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大詩人白居易曾寫過這樣的一首七言絕句來向老子提出疑問:“言者不如知者默,此語吾聞于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緣何自著五千文?”北宋理學家程頻也曾指出:老子書,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尤如冰炭不相容一樣。近代大思想家王夫之也在《老子衍》中提到了老子學說中許多邏輯上的矛盾之處。在當代老子研究中,更多的學者也都紛紛指責老子“有”、“無”不分,“物”、“理”不明,精神與物質混為一談,本體與認識辯別不清,認為老子在根本問題上是自相矛盾的。對此,筆者認為上述觀點的形成,是對老子的“道”缺乏深刻認識的結果,是“二元論”在中國哲學上的反映,是形式邏輯體系對辯證思維的干擾,是強調斗爭的西方文化對我國理論界的影響。在東風西漸的今天,很有必要對這個問題重新認識一番。
我們常說的“矛盾”,一般來說包含兩層含義:一是指事物內部的矛盾性(即兩重性),二是說邏輯推理中的自相矛盾。哲學上一般都承認事物內部的這種自相矛盾性,而科學論證則要盡量避免邏輯上的自相矛盾。但哲學的完備性要求與科學的確實性要求似乎也是一對不能兩全的矛盾(胡皓、樓慧心“科學與哲學的反向選擇——從確實性與完備性不相容談起”載《哲學研究》1991.7)。因此,承認事物的自相矛盾性,尤其是承認象“道”這樣最基本、最原始的哲學概念的兩重性(對此,儒家先師孔子也有所認識。《論語·里仁》中就有“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之句),就極易在表面上給人以犯有邏輯錯誤的印象。這是矛盾的兩層含義在終極問題上的自然合拢。
其實,“自矛盾性”是一切現實的共同特征。毛澤東同志曾經指出:“世界上一切事物無不具有兩重性(即對立統一規律)”。所謂“兩重性”,就是集對立雙方于一身,其本質似乎與邏輯矛盾相一致。不過,某種東西“原始性”(包括在時間、空間及概念等各種意義下的原始性)越強,其“兩重性”的特點就表現得越明顯,“兩重性”的種類也就越多。老子的“道”,因為是一切事物的最后抽象,是最原始的東西,故它的“兩重性”就表現得最強烈,種類也最繁多。
老子曾極力贊美過的“水”,就是一個“兩重性”很強的事物。事實上,因為“水”在常溫下屬于液體,沒有固定的形狀、顏色和氣味,可以適應許多的變化,可圓、可方、可細、可粗、可短、可長、可柔、可剛、可軟、可硬、可黑、可白、可香、可臭、可弱、可強,也就是說,它是圓與方、細與粗、短與長、柔與剛、軟與硬、黑與白、香與臭、弱與強的對立統一。這就表現出諸多種類的“兩重性”來。而且,我國五行理論中“天一生水”的觀點和現代科學考證的地球形成以后首先在地面上充滿了水的結論不謀而合,都指出了“水”在物質世界中的“原始性”地位,故老子稱水接近于道(《老子》八章:“水……,故幾于道”。以下所引《老子》,只注章次)。而后依次生成的火、木、金、土,則因規定性越來越多,兩重性越來越少,所以,離“道”也就越來越遠了。
數學中的“點”,似乎也離“道”不遠。“點”雖然是人們頭腦中的一個抽象概念,但現實空間中的任何一個位置卻都可看作是一個“點”。因此,它就具有既抽象又具體、既實在又虛無、既有限又無限等等的“兩重性”。公元二世紀晚期的希臘哲學家塞克斯都·恩披里,就曾分析過數學中“點”概念的辯證法。他認為“點”是不可量的,所以在空間之外,但同時又是“與空間有關的——因而是內部辯證的東西”(黑格爾語,轉引自《辯證邏輯》59頁)。“點”的這種“兩重性”也是由它的“原始性”所決定的。事實上,“點”在幾何學中正是一個只能粗糙描述卻不能嚴格定義的“原始概念”。而“線”則比“點”多了一條“在兩個相反方向上無限延伸”的規定,故“線”要比“點”離“道”遠一些。同理,“面”較之“線”、“體”較之“面”,又增加了更多的規定,其“兩重性”就越來越少,同樣離“道”也就越來越遠了。
現實中的顏色有消色和彩色兩大類。因為消色是全體彩色的混和,它包容了對立的各種彩色,故消色要比彩色原始,即接近于“道”;但在消色中,灰色又是黑白二色的混和,它比黑白二色隨意得多,因此,灰色比黑白二色更近于“道”;但灰的顏色畢竟還是一種“有”,一種規定,它與無色比較起來,仍是一種較大的束縛,所以,無色比灰色又接近于“道”。從這一例子可以看出,老子常常把“道”的本體意義稱作“無”的道理。這其中的一個重要含義,就是“無規定性”。這種特性越強的事物,就越自由,越隨意,那么,它包容的范圍就越大,“兩重性”就越多,離“道”也就越近。這與邏輯上“內涵越多,外延就越小;內涵越少,外延就越大”的規定完全一致。只不過,邏輯上沒有涉及到無限狀態。但近代數學中“負無窮大等于正無窮大”的觀點以及射影幾何中直線模型是一個封閉圓的規定與老子“物極必反”的思想不謀而合。據此,我們完全可以稱“道”是內涵無限多而外延無限小、同時又內涵無限少而外延無限大的東西,正因為此,故老子說“道”“可名于大”、“可名于小”(三十四章),又說“道可道,非常道”(一章),內涵無限,怎能道得明?怎能說得清?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可大可小的“道”顯然與只能大不能小的“上帝”是不可以混為一談的。
從“水→火→木→金→土”、“點→線→面→體”及“無色→灰色→消色→彩色”的傳遞過程我們可以看出,越具有原始性,就越具有隨意性、無規定性、模糊性、混和性、包容性、自矛盾性和兩重性,也就越接近于“道”。類似的排列在《老子》中也出現過多次,如:“道→一→二→三→萬物”(四十二章)、“道→德→仁→義→禮”(三十八章)等等,而“自然→道→天→地→人”(二十五章)的排列,則指出了“道”有著集極大和極小、極始和極終、極重和極輕于一身的兩重性。我們日常生活中常常用到的時間、空間、能量、力量、集合、個體以及大、小、多、少等基本概念,也都是比較接近于“道”的東西。
老子常常把他的“道”稱之為“一”,并說:“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萬物得一以生”(三十九章)。孔子也說:“吾道一以貫之”(《論語·里仁》)。歷史上,古今中外幾乎每一個哲學家、思想家都要把他們的理論最終抽象到“一”,甚至象笛卡爾這樣典型的“二元論”者,在其二元之上仍然要有個“一”——上帝。但是,對于“一”的稱謂和內容,卻見仁見智,說法不一:赫拉克利特稱作“邏各斯”,孔子則稱為“仁”,康德認為是“自在之物”,黑格爾則認為是“絕對精神”,佛家叫作“佛”,禪宗則稱作“禪”,穆斯林認為是“安拉”,基督徒則以為是“上帝”,唯物論者稱之為“物質”,唯心論者稱之為“精神”,……,等等等等,真是舉不勝舉。但是,以上諸多的“一”,不僅名稱不同,其實質也都大不一樣。有的側重于唯物,有的偏向于唯心,有的是指世界觀,有的是指方法論,有的屬于本體論,有的則是認識論,有的只能大而不能小,有的堅持實而反對虛,有的強調絕對,有的主張相對,有的追求轟動,有的只求平淡,……,凡此種種,作為世界上最本質的“一”,顯然都有所欠缺。
老子的“道”則與眾不同,它作為“天地之始”、“萬物之母”、“眾妙之門”(一章),不存在什么偏向,它有著無限多的兩重性,因此,它既囊括了所有的“對立”,又集中了全部的“統一”,還包容了一切的“規律”。所以,“道”既是精神的,又是物質的;既是世界觀,又是方法論;既是世界的本體,又是自然的規律;它既是抽象的,又是具體的;既是虛無的,又是實在的;既包含了萬物,又存在于萬物之中;它集有無、大小、善惡、真假、美丑、黑白于一身;它具有陰陽相交性、剛柔相濟性、動靜相間性、有限無限混和性、變與不變同一性、宇觀微觀合一性;……只要我們把現實存在的或隨意想象的任意一對矛盾加在“道”的觀念之中,都會得到和諧的統一。這才是老子“道”的最本質的特征之一。因此說,老子的“一”較之其它的“一”,要更原始,更博大,更深刻,更全面,更宏偉。
老子的學說、個人經歷及其在歷史上的地位,和他的“道”一樣,也都有著原始、廣博、精微、混和、兩重、自由的特性。老子以前的圣賢,其思想的廣度和深度都無法和他相比;老子以后的哲人們,也不過都是在老子“道”的框框內,轉來轉去,做著小范圍的發揮。老子就象一個歷史的總設計師,他規劃出了世界的大致藍圖,而把具體的工作留給了后人。從老子的學說中,政治家學到了治國之道,哲學家找到了辯證法,科學家發現了推理,文學家獲得了想象,軍事家學到了戰略戰術,美學家吸取了藝術,養生家看到了行氣,神學家看到了宗教,詭辯家找到了辯術,陰謀家學到了權術,……“德”的思想發展為儒家的“仁”;“慈”與“儉”引出了墨家的“兼愛”和“節用”;“不仁”導致了法家的嚴酷;“哀兵必勝”和“以奇用兵”引出了孫子兵法。韓非學了《老子》,就成為法家的集大成者,直接指導秦始皇統一全國的大業,王弼學了《老子》,在“易學”上就能一掃象數,成為一代宗師;王安石學了《老子》,在政治上就能實行變法,被列寧稱之為“中國十一世紀的改革家”;即使象孟軻、董仲舒、朱熹這樣的大儒,無一不曾受到老學的影響;印度的佛教也只有在吸收了大量的老子學說后,才在中國站住了腳跟,我國地地道道的國教——道教,則尊老子為教祖。中國歷史上不管是哪一家哪一派(包括唯心和唯物),都要不同程度地在老學中吸取營養,來擴充和發展自己的理論。在近代,老子學說傳到海外以后,同樣受到了西方大師們的重視。據說,辯證法大師黑格爾就鉆研過《老子》;英國哲學家、數學家羅素在見到《老子》后,則大為驚異,由衷地佩服兩千多年前的中國,竟然會產生如此深奧的哲理;現代西方一位頗有影響的哲學家海德格爾的后期理論,更是大量地吸取了老子的學說。當代西方社會由于科學主義的盛行給人類帶來的無數災難,促使他們也把眼光轉向中國,在《老子》、《易經》等東方經典中尋找出路。當代西方學者卡普拉就著有一本名叫《物理學之道》的書,來論述當代物理學與“道”的關系。“在西方,《道德經》遠比孔子或任何儒家的作品都更流行,事實上,該書至少出版過40多種不同的英文版本,除了《圣經》之外,恐怕再沒有任何其它書籍有過如此多的版本。”(邁克爾·H·哈特(美)《中外100名人排行榜》P300)相對論、系統論、控制論、量子學、模糊學、混沌學、協同學新學科的建立,說明老子以整體、和諧、模糊為特征的東方思維,正在逐步取代以破碎、對立、清晰為特征的西方思維。受此影響,在當今世界上,不管是從人與人的關系,還是從人與自然的關系來說,整個社會都在趨向和諧,趨向統一。
幾千年來,老子的“道”雖然不能被大多數人所真正理解,卻象傳說中的龍一樣,忽隱忽現,常使有緣者識之,又象一股涓涓細流,長久不息,使每個中國人受惠(我們常說的“道理”、“道德”、“知道”、“之道”以及鄰國的“茶道”、“棋道”、“柔道”、“劍道”等等均來自于老子的“道”)。單純地用機械的、僵化的、片面的、邏輯的、形而上學的、西方式的、科學主義的眼光去看待老子具有豐富辯證法內容的“道”,總是要產生較大的偏差的。
(作者單位:山西榆次市教師進修學校) (責任編輯:王光照)
學術界合肥26-28,9B5中國哲學史田茂19951995 作者:學術界合肥26-28,9B5中國哲學史田茂19951995
網載 2013-09-10 21:5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