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有意義的小說——李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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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年寫就“當代三部曲”


提起李小山,對當代藝術稍有了解的人,都會想起那篇名為《當代中國畫之我見》的檄文。這篇誕生于1985年的文章,吹響了反傳統的號角,是85新潮的精神源頭之一。與此同時,它也奠定了李小山先鋒藝術批評家的地位。而至于畢業后留校當老師,教授自己熟悉的“藝術批評”,以及后來出任南藝美術館館長,則應該是順利成章的事。但是,即便在南京,也很少有人知道,李小山還是一位特立獨行、極富創造力的作家。


2013年11月出版的長篇小說《箴言》,已是李小山小說“當代三部曲”的第三部,這個三部曲的寫作用了差不多他10年時間,另外兩部是《作業》與《有光》。而早在上個世紀90年代,他的長達80萬字的長篇巨制《木馬史詩》也已經面世。


據《箴言》的責任編輯,江蘇文藝出版社資深編輯、作家黃孝陽介紹,江蘇文藝原來準備為配合此書的出版,舉辦一次名為“從王小波到李小山——文壇外高手”的作品討論會,但是被李小山婉拒。“他覺得沒有必要,書出來就行了。”


當代小說的另類


低調,是他的一貫作風。對于自己,他一向如此。


或許是正是因為過于低調,李小山的小說并不為大眾所知。但是在南京文學核心圈內,李小山跨界寫小說早就不是秘密。南京是當代小說的重鎮,蘇童、葉兆言、韓東、畢飛宇等職業寫家匯聚一城,而他們都是李小山的交往了多年的朋友。


因為審美趣味的差異,也因為李小山小說不妥協的“當代性”,雖然他在藝術批評領域的建樹廣為朋友們接受和贊譽,但是他的小說似乎并沒有得到朋友們的熱烈響應。“吳亮為《作業》寫過一篇評論。”詩人楊煉則認為《作業》是中國最值得推薦的小說,按畢飛宇的評價,李小山是中國當代文學極為重要的作家。


每當一部新小說出版,李小山都會送送朋友,如果朋友愿意說說,他也會側耳傾聽,但僅此而已,他對小說的市場經營和文壇影響毫不在意,就像黃孝陽說的那樣,出來就行了。


李小山的第一個長篇《木馬史詩》,寫于上個世紀90年代。“史詩”二字暴露了他的野心。全書截取“胡風事件”、“文革”、“改革開放初期”、“90年代”四個有象征意味的時間段,在這些時間段內,描述眾人的命運。李小山坦承,當時自己受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索爾仁尼琴等為代表的俄羅斯、前蘇聯作家的影響,雄心勃勃,希望能寫出一部大作品。“現在看模仿痕跡太重,文本雜蕪,算不上成功。”


雖然李小山認為這是一部失敗之作,但是這個龐然大物寫完后,它讓自己心里有了底,“它就像一只鐵舵,讓我以后的寫作有了方向感,無論遇到什么寫作的挫折都不至于內心慌張。”


而之后的“當代三部曲”,則讓李小山順利的找到了自我。《作業》相關信仰,《有光》關乎生存境遇,《箴言》則描述了真理和謊言。李小山說,“我的小說都假設了一個不存在的話語邏輯,然后煞有介事地去證明它的種種可能的成因。這樣的非經驗、非日常的寫法,很耗心血,也很過癮,是對智力、對想象力的考驗。”


在黃孝陽看來,三部小說作為一個整體,有著一脈相承的風格:人們生活在荒誕不經的秩序中,卻不以為荒誕,在他的小說中荒誕無處不在,構成生存的常態。


這也是李小山的小說與當下主流作品的最大區別。


“我不想,也不會回到寫實主義。”李小山不愿意做一個簡單的說故事的人。


不做說故事的人,李小山在當下是一個異數。


寫小說是因為害怕平庸


其實李小山那篇石破驚天的《當代中國畫之我見》是他在南藝上大四,也就是1984年的作品,之所以在第二年才問世,是因為這篇斷然宣布中國畫步入窮途末路的文章太過激烈太過決絕,讓最初接到投稿的雜志感到不安和恐懼。


李小山讀的是中國畫專業,這篇文章應該可以成為一個契機,他可以借此在繪畫和藝術理論上.同步發展。但這位在高中時就出版過連環畫的年輕人,卻對自己的繪畫前途判了死刑。他說:“一個人總有讓他害怕的事,死亡、疾病、失敗、噩夢等等,但是我最害怕的卻是平庸。”


李小山覺得即便自己的繪畫作品不算差,今后也能像今天很多人一樣賣得很好,但是它的品質不讓自己滿意。相比較而言,他對自己的文字能力更有信心,無論是藝術批評,還是文學寫作。


在上個世紀80年代,幾乎所有大學生都是文學青年,李小山也不例外。早在1986年,他就在《鐘山》雜志上發表了一個中篇小說。而他把文學當做主攻方向,則是90年代的事。


在閱讀了大量書籍,特別是梳理了藝術史和文學史之后,他判定,在當時只有創作,而不是理論,或者評論,才有可能真正有所建樹——包括與西方主流文化平等對話。基于這個判斷,他開始著手寫作《木馬史詩》。“從1992年寫到1996年,寫了整整5年。”那時候,李小山35歲。


“寫小說是我的秘密主業”


老師、藝術批評家、美術館館長、作家,李小山身兼多職。表面上看,老師是他的主業,館長是他的副業,藝術批評家次之,作家敬陪末座。但是在李小山心里有一個理想排序,“寫小說是我的秘密主業。”


魯本斯是歐洲十七世紀最偉大的畫家之一,他是一個外交官,工作之余,人們總是看到他在畫畫。他對此的解釋是,畫畫是他的主業,外交官只是業余做做而已。魯本斯說的話也是李小山想說的。當然,一身兼四職,對于他這個精力充沛,善于安排時間的人來說,每個角色都完成得很出色。


寫了近20年的小說,李小山對自己并不滿意,“只有接近了自己想要達到的標準,才會感到真的自信。”但是李小山所說的標準,不是目前國內當紅作家的水準,他的標準是他心目中那些難以企及的大師們。


“作家采訪”有一個有趣的傳統,就是始終會有一個類似的問題:如果有一天你去一個荒島,回不了家,你會帶那10本書?


李小山的答案是:一本書也不帶,每天與青山藍天為伍,到死為止,也很愜意。李小山開玩笑說,記得尼采好像說過,三十歲后再以讀書為主,就是白癡……

老師李小山:


現在的學生患上了“厭食癥”


自研究生畢業并留校后,李小山在南藝已經教了20多年書。他教藝術批評,本科生、研究生都教。他坦言與之前相比,現在越來越怕當老師。


“以前學生少,在課堂上交流很方便。”李小山說,現在他一到教室就被嚇住了,教室坐滿后,黑壓壓的大幾十號人。可能是李小山有名氣的緣故,也可能是他講課好,他的課總是受歡迎的。


“那么多人,怎么上?”李小山說他連學生名字的記不住,更不用說在課堂上交流了。當然下課后還是有一些好學的學生直接向他請教。但是目前的學習氛圍,遠不如上個世紀80、90年代。


“我讀書的那個時候,因為‘吃不飽’,就拼命想吃,‘大餅油條’都是好東西。”李小山說現在的學生與我們相比則得了“厭食癥”,校園的空氣里飄浮著一股很濃的厭學情緒。“就是山珍海味放在他們面前,他們都不感興趣。”主要的責任不在學生,而在學校,現在教育制度的行政化、衙門化狀況愈演愈烈,教師無心教,學生無心學,根子就在這上面。當然,教育是社會大系統中的小系統,說到底還是社會出了大問題。


作為一位老師,李小山很希望把自己掌握的知識和學習方法交給學生,但是交流不暢。


李小山教書的課程排得并不滿,他一年只需教一個月的課。“我的內心很糾結,又想多與學生在一起,又怕和他們在一起。”李小山無奈地說。


館長李小山


雖然南藝是百年名校,但南藝美術館則是一個新生兒,名不見經傳。好在稍許了解中國當代藝術史的人,即便是一個老外,李小山都不是一個可以輕易繞過去的人。“現在很多展覽和學術活動是靠我的社會人脈關系,甚至經費等等也是這樣,我特別反對一個美術館涂上館長的個人色彩,說明人治太明顯,制度建設滯后。我們開館一年多,最大的成就是一支年輕的團隊成長起來了,他們慢慢地能夠獨當一面了。以后主要工作還是制度建設,使各項工作可以順利延續。”


雖然南藝美術館只是一個高校美術館,但是短短一年多時間,李小山已經讓它名聲在外。德國藝術大師迪克斯、立體主義大師喬治·布拉克中國首展、倫敦2012——奧運海報原作展、平面幸福——荷蘭平面設計百年展,弗朗西斯·培根作品展等等很多高級別高規格的展覽紛紛登臺,李小山讓南藝美術館浸潤在了國際當代藝術的語境中。在這里,中國與世界是同步的。而這也符合李小山一貫的當下性、創造性的主張。同時,國內的許多重要當代藝術家和群體都在南藝美術館亮相,一時間,南藝美術館成了熱門話題。李小山認為,國內的美術館生態非常糟糕,大多數公立美術館像大賣場,靠出租場地斂財。如果美術館既吃國家財政,又賣場地,那么,財政廳開公司,教育廳做買賣不是也可以了嗎?另外,一些美術館只強調特色,故意不談標準,沒有標準的特色就是自欺欺人。李小山說,在中國當美術館館長很容易,因為標準太低,稍微花點力氣就成了,但又太難,因為沒有標準,好與壞沒法說。


藝術批評家李小山:

“中國畫更加窮途末路”


歲末的南京,只要你置身微信朋友圈,差不多每天就都能看到關于展覽的信息,一個展覽剛剛結束,另一個展覽接踵而至。這種現象不僅在南京,在全國都是這樣,藝術圈內有一種“藝術復蘇”的說法和預期。


“這是資本在起作用,藝術土壤沒有任何改觀,繪畫本身也沒有什么改觀。”與20多年前剛剛出道時一樣,作為藝術批評家的李小山始終直言不諱。在他看來,目前這種現象是社會發展的結果,社會發展了,資本充裕了,硬件改善了,展館增多,展覽也必然增多。“但是這種現象的背后有一只商業的無形之手。”李小山認為,資本不會真心關心藝術的好壞,它只在乎能不能盈利。而中國的藝術家們特別怕寂寞,怕孤獨,同時又特別想發財,于是想方設法的去引起資本的關注。“展覽是很多,但是觀眾呢?在不同的展覽中,你只看到許多老面孔,一些圈內人互相捧場,互相按摩,讓彼此舒服。這不過是一種虛假繁榮。”


28年前,李小山斷言中國畫已經窮途陌路;28年后的今天,他坦言,目前中國畫的情況更加糟糕。“28年前我寫那篇文章時,劉海粟、程十發、黃胄、李可染、李苦禪都還健在,現在有誰敢說比他們畫的好嗎?


對話李小山:沒思想,只好向后轉


因為剛出了一本新的長篇小說的緣故,和李小山的談論話題主要圍繞文學展開。至今為止,李小山已經出版了4部長篇小說,與他身邊那些功成名就的作家朋友相比,他得到的關注明顯要少得多。李小山對此并不抱怨,因為在他看來,他和那些人不在一種評價系統里。他更在乎的是,自己的作品是不是離心目中的大師們的水準更近了些,是不是寫出了純粹的獨特的小說。讓他不解,甚至感到失望的是,同樣是從1980年代走出來的人,同樣參與并經歷了對當時文學秩序的顛覆和反叛的人,竟然在新世紀不約而同的停止了往前走的腳步,不僅如此,還齊步向后轉。


“這不是文學趣味的問題,背后的根源是缺乏思想養料。”李小山說。


記者從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到90年代,中國文學還是很有生氣的,馬原、余華、格非等一大批作家,寫出了很多有想象力的作品。


李小山但是目前,或者說早在10多年前,中國的所謂一線作家,都一無例外地向后轉了,也就是回到了他們曾經反對過的寫實主義,開始樂此不彼地寫起故事來。可是,要知道在喬伊斯、卡夫卡出現以后,再回到19世紀的那種寫法是非常令人懷疑的。


記者怎么評價80年代的中國文學作品?


李小山今天來看,那個時期的作品并不完美,有的很粗糙,有的有明顯的模仿痕跡。但我還是認為那是個黃金時期,因為那時的作家們的態度使人尊敬。他們的作品體現出了對既有文學秩序的破壞性,顯示了文學本身的想象力和感染力,文學觀念和美學趣味的多樣性,這都是文學的發展所需要的。我經常引用艾略特的一句話:文學最大敵人就是既成的那個文學秩序。


記者向后轉的原因是什么?


李小山這不是一個美學趣味的問題,是當代文學思想養料缺乏的問題。中國作家,大多憑著才華和對生活的感悟寫作,他們中很多人充滿了靈動,甚至爆發力,但是,當需要他更進一步,攀登高峰的時候,就需要具備感受與思想之間平衡能力。所謂的思想,不是通常講的哲學思考,宇宙觀,人生觀什么的,更不是條條框框,而是從小說內部生發出的對生活、對人性、對一切存在的思考,它通過小說自身的敘事方式完整地體現出來,并達到與任何思想家的思考具有同等價值的高度。例如,托爾斯泰通過他的小說創造了托爾斯泰主義,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公認為他那個年代的精神領袖,而卡夫卡則是他的時代最深刻的代言人,至于魯迅,幾乎成了中國作家無法繞過的思想指標。


記者向后轉的一個原因被說成時,從對西方現代文學的模仿走出來,走自己的路。你怎么看?


李小山這種看似冠冕堂皇的說法,體現了辯詞的蒼白。那些作家選擇向后轉,并且如此理直氣壯,貌似為了強調所謂民族特色,強調國家身份,但在全球化的今天,這是一種自欺欺人托詞。明清小說,白話敘事,寫實主義,等等,這種養料和資源遠遠不夠,用它去對抗正在發生活生生的文學創作,是嚴重的錯位。打個比方,在航空母艦時代,我們花大力氣去建造木船,就算造的木船比鄭和時代還要精美漂亮,有意義嗎?昆德拉說得好,我們時代的小說被大量制造出來,不過是小說史之后的小說,一堆沒有生命的文字而已。許多作家理直氣壯地宣稱,他們要在自己的文化傳統中找到文學表達的特色。我覺得是廢話,假如我們生活在清朝,我們只懂得我們自身的一種文化傳統,那是另當別論的。而當下的作家,其他國家其他民族的傳統也是我們的傳統,一言蔽之,人類的一切文明成果都是我們共享的。我們一方面叫嚷現在是地球村,一方面又只關心自己家的事,對“村”里的情況置之不問,說得過去嗎?


記者怎么改變這種現狀,或者說前景如何?


李小山談不上什么前景。未來的優秀的文學作品,只會變成人類精神金字塔的塔尖的那部分。未來的傳播與受眾的關系我們無法預測,正如50年前,人們絕對想不到當下的傳播方式如此厲害。科學技術的力量太大了,它肯定會改變人們對自我存在方式的認識。以往的作家承担著向讀者傳播知識信息、思想信息、社會信息等等的職責,現在網絡已經全面、徹底底覆蓋了一切,文學的存在意義何在?作家的存在意義何在?我想,人們對于精神的追求不會消失,而精神的金字塔塔尖是人類全部尊嚴最顯著最直接的的標志。我得強調,文學創作永遠屬于個人行為,集體主義、國家工程,都抵不過個人——具有無限創作性的個人,視作品為信仰的個人,置尊嚴高于一切的個人——恰如整個宋朝,知道有一個蘇東坡,足以丈量那個時代的文學高度。


記者一個好的小說是什么樣的?


李小山我覺得,希望寫出好小說的人可能都有落水的危險,因為他們沒動筆前就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他們是按照“好”的標準去追隨而已。偉大的小說不是因為“好”,而是因為“意義。”有意思的例子是,梵高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畫得“好”,卡夫卡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寫得“好”。所以,他們制造了“意義”,而不是“好”。


記者你和朋友們會交流文學心得嗎?


李小山只與少量的人談一談。寫作是非常個體化的事情,當你和一個趣味不相投的人討論文學,簡直像受刑,很痛苦。


記者你怎么看作品與讀者的關系?


李小山讀者是水,作品是容器,有什么樣的容器就有什么樣的水。


記者你始終很理想化。


李小山其實我也很實際,就像我不以教學工作忙、美術館工作繁瑣等等為寫不出有意義的小說找借口,也不以寫作花費時間太多為不好教師做不好美術館的事找理由那樣,我希望所有的理想應該落實到具體事物中,如格瓦拉說的,面對現實,忠于理想。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3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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