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山水詩初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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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甲申之變,明亡清興。但明末詩人依然存在,只是名為清初詩人而已。清初山水詩實乃明末山水詩的延續,若探討清初詩人山水詩的整體成就,自然不能舍棄詩人寫于明末的作品。這是論述清初詩人創作的一個原則。由明入清的詩人一般按政治身份劃為兩類,即堅守民族氣節、誓與新朝相抗的明遺民詩人與喪失民族氣節、主動或被迫入仕清朝的詩人。后一類以“江左三大家”錢謙益、吳偉業、龔鼎孳為代表。三人并稱之目得于顧有孝、趙yún@①選編三人之詩為《江左三大家詩鈔》,蓋三人皆江南人,身份亦相類也。但三人的思想、閱歷與詩歌成就及影響并不相同,朱庭珍稱“國初江左三大家,錢、吳、龔并稱于世”,“然江左以牧齋為冠,梅村次之,芝麓非二家匹”[(1)],堪稱的評。其山水詩成就亦然。吳、龔山水詩姑置不論,本文專論錢謙益山水詩。
  錢謙益(1582—1664),字受之,號牧齋、蒙叟、東澗老人等,學者稱虞山先生。江蘇常熟人。明萬歷三十八年(1610)中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大半生在明朝度過。因名隸東林黨而卷入黨爭,仕途上幾起幾落。明亡曾任南明福王弘光朝禮部尚書。清順治二年(1645)豫親王多鐸南侵破金陵,錢謙益屈節迎降而北上,被命為禮部侍郎管秘書院事,充明史館副總裁,但不到半年即托病乞歸。腆顏事清使錢氏一失足而成千古恨,并為人訾議、亦屬咎由自取。不過應該正視的是,錢氏晚年對降清之舉確有懺悔之意,嘗自責道:“少竊虛譽,長塵華貫,榮進敗名,艱危茍免。無一事可及生人,無一事可書冊府。瀕死不死,偷生得出……此天地間之不祥人。”[(2)]而且其思念故國之情與日俱增,“集中行文仍奉明朔,有弘光紀元而無順治年號,內明外清,是觸時忌”[(3)]。更重要的是當“桂王立于粵中,瞿式sì@②為大學士,鄭成功、張名振、張煌言舟師縱橫海上,謙益皆與之通。成功嘗執贄為弟子”[(4)]。錢氏晚年積極參與其弟子鄭、瞿等的抗清復明活動,是其悔過的具體行為,其懺悔思想亦是真實無飾的。以此為前提,才能正確認識與評價錢民的詩學思想與詩歌創作。
  錢謙益是位詩論家,于詩標舉“詩有本”說。所謂“本”是指詩以感情為主,并輔以學問。其《周元亮賴古堂合刻序》云:
  古之為詩者有本焉:《國風》之好色,《小雅》之怨悱,《離騷》之疾痛叫呼,結@③于君臣、夫婦、朋友之間,而發作于身世逼側、時運連蹇之會;夢而惡,病而吟,春歌而溺笑,皆是物也。故曰有本。
  “有本”顯然是指詩人在真切的生活感受的基礎上所產生的各種悲歡感情。錢氏對感情的具體要求一是真誠,故曰:“不誠無物,人之聽之若春風之過馬耳,其欲動天地、感鬼神,難矣!”[(5)]二是悲憤,如其所贊紀伯紫詩“涕灑文山,悲歌《正氣》,非《西臺》痛哭之遺恨乎?……杜陵之一飯不忘,渭南之家祭必告,殆無以加于此矣”[(6)]。這顯然是指傷時憂國的民族感情。錢氏推崇悲憤之情為詩之本,乃其晚年的詩學思想,是其投身抗清民族感情復蘇的反映。錢氏“詩有本”說還兼顧學問修養。他嘗云:“夫詩文之道萌拆于靈心,蟄啟于世運,而茁長于學問,三者相隨,如燈之有炷有油有火而焰發焉。”[(7)]“靈心”主要指感情,“世運”指社會生活,而“學問”的內涵大體有二:一是指深諳儒家之經史,以提高思想修養,并便于運用典實,二是指繼承前人詩歌遺產以汲取其精華,為此他十分贊同杜甫“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與“別裁偽體親風雅,轉益多師是汝師”的觀點,認為“得之者妙無二門”[(8)]。他又認為“學問者,性情之孚見也”、“性情者,學問之精神也”[(9)]。可見學問實為表現性情服務,畢竟“美者,美詩人之情也”[(10)]。錢氏的“詩有本”說乃是針對明七子摹擬盛唐與竟陵派幽深孤峭之弊而發,亦是對明代空疏不學之風的補救。他本人詩歌廣采博取,兼學唐宋,瞿式sì@②所謂”以杜、韓為宗,而出入于香山、樊川、松陵,以迨東坡、放翁、遺山諸家,才氣橫放,無所不有”[(11)]。因此成為明末清初一大家,“才大學博,主持東南壇站,為明清兩代詩派之一關鍵”[(12)]。其詩作抒發真性情,表現獨自的審美感受,為開創清代新詩風作出貢獻。其中山水詩亦成績卓著。
   (二)
  錢謙益創作于明代的詩收于《牧齋初學集》,入清之作收于《牧齋有學集》、《投筆集》等。其山水詩見于前二集。錢氏詩以抒情為主,山水詩所占比例并不大,但卻富有特色。而寫于明末的山水詩與寫于清初的山水詩,因為“靈心”與“世運”的不同,詩人的審美心境與詩歌的意象意境的迥異,而明顯劃分為兩個階段。
  《初學集》的山水詩是錢謙益山水詩的主體,與《有學集》相比,不僅數量多,而且是比較純粹的山水詩,屬審美觀照型,即詩人把自然山水是作為審美對象來觀照、表現的,意在反映大自然的美,人對自然的感情,自然與人的和諧關系,構勒出審美的境界。這樣的山水詩要求詩人創作時能擺脫功利觀,有審美的胸襟與態度。古來隱逸詩人之所以尤多山水詩作,與此密切相關。《初學集》山水詩寫于明末,尚未發生天崩地坼的鼎革之變,這是其屬于純粹山水詩的大前提。但錢氏山水詩數量并不多,又有其個人遭際的原因。錢氏與東林黨共命運,故隨東林黨勢力的消長而沉浮,雖處明代而仕途多舛,起起落落,心緒郁悶之時多而胸懷舒暢之日少。錢氏平日多寫抒情詩以宣泄心中不平,只有當政治形勢改善或遇到人生大喜之事時,才鐘情自然,吟詠山水。
  錢謙益萬歷三十八年(1610)中進士,當年即丁父憂歸里,未及施展抱負。后因東林黨魁孫丕揚、葉向高先后告退而受影響,竟鄉居十年不得補官。泰昌元年(1620)光宗即位,終于召錢氏還朝。于北上進京途中,錢氏心中郁悶為之一掃,悠然自得,經鎮江渡江寫下《渡江》五律二首。其二云:
  山城如畫里,一棹亦悠然。鈴塔晴相語,魚龍靜不huī@④。澄江千峰見,秋水片帆開。約略金山寺,曾聽粥鼓來。
  鄧漢儀評“虞山詩始而輕婉秀麗,晚年則進于典重深老”[(13)],此詩即屬于早期“輕婉秀麗”之什。詩人采取渡江時回顧的角度寫所觀賞之景,每聯基本上以江岸遠景空間意象與江中近景空間意象相對照映襯;又以奇聯寫視覺意象,偶聯寫聽覺意象,構成的是寧靜深遠的山水意境。詩人此時全身心地沉浸在對鎮江秋日山水的審美欣賞狀態中,感受著自然的生命力,心境平和悠然,蘊藉著仕途新生的喜悅。《渡江二首》可看出宋代大詩人蘇東坡山水詩的影響。蘇氏《游金山寺》末云:“我謝江山豈得已,有田不歸如江水。”流露出隱逸思想,錢氏此時正思進取,故同題另詩乃反其意云:“何事眉山老,歸期只問天?”蘇東坡《大風留金山寺》有“塔上一鈴獨自語,明日顛風當斷渡”之句,寫的是孤寂情景,錢氏“鈴塔晴相語”則顯得溫馨。這表明錢氏雖汲取宋詩精華而又有創造,與明七了之擬古大不相同。當然,其中亦可見錢氏詩之“學問”。
  錢謙益入京后,補編修原官,曾“陪祠定陵”,“慕謁長陵”,游覽西山、碧云寺、香山寺等風景名勝,心情開朗,興致濃郁,曾寫下幾首描寫北京地區風光的詩,如《西山道中二首》、《碧云寺》、《香山寺》等,寫出北國山川的疏放雄麗。如《西山道中二首》其二前兩聯云:“望里青山開復遮,數峰缺處有人家。溝渠流出垣墻水,籬落飄來禁苑花。”前聯視野開闊,大景中有小景;后聯虛實結合,小景中寓大景,西山風光亦折射出帝都氣象。《香山寺》其一云:
  千峰kē@⑤匝更分明,澗復岡回一徑清。天遠夕陽連海色,山空晚院聚鐘聲。云從石磴中間出,月向香臺下界生。萬疊煙巒欄檻外,不知何處與身平。此詩采用視角轉換的方法,使香山寺具有立體感。首聯俯視,將香山寺置于“千峰kē@⑤匝”、“澗復岡回”之壯闊而幽深的環境中;頷聯仰視,以“無遠夕陽”、“山空”鐘聲作陪襯;頸聯近觀,云山石磴,月下香臺,顯出香山寺的靜穆神秘;尾聯遠望,則暗示人與自然的融合。詩寫寺而全詩不著一“寺”字,純然以寺外之山水烘托之,意境因而壯闊深遠,而寺亦隱約可見。詩除首句點化羅虬《比紅兒》“kē@⑤匝千山與萬山”之句外,基本上采用白描手法,此亦錢氏詩的一種風貌。
  錢謙益運交華蓋。他入京當年八月典試浙江,因黨爭宿怨遭人攻訐,次年冬以疾告歸。至天啟四年(1624)再赴召,次年又被魏氏閹黨陷害,削遣歸。天啟七年(1627)熹宗死,八月思宗即位,鏟除閹黨,政治形勢大變,錢謙益終于看到東山再起的希望,很是揚眉吐氣。崇禎元年(1628)正月乃有游覽蘇州西山賞梅的雅興,并留下《正月十四日與邵僧彌看梅西山徭橫塘抵光福》、《夜步虎山橋》、《元夕阻雨泊舟光福》、《十六日冒雨游玄墓》、《十七日早晴過熨斗柄,登茶山,歷西磧、彈山,抵銅坑,還憩眾香庵》、《西山看梅歸舟即事示僧彌四首》等古今體紀游山水詩十余首,以清麗之筆寫盡江南早春清新秀美的風情。如五律《夜步虎山橋》專寫西山月夜之景,極盡清幽之致:
  信步尋溪橋,村犬吠林杪。月色淡自佳,山行誤亦好。暮峰斂馀黛,早梅散輕縞。定知窖宵夢,空蒙入幽討。
  詩人于月色迷蒙的春夜,信步走過虎山橋,聽山上林梢傳來幾聲犬吠,更覺月夜之清靜,望青山已模糊,一樹樹梅花似白色絲綢懸浮在半空,顯得奇妙迷人。詩人一路陶醉,連迷路亦覺得有趣,甚至愿在今宵夢中繼續徜徉于虎山橋之月夜。可見人此時已忘卻塵世間的爭斗與榮辱,純粹是以審美的態度來欣賞虎山橋畔之月景,仿佛身心亦融化在月夜中。詩風仍“輕婉秀麗”,敘事柔婉,描寫秀麗,文辭淡雅,頷聯、尾聯似宋詩之議論,但極富情韻又不似宋詩,從而構成江南早春月夜空靈優美的意境。詩人多年煩躁的心靈在此變得平靜,得到休憩。
  錢謙益此行意在探梅,光福“香雪海”梅花不啻人間仙境。錢氏于多首詩中寫到梅花。五古《十六日冒雨游玄墓》描繪雨中的梅花,另有神韻:
  參月橫清晨,玉雪蔽行路。沾濕聞雨香,登頓入花霧。初疑雨妒花,轉為花惜雨。梅亦愛清妍,yì@⑥雨如含露。孤標宜輕寒,靚妝倚薄暮。
  玄暮又作元墓,亦稱鄧尉,“在光福里,去城(蘇州)七十里”[(14)],山人以圃為業,尤多樹梅。乾隆《吳縣志》稱“梅花以驚蟄為候,最盛者以元墓、銅坑為極”。詩人冒雨游鄧尉賞梅,看到的是雨中梅花,因此將雨與梅交織起來描寫,表現出特有的審美發現。詩人既著眼于梅林整體“玉雪”橫空、“花霧”籠罩的渲染,又注意梅花個體“yì@⑥雨如含露”的清妍孤標之態。而“初疑雨妒花,轉為花惜雨”,又寫出詩人對梅花的珍惜。實際上雨與花關系密切,花因雨而嬌,雨因花而香,此時大自然的萬物和諧統一,雨中鄧尉梅林彌漫的是恬靜、平和的情韻,這正是詩人心境的外現。而五古《十七日早睛過熨斗柄,登茶山,歷西磧、彈山,抵銅坑,還憩眾香庵》,則寫早晴時的梅花,又與雨中梅花不同。詩人于梅一往情深,故先將梅花喻為“綽約處姑射”之美人,她所生長的“好宮宅”是“吳山環西南,其山秀而嶧,郁盤起玄墓,迤邐屬西磧”,秀峰環立;其間又有“回環具區水,粘天浸寒碧”,環境清幽潔凈;她更得到天地靈氣之滋養:“空蒙滋霜根,浩渺蕩月魄。湖山畜氣韻,煙霧發芳澤。”有這樣析好山好水才孕育出“迥出凡梅格”之“西山梅”。正因為西山梅如此非凡,才引發詩人探奇尋花的興趣。
  我來早春時,發興蠟雙屐。探奇忘晴雨,尋花越阡陌。茫茫梅花海,上有花霧積。不知何處香,但見四山白。籃輿度花杪,登頓旋已易。恍忽如夢境,愕眙眩游跡。縱覽乘朝暾,留連坐日夕。殘陽掛煙樹,橫斜似初月。清游難省記,勝情易追惜。還恐梅花神,茫茫笑逋客。
  如果說此詩前半首以靜態寫西山梅,那么后半前則以“尋花越阡陌”的動態角度描述;上半首重在實寫,偏于客觀描寫,下半首重在虛寫,偏于抒發主觀情思:如寫“發興”“探奇忘晴雨”之興奮,“恍忽如夢境”之迷醉,要之寫探梅之“勝情”,對自然美的生命之追求。但此詩并非詠物,實是借西山梅寫西山之春景,寫山蘇州獨具有的地靈梅奇的江南神韻,寫出自然本源的清凈空明的本質,以及在詩心上的感應。
  錢謙益《初學集》山水詩拔萃之作,或者說錢氏一生山水之作的巔峰,是黃山組詩二十四首。錢氏官場失意而情場得意。崇禎十三年(1641)十一月千古奇女子柳如是訪錢氏于半野堂,十二月二日遷入錢氏為之修筑的“我聞室”居住。二人相與守歲。次年正月二人乃出游拂水山莊、蘇州等地,于嘉興暫時分別,等待六月正式結婚之大喜。辭別之后錢氏先赴杭州,三月乃有黃山之游。錢氏以花甲之年即將迎娶驚才絕艷的二十余歲的柳氏,真乃“平生得意事”[(15)]。以這種狂喜之激情游黃山,又見如此雄奇險怪的黃山奇景,不僅詩興大發,亟欲宣泄心中激情,而且詩風亦不再是淺吟低唱式的輕婉柔麗,而是引吭高歌式的雄渾豪放矣。黃山詩顯示詩人山水詩風格的明顯變化。地處安徽歙縣、黟縣、太平、旌德之間的黃山乃中華壯麗河山的精華,因而有“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之說。明以前詩人登黃山而吟詠者不多,“黃山游履,晚明為盛,記游之詩,以牧為最工”[(16)]。這組黃山詩無論在題材的開拓、藝術的精湛,還是規模的宏大上,都應示以青睞。
  黃山組詩前十八首,基本是記述游程,邊走邊看二三月七日發@⑦口,逾石砧嶺;禊后五日浴湯池,宿桃花庵,觀天都峰瀑布;初九日登老人峰,憩文殊庵;初十日又到一線天,下百步云梯,經蓮華峰,憩天海,登信始峰,回望石筍@⑧,登煉丹臺;十一日由天都峰趾經蓮華峰抵湯口;十二日由桃花庵出發,出湯口經芳村回到砧口”當然,在紀行的同時亦描繪了黃山的奇妙風光。后六首乃選取湯池、天都峰、蓮華峰、石筍@⑧、煉丹臺、慈光寺等諸風景名勝作專篇吟詠。從整組詩構思看,是線與點的結合、長鏡頭與特寫的結合,堪稱為黃山大寫真。
  黃水紀游詩如《三月七日發@⑦口,經楊干寺,逾石砧嶺,出芳村抵祥符寺》堪稱力作:
  黟山líng@⑨céng@⑩比華尊,連岡屬嶺為重門。我從@⑦口旋登頓,裴徊薌石過芳村。山@①①谷襲水見底,灘聲半出煙嵐里。千叢竹條衣石壁,一徑落花被流水。茅屋人家類古初,橫枕溪流架樹居。白足女郎齊碓蕨,平頭兒子半叉魚。路出@①②中山始放,黃山軒豁見容狀。一族蓮花擁閶闔,千仞天都展屏障。旋觀溪谷相回縈,浮溪如卻容溪迎,溪流環山山繞谷,周遭kē@⑤匝如列城。茲山延袤蘊靈異,千里坤輿盡扶持。倒瀉萬壑流穢惡,離立千山護空翠。天心地肺杳難推,明日懸崖杖策時。一重一掩吾肺腑,到此方知杜老詩。
  此詩移步換景,展現出三月七日出發@⑦口進入黃山地界所見到的風景線,既有一簇蓮華、千仞天都等名山以及回縈山谷之浮溪、容溪之山水壯闊景觀,亦有千叢翠竹、一徑落花之草木秀麗意象,還有山中茅屋及勤勞的山民人物,以粗線條勾勒出黃山的總體風貌。初見黃水詩人就深切地感悟到老杜“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吾友于”[(17)]之意,重巒疊嶂與花鳥之物似乎成為詩人生命的一部分,生機盎然。又如《宿桃源庵作短歌題壁示藥谷主人佘掄仲》則以散點透視的角度,從宏觀上為黃山畫素描:“天都諸峰屏障開,白龍潭水綠浪回。浴罷湯池暝投宿,流泉午夜如崩雷”,“刻疏去氣排窗欞,穿穴煙嵐置堂奧。山中辛夷花放榮,此上桃李俱落英”,借奇峰、綠潭、流泉、云氣、山花等諸意象,構成黃山“奇絕”之景,同時又云“卻笑仙源迷子驥,還緣藥谷訪容成”,借用神話傳說中南陽劉子驥欲游桃花源未果[(18)]、容成子游黃山浮丘公仙壇[(19)]之典,渲染黃山之美,并為黃山涂抹上一層神秘色彩,詩人似亦有飄飄欲仙之意,其精神之快慰不言而喻。
  詩人最精采的山水詩還是集中筆墨描寫某一奇特景觀之作。在游覽途中,初七日夜雨,初八日雨仍不止,“天公盡放狂風雨”[(20)],“天欲老夫看瀑布”[(21)]。急雨為天都峰瀑布增添了壯美的氣勢,令詩人驚心動魄,乃寫下七古《天都峰瀑布》:
  天都諸峰遙相從,連綿嶧屬無罅縫。山腰白云出衣帶,云生疊疊山重重。峰內有峰類皴染,須臾蓊合仍混同。層云聚族雨決溜,溪山天水齊溟蒙。是時水勢猶未雄,江河欲決翻健壅。良久雨足水積厚,瀑布倒瀉天都峰。初疑渴龍甫噴薄,抉石投pào@①③聲@①④隆。復疑水激龍拗怒,摔尾下拔百丈洪。更疑群龍互轉斗,移山排谷轟圓穹。人言水借風力橫,那知水急翻生風。激雷狂電何處起?發作亦在風水中。波浪喧huī@④草木亞,搜攪軒簸心忡忡。潭中老龍又驚寤,綠浪fén@①⑤涌軒窗東。山根颯拉地軸震,旋恐黃海浮虛空。亭午雨止云戎戎,千條白練回沖融。憑闌心坎舒撞舂,坐聽濤瀨看奔沖,愕眙莫訝詩思窮,老夫三日猶耳聾。
  此詩寫瀑布打破單純寫瀑布空間形態的格局,而是時空交錯,瀑布與急雨相聯,瀑借雨勢,寸雨添瀑威,“主角”與“配角”默契合作,呈現出天都峰瀑布的獨特景觀。詩開頭寫“配角”雨,鋪陣其由“山腰白云”而“云生疊疊”,至“層云聚族雨決溜”的生成過程,就有了時間形態。到“雨足水積厚”,把勢蓄足,才讓“主角”登臺,上演了一場驚天動地的活劇。詩以龍喻瀑布本不新鮮,但將龍的意象又具體化為“初疑渴龍甫噴薄”,“復疑水激龍拗怒”,“更疑群龍互轉斗”,就生動鮮活而平生新意,分別寫出瀑布的聲勢、水勢、氣勢,以及隨著急雨降落瀑布偉力逐漸增強的動態過程,空間意象有了時間感。詩人欣賞瀑布又有其獨到的審美感受,“人言水借風力橫,那知水急翻生風,激雷狂電何處起?發作亦在風水中。”這就突出天都峰瀑布的個性與強大的生命力。詩寫作者觀瀑布的心理感受及其前后變化,則使讀者有身歷其境之感。全詩大筆淋漓,濃彩重墨,意象豐富,層次繁復,較之李白“飛流直下三千尺”、徐凝“千古長如白練飛”寫廬山瀑布之單一意象,自不可同日而語。詩風格獨特,即有李白的豪放、杜甫的雄壯,亦有韓愈的怪奇、蘇軾的博喻,并化用了李白、杜甫、韓愈、皮日休之詩句,盡汲唐宋詩之精華,構成奇怪險絕、變幻莫測的境界,而詩人昂奮激動的心情亦得以宣泄。
  黃山景觀的主體是奇峰,如天都峰、蓮華峰、老人峰、光明頂、玉蕊峰、桃花峰等等,不勝枚舉。其中以蓮華峰最為高峻,達海拔1867米,對蓮化謙益自然不能不形諸筆墨。五古《蓮華峰》云:
  蓮華峰zuò@①⑥峪,高與天都并。峰趾仄下垂,屈盤隱梯磴。峰如蓮正開,趾如荷有柄。緣莖拊其瓣,百折峰始竟。側身竇石腹,刺促藕絲經。罅漏忽穿穴,藕孔隙光映。上有半間廠,凸如蓮子迸。又有蓮花心,數尺凹圓徑。群峰簇相拱,田田荷葉盛。我來倚孤藤,敢與罡風競。支頤云梯畔,足支目轉瞪。自從出湯口,諸峰互延亙。天都尊無如,蓮峰變難憑。初疑玉井頭,如船藕相擎。簇簇青蓮房,萬葉擁卻迎。及憩文殊院,西面看最靚。妙花聳青壁,石瓣承其脛。趺坐敷莊嚴,明妝比端正。西北瓣未圓,菡萏一峰稱。南下桃花峰,飛梁似連剩。玉蕊近可攀,連理遙相命。數武俄改易,一寅已幽@①⑦。側出橫秋波,平鋪落明鏡。顧盼良已煩,畫圖豈能評?惟有青蓮眼,嘗見勝蓮勝。
  此詩與《天都峰瀑布》相經:不是靜觀的角度,而是動攀的角度,不是大筆作粗線條勾勒,而是工筆作細致刻劃,因此視野更開闊,詩境更深遠。《天都峰瀑布》以龍喻瀑布是局部,而此詩以蓮花喻峰,則是通篇的。以蓮華峰自身而言,從山腳至山頂,巧譬妙喻,絡繹不絕,荷柄、荷莖、花瓣、藕絲經、藕孔、蓮子、蓮花心,宛然是一株完整的荷花,與峰名正相符。比喻自下而上寫,則暗示詩人是登峰時所見。詩人又把蓮華峰置于黃山群峰的環境中進行審美觀照,對其他奇峰仍以荷葉、荷花相喻,并與“太華峰頭玉井蓮,開華十丈藕如船”[(22)]即亦似蓮的華山玉井頭作譬,可見詩人之遷想妙得。詩末“青蓮眼”固然典出《首楞嚴經》,但理解為李青蓮之眼,看到“黃山四千仞,三十二蓮峰”[(23)],則更切合詩意,蓋詩人四望群峰皆似蓮花,感到無窮的審美享受,仿佛置身于極樂世界。此詩不以氣勢勝,但寫得雄麗宏博。另外,《石筍@⑧》寫“靈山忽涌fén@①⑤,化成千尺峰,乃是雙石筍”的造化奇功,《初九日發朱砂庵,經觀音巖登老人峰》寫“如濤如浪復如海,至竟但可名為云”之云海奇觀,皆展示了黃山的絕妙勝景。
  綜觀錢謙益黃山組詩,既反映了黃山整體風貌,又突出了其重點景觀;既寫出黃山之壯美,又寫出其秀美;且詩體不一,風格多樣。詩人又廣采博取唐宋大家之所長,并獨成一格,從而熱情贊美了祖國大好河山,又抒發了心中激情。堪稱中國古典山水詩中少有的杰構。宋琬《送宋無言歸黃山歌》贊云:“我讀紀游未終卷,移家便欲將雞犬。”宋犖亦稱:“此山名作,向推虞山。”[(24)]后來袁枚寫有黃山組詩,亦受到錢氏影響,皆可見錢氏黃山組詩非同異常的魅力。
   (三)
  錢謙益在寫完審美觀照型山水詩的代表作黃山組詩后,“世運”不允即發生巨變。入清以后山水在錢氏眼中已不再是審美觀賞的對象,而常常是故國的象征。因此收入《有學集》的山水詩就具有了政治意味,屬寓意寄托型。錢氏晚年悲思故國,志在抗清,“傷心捫淚,奮其筆舌”[(25)];山水詩亦觸景生情,實踐了其“詩有本”說所主張的抒寫悲憤之情的思想,風格沉郁悲涼,跡近于杜詩。
  錢謙益于順治七年庚寅(1650)五月,“訪伏波將軍于婺州,以初一時度羅剎江,自睦之婺,憩于杭,往返將匝月,漫興口占,得七言長句三十余首”[(26)]。錢氏金華之行,意在游說馬進寶駐軍反正,同海上抗清力量配合,共同完成復明大業。此行所見乃浙江秀麗山水,錢氏雖有詠誦,但無單純觀賞之什,山水大多是其悲憤之情的載體。如七律《早發七里灘》寫七里灘上早行所見所感。七里灘乃富春江風景名勝,北岸富春山釣臺為東漢嚴光歸隱處。七里灘風光秀麗,紀昀所謂“山水甚佳”,賦詩云“濃似春云淡似煙,參差綠到大江邊”,“兩岸蒙蒙空翠合,玻璃鏡里一帆行。”[(27)]但錢氏此行并非游山玩水,而是肩負重要使命,因此七里灘風物引發的是詩人憂國傷時之淚:
  tóng@①⑧tóng@①⑧初旭麗江干,念念浮煙幕瀨灘。此地無風才七里,吾廬有日正三竿。釣臺不為沉灰改,丁水猶馀折卓寒。欲哭西臺還未忍,唳空朱@①⑨響云端。
  詩實寫七里灘之景不過是江岸旭日東升,江面霧氣籠罩而已。釣臺、丁水之意象并非作為山水景物出現,而是引發詩人情思的媒介。其自注云:“謝翱《西臺慟哭記》即釣臺也。其招魂之辭曰:”化為朱鳥兮,有翱焉食。“南宋末愛國詩人謝翱因文天祥殉國,曾于釣臺設文天祥靈位哭祭招魂,并寫下《西臺慟哭記》,抒發亡國之哀。詩人經釣臺自然產生謝翱之悲思,但他對復明仍抱有希望,故云欲哭而“未忍”,“即未忍視明室今已亡之意”[(28)],又稱釣臺不會沉淪,丁水中還有可以重新舉起之寒戰。末句之景自然更是虛擬,乃象征抗清之志不屈不撓。
  錢謙益從金華返回杭州小憩期間,更寫下二十余首七律,皆與西湖有關,但并不是吟唱三潭印月、柳浪聞鶯、蘇堤春曉等美景,此時客觀山水與詩人主觀乃處于矛盾狀態,故詩人借西湖山水宣泄心中的悲憤。如《留題湖舫》云:
  湖上堤邊艤棹時,菱花鏡里去遲遲。分將小艇迎桃葉,遍采新歌譜竹枝。楊柳風流煙草在,杜鵑春恨夕陽知。憑欄莫漫多回首,水色山光自古悲。
  此詩采用今昔對比的結構。前兩聯追憶前明崇禎年間柳如是游西湖時的情景,那時西湖是繁華富麗之地,溫柔旖旋之鄉。但這只是鋪墊,以反襯今日西湖“水色山光”之悲。盡管楊柳依舊婀娜、煙草仍然碧綠,而望帝之魂化成的杜鵑正啼著失國之“恨”,寄寓著詩人“國破山河在”的哀思,“水色山光自古悲”自是詩人移情的結果。詩關鍵意象“杜鵑”,乃對李商隱“望帝春心托杜鵑”[(29)]、秦少游“杜鵑聲里斜陽暮”[(30)]境界的再創,有更深的新意。
  《西湖雜感》組詩二十首是詩人憂國傷時感情的集中抒發,小序稱“想湖山之佳麗,數都會之繁華;舊夢依然,新吾安在!況復彼都人士,痛絕黍禾,今此下民,甘忘桑椹”,“嗟地是而人非,忍憑今而吊古?凄絕短章,酒闌燈@②⑩,隔江唱越女之歌,風急雨淋,度峽下巴人之淚”,真乃悲慨萬千!《西湖雜感》二十首或抒懷,或詠古,亦不乏以吟詠西湖山水寄托易代之感的佳什,試看其二、其三、其二十:
  瀲滟西湖水一方,吳根越角兩茫茫。孤山鶴去花如雷,葛嶺鵑啼月似霜。油壁輕車來北里,梨園小部奏西廂。而今縱會空王法,知是前塵地斷腸。
  楊柳桃花應劫灰,殘鷗剩鴨觸舷回。鷹毛占斷聽鶯樹,馬矢平填放鶴臺。北岸奔騰潮又到,南枝零落鬼空哀。爭憐柳市高樓上,銀燭金盤博局開。
  罨畫西湖面目非,峰巒側墮水爭飛。云莊歷亂荷花盡,月地傾頹桂子稀。鶯斷曲裳思舊樹,鶴髡丹頂悔初衣。今秋古恨誰消得?只合騰騰放棹歸。
  三詩所選擇的意象皆寓“板蕩凄涼”(同題其一)之深意,仿佛蒙上“劫后”余灰。“唐時草”、“宋代云”、“鐘聲”、“孤山鶴”、“殘鷗剩鴨”等,無論是虛擬的,還是耳聞目睹的,無不蘊含故國之思與亡國之恨。而“鷹毛占斷”、“馬矢平填”、“北岸潮到”,又明顯象征著清軍的入侵,是“南枝零落”、“荷花盡”、“桂子稀”劫后災難的禍根。“西湖面目非”的意象皆刺激詩人的心靈,怎能不令詩人泣血椎心,“今愁古恨”呢?值得注意的是“鶯斷曲裳思舊樹,鶴髡丹頂悔初哀”兩句乃詩人為當年失足而發出的懺悔,我們沒有理由認為是“偽飾”。《西湖雜感》“悲中夏之沉淪,與犬羊之@②⑤擾,未嘗不有余哀也”[(31)],總體風格是悲哀,缺乏振痿起痹的力量。錢氏之人格與杜甫特別是明遺民顧炎武、屈大均等尚不可等量齊觀,畢竟有其卑弱的劣根性,盡管晚年已有所克服。
   (四)
  錢謙益作為明末清初詩壇的領袖人物,有掃除明末擬古余習、開創清代詩寫真性清新風的功勞,明遺民歸莊稱:“近世錢宗伯始為之除棒莽,塞徑竇,然后詩家趨于正道,還之大雅”。[(32)]后人朱庭珍亦評云:“錢牧齋厭前后七子優孟衣冠之習,詆為偽體,奉韓、蘇為標準。當時風格,為之一變。”[(33)]皆符合實際。錢氏于清詩的功績還在于開創了虞山詩派,影響或者培植了清初浙派初祖學宋詩的黃宗羲、學唐詩的神韻派王士@②①,以至南施(閏章)北宋(琬)等清初名家,就是乾隆格調、性靈、肌理三派亦與錢氏有關聯,故鄭方坤稱“本朝詩人輩出,要不能出其范圍”[(34)]。僅以山水詩而言,錢氏山水詩的審美觀照型與寄托寓意型兩種模式,陽剛壯美與陰柔秀麗兩大類風格,可以說基本上包括了山水詩的要素,有清一代山水詩亦“無能出其范圍”。
  注釋:
  (1)《筱園詩話》
  (2)《與族弟君鴻論求免慶壽詩文書》
  (3)姜殿揚《牧齋有學集跋》
  (4)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卷三
  (5)《佟懷東詩選序》
  (6)《題紀伯紫詩》
  (7)《題杜蒼略自評詩文》
  (8)《馮巳蒼詩序》
  (9)《兼拙齋詩集序》
  (10)《王侍御遺詩贊》
  (11)《牧齋先生初學集目錄后序》
  (12)徐世昌《晚晴@②②詩匯》卷十九
  (13)《詩觀初集》
  (14)徐崧等《百城煙水》
  (15)范錯《華笑@②③雜筆》
  (16)錢仲聯《夢苕庵詩話》
  (17)《岳麓山道林二寺行》
  (18)陶潛《桃花源記》
  (19)《歙縣圖經》
  (20)《初八日雨不止題壁》
  (21)《桃源庵小樓坐雨看天都峰瀑布作》
  (22)韓愈《古意》
  (23)李白《送溫處士歸黃山白鵝峰舊居》
  (24)《清史列傳》卷七十
  (25)凌風翔《有學集序》
  (26)《有學集》卷三《庚寅夏五集》
  (27)《富春至嚴陵山水甚佳》
  (28)陳寅恪《柳如是別傳》
  (29)《無題》
  (30)《踏莎行》
  (31)章太炎《@②④書·別錄甲》
  (32)《王異公詩序》
  (33)《筱園詩話》
  (34)《東澗詩鈔小傳》
南京大學學報63-70,137J2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王英志19971997錢謙益 山水詩 審美觀照型 寓意寄托型王英志 蘇州大學學報編輯部編審(蘇州215006) 作者:南京大學學報63-70,137J2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王英志19971997錢謙益 山水詩 審美觀照型 寓意寄托型

網載 2013-09-10 21:5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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