作家的才性與氣質相對于泛泛的詩言志說法,更起著主導的作用。因此,以氣質天才來論文藝家的作用,比一般的從道德修養角度來談論人品決定文品,更能切中肯綮,是中國古代文藝學中作家論之精華。
  以氣質才性來論文,源出于先秦時代至漢魏年間的才性之辯。它是從古老的五行之說論人之才性中出發出來的。雖然帶有一些神秘的色彩,但是卻直覺到了人的才能與天賦之間的關系,從某種意義來說,漢魏之際的才性之辨是將人的天賦視為后天才能的基礎。這一理論的演變路徑,反過來也證明了以天才論來看待作家本質的觀點相對于傳統的以德行來論文的觀點,是一種歷史與理論的進步。劉劭是曹魏集團中的一位識見高明的思想家型人物,他的《人物志》是一部關于如何識別才性、如何選用人才的著作。劉劭繼承和發展了我國古代“形具而神生”的形神觀思想,以情性、形神、才能三者的統一作為辨識才性和品鑒人物的理論依據。劉劭認為:“凡有血氣者,莫不含元一以為質,稟陰陽以立性,體五行而著形。茍有形質,猶可即而求之。”[4](人物志·九征)劉劭的《人物志》以“元一”(元氣)、“陰陽”(氣化)、“五行”為構成人的形體、性情的物質條件和要素。這種從自然“元氣”出發認識人的性命本體的觀點,強調人性的自然基礎,與董仲舒的建立在“天人感應”神學目的論基礎上的人性本體論具有質的不同,在他看來,人的形質、情性、才能方面的差異性與多樣性,正是由于不同質的“氣”即“陰陽”、“五行”所決定的,也就是所謂“依乎五質”。人的情性才智同其自然形質構成有著密切的相關性,無不著于形容,見于聲色,發于情味。因此,劉劭提出了從一個人的儀、容、聲、色、神五個方面來識別查驗其人格質量、才智特點的辦法,以及“九征”、“八觀”、“七繆”等識鑒人物的手段。在劉劭的觀念中,人并非僅僅是“孝悌”、“明經”等道德倫理符號,而是有著鮮明的個性氣質、獨特的儀容風姿的生命個體和社會存在物,而人的才能首先是由先在的稟賦所決定的,而非后天的經學修養一類所決定的。
  劉劭的這種才性論在曹丕的文學理論中得到了的反映。這篇文論集中談到作家論與批評論中的一些原則問題,如果說劉劭以“氣”論人之才性,那么曹丕則是以“氣”來論文之風格。曹丕在《典論·論文》之中提出了著名的“文氣說”,第一次將“氣”引入文學理論范疇,說明文學創作的個性天賦問題,是中國代文論史上劃時代的進步。同時,以五行之氣來分析人的個性與精神風度的說法也很流行。當時的任嘏在《道論》中說:“木氣人勇,金氣人剛,火氣人強而躁,土氣人智而寬,水氣人急而賊。”稍后的嵇康在《明膽論》中說:“夫元氣陶鑠,眾生稟焉。賦受有多少,故才性有昏明。”曹丕正是用這種理論來評論建安時代作家的創作個性的。他將作家的先天稟賦與才華作為基本條件。而不是僅僅以德定文、以德論人。建安風力在南朝與唐代成為一種真情感人、發揚個性的文學風范,受到劉勰《文心雕龍》、鐘嶸《詩品》與唐代陳子昂、李白等人的交口稱道,并用它來糾正當時華而不實的文風。而建安文學最早的理論建樹,毫無疑問當屬曹丕的《典論·論文》。可見以氣質才性論文,相對于兩漢儒學以性行品德論人與論文的思路,代表了歷史的進步,也是中國古代文藝學自我意識的崛起。因為只有對于作家獨特的創作才能的尊重,才能促進文學創作的繁榮,才能使文藝批評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之上。
  這種以天賦來論作家與作品的觀點不能說沒有片面之處,矯枉常常過正,倡言天賦論往往會忽略后來諸要素對于作家成功的作用。但是作家論并不能用折衷主義的方法論來求得真諦。南朝時的劉勰在寫作《文心雕龍》時,雖然對于作家先天與后天的要素都充分考慮到了,比漢魏時的劉劭與曹丕看問題眼光更周詳、更全面。但是他并沒有陷入折衷論的俗套之中,而是始終將先天的稟賦作為作家的先決條件,強調作家才略的重要性。他在談到八種文體風格時提出:“若夫八體屢遷,功以學成,肇自血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葉納英華,莫非情性。”[5](《文心雕龍·體性》)在劉勰看來,作家的才華與風格是由多種因素所組成的,由于組成的要素各各不同,影響到作品風格的千差萬別,但是最基本的因素卻是由作家先天獲得的才性與氣質所決定的,這是一個先決的條件。劉勰在專門論作家才能的《才略篇》中,就集中談到了各個時代作家創作才華的得失與光采。他首先從“文氣說”出發來看待作家創作才華的形成與特點。譬如說枚乘、鄒陽等西漢作家“氣形于言”,說孔融“氣盛于為筆”,“阮籍使氣以命詩”,說“劉琨雅壯而多風”,這說明他對作家才華的考察,是與他對文氣論的汲取分不開。劉勰充分吸納了漢魏以來以氣論作家才華與個性的觀點。劉勰對于作家才華的評價,亦從稟氣各異、長短相依的特點出發,來進行批評。如他對司馬相如的評價,既指出他為漢賦之宗,辭賦夸艷,又批評他理不勝辭。稱桓譚學富而才貧,長于諷諭但卻短于麗辭,陸機思能入巧而無法制繁。這說明劉勰對于作家才華的分析是從才性論的思維方式出發的。劉勰對于作家才華,是抱著珍惜人才、尊重人才的心態去看待的。他曾經贊揚宋代統治者:“宋來美談,亦以建安為口實,何也?豈非崇文之盛世,招才之嘉會哉?嗟夫,此古人所貴乎時也!”他認為統治者對于作家才華的重視,是促成文學創作繁華的重要因素。在《時序篇》中劉勰就專門談到了這一點。與劉宋時代保守派文人裴子野在《雕蟲論》中對于作家馳騁才華,擯落六經的做法大為不滿的觀點很不相同。劉勰在《才略篇》最后慨嘆:“才難然乎,性各異稟。一朝綜文,千年凝錦。余采徘徊,遺風籍甚。”[5]劉勰慨嘆人才難得,而各人的性情不同,造成才華的各各相異,文彩的多姿多樣,它們宛如千年織就的錦繡。劉勰所以感嘆人才難得,顯然是他對于自身文才受到冷落,不為世賞遭遇的喟嘆。在中國古代文藝理論的作家論中,他的《才略篇》可謂是對作家天才的最國系統而全面的闡發,也突破了傳統儒家以道德來壓制文才的觀點。
  對于天才的重視,必然引伸出對作家先天條件的肯定。在中國古代一些懂得文藝創作規律與特點的文人看來,既然文藝創作是一種特殊的精神意志與技巧傳達相結合的活動,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勝任的,而且這門活動與先天的氣質個性造成的強弱息息相關。那么,如果沒有這種先天的稟賦,即使后天再努力也是徒勞的。文學才華與后天的學問不可同日而語,前者無法學就,而后者卻可以積累。北朝的顏之推雖然是一位思想比較保守的文士,但是他也看到了文藝創作與學問研究的不同之處在于有無天才。他說:
  學問有利鈍,文章有巧拙。鈍學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終歸蚩鄙。但成文士,自足為人,必乏天才,勿強操筆。吾見世人,至于無才思,自謂清流,流布丑拙,亦以眾矣,江南號為 癡符。[6](《顏氏家訓·文章篇》)
  顏之推認為文藝創作是與做學問不同的,它是一種特殊的精神與技巧的活動,很大程度上得自于天賦。因此,倘若沒有先在的條件,后天再努力也是徒勞無益的。如果不懂得此中規律,一味硬充文豪,到頭來只會落下笑柄。在中國古代文藝理論史上,顏之推雖為儒學中人,但卻鮮明地提出“必乏天才,勿強操筆”,告誡其子不要去做那種空頭文學家,應該說,這是很令人深思的。它說明,中國古代作家論在論及作家天才時,態度是很鮮明的。
  明代浪漫派文人湯顯祖更是力主文章創作要靠自然靈氣,是作家天才所致,無靈氣與天才之人則與奇文無緣。他說:“天下大敵,十人中三四有靈性。能為伎巧文章,竟什伯人乃至千人無名能為者。則乃其性少靈者與。”[7](《玉茗堂文之五·張元長噓云軒文字序》)在湯顯祖看來,在普通人之中,只有三四成人有一些靈氣,而能將此靈氣作成文章與技巧者,則千百人中不得一二,可見性靈天才少而又少,他是反對那些拘守成墨、強作文章的腐儒的。湯顯祖進而倡言:
  天下文章所在有生氣者,全在奇士。士奇則心靈,心靈則能飛動,能飛動則下上天地,來去古今,可以屈伸長短生滅如意,如意則可以無所不知。[7](《玉茗堂文之五·序丘毛伯稿》)
  湯顯祖之所謂“奇士”,顯然是指那些具有文章創作天賦的奇士,它與那些為制舉之文所拘的士人是根本不同的。明清以來力主性靈的文士,大抵推崇天才論,以與擬古派劃清界限。如清代性靈派文人袁枚就說:“楊誠齋曰:‘從來天分低拙之人,如談格調而不解除風趣。何也?格調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風趣專寫性靈,非天才不辦。’余深愛其言。須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8](《隨園詩話》卷一)袁枚以性靈說反對明清時代盛行的格調說,格調說除了在審美價值觀上倡導儒家倫理觀外,從作家論的角度來說,是強調對前人格調法式的模擬而忽略作家的主觀能動性,因此大凡喜歡性靈之人,一般說來是比較倡導天才論的,認為天才非格調所能拘恨,性格乃是格調之本,反對以僵死的格調來扼殺作家的天才。
    二
  正因為天才論在對作家內在才性的規定上,要超出于一般的儒學教條,因此,才與德、先天與后天修養的問題,在中國古代文藝理論史上,就一直存在著尖銳的對立與沖突。毫無疑問,在看待作家的才與德問題上,儒家一般說來是重德輕才的,推崇后天的道德修養而蔑視先天的才華。如《論語·憲問》:“子曰: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認為作家的才華與德行不一定能夠統一。而在才與德發生沖突時,孔圣人更是毫不猶豫地站在道德一邊。比如在《論語·泰伯》中他說:“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馀不足觀也已。”在他看來,一個人即使有周公這樣的才貌,只要在道德上不行,其他也就不足為道了。這種對人物的評價偏見,引入到對作家才性的批評上,必然會造成地于作家才華與天賦的全面否下上。比如班固對于屈原作品的批評就是如此。班固在《離騷序》一文中,雖然也贊揚屈原:“然其文弘博麗雅,為辭賦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華。”但是他出于儒家以德論文的觀念,批評屈原的為人與作品背離了儒家的經義教條,所以結論是“雖非明智之器,可謂妙才者也。”也就是說,屈原的才華再好,充其量也就是“妙才”,而不能算作“明智之器”,無法與班固心目中的儒家人物相比。將“妙才”與“明智之器”作為對立的范疇,認為妙才往往與明智之器相對立,這是許多儒家文人的習慣思維,影響到他們對于歷史上許多著名文人的評價。因為在正統的儒家思想是看來,對于才情的張揚,往往使作家沖破“發乎情止乎禮義”一類格套的拘束,思想趨于解放,從而也就消解了儒家禮義的內涵。這對于恪守儒家禮義學說的人看來,文學藝術的創作簡直有如洪水猛獸,朱熹就提出“作文害道”的觀點,其立足點也是鑒于作家的抒發情感,不遵禮義。
  在儒家思想中,中庸是人的最高道德境界,所謂中庸,基本的規定就是對于性情的自我約束,使性情合乎中正平和的道德修養。作為人格與文學的境界,便是所謂“溫柔敦厚”與“思無邪”的追求。而天才論乃是建立在文氣論基礎之上,馳騁性情,以氣為文,就必然對儒家的中正平和形成沖突,這是儒家中人最為忌憚的,梁代保守派文人裴子野在《雕蟲論》中就責怪當時的少年:“自是閭閻年少,貴游總角,罔不擯落六藝,吟詠情性”,裴子野看到了當時文壇的風氣是競相吟詠情性,造成了六藝的輕視。更有甚者,是對儒家道德原則的沖決,北朝文人顏之推曾經從歷史上文人的結局上考察出為文無益于道德。他說:
  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輕薄:屈原露才揚已,顯暴君過;宋玉體貌容冶,見遇俳優;東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馬長卿竊資無操;王褒過章《童約》,揚雄德敗《美新》;李陵降辱夷虜,劉歆反復莽世;傅毅黨附權門,班固盜竊父史;趙元叔抗辣過度,馮敬通浮華擯壓;馬季長佞媚獲誚,蔡伯喈同惡受誅;吳質詆訶鄉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篤乞假無厭,路粹隘狹已甚;陳琳實號粗疏,繁欽性無檢格;劉楨屈強輸作,王粲率躁見嫌;孔融、禰衡誕傲致殞,楊修、丁yì@①扇動取斃;阮籍無禮敗俗,嵇康凌物兇終;傅玄忿斗免官,孫楚矜夸凌上;陸機犯順履險,潘岳乾沒取危;顏延年負氣摧黜,謝靈運空疏亂紀;王元長兇賊自貽,謝玄暉侮慢見及。凡此諸人,皆其翹秀者,不能悉紀,大較如此。至于帝王,亦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華者,唯漢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負世議,非德之君也。[5](《顏氏家訓·文章篇》)
  顏之推詳盡地收集與考察了自先秦以來許多作家有才無德的事例,論證了“自古文人,多陷輕薄”的觀點。至于為什么文人往往有才無德。顏之推也作出了自己的解釋。他認為文學創作既然是以才自得,吟詠情性,那么作家自然而然地會沖破腦海中的道德教條,情不自禁地忽于操守,果于進取。因為文學創作與道德修養在心理與生理活動過程中,前者以氣質情感為重,而后者以理性涵養為美,氣質情感是游移多變,率性所發的,而道德理性則是矜持做作,主敬主靜的,因此前者往往對后者會形成沖擊與破壞。顏之推對此看得分外清楚。他嘗告誡自己的兒子不要去做文人:
  每嘗思之,原其所積文章之體,標舉興會,發引性靈,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進取。今世文士,此患彌切。一事愜當,一句清巧,神厲九霄,志凌千載,自吟自賞,不覺更有傍人。[6](《顏氏家訓·文章篇》)
  顏之推在這里說得很清楚,文學創作標舉性靈,勢必造成人的進取之心,而使儒家的操守受到冷遇,破壞了道德修養,文學在解放性情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對儒家的傳統觀念形成沖擊,后來的理學家對此更是憂心忡忡。北宋理學家邵雍在《觀物外篇》中提出:“以物觀物,性也;以我觀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邵雍認為人們偏于情的原委是固執自我,而一旦去掉自我,“以物觀物”,就能對自己的遭遇持一種超然物外的態度,不為情欲所累了。邵雍由此出發,批評當時詩人的創作沉溺于一已之情,“噫!情之溺人也甚于水。古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是覆舟在水也,不在人也。”邵雍把人的情感比做水,它能載舟,亦能覆舟,關鍵在于人能否駕駛它,“以物觀物”,從根本上把情感遭際看做身外之物,不為所動,達于中和之境。南宋王柏曾經說過:“‘文以氣為主’,古有是言也。‘文以理為主’,近世儒者嘗言之。”[9](《魯齋集·題碧霞山人王公文集序》)理學家正是以理窒情,以理滅才,他們的看法,也證明了文學創作才華對儒家道德觀念的沖決意義。
  對于文人創作過程中的才與德關系,歷史上的文學理論有著不同的看法,在魏晉南北朝時代,受當時唯才是舉思想的影響。一些文論家對于所謂文人無行的現象看得比較寬容,雖然他們也認為文人無行是一種普遍的現象,但是主張對此不必過于苛求。譬如曹丕在《與吳質書》中說:“觀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自立。而偉長獨懷文抱質,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謂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論》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辭義典雅,足傳于后,此子為不朽矣。”曹丕對于徐干的人品與創作加以盛贊,但是他在《典論·論文》中對于建安文人中其他一些德行不純、才華卓絕者如孔融、陳琳等人也加以贊揚,稱贊他們在仗氣騁文上有過人之處,并未因他們德行有虧而一筆抹殺。葛洪在《抱樸子·博喻》中提出:“小疵不足以損大器,短疾不足以累長才。日月挾蟲鳥之瑕,不妨麗天之景;黃河含泥滓之濁,不害凌山之流。樹塞不可以棄夷吾,奪田不可以薄蕭何,竊妻不可以廢相如,受金不可以斥陳平。”劉勰在《文心雕龍》中除了寫作《才略篇》對作家的創作上的才華加以專門論述外,還寫了一篇《程器》,提出對作家德才關系加以辯證地考察與看待的觀點。劉勰一方面也受儒家思想的影響,認為許多作家雖有才而德有虧:“略觀文士之疵:相如竊妻而愛金,揚雄嗜酒而少算,敬通之不循廉隅,杜篤之請求無厭,班固謅竇以作威,馬融黨梁而黷貨,文舉傲誕以速誅,正平狂憨以致戮,仲宣輕脆以躁競,孔璋傯恫以粗疏,丁儀貪婪以乞貨,路粹哺啜而無陰,潘岳詭于愍懷,陸機傾仄于賈郭,傅玄剛隘而詈臺,孫楚犯愎而訟府。諸有此類,并文士之瑕累。文既有之,武亦宜然。”當然,他并不認為作家有才無德是一種必然現象:“若夫屈賈之忠貞,鄒枚之機覺,黃香之淳孝,徐干之沉默,豈曰文士,必其玷歟!”劉勰強調作家可以做到德才兼備,只是從通常情況下說來,文士往往有才無德。既然如此,對于文士有才而德虧的現象就不必過于追究。在文末他慨嘆:
  蓋人稟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難以求備。然將相以位隆特達,文士以職卑多誚;此江河所以騰涌,涓流所以寸折者也。[5](《文心雕龍·程器》)
  劉勰指出人們對于文士的譏評實際上是不公平的。歷史上許多將相一旦貴盛后,雖有瑕疵亦為人所遺忘,而文士的一點毛病卻往往成為后人指責的對象,實在讓人心寒。不過也有許多正統的儒學中人對于文士懷有極深的偏見,他們完全站在道德決定論的基礎之上來評論作家與他們的創作。在他們看來,作家因性使才、不遵儒術,便是天大的罪過。隋末王通曾這樣責罵六朝文人:
  子謂文士之行可見:謝靈運小人哉!其文治,君子則典。鮑照、江淹,古人狷者也,其文急以怨;吳筠、孔圭,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謝莊、王融、古之纖人也,其文碎;徐陵、庾信,古之夸人也,其文誕。或問孝綽兄弟,子曰:鄙人也,其文淫。或問湘東王兄弟,子曰:貪人也,其文繁。謝tiǎo@②,淺人也,其文捷;江總,詭人也,其文虛。皆古之不利人也。子謂顏延之、王儉、任fǎng@③有君子之心焉,其文約以則。……子曰:君子哉思王也,其文深以典。[10](《中說·事君篇》)
  王通這種以儒家道德標準來斷文論人的思想,可謂將儒家的文道論推到了極端。在他看來,作家人品不行,作品也不足頭以道。循著這種標準去論文,勢必會扼殺作家的才華與作品的價值所在,不利于對作家的創作才華與作品作出全面的評價。
  [收稿日期]2002-05-29
寶雞文理學院學報:社科版39~45J1文藝理論袁濟喜20032003天賦論是中國古代文論作家論中的重要內容,是中國古代文人有鑒于文學創作的主體特性而提出來的理論,這種天才論以文氣論為基礎,強調文藝家的先天稟賦是決定創作成功的先決條件。在天賦論發展過程中,才與德、先天與后天修養問題一直存在著尖銳的對立與沖突,傳統儒家重德輕才,推崇后天修養而輕視先天才華,以一種唯道德的標準去論文,往往扼殺了作家的才華與作品的價值,不利于對作家的創作才華與作品作出全面的評價。古代文論/作家論/天賦論/才性論/儒家文道論  ancient China's literary review/view of authorship/view of endowment/view of talents/literary view of ConfucianismOn the View of Endowment in Ancient China's Literary Review  YUAN Ji-xi  (The Dep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the People's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The view of endowment,an important content in ancient China's literary review,is put forth by liberators of ancient China considering the peculiarity of the literary writing.This view is based on the view of literary genius and stresses that the innate gift of an artist is the precondition of success in literary writing.I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view,the issue of whether talent and morality are inborn or acquired has been constantly controversial.The traditional Confucianismemphasizes morality instead of talent,canonizes the after-birth training and overlooks the innate talent.With only the moral standard to evaluate the literature,it always jugulates the author's talents and the value of his/her works,which makes it impossible to make an overall evaluation of the author's talents and literary works.袁濟喜(1956-),中國人民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中國古代文論與美學研究。中國人民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872 作者:寶雞文理學院學報:社科版39~45J1文藝理論袁濟喜20032003天賦論是中國古代文論作家論中的重要內容,是中國古代文人有鑒于文學創作的主體特性而提出來的理論,這種天才論以文氣論為基礎,強調文藝家的先天稟賦是決定創作成功的先決條件。在天賦論發展過程中,才與德、先天與后天修養問題一直存在著尖銳的對立與沖突,傳統儒家重德輕才,推崇后天修養而輕視先天才華,以一種唯道德的標準去論文,往往扼殺了作家的才華與作品的價值,不利于對作家的創作才華與作品作出全面的評價。古代文論/作家論/天賦論/才性論/儒家文道論  ancient China's literary review/view of authorship/view of endowment/view of talents/literary view of Confucianism

網載 2013-09-10 21:4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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