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仁明:中國人的生命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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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 “中國學問要全部離開現在的大學體系,把大學體系還給西方,中國學問全部要另立門戶!”2014年9月19日,臺灣學者薛仁明先生受弘道書院之邀,做客騰訊思享會,講述“中國人的生命氣象”。薛仁明認為,現代公知充滿了傳統讀書人的酸腐之氣,乖戾之氣太多,自傷自憐太過,缺乏大的生命氣象。以下為演講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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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學問要在西學體系框架之外討論


我今年4月在北大做了一場講座,主張所有的中國學問,不管是儒釋道三家、經史子集,還是中國書法、中國美術、中國建筑,包括中國戲曲、中國音樂,全部要離開現在的大學體系。把大學體系還給西方學問或者還給現代學問,中國的學問全部要另立門戶!因為在這樣一套體系之下,中國學問只會做得扭曲、異化。在這邊做中國學問的人,只會非常痛苦、非常糾結,講得難聽一點的話,最后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什么是中國學問?中國學問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孔子的學生子路問孔子“聞之行諸?”,你聽到的道理就要去做。孔子的回答,有父兄在,你老爸老哥都在,怎么可以?沒多久,冉求問孔子“聞之行諸?”,孔子二話不說,說“聞之行之”,聽到趕快去做,不要猶豫。同樣一個問題,兩個完全顛倒的答案。為什么?因為要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兩個人完全不同,怎么可以回答同樣的話。所以我很在意今天談的中國學問在本質上,不能被西方人的框框架架給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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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不是哲學家

 

牟宗三先生費盡一生心力說孔子是了不起的大哲學家,但老實說,孔子是一個三流哲學家,或者連三流都算不上,為什么?因為孔子既沒有條理,又沒有清晰的邏輯論證,子路這么問你這么回答,冉求這么問你這么回答,哪有清楚的東西?怎么經得起客觀的分析?但我要說,孔子的了不起,就在于他不是一個哲學家。如果你說他是一個很好的哲學家,你不是恭維他,而是侮辱他。因為中國學問不需要客觀分析,需要的是實際印證。你知道就知道,你是過來人看得清清楚楚。沒有這個經驗、沒有這個體會,費勁腦筋把它客觀化、結構化,講得清清楚楚,跟你有什么相干?

 

說孔子的氣象,最好的例子是他談管仲,如果從客觀來分析,孔子在《論語》里談管仲,完全是顛倒錯亂。他先批評管仲氣量小、不知禮,可后來連續有兩次,一次子路、一次子貢,挑明質疑孔子:管仲這種人,他的主子在政治斗爭中失敗了,結果管仲不僅沒有為他的主子以身相殉,還投靠敵營,敵營還任命他為宰相(敵營是后來的齊桓公),這件事很明顯是沒有節操的。可孔子兩次都講得很清楚:管仲了不起,尤其是孔子第二次回答子貢時,措詞很強烈,“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孔子這樣評價管仲,是因為他站到了那樣的高度,孔子很清楚,一個人為了一個主子有沒有所謂的節操,其實是小事。后來管仲“尊王攘夷”,尤其是將北邊的游牧民族跟南邊楚國的入侵成功擋住,這個擋住的重點不在于維護了齊國,重點是在于把整個中原地區、漢文明里的中國文化給保護住了。所以孔子的重點在于,如果沒有管仲,文明要倒退了,相較于這么重大的事情,一個主子是不足掛齒的。你作為一個儒者,怎么能因小失大?

 

孔子門生的生命氣象

 

大家知道,《論語》里除了孔子之外,最有份量的一個人是顏回。如果用現在文史哲的概念分析顏回,完全不知道把他擺在哪里,甚至用現實世界的角度來講,也完全沒有他的位置。他有思想?他有哲學?他什么都沒有。可顏回兩千多年來在中國人的生命世界里始終有那么重的份量,為什么?因為顏回展現了一種生命氣象。那個生命氣象是什么?不管外在世界怎么樣,他生命始終有一個不動如山的東西,始終有一個安安穩穩的東西,始終有一個接近透明的狀態,這是非常了不起的。當我們看到這樣一個生命狀態時,會感覺到有一種天清氣明的感覺,這就叫生命氣象。

 

同樣的道理,我們讀《論語》看到子路,子路根本就是一個粗人,一介莽夫,哪有哲學?哪有思想?但是,如果把子路抽掉,整本《論語》就會黯然失色的。這么有俠情、爽快的一個人,如果有這樣一個朋友肯定很好。我不僅想跟他做朋友,還想收他為學生。下次我講座時,就沒人敢再批評我了,只要講一句不客氣的話,子路都會制止。(呵呵!)看子路跟孔子兩個人的對話,好暢快,這跟文史哲沒有一點關系,完全是一個氣象。

 

但是,如果讓我選,我第一個中意的學生其實不是子路,也不是顏回,而是子貢。因為有了子貢,哪里需要這么辛苦地賺錢養家,早就衣食無憂了,將來我死了,還有一個人幫我廬墓三年,再加三年,一共六年。到時候我百分之百含笑九泉,有這樣的學生,多開心!這跟文史哲一點關系都沒有,但會覺得活得多暢快、活得有生命的質感,這是生命的氣象。

 

司馬遷的生命氣象

 

在《史記》里,名聲很大但名聲很壞的一個人是劉邦,但不幸的是,我很喜歡劉邦。上個學期我給學生講《史記》時說,經過薛老師一個學期的“洗腦”,如果連劉邦這種人都會喜歡、都會看得上眼,那這個世界你大概就沒有看不上眼的人了。什么叫修養?是你容得下世界上的所有人。司馬遷的《史記》最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他的氣象跟孔子相通,在司馬遷眼里,在他的筆下,所有人賢愚不肖,不管成功與失敗,都是閃閃發光的。一個人有怎樣的心胸氣度,才會看到的人一個個都是閃閃發光?那這個人是有大氣象的人,可以超越一般人的是非善惡。

 

說白了,就是孔子很喜歡講的一句話,“愛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我喜歡一個人,可我很清楚地知道他的缺點和缺陷。相反,我討厭一個人,甚至不屑他,即便如此,還是很清楚地知道他這個人有了不起的地方,有可敬或者最少有他的好處。一個人如果這樣看世間的人,那這個人的氣象有多大?孔子就有這樣的氣象,《論語》里談的人是各式各樣的,有些人忠奸也很難判斷,但他都還是和他們來往。

 

三人行必有我師焉

 

可中國的儒者從孔子之后,從司馬遷之后,要看到這么大的氣象,就開始變得有一點困難。我特別要強調,不是沒有,其實一直都有,只不過后來這種真正的大儒在歷史上所扮演的角色越來越不是主流,這些人會被邊緣化,可這些人是非常有氣象的。

 

現在大陸大部分知識分子有一個陳腔濫調,說民國以后中國再沒有出現大師,聽來好可憐、好悲涼。我想問,沒有大師干你什么事?有兩個可能,要么有種你自己變為大師,這是第一;第二,沒有大師有那么要緊嗎?而且話說回來,你所說的五四時代的那些人真的就是大師嗎?未必吧!孔子在《論語》里有一句最好的話“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我們三個人坐在一起,看到你動人的地方、了不起的地方,當場眼睛亮起來,心生佩服,然后受你的影響啟發跟你學習。如果啟發很大,生命的力道很強,你就是我生命中的大師。比如你回家跟你老婆相處,你老婆對你啟發很大,你老婆就是你的大師。孔子所講的就是這么簡單的道理。結果大家每天追問有沒有大師,這到底與你有何相干?

我還要說,四九年之後,南懷瑾哪里不是大師?胡蘭成怎么不是大師?不要光看胡蘭成的男女關系,也別老扯那扯不清的漢奸問題,你去看看胡蘭成晚年談中國文化的東西,那穿透力之強,擊中要害之力道,嚇死人了,那不是大師是什么?其實,歷朝歷代一直都有這么多大氣象的人,只是這些人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就像我們這個時代不認為這些人是大師,會認為民國時期五四那些人是大師,我覺得蠻可笑的。

 

當然,中國現在學院里的知識分子也常常說某某學者是大師,但這些大師有哪一句話讓人的生命起了震動,哪一句話讓一個人的生命有一種通透感?好像也沒有。只能說,他們在學院里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因為現在擁有話語權的人在這里,就這么簡單。

 

乖戾之氣太多是因為氣象小

 

宋明以后,中國古人那種大氣象反而在民間保存起來了,所以你們會看到民間的戲曲。當然,我承認戲曲的東西不那么深刻,但必須講的是,戲曲將中國人的生命講得通透,不糾結,沒有那么多條條框框,你會覺得這樣活得蠻好、蠻滋潤,沒有宋明以后的儒者活得那么費力、辛苦、糾結。

 

整個大陸的知識界、讀書人,臺灣也一樣,只不過大陸比臺灣嚴重一點,如果講得更準確一點,公共知識分子的糾結、抑郁、乖戾之氣實在太不正常、太不健康了。很多人認為,這個世界這么丑陋,我這樣憤怒不是恰如其分嗎?世界這么丑陋,難道我每天要開開心心的嗎?我又不是變態。這是他們的邏輯。

 

但如果去民間看,他們卻普遍活得不錯。我想問,民間人吃的苦比你還少?你在研究室里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還要告訴我們說你好苦好苦?那些比你吃苦多多了的人,人家卻活得比你清爽。這真是一個根底的錯亂。我當然承認這個社會問題很多,你也吃了不少苦,但你吃了這些苦,也未必要把你的那張臉長成那個糾結憤怒的德性

 

王者之氣沒有傷痕

 

回到劉邦、張良、韓信、陳平、蕭何等所有開創大漢四百年江山的那群人身上。他們出生在戰國后期,成長在秦代。戰國后期是兵禍連年,動不動坑殺,且以幾十萬人起跳,戰爭之殘酷,很少有一個時代能超過那樣的時代。秦代是嚴刑峻法,無所不用其極,逼得很多人受不了,所以才會揭竿而起。你們這些知識分子、這些憤青所受的苦難,跟他們比,算什么?論時代,那個時代比現在這個時代糟糕,但劉邦這幫人什么時候有那樣一種臉?你看劉邦每天日子過得滋滋潤潤的,每天嬉皮笑臉,好酒喜色,除了喝酒之外,跟娘們鬧一鬧、玩一玩,每天說大話,開開心心。縣里有一個重要的客人要來,縣令宴客,底下所有官員要共襄盛舉,就是你們得付錢。當時的人事主任蕭何負責收錢,還吩咐了一件事,付一千塊錢以上的坐主桌,不到一千塊錢的到院子里。結果劉邦一走進去,啥錢都沒帶,就說他付了一萬塊,走到主桌坐下來,主桌的每個人他都調戲,玩一玩、鬧一鬧。秦朝的苛政,戰國末年的兵禍,在劉邦身上看到一點點傷痕了嗎?沒有。這是什么?這就是氣象。

 

從小到大,每個人都會經歷一些麻煩事和一些痛苦。有些人,在成長之后能看得清楚那些陰影和糾結,是因為小時候經歷了傷痛。但有的人小時候有更多的傷痛、更多的苦難,長大后卻看不到任何傷痕,為什么?因為這個人氣象大,容得下所有的污垢、所有的苦難、所有的傷痛,過了就過了,過眼云煙,講句難聽話,就是像放屁一樣過了就算了,難道每天你放多少屁要牢牢記住嗎?不需要,讓它過了。這是氣象。我們會發現,打天下的那一群人,共同的特征,是看不到哪一個人身上有傷痕,看不到哪一個人有苦難留下的遺跡。而恰恰是因為他們身上沒有傷痕,所以才打得了天下。

 

讀書人的“酸腐”之氣

 

今天你如果是公共知識分子,每天覺得受盡了委屈、受盡了苦難,我只能說,你繼續苦難吧、繼續委屈吧!憑良心講,比你苦難更多的人很多,可人們跳得過、翻得了。你跳不過,每天在那里說自己好可憐,自艾自怨、自憐還自傷,覺得自己受盡了委屈,這是中國很多讀書人的共同特征。在古代這叫什么?叫“酸”、“腐”,他們覺得天下無道,覺得自己這樣的大材都沒有用得上,被這個時代給遺棄了,很苦悶。這不是“酸”是什么?但說白了,這是你的氣量、心胸太小。

 

不必講得很遠大,在座結婚的男士、女士可能有種共同的心聲:每次看到人家婚姻幸福,都會有自然的不滿,為什么我這么不幸,為什么人家遇到那么好的老公,為什么我遇到這樣的人。有些老婆會覺得上天對她為什么這么不公平,遇到這樣的爛老公,然后覺得自己可憐、很不幸,受了很多委屈。這種人很多。但說白了,這樣的人是沒有氣象的,老覺得老天對妳太薄了。如果我是老天,看你每天叨念,說看到別人都好幸福,看到自己都好可憐,我都懶得理你。

 

中國大部分公知對儒家沒有好感,但是,他們現在的這種心情、個性與心理狀態,恰恰是繼承了中國某些時代之后、某些儒者的心理狀態。儒者當然不能一概而論,儒者也有身心健全的。但不容否認的,中國從某一個時代后,儒者的整體氣象的的確確有一個趨勢:氣象慢慢地縮,一點點變小。

 

王者師的氣象

 

今天我看了現場,有幾個相貌挺好的。所謂好不好不是漂不漂亮,而是生命里可親、舒服、可接近,有大氣象的人基本上都是屬于可親的人。如果你不可親,沒有大氣象,怎么有辦法服得了天下?天下人不服你,你怎么可能成為一個王者?今天你要成為一個王者,除了特別有能力、特別有手腕外,氣象要很大,坐在那邊人家看著就很爽,這是當王者非常重要的一個前提。但中國讀書人從孟子以后,對于王者有一種過度的傲慢和自大,這種過高的姿態里,少了一種根本的敬意。孟子一天到晚想要當王者師,他的王者師的姿態是一種教訓的姿態,孟子在書里常常有這樣的姿態。

 

后來受孟子影響最深的宋明理學家,比如程頤,一說話,常常就是教訓的口吻。為什么要這樣教訓?因為他們覺得他們身上是道,王者是政統,道高于政,我指導你、教訓你,只是剛剛好。旦你讀《論語》,孔子面對任何一個王者,從來沒有這樣的高姿態,從來沒有一次失去該有的分寸,在看孔子跟王者的所有對談中,你完全嗅不到任何一點點傲慢,他知道自己的分寸。所以歷史上最偉大的王者師,從來就不是孟子、程頤他們搞的王者師,那是他們所想象的,是儒者自我感覺良好、自我膨脹。

 

歷史上最好的王者師,一個叫張良,一個是諸葛亮。什么是王者師?當劉邦面對張良時,言必聽、計必從,劉邦是那樣一個輕慢的人,整天罵人、損人的人,尤其討厭儒者,儒者穿著儒服還沒關系,但千萬別戴著儒帽,否則會把你的儒冠拿下來撒尿。他是這樣一個隨便、無禮的人,但《史記》里,劉邦所有跟張良的往來對應,卻看不到任何一句不恭敬,他對張良,基本上就是對先生的態度。可重點是在后半段,反過來看,張良面對劉邦,有沒有用一個老師的姿態居高臨下教訓劉邦呢?沒有。他在跟劉邦講話,謹守分寸,他就是一個臣子,別人尊敬我們,我們自己就不能隨便,不能因為別人尊敬我們自己自大。所以你看到張良跟劉邦的關系非常健康,后來劉邦殺功臣,卻沒有懷疑過張良一次,為什么?因為張良分寸拿捏得好。

 

劉備跟諸葛亮也是一樣,你看劉備多么尊敬諸葛亮,可諸葛亮何曾有一次逾越做臣子的分寸?最后,還為了阿斗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為什么?這是你作為一個臣子的分寸。這才是王者師,王者有他們的特殊能力,有讓人家服氣的能力。今天儒者自己沒有那個能耐,不要把自己想象得那么偉大。你知道你的分寸,那你這個人才不會斤斤計較,才不會酸才不會腐。

 

后來許多儒者若相較于孔子,氣象差太多了。孟子因為他那種過度的托大,不屑談管仲、不屑談齊桓公,他說,不只他,連曾子的兒子也不屑談。人家問曾子兒子,你跟子路比怎么樣?他很嚴肅地說,子路是我老爸很尊敬的,我不能比。可后來又問他,管仲跟你比怎么樣?他就說,管仲有什么好說的?當年齊桓公重用他如此深、如此久,做出的功績,卻只有那么一點點。你看,這位曾某好大的口氣!我想說,就讓曾某當宰相看看,會有多大的成果。這就好比現在很多公共知識分子整天指點江山,且不說讓他們當部長,連當一個廳長多半都會當得鼻青臉腫,變成空口說白話、整天說大話。空口說白話、整天說大話是沒有氣象,因為不知道深淺,不知道人們厲害在哪里,整天只知道自己。

 

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

 

今天我們有志于傳統文化,尤其儒者要告誡自己,當年孔子在世時,曾嚴重地警告過他的學生子夏,“女(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是要做君子式的儒者,還是做小人式的儒者?要當君子,不要當小人。但我必須要不客氣地講,后面的時代有太多的儒者都是小人,氣量太小、氣象太小。今天整個中國文化在重建,這是好事,但我們希望君子儒能夠真正掌握話語權,君子儒能夠成為中國儒家的主流,這才是中國之幸,不然,即使儒家復興了,也不一定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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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載 2015-08-01 22:0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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