侏儒の心 趙志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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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聚會上,我見到一對戀人,女孩是一個侏儒,身高不到八十公分。男的卻超過了一米八。也許是反差太明顯,讓人覺得女孩更矮小,男孩更高大了。她就像是他的小女兒,他的洛麗塔。


這樣說出洛麗塔三個字的時候,舌尖遲遲沒有落到牙齒上,而是粘在了上顎處,有一種懸空的感覺。


他們是一對戀人,看來已經過了熱戀期,表現得很淡然。當然,這是依照常理推斷,我并不曉得他們在一起之后,熱烈的時候會有什么樣的表現。都說戀人相處時間久了之后,激情會退卻,親情會抬頭。估計那也是不一樣的親情吧。


吃飯的時候,男孩都沒有給女孩挾過菜,一次也沒有。女孩需要站在椅子上,然后彎腰俯身去桌上找吃的,讓人担心她會一不小心掉到盤子里。


如果這樣的話,她會不會變成一道菜?


事實上,從我剛開始看到她的時候,她就一直是站在椅子上的。我因為沒有想到她是個侏儒,以為她是坐著的,一度覺得這一對戀人在身高上還是蠻般配的。我甚至聯想到,有些男的特別喜歡找個子高過自己的女孩做朋友,沉浸在女孩手里拎著高跟鞋和自己并肩行走的感覺。那種體貼,那種遷就,也許更能激發男人某種變態的滿足感。


經人介紹,我才知道,他們是從河南來的,到北京不滿一個月。他們熱衷于寫詩,隨身帶著一沓詩稿。女孩還即席給我們朗誦了幾首。聲音有點尖細,像發育之前男童的聲音。我不知道他們是因為詩友關系才認識的,還是在認識之后才開始寫詩的。這種揣測有點冒昧,但在我實在是忍不住不這樣想。


當時心里甚至有一種渴望,希望有人能提出建議,讓他們說一說他們的故事。我一定會附議的。但是沒有人開口,大家都比平時要沉悶一些。平時我們這些人聚在一起,說話要比現在多得多,什么葷素的話,都能妙語連珠倒出來。這次大家好像生銹了,都不怎么愛說話。


好不容易熬到吃完飯(如釋重負),好不容易大家都意興闌珊(掩飾不住),也就到了各回各家的時候。那對戀人跟我們分手后,女孩走在男孩前面,腳步有點碎小蹣跚。男孩因為要亦步亦趨,步幅也要減小,一步一頓的,顯得有點吃力。然后他們終于不見了。


這個時候,我才得知他們都是85年出生的。


他們離開后,我們才開始有點抑制不住地興奮起來,決定找一個咖啡館再坐一會。他們不可避免地成為了我們的話題。這有點殘忍,但至少我們沒有明顯的惡意。


譬如說到之前有沒有見過侏儒,或者類似身體畸形的人。大家搜腸刮肚,說了些個人的經歷。當我們說到男女之事的時候,調侃看似難以避免。但我們不是弗洛伊德分子,也不想就此展開討論。我們只是好奇,魚水交歡的時候,形體的差異會不會有所影響。身高差異這么大的情侶在一起,這超過了我們所有人有限的經驗。


唯一可能的是,拿胖瘦來對比。相撲運動員一樣的男性和嬌小的女性,或者肥嘟嘟的女性與干瘦的男性。我們習慣性地會說,一方寄生在另一方身上,吸干了對方的營養,所以胖的鼓起來,瘦的癟下去。即使產生了一種美學上的不對稱,但在倫理上卻是被承認的,相宜的。


此后他們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出現,也沒有人提起他們,好像他們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上個星期,龍總慶生,攢了個大局。幾十個人坐了四桌,有學生,有教授,有導演,有編劇,有小說家,有詩人,有畫家,有樂隊成員,有拍MV的,有做生意的,有政府官員。我找了個空位置坐下,旁邊位置有人,但不在,椅背上搭了件衣服,估計是去上衛生間了。


等她回來的時候,我才知道是那個侏儒女孩。只有她一個人在,我盡量不動聲色地搜尋她的男友,但我們這桌沒有,其他桌也沒有,可能他在趕來這里的路上。我暗下決定,等她男友一出現,我就把位置讓給他。雖然我現在就想坐到其他朋友身邊去,哪怕擠一擠也成。但這個時候,換位置的想法只能擱在心里。


她依然站在椅子上,在她的身前,杯子什么的好像被放大了幾倍。有時候她自己會轉動圓盤,整個手掌按在圓盤邊沿上,留下一個小小的掌印。這是不一樣的地方,我們想要轉圓盤的時候,或者用兩根手指夾住圓盤上下沿,或者是用幾根手指發力摁圓盤。我坐在她身旁,要是看到她眼睛望向某道菜,就幫她轉一下圓盤。她會低聲說謝謝。


我有點不自然,雖然盡量不體現出來,但還是露餡了。比如說,以前我是很少在飯桌上抽煙的,現在卻接二連三地抽,尤其是我自己不帶煙,要問鄰桌要煙抽。幾個熟悉的朋友心知肚明,隔了遠遠的敬我酒。那眼神就像開了閘門,把上次我們在見到他們之后的聊天內容都泄洪一樣放了出來。這樣一想,我的頭皮簡直都炸麻了。


抽了兩根之后,我準備要第三根煙抽。這個時候,一只小手托著一根煙,送到了我的面前。煙顯得長一點,也粗一些。你說它像柱子也可以,甚至說它像孫悟空的金箍棒也沒問題。一根煙突兀地呈現在眼皮子底下,原來煙是這樣子的。


我從她的手掌上取了煙,小心地不碰到她的手掌。這次輪到我說謝謝了。她也拿了一根煙,像小孩子玩吸管一樣含在嘴里。哦,好吧。我拿打火機給她點上煙。她動作嫻熟地抽了一口,徐徐吐出。


我說:“上次見你的時候,你好像沒有抽煙。”


她說:“是啊,剛學會的。你上次好像也不抽煙。”


我略微有些尷尬,連忙解釋:“上次有點不舒服,胸悶,就沒敢抽。”


她說:“那樣的話,二手煙也最好盡量不吸。”


我換了個話題,問她:“這次怎么就你一個人,你男朋友呢?”


問完我就后悔了。小時候聽收音機,信號不清楚的時候,就要小心地擰旋鈕,以便調整好頻道,將各種干擾去除。現在我就有這種感覺。


她說:“他啊,回老家去了。我猜想,他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吧。”


我不知道怎么接話。正好有個朋友端著酒杯往這邊走。我也不管他是要去向誰敬酒,趕緊把他截下來了。喝了杯酒,閑聊了一陣,我回到我的座位上,發現她果然正在等我。


她說:“聽說你是寫小說的啊。很多人都夸你小說不錯。”


我說:“哪里哪里。這是朋友們的抬愛過譽。在我看來,詩歌還是比小說要高級,詩人也更牛逼一點。講故事只要有興趣誰都可以試一下,詩歌卻不是認識漢字的就能寫。”我還記得第一次她站在椅子上朗讀詩歌的場景。


她說:“聽說蒲松齡為了寫《聊齋志異》,專門擺了個茶攤,供來往行人歇腳打尖,他則記下他們說的各種鬼狐故事。有些故事,好像專門是為了小說家準備的。譬如發生在我身上的故事,我一直覺得很像一個小說,但我自己寫不出那種味道。”


我擺出傾聽的架勢。從她的神情里,我嗅出了一點傳奇的味道。


她說:“埃梅有一篇小說,叫《侏儒》,你有印象嗎?”


我記得那個小說。馬戲團里的一個侏儒,有一天突然開始長個兒,長到跟常人一樣,又英俊,又漂亮,又瀟灑,又多情。可惜的是,在馬戲團里,他就是一個多余人,是一個廢物。結果,他就被從原來的生活中驅趕了出來。一個浪跡天涯的人。一個回不去的人。


當然啦,突然聽到一個侏儒開口說到“侏儒”,雖然她是一個詩人,還是有點震驚。果然,鄰桌的幾個人都微微緊張起來,他們顯然也敏感地捕捉到了什么,開始偷聽我們的談話。


我身邊的侏儒(這是她提醒了我們,本來我下意識里會將她看做一個女童,最多是鶴發童顏的天山童姥),像很多妙齡少女一樣,若有所思地將煙頭的灰燼小心地彈到煙灰缸里。她在調整思路,字斟句酌,有點一言難盡的感覺:“侏儒會長個兒,這不是小說才有的情節。現實中也有這樣的例子。路易十四的宮廷里,就有一個侏儒,他在五十多歲的時候,突然開始長個,長到了一米六幾。可是,這種激生現象,是以生命的周期縮短為代價的。我們的形體發育到一定階段,就會停止生長。因為在固定下來的模型里,被灌注的生命也是一個定數。如果形體突然增大,那么生命就會被稀釋,生命周期就會縮短。所以,侏儒長個的事例雖然很多,但卻很少被記載。因為有些侏儒的生長控制不住,長成了巨人,往往就在膨脹的同時就死去了。”


不知道別人怎么想,反正聽了她匪夷所思的解釋,我立刻想到了姚明和潘長江,他們手拉手,有趣的畫面。也許,這只是出于一個侏儒譫妄的念頭。就好像植物具有趨光性,每個個體都會向往自己的對立面。笨蛋渴望變成聰明人,東施時刻不忘效顰,怯懦的人在夢里殺人,乞丐總是和帝王做對比。


她是一個侏儒,身體出了障礙,在某一個階段停止了生長。或者說,大腦發出的生長指令沒有傳達到正確的載體。那么,到底是什么樣的載體接受了這段信息?這種紊亂會不會引發某種全新的癲狂呢?如果只是送達的時間延誤了,等到這段信息被接受到,是不是就會引發過度的生長?就好像手機很長一段時間接收不到短信,突然一下子收到幾十條短信,而且都是重復的信息那樣?


她繼續說下去:“信不信由你。我就親眼目睹了這樣的劇變。我的男友,他是我的老鄉。我們經人介紹,相識相愛。兩個侏儒,也算是門當戶對吧。就在我們婚禮之前的一個晚上,他突然發高燒,渾身打擺子。身上蓋多少床被子都沒有用。我聽到他的牙床對撞的聲音,那么密集,與凱魯亞克在打字機上自動寫作的頻率差不多。他就像杰克掉到了冰冷的海水里。我担心他會凍死,于是把他摟抱在我的懷里,我的胸部緊緊地貼著他的胸部,四肢交纏,耳鬢廝磨。我盡量增加我們肌體接觸的面積,希望能暖和他,讓他的血液循環,讓他的呼吸順暢。他的鼻息噴在我的臉上,像高壓鍋放出的蒸汽一樣。但是,更讓我吃驚的還在后面,我發現我的身體的比例在不斷縮小。這是一種錯覺,其實是他的身體在長個兒。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沖出了我的懷抱,像破土而出的樹苗一樣,鮮嫩青翠,惹人愛憐。我又是害怕,又是歡喜,在困倦中沉沉睡去,醒來的時候發現睡在了他的懷里。”


她頓住了,傾聽的人如釋重負,趕緊分散一下情緒,或者抽煙,或者喝酒,或者咀嚼殘羹冷炙,以便讓自己平靜下來。


在日本《怪談》里,有一個類似的小故事。一個背叛妻子的武士,有一次回老家,遇到了妻子的亡魂。他和死去的妻子睡在一起,半夜醒來發現自己抱在懷里的只是一束青絲。而這束青絲,開始滿屋子追著武士,要索取他的性命。


她好像有意等我們舒緩心境,見我們都恢復了神色,才繼續說下去:“他在早晨醒來,發現自己的形體發生了這么大的變化,一時難以接受。我像母親對待孩子一樣,溫柔地安撫他。當然,他現在就跟全新的嬰兒沒有區別。我告訴他,他還是他,并不是他的靈魂鉆錯了口袋,或者是別的什么怪物控制了他的身體。等他平靜下來之后,我們都對對方的身體感到好奇。我們在公雞的打鳴聲中做愛,他的身體比之前更有勁。我覺得通過做愛,他把他身體中多出來的東西傳遞給了我。我希望能夠中和一下。因為我担心他會猝死。哪怕減損我的生命,我希望能將壽命勻給他。我喜歡他,唯恐失去他。”


有個人的電話響了,是《北京愛情故事》的旋律。小雨滴啊,滴答滴答滴答滴答,落在湖面,打起了多少圈漣漪。但旋律很快就被掐掉了,一時之間我們好像都置身在千萬層黑暗的包圍中。剝開一層層石頭的皮,里面包裹著一顆水滴;剝開一層層水滴的皮,里面包裹著一顆星星;剝開一層層星星的皮,里面包裹著一點星光。我們將星光藏在手心里,舍不得松開,害怕一松開星光就飛逸了。但是我們又意識到,我們握著的是空無。星光早就不在了。這就好比薛定諤的貓一樣。這就好比薛定諤一樣。這就好比薛一樣。


現在她有了女人的風情。很小很小的小女人,像生活在花瓣中的花仙子一樣。她眼神迷離,黯然神傷,“我們在早晨醒過來,擁有了無與倫比全新的一天。我的父母敲我們的門,讓我們吃早餐。這個時候我們突然意識到了一種荒誕性,就好像卡夫卡潛意識里一直担心自己在家人眼里是一只甲蟲,我們面面相覷,我們雖然接受了彼此,但我們不知道怎么跟其他人說這件事。不是難以啟齒,而是根本不知道如何言說。最后我們決定,誰也不告訴,我們要悄悄地離開老家,離開認識我們的人,到另外一個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肯定是這樣了。他們來到北京,因為這里誰也不認識他們,因為這里有包容性,提供了無數的生活的可能性。只要他們愿意,他們完全可以生活在草場地,可以生活在宋莊,可以生活在流浪歌手與街頭藝術家中間。


我想到一個問題,忍不住問她:“按照你的敘述,你們大可以選擇一種不拋頭露面的生活。你們為什么要出現在一些藝術家的聚會中,是因為你們喜歡詩歌嗎?”


她思索了片刻,略帶譴責地反問我:“對于我男朋友身上多體現的這一切,難道不是藝術嗎?難道不是詩歌嗎?我們之所以偷偷地跑出來,之所以不敢面對熟悉的人,不是我們不愿意讓他們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而是沒有信心說服他們相信。如果還有人相信這樣的奇跡,除了藝術家和詩人,我們難道還能指望官員和教授嗎?而且,我之前就說過,我男朋友的生命已經無多,他衰老得厲害,在死亡的無底深淵中,他在加速墜落。我們與其蜷縮在黑暗的角落,不如大方地到我們喜歡的地方,和我們仰慕的人在一起。有一天早上,就好像他突然長個一樣,他不聲不響地離開了我。雖然我是一個又矮又小的侏儒,但他還是無法負担我的生活,因為他無法照顧我一生一世。他從心底里厭惡他的變化,因為如果不是這樣,他就能跟我一起,相親相愛。即使身高只有你們的三分之一,但從我們的視角看過去,我們的生活難道就應該和你們的生活有本質的區別嗎?”

*

那天晚上,有很多人都喝多了,我也是其中之一。因為喝多了,我的記憶有點斷片,而且做了很奇怪的夢。


我夢到兩只石狐貍,呆在一個荒廢的花園里。花園四面有很高的墻。每天晚上,月亮會爬到墻上,不聲不響地看著它們,把清輝灑在它們身上。天長日久,兩只石狐貍開始學會了交流。它們說的是石匠在雕刻過程中的喃喃自語。它們說的是草長鶯飛,月圓月缺;說的是風一程,雨一程;說的是云無心以出峟,百鳥無踏亂投林。它們說它們看到的一切,想到的一切。終于有一天,它們想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這個想法讓它們迫不及待。月亮告訴兩只小石獸:“你們還需要修煉五百年,才能活過來。可是如果你們現在就想活過來,也有一個方法。那就是你們其中的一個將機會讓給對方,但是留下來的那個就需要在此地再呆上一千年。”兩只石狐貍熱烈地討論起來,最后它們約定,先復活的那只,在一千年之后一定要回來,等待另外一只的復活。月亮提醒先復活的那只石狐貍,“一會之后你就能復活,可以跑,可以跳。你可以輕易跳上圍墻,落到圍墻外面,這樣你就自由了。你就可以去愛,去恨,去生,去死。但是你一定要記住。在跳出圍墻之前,你不能回頭看。一旦回頭了,你就會重新變回石狐貍,失去了體內的生命。”結果,復活的狐貍在跳上墻頭,就要獲得自由之前,想到了它的同伴,將要一個人孤零零地在荒廢的花園里待上一千年,忍不住回頭看自己的同伴。于是,它被瞬間石化,固定在了墻頭。


很多年過去了,一個媽媽帶著孩子經過,花園的墻已經殘缺不全了,能夠看到花園荒草深處的石狐貍,以及跳上墻頭回眸的石狐貍。孩子問媽媽:“兩只石狐貍為什么一個在墻上,一個在草叢里?”媽媽回答說:“因為它們渴望在一起。”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3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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