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在小說還是散文創作方面,在整個“新時期”,賈平凹都將是一個無法繞開的作家。——若從文學史角度看,他的散文甚至比小說更具研究價值。繼三十、六十年代之后,散文在九十年代再次成為評論界的一個談說資源——此一“談說”至今仍在繼續并逐漸走向深化。在賈平凹散文創作和關于其散文的研究已經走過二十年的2002年歲末,在北京大學做訪問學者的曾令存帶著18萬字剛剛脫稿的《賈平凹散文研究》專程來到古都西安,就九十年代以來的“散文革命”等問題與賈平凹進行了一次“直奔主題”性質的對話。
曾令存 您一直以為“新時期”以來變革最慢的散文領域在九十年代后“革命”的速度正在加速度地推進。這幾年僅是關于散文創作的研討會大小不論,據我所知便先后舉行了不下十次。但我覺得“革命”過程中仍然有許多問題沒有解決好,如散文的文體問題,散文應該表現什么樣的情感問題,散文表現手法的借鑒問題等等。這些問題的解決又跟散文創作直接關聯著。對這種情形您是怎么看的?
賈平凹 任何意義上的“革命”都帶有顛覆性,九十年代散文界之所以稱“革命期”,是因為在對散文的觀念上發生了改變。當然,改變了觀念不一定一切問題都解決,打破了舊的東西,還需要艱難地建設新的東西,所以,文體問題,表現情感問題,表現手法的借鑒諸多問題都屬于建設范圍。在打破舊的東西時往往可以出現流派和團體的力量,在建設時則更多地顯示個人的能力,或者說更易凸現個體的作用。
曾令存 范培松在《中國散文批評史》中認為二十世紀中國散文每隔三十年便有一次“大發展”,“大革命”。您覺得九十年代的這一次“發展”與“革命”與三十和六十年代的有什么內在的關聯嗎?
賈平凹 可以說,九十年代的這一次“發展”與“革命”對六十年代的是一次否定或突破,對于三十年代卻多少有一點回歸的味道,當然,任何回歸都不是簡單的重復。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需經過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后才又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九十年代的散文革命后不但使散文獲得了自由,更增加了散文的社會感和時代感,這一點又要比三十年代強。
曾令存 我總感到以三十年代為代表的新文學散文創作在二十世紀中國散文發展歷史中樹立的標尺太高了。不用說六十年代的“三大家”,就是以九十年代以來的散文發展為代表的“世紀末輝煌”,亦難以逾越。但也有論者認為九十年代以來的散文創作實際上已經取得了可與三十年代相媲美的成就,認為像史鐵生的《我與地壇》這樣的作品在思想深度上已經達到了魯迅《野草》那樣的水準;朱自清經典性的散文其實也就那么幾篇,而您的創作則顯得比較整齊,在成就與影響方面都已經超過了他。其他像韓少功、周濤、張中行、張承志、王小波等的散文也都不錯。對此您是怎么看的?
賈平凹 我不是理論家,作這種比較我不敢多說,因為當今的散文家我雖讀他們的作品,卻未全面讀過。從我讀過的一些作家的作品和讀三十年代的作品的印象看,我覺得個別人可能與三十年代的作家作品差不多,但整體來看,三十年代出的作家和作品還是厲害。
曾令存 九十年代的“散文革命”究竟要“革”掉什么,然后再建立什么?看到在這場“革命”過程中討論的許多問題,都是我們的“前人”已經談過甚至比我們談得更好的問題,我有時對歷史的“進化論”不禁產生懷疑。
賈平凹 毛澤東說過“革命不分先后”,不是現在的人就比過去的人智慧要高,未來的人就比現在的人智慧高,許多問題折騰來折騰去其實還是一個問題。九十年代散文革命解決散文觀念問題,它的過程是一步步讓散文恢復原本面目的過程。如果從歷史長河角度看,它可能微不足道,但它的現實意義是重要的。“進化論”在于進,它能怎么進呢,人類這么久了,人的形狀、五官模樣還不都一樣嗎?
曾令存 是存在這樣的情形。看來“進化論”也不是永不止“進”的,這正如當年高喊要“永遠革命”其實是不可能“永遠”都“革命”的一樣。今年春《美文》在“白洋淀”舉辦了一次“轉型時期散文創作研討會”,我覺得很新鮮。“轉型”是對九十年代以來“散文革命”的總結還是深化描述?抑或是對“新時期”以來散文創作的一種描述?抑或都不是,有另外的意義?
賈平凹 “白洋淀”會議也只是《美文》的一次對于散文的建設性工作,其“轉型”一詞也是針對散文界的狀況而提說的,意思是指經過了九十年代的散文“革命”后,以后散文應如何發展,就此問題讓眾多名家來談談,以期引起散文界更多人的思考。
曾令存 有這么一種論說,就是九十年代后來散文創作的“粗制濫造”,“大散文”觀念的倡導是“始作俑者”?“大散文”觀念對人們有一種“混淆視聽”的誤導作用?
賈平凹 這種論說是只看芝麻不看西瓜。舉一個不恰當的例子,中國實行改革開放,是生產力獲得了解放,國家的綜合實力提高,可也存在著一些失業,生活困難呀。現在是什么話都可以說,但說什么話都是暴露了說話人的立場、水平和情操。
曾令存 您后面的話說得很有意思也很有啟發性。一個人對問題的認識源于其觀念的轉變,觀念的轉變又跟其知識結構的更新調整關聯在一起。比如,白話對文言的取代畢竟是漢語發展歷史上的一場積極革命,因此盡管現代白話發展到今天人們發現它在表情達意方面有時甚至還不如文言,但當年林紓他們對文言維護后面那觀念的滯后與知識的守舊卻是不容置疑的。“堅持”的背后可能是一種觀念知識上的脆弱和自卑。換一個話題。“大散文”的觀念是你提出來的,但近幾年來,我感覺到您似在漸漸收拢“大散文”的口徑,比如在一則“讀稿人語”中您曾經和穆濤專門談關于“改造”“正統散文”的問題。這兩件事有內在聯系嗎?您這是在發展還是修正“大散文”?
賈平凹 這并不矛盾呀。不論提出什么觀點,它的目的是為了散文寫作。應該說,在散文界對散文持“正統”認識,也就是受六十年代和八十年代作品影響的作者和讀者是非常多的,如果不關注這個群體,只僅僅使自己變成“另類”,對中國的散文發展是限制的。所以,在《美文》上我們談到這個問題,說這如同改造國有企業一樣。建立新的散文觀,不僅是一部分人的事,得一步步滲透到寫作者和閱讀者的意識里,方可形成風氣。
曾令存 “大散文”觀念的提出是為了改變當代散文創作路子愈走愈窄的局面,但在散文創作“全面開花”的今天,不少散文界的人士又在試圖通過對散文的“門戶清理”來改變這種“下滑”的狀況,您以為這是根本的辦法嗎?
賈平凹 任何“革命”都可能是矯枉過正的,“大散文”提出時就是針對散文創作路子愈走愈窄的狀況,如今還未徹底的達到散文創作“全面開花”的局面,既使百花齊放了,那就任何一朵花都可盡力開自己的花蕾,呈自己的色彩,又何還“清理門戶”呢?持“清理門戶”主張者所要堅持的是藝術抒情散文這一種,我并不反對寫藝術抒情散文,但我不明白為什么一定要藝術抒情散文才是散文的唯一呢?中外散文史上也從來沒有這樣的呀!何況,藝術抒情散文是易于淪為嬌情和偽飾,它或許漂亮,如皇宮里的妃子,但卻沒有民間的女子健康、活潑,而這個時代正需要的是一種清正、鮮活和力量的東西啊!
曾令存 在九十年代的“散文革命”中您的言說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特別是“大散文”觀念的倡導直接導致著人們對散文理念的反思和爭鳴,并推動著散文創作的發展。但即使這樣您對目前的散文現狀仍不甚滿意。為什么?
賈平凹 我是寫作者,我也是編輯者,我不敢說我多么了解散文界,但我絕不是不著邊際的幻想者。我之所以對目前的散文現狀不滿意,是散文的發展并沒有像小說界、詩歌界發展的快,出現的杰出的作家和作品還不是很多,而一些在別的領域里早已解決的問題在散文界還爭論不休。
曾令存 在今年5月份于北京大學“中國散文論壇”的講演中,您講到散文內容表現中的現代意識問題,強調散文對生命深度的表現。我覺得要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但作品境界的高下卻從此分流。我想您的強調應是有所指的,它并不針對某一個作家,甚至不僅是對九十年代的散文而言。由此而論,您認為包括史鐵生等在內的一些作家的散文在九十年代有代表性嗎?
賈平凹 史鐵生的散文是好的,他的散文沒有舊的框式。在突破了舊觀念的束縛后,個人的力量就突出了,史鐵生是這樣,余秋雨是這樣。給我的印象里,史鐵生是豎著寫的,余秋雨是橫著寫的,都寫到了極致,應該是大家了。
曾令存 這“橫”“豎”的概括很形象。在我的感覺里,這“橫”是“面”,追求的是一種歷史感與文化意識,而“豎”該是“線”,追求的是一種關于人生與生命極致的拷詰。我很喜歡史鐵生的散文,曾經花4個課時給學生解讀他的《我與地壇》。在關于您散文的研究書稿中我也簡單談到自己對您《廢都》前后幾年創作的散文與他的散文比較的感受:“如果說史鐵生的終極關懷意識與賈平凹的相比有什么不同的話,那就是在史鐵生那里,多著一份視死如生的澄明與寧靜。”如果您同意我的感受,能談談為什么會這樣嗎?
賈平凹 怎么比較是你的事呀。我是尊重史鐵生的,他作品中的宗教感很強,這其中有他靈魂中的東西,也有身體方面的事情,他的寧靜和沉思是一般人難得的。
曾令存 在談九十年代的“散文革命”的時候我并不想過多指涉具體作家,而想側重于宏觀的把握,在后面談您散文創作與研究的時候才把這個話題深入展開。您覺得九十年代后來的散文在“怎么去表現”方面有沒有大的突破?比如在結構藝術與語言表現方面。
賈平凹 應該說有大突破。之所以能出現幾個杰出的散文家,原因就是他們建立了自己的特色。
曾令存 在北京大學的“演講”中您提到大家散文中的“雜文化”和“閑話”的問題,很有啟發性。這是“無為而為”的“不言言之”,是“不講技巧的大技巧”,既要“不防破綻”又要防做作。其實九十年代散文說的閑話——真正的閑話——并不少,雜文化——就事論事的雜文——現象也不乏,但真正好的作品依然不多,為什么?
賈平凹 我談的“閑話”,主要指文章中的那種在一般人眼中可有可無的話,但正是這些話增加了文章的“文”氣,產生了韻味,形成著自己的風格。而談到“雜文化”,是區別于所謂藝術抒情散文式的那種,也可以說是一種“說話”體。這一種散文是最難寫的,也不是想這樣就能這樣,可以說,它是一個杰出散文作家的標志。
曾令存 依我的感覺,“散文革命”要在藝術表現方面有所突破不容易,它受散文文體特性的框制比較嚴重,因而要想有所突破還是先得從觀念上入手,您覺得呢?
賈平凹 文學寫作主要是靈魂和才氣的表現,散文尤其直截了當,而長期以來散文寫作受概念化影響甚深(包括政治的和所謂哲理的),使它本質性的東西弱化,淪為應時應景之作,表面上的抬高它,所以才產生了另一種看法,即又將它降為到任何人都可以寫的下賤地位。九十年代的“革命”說穿了就是讓散文“神歸其位”。因此,首先得從觀念上入手。
曾令存 散文研究的理論要更新,這也是您一直在呼吁的。但因為散文是一種很“實在”的文體,不像小說、詩歌等。因而在研究的理論與方法上要“更新”并不容易。散文研究在當代幾十年一直都滯后于創作。九十年代以來散文“全面開花”,“開”在創作與浮光掠影的評論上多,真正成氣候的研究卻捉襟見肘,對此您有有何感想?
賈平凹 投身于散文研究的人是太少了。現在有這樣一種情況,即五十、六十年代開始一直從事散文創作的,在這幾年里散文反倒寫得不怎么出色,而寫得好的往往是那些小說家、詩人或從事別的藝術門類的人。評論也有這種現象,一直專門研究散文的人寫出的新意不多。這種狀況說明,從事散文寫作的,研究的,都必須放寬眼界,要從文學大局觀上看散文,要從別的藝術門類里吸取營養,“功夫在詩外”,功夫也可能在散文外。
曾令存 在《美文》十周年酒會的致辭中,您提到這十年來“‘大散文’概念的提出,以及‘行動散文’‘激情散文’一系列的鼓呼和舉措或許是革命的行為,但還未掀起壯闊的波瀾,而十年后的今天,散文界還需要更大的革命”。能簡單談談您未來“散文革命”的設想嗎?
賈平凹 我不是理論家,我只是寫作人和編輯人,只能在自己寫作和辦雜志的過程中觀察文壇和體會有了什么問題而調整的。從當年到現在,我都無意于想領什么頭呀,標新立異呀,一切都為了讓自己散文寫得更滿意些,刊物辦得讓讀者滿意些罷了。以后的事,那就與時俱進吧。
二十年來散文創作的清理
——關于散文創作的對話(下)
曾令存 在交流了對九十年代以來的“散文革命”的看法后,我想轉換一個話題,談談您這二十多年來的散文創作。您的散文創作與小說幾乎是同時起步。我粗略統計了一下,到目前為止您先后出版的散文作品集有40多部(包括同一內容的不同版本),在您八百多萬字的作品里占的比重約三分之一弱。寫得最多的時候是在“八二年左右”、“八九年前后”和九三年《廢都》出版前后。九十年代末以來寫得并不多,較有影響的是《敲門》《五十大話》《西路上》。您曾說“我喜歡散文,但并不是經常寫散文,我是心情不好時才寫的”。看來您的心情是越來越好了。是這么回事嗎?心情的好壞對您散文的創作還是這么重要嗎?真是這樣,我還是為您感到高興的。但也會遺憾不能經常讀到您的散文新作了。
賈平凹 九十年代末以來,我主要在寫長篇,散文寫得不如以前多了。心情不好時容易寫散文,但也不是散文都在心情不好時寫。之所以在心情不好時能寫出來,是因為散文憑的是真情,需要胸中塊壘。文章的產生都有秘結的,也就是靈感來源。我的命運不好,痛苦和麻煩事老甩不離,作為個人是不幸的,但又有什么辦法呢?
曾令存 但命運太好了倒未必能寫出好的作品來。“幸運”與“不幸”對于一個作家及其創作而言是互為補償的,如司馬遷,曹雪芹,川端康成等等。不過話雖如上面所說,我還是覺得您這幾年散文創作與心情的好與否已沒有了多大的關系,或者說心態顯得更從容平和了,且不輕易直接言情了。為什么會這樣呢?
賈平凹 生命個體在每一個時間段里體驗是不一樣的,如草木在四季的變化。早年的散文寫得清麗,有沖勁,現在我寫不了了,也不再想那樣寫。五十歲的人經世已多,心態要緊是從容平和,所寫雖混沌,但都是自己在生活中的體驗。能貫通世事的就是智慧,智慧在家常中,口語中。
曾令存 散文和小說是您這二十多年來使用最多的“兩套說話體系”。若論作品內容底蘊,您的小說更有分量,我認為從《商州》《浮躁》《廢都》到《高老莊》,把您八十年代以來的十部長篇小說所展示的內容依時間順序“整合”起來,稱之為二十世紀末中國社會的編年史亦不為過。但許多讀者還是喜歡您那“自話自說”的散文。這是為什么?有什么秘不宣世的創作密笈?
賈平凹 散文一是篇幅短,易于閱讀;二是散文和小說比起來,個人真實心靈表現得更充分;三是散文更講究也更容易把握住個性語言。
曾令存 當年三毛在看了您的散文后給你信中說道:“看到您的散文部分,一時里有些驚嚇。原先看您的小說,作者是躲在幕后的,散文是生活的部分,作者沒有窗簾可擋,我輕輕地翻了數頁。合上了書,有些想退的感覺。散文是那么直接,更明顯的真誠,令人不舍一下子進入作者的家園。”您的散文的確寫得“真”,但人們讀起來并不覺得您是在抖露自己隱私,盡管您的朋友說你成了名人您穿的內褲都是透明的。甚至會把它們跟那些出賣自己隱私去誘惑讀者的文章“楚河漢界”劃開來,于是您的散文成功了。“真誠”和“隱私”很容易混而為一,能否處理好這個問題是使文章顯出高下的關鍵所在。它們之間能切斷嗎?靠什么?
賈平凹 任何文字背后都有著作者的操行和胸襟在。我認識一個人,頗有文采,但他的文章讀后總覺得格調不高,其實了解了他的人,我也就明白了。今年世界杯足球賽期間,寫足球的文章鋪天蓋地,我讀過一篇,大肆作賤這場球踢得不好,其中有一段是感慨運動員:他們這些人憑什么就能坐豪華車,住高檔房子,都娶下那么美貌的女人?!我讀后極不舒服,不舒服的不是他的文字,而是作者那一付心態的齷齪。
曾令存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文如其人”了。對您說的我很有同感。像阿Q,“革命”的成功對他來說亦不過如此,無非就是房子票子和女人。一個人的言行是他胸襟的一面鏡子。在小說中,您通過意象世界的構筑表達著自己對歷史、社會與人生的一份態度與看法。但在小說這種虛構的“講故事”文體中,作家作為一個“幕后”的“導演”,我們往往很難看清您的“本來面目”與“真實想法”,而在許多時候還得借助您在小說后面那種“講真話”的“后記”或有關的“創作手記”——散文文體的其中一種形式。而在無須任何遮掩與作偽的散文里,您從“幕后”走到“前臺”直接地講述自己的歡樂與痛苦,講述自己對宇宙自然與歷史人生的困惑與覺悟,讓我們清晰地透視到了您在小說意象世界里表達的復雜思想情感的“心理底色”。因此我覺得把您的散文與小說置放在一起對襯地讀體悟會更深刻。但我想這樣的讀者不會很多。所以您的小說常常被人家“誤讀”“看走眼”,典型如《廢都》。您對此有沒有感到過遺憾?想過該怎么去補救嗎?
賈平凹 你能這樣讀我的作品,并提說出來,令我非常欣慰。論說一個作家,要看他的整體。我的小說和散文是交叉著寫出來的,小說是虛構的,散文是直白的,互照著讀最好。因小說是虛構的故事,我追求一種境界上的現代意識和敘說上的傳統寫意,又要混沌、多義,常被一些人誤讀,出現了他們一邊夸講我的散文一邊咒罵我的小說情況,如《廢都》。這令我當然遺憾和尷尬。以往我總在一部長篇的后記里闡述我的觀點,但引起注意的并不多。要想補救這方面遺憾,恐怕最重要的是得進一步提高自己,解決好小說中形而下與形而上的關系,再一點,就是耐心去等待了。
曾令存 我想您的主動“自我檢討”恐怕還只是原因的一方面,而讀者,尤其是研究您評論您的“讀者”的“自我檢討”也是很重要的。我這樣說并不是想為您開脫。事實上像我這樣讀您的作品,也是經過一個過程的。您早期的散文比較吻合人們關于散文的傳統審美取向。但以“境界”論,確實比后來那抒寫經天見日大情大理的要稍遜一籌。但《廢都》的陰影卻使很多人患上了“閱讀障礙癥”,他們把盆里的嬰兒和水(這僅是取象比喻而已,我從不認為《廢都》是裝嬰兒盆里的“水”)都潑掉了。他們喜歡您早期的散文并不等于您后期的散文不行。這種“錯位”已影響到對你散文的評論研究,明顯的事實是評論家們很少吃透您后來的散文。您覺得我說的這種情形是否存在。
賈平凹 確實存在。我是喜歡我后期的散文的,它已經不清麗了,但它有我的生命體驗和我的靈魂在里邊。我看過一些評論,談到早期散文條理清楚,說到后期散文則往往含糊,我想,一方面與《廢都》的陰影有關;一方面也因后期散文不好理順難以概括有關。我辦《美文》,所作的一切主張,其實都與我后來的創作實踐有直接關系。
曾令存 “我在追尋一種大的格局和境界。為的是啟諦我對人生的清醒。”毫無疑問這是導致您九十年代以后散文風格變化的一個重要原因。但這“變化”是否同時與您后來散文觀念的變化有關,或者您是否在以此有意識地身體力行自己“散文革命”的思想主張?
賈平凹 人生觀是隨著人的生命進展而完成的,有怎樣的人生觀就必然有了怎樣的文學觀。我前面說過我是寫作人和編輯人,我是在寫作過程中以自己的體驗來辦雜志,而辦了雜志,全面了解散文界的狀況,又來調整我的寫作。
曾令存 在《高老莊》“后記”中您說“對于整體的、渾然的、元氣淋漓而又鮮活的追求,使我越來越失卻了往昔的優美、清新和形式上的華麗。……我是失卻了一部分我最初的讀者,他們的離去令我難過而又高興,我得改造我的讀者,征服他們而吸引他們。”這是有道理的。我能明顯感覺到您后來散文對生命終極意義的關懷追問,那種“傳統形式”遮蔽下的現代意識。但這種“現代意識”要真正走向大眾審美接受的視野恐怕還有一個過程。我想說的是:“讀者”的“失卻”是否有悖于您讓散文走出“象牙塔”的“散文革命”初衷?抑或許您這是在有意識地改造您的讀者?
賈平凹 每個作家的讀者都不是全面性的。有的讀者會自始至終跟著某一個作家的作品走,有的讀者則隔一段離開了。為什么一些讀者“失卻”,要分析原因,是作家自己的問題,還是“失卻”者的問題?每個作家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更多的人閱讀,如果說“我是為自己寫的”或“為后世人寫的”那是欺人和自欺,但讀者又不同顧客,不能稱之為“上帝”,讀者也需要提升和改造。作家和讀者的關系我覺得某些時候如夫妻,要互相尊重和熱愛,而女的愈獨立愈獲得男的喜歡,若太依附就適得其反。
曾令存 在這樣一個媚俗與商品化的時代,一個從事創作的人要這樣做需要一種沉穩的“定力”和勇氣,當然更需要一定的才情。但從文學史角度看,那些真正有生命力的作品正是這樣產生的。您的這種意識使得您的創作在不斷地超越自己的過去。從“商州三錄”開始您的散文創作就愈來愈偏離了所謂的“文章作法”,后來的“太白山記”、《廢都》前后的“說話體”文章、前幾年的《老西安》以及去年的《西路上》,文體風格上在不斷地變。這是“有意為之”還是“無為而為”?是否包含著您對散文文體問題的思考?
賈平凹 因為我的文學起點低,要不至于被文壇很快地淘汰,就得不斷尋找突破,變是尋找自己的過程。若一成不變,要么是短命的天才,要么就是沒有自信了。要繼續寫,隨著年齡和經歷,變是肯定會變的,但那容易衰微,有意識地求變,便有積極的效果。除過散文觀的建立,散文文體是最重要的,沒有文體,哪里談得上風格?
曾令存 關于您散文語言的批評研究文章不少,您對語言應用也有自己的看法,并在有意識地嘗試。但我最感興趣的是有關您散文的“語感”問題。從創作心理學與藝術審美角度說,“語感”是在審美的層面上反映出來的一個藝術家對語言的選擇與追求,接收與釋放。您能集中談一下自己對下面意義上的“語感”的思想和實踐體會嗎:關于語言情緒(強弱)上的;關于語言節奏——語速,語言的推進速度上的;關于語言的情緒與節奏所傳遞出來的作家的生命意氣上的?
賈平凹 我一直認為,能準確表達情緒的,包括作者情緒和文中人物情緒,那就是好語言。而表達情緒,就是將那幾千個漢字如何搭配出節奏,產生出韻律。世上的萬物之所以有區別,在于結構的韻律不同,描寫的對象只有在韻律中活躍,表現出它的情趣和意味。好的繪畫,書法,建筑以及草木形狀,都是在說話著。語言與作者的生命直接有關,悲傷的人是笑不出來的,患氣管炎的人是說不了長句式,我反感那些故意地將句子弄得過長或過短,那是皮表地模仿而不知語言背后的東西。明白了這一點,然后才談得上語言的修飾。
曾令存 近二十年來關于您散文的研究幾乎與您的散文創作同步。但近一兩年來似乎陷于一種相對的“沉寂”狀態——這在關于您總體創作的研究中都存在這種情形。造成這種種暫時“沉寂”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在研究處于相對“成熟”(或者說是“飽和”)狀態之后,新的突破,需要有一段時間的反思與調整,建構新的研究理念和尋找新的研究視角。我想知道您對這個問題是怎么看的。
賈平凹 我同意你的看法。我不知道評論界的情況,但有一種情況可以談談:評論界和創作界一樣,時常有風潮問題,喜歡追逐新鮮的東西,面對新的作家和作品易有一種發現和推出的成就感。這當然無可非議,但長期關注一個作家,關注一個現象,深入研究其作品的人不多,因為這樣太冷寂,押寶的風險又大。另外,對作品同步研究也不一定就好,文學要靠時間來考驗的,我說過,一部好的作品如果五十年后還有人提及和閱讀才算好作品,否則當時說得天花亂墜也是白搭。
曾令存 您說的情況讓我想起西方一個文學史家的觀點,大概也是這個意思。文學史對作家作品是“淘汰”,“減法”,一個作家一部作品若一百年后還有人讀,那將永遠流傳。這二十年來人們評論最多的莫過于是您的散文創作與中國傳統文學與文化的關系。依我的理解這里面應該包含兩個層面:一個是顯在的,主要指這種“傳統”對你散文風格亦即審美追求的影響,一個是隱蔽的,主要指您受“傳統”熏陶的精神氣質在創作中的泄露,以及這種精神氣質是怎樣制動著您散文審美品格的建構。前一層面的研究我感覺已經相對“飽和”了。但后一層面的研究卻很少涉足,也有一定的難度,同時還有一個重要問題是:這種情形是否存在?主要在哪些方面影響著您?
賈平凹 這是個很大的也很重要的問題,我難于幾句話說清楚,它牽涉的面廣,比如,有沒有這種精神氣質,有多少,它生存的環境,性格,愛好等等。自己談自己,這方面怎么說呢?我知道有一個評論家,他新寫了一本研究我這方面的專著,基本上已脫稿了,他讓我看了一部分書稿,他寫得蠻有意思。
曾令存 我想把這個問題清理一下對于您的研究的進一步展開是很有意義的。讀您的作品能感覺到您的“氣”很旺。我這講的“氣”是指生命的元氣與血氣,而不是指那種情緒意義上的。借用您對廢名和沈從文作品感受的兩個詞,我覺得這種“氣”在您作品中有時候是通過“內斂”的形式表現出來的,如在被人們稱許的《月跡》(作品集)等那些早期散文中。有時候或者說更多的時候卻是“向外噴”的,而這種“向外噴”又有兩種情形,一是自然率真的,最有代表性的是“風情散文”,從早期的《走三邊》《關中論》《秦腔》《浮躁》(小說)到后來的《高老莊》(小說)及去年的《西路上》,另一種情形是生命意志受壓逼的時候“噴”出來的,像《廢都》(小說)及在此前后寫的《四十歲說》等“我要說的話”。無論是“內斂”還是“向外噴”,都直接影響到您創作的審美風格。但關于這方面的研究很弱,而我覺得這又是一個很有意義的問題。您能簡單談談嗎?
賈平凹 氣與生命有關,與時代有關。我喜歡收藏,尤其是漢唐的陶器和石雕,那些東西一般都氣勢飽滿,而那些東西又都是民間普通工匠的作品,它是時代使然。但是,再窮的地方也有富人;再富的地方也有窮人,生命的強弱散發的氣又是不一樣的。這一點似乎更重要。創作高于現實,個人的文學稟賦高于歷史。好的作品并非只指給外顯的社會歷史,而在創造心靈和精神史,使具體事物產生詩性。我們不是很看不起那些就事論事的東西嗎,說是寫了現實而缺乏現實主義精神嗎?
曾令存 看來您對這個問題的思考比較深入。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因為創作是一種精神活動,是一個人生命的外泄與物化。這不是一個一下子能談得清楚的問題。我們還是就此打住吧。在關于您的散文研究書稿中我談到自己對您《廢都》前后幾年創作的散文與史鐵生的散文的感受:“如果說史鐵生的終極關懷意識與賈平凹的相比有什么不同的話,那就是在史鐵生那里,多著一份視死如生的澄明與寧靜。”但上個月底我在廣州跟陳劍暉聊起這個話題的時候,他并不同意我的看法。從整體上看,他認為史鐵生受西方基督教的“罪感文化”的影響更大些,而您主要還是受東方(特別是中國)傳統“樂感文化”的影響。他對這個問題的看法給了我不少的啟發。您覺得是這樣嗎?
賈平凹 我覺得陳劍暉的話更貼合些。我對西方接觸不多,關于佛、道方面雖研究不深但喜歡和親近。佛道是心的科學,力量來自于知識、寧靜和內在的自由,完成個人轉化和事物究竟本性的認識。
曾令存 陳劍暉還談到您散文創作的“詩性”的問題。——“詩性”是他目前散文研究中正在思考的一個比較復雜的理論問題。——他認為“詩性”在您散文中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作為一種精神氣質意義上的,這一“詩性”“內斂”在您生命血氣里然后滲透在創作中,二是作為一種藝術風格意義上的,這一“詩性”外在彌漫于您散文作品中,使您的散文因此獲得一種詩意的境界與氛圍。您能結合自己的精神氣質與創作追求談談您對陳劍暉所說的“詩性”的理解嗎?
賈平凹 我記得泰戈爾說過這樣的話:我相信有籠罩并滲透大地的理想,一個天堂的理想,它不是幻想的結果,而是萬物寓于其中并在其中運動的終極真實。人在藝術中表現的是他的自我而不是他的客體,藝術家的使命就是在多樣的、流動的萬物中表現那獨一無二者,即神。我是欣賞這些話的。作品能否升騰,在于文字中彌漫的或文字后的一種精神傳達,能喚起閱讀者的心靈顫動。魯迅沒有寫過詩,司馬遷沒有寫過詩,《紅樓夢》和《西廂記》是小說和戲劇,但他們是詩人和詩。如果作品中沒有形而上的東西,沒有維度,沒有感應天地自然的才情,即便你寫的是詩,文字有所謂的詩意,那也不是詩人。這些東西我不能準確說出,只是這么感覺的。
曾令存 散文是“赤裸裸”的一種文體。范培松的《中國散文批評史》在談到郁達夫的散文批評時曾這樣說:“郁達夫在散文批評時,常常撇開文本,目光始終注意散文家的精神個性,論人兼論文,既是從散文家的精神個性出發論文,又從論文再回復到散文家的精神個性批評上,自始自終,把它的批評粘著在散文家的精神個性的探密上。”我感覺當代散文批評在這方面所做的努力很有限度。當代散文的批評研究大都缺乏創造性,對散文創作的發展幫助不大。您希望批評家對你的散文作這樣的研究,然后再去研究您的小說乃至整體的創作嗎?
賈平凹 如果能那樣,當然是好。
曾令存 在這個問題上我很欣賞費秉勛先生1992年寫的《生命的審美化》那篇文章。在我的感覺里這是最早呼吁在您的研究中要“論文兼論人”,注意對您精神個性的研究的一篇文章。可惜后來除看到周政保的《憂柔的月光》外已很少再有這方面的文章出來。您能談談對這個問題的想法嗎?
賈平凹 好的評論應該對所評論的作家有寫作上的啟示和指導。評論和創作一樣,都需要才情,在評論他人作品的過程中建造自己的精神個性。若不著實際的捧和殺,或就事論事一番,于被評論者無用,對自己也是浪費。
曾令存 您的散文具有很強的文化關懷意識。許子東在一篇文章中說您“贊鄉村卻也不是真正農夫立場”;您的文化“尋根”,“主要不是尋給農人看的。其讀者背景,應是處在浮躁動亂中的都市人”。您同意他的這種說法嗎?
賈平凹 我沒有見到過他的文章,但他的說法我是認同的。
曾令存 “整合”起來,您散文理論其實是很系統的,盡管對此作研究的人不多。因為您同時是一個一直在創作散文并取得了相當成就的散文家,所以您的散文理論跟那些純粹從事散文研究者的理論又有一些不同,比如更加鮮活,富于悟性,具有針對性等。可以不夸張地說,這將是20世紀中國散文理論建設的一筆財富。經過這二十年來的實踐摸索,您的散文創作已到了一種境界,并已在一定程度上改造著當代散文創作的局面,因此這二十年來雖然對您散文的研究不如對您小說的研究熱鬧成氣候,但我認為若從文學史角度論,您的散文比小說將更具有研究的意義。我這么說不會貶損您小說創作的意義吧?
賈平凹 我是不敢承受這些贊譽的,我的散文寫作只是盡著心性來,不停地折騰著罷了,散文理論只是零碎的一些感悟罷了。要說心大,我心是大的。可才力有限,創作中常常困惑,一陣很得意,一陣很沮喪,有時信心十足,有時對什么事都敬畏恐懼,活得其實很累,寫作得很苦。至于對小說和散文如何評價,我無權去左右也左右不了,我只是去寫我的。能寫到什么地步那是有定數的,我的意義僅在努力的過程。
東方文化廣州60~68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賈平凹/曾令存20032003JIAPINGAO/ZENGLINGCUN 作者:東方文化廣州60~68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賈平凹/曾令存20032003
網載 2013-09-10 21:5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