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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時代 那是某書店的二樓。年方二十的他登上靠在書架上的西式梯子,尋找新書。莫泊桑、波德萊爾、斯特林堡、易卜生、蕭伯納、托爾斯泰…… 天色逐漸黑下來了,他卻還熱心地讀書脊上的字。那里陳列的,與其說是書籍,毋寧說是世紀本身。尼采、維爾倫、龔格爾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霍普特曼、福樓拜…… 他在薄暮中掙扎,數著他們的名字,可是書籍自然而然地淹沒在暮色中。他終于失去耐性,想從西式梯子下來。他頭上剛好懸著個禿燈泡,忽然亮了。他就立在梯子上,俯視在書籍之間移動的店員和顧客。他們顯得怪渺小的,而且非常寒磣。 人生還不如波德萊爾的一行詩。 他立在梯子上,朝著這些人望了片刻。 2 母親 瘋子們都清一色地穿著灰衣服。寬闊的屋子因而顯得越發憂郁。其中的一個對著風琴,熱衷于彈贊美歌。同時,另一個站在屋子的正中間,說是跳舞,更像是亂蹦著。 他和紅光滿面的醫生一起看著這樣的情景。十年前,他母親也跟他們毫無二致。毫無——說實在的,他從他們的氣味中嗅到了母親的氣味。 “那么,走吧?” 醫生走在他前面,沿著走廊進入另一個房間。房間的角落里有個裝滿酒精的玻璃瓶,里面泡著幾副腦髓。他在其中一副上發現了略微發白的東西,有些像是撒上了點蛋白。他同醫生站著談話,又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這是xx電燈公司的一個技師生前的腦髓。他一直認定自己是黑油油的大發電機。” 為了避開醫生的視線,他就朝玻璃窗外面望去。除了插著空玻璃碎片的磚墻以外,那里什么也沒有。不過磚墻上長的薄薄的青苔斑駁地泛著白色。 3 家 他住在郊外的一個二樓的房間里。由于地基松軟了,房子的二樓有些傾斜。 他的姑媽常常跟他在樓上吵架。他的養父養母有時出面調解。可是他最愛這位姑媽。姑媽終身未嫁,當他二十歲的時候,她已接近六十歲。 他在郊外的樓上屢屢思索:莫非相愛的人就得彼此折磨嗎?這當兒,他感到二樓歪斜得有點可怖。 4 東京 隅田川陰沉沉的。他從行駛中的小汽船窗口眺望向島的櫻樹。在他眼里,盛開的櫻花恍若一片敗絮般令人憂郁。可是他在那些櫻樹中——江戶時代以來向島的櫻樹中發現了他自己。 5 自我 他和他的前輩一起坐在某咖啡館的桌邊,不斷地吸著紙煙。他不大開口講話,卻熱心地聽著前輩的話。 “今天乘了半天汽車。” “有什么事情嗎?” 前輩手托著腮,漫不經心地回答說:“沒有什么事,只不過想坐坐罷了。” 這句話把他解放到不可知的世界——接近諸神的“自我”的世界。他覺得有些痛苦,同時也感到歡樂。 那個咖啡館很小。牧羊神的下面卻有一棵栽在赭色盆中的橡樹,肥厚的葉片耷拉著。 6 病 潮風不斷刮來,他攤開英語大辭典,指畫著找詞條。 Talaria:生了翼的青蛙,或作Sandal。 Tale:故事。 Talipot:印度東部產的椰子。樹干高達五十英尺到一百英尺,葉子可用于制傘、扇子、帽子等。七十年開花一次…… 他憑想象清晰的描繪出這種椰子的花。他的喉嚨從來沒有這么癢過,不由得往辭典上吐了口痰。痰?——那卻不是痰。他想到短暫的生命,又一次想象著椰子花——在遙遠的大海彼岸高高聳立的椰子花。 7 畫 他突然地——實在是突然地——站在某書店的點頭翻閱梵高的畫集時,他突然地領悟到了畫這個東西。當然,梵高的畫集無疑是影印版的。他從影印版中也感到了鮮明地浮現的大自然。 對這幅畫的熱情使他的眼界一新。他不知不覺間密切注意著樹枝的彎曲和女人面頰的豐腴。 在一個下雨的秋日傍晚,他走過郊外的陸橋下面。陸橋對面的堤壩下停著一輛貨運馬車。他經過那里時,感到曾經有人走過這條路。是誰呢?——無須問他本人。二十三歲的他,心目中浮現出一個割去耳朵的荷蘭人,叼著長煙斗,銳利的目光注視著這幅憂郁的風景畫…… 8 火花 他淋著雨,在柏油路上行走。雨下得相當大。在飛濺的雨水中,他嗅到了橡膠雨衣的氣味。 眼前的一根架空線冒出紫色火花。他格外感動。他的上衣口袋里藏著準備在同人雜志上發表的原稿。他冒雨走著,再次仰望了一下后面的架空線。 架空線依然發出耀眼的火花。他展望人生,并沒有特別稀罕的東西。但是只有這紫色的火花——只有這可怕的空中的火花,哪怕用生命來換取,他也想把它抓住。 9 尸體 那些尸體的拇指上都掛著穿上鐵絲的牌子,上面記著姓名、年齡等等。他的朋友彎著腰,靈活的運用解剖刀,開始剝一具尸體臉上的皮。皮下布滿了美麗的黃色脂肪。 他望著那具尸體。為了完成一個短篇——以王朝時代為景的一個短篇,他非這么做不可。可是,像腐爛了的杏子一樣尸臭是難聞的。他的朋友皺起眉頭,靜靜地動著解剖刀。 “近來尸體也不夠用。”他的朋友說。 不知什么時候,他早已準備好了答復:“如果尸體不夠用,那我就會沒有任何惡意地去殺人。”可是他當然只把這話放在心里。 10 先生 他在一棵大槲樹下讀著先生的書。槲樹沐浴在秋天的陽光下,連一片葉子也不動。遠處的天空中有一架吊著玻璃秤盤的天平,剛好保持平衡——他邊讀著先生的書,邊遐想著這樣的情景…… 11 拂曉 天逐漸亮了。有一次,他在某街區的拐角望著廣闊的市場。市場上熙熙攘攘的人和車子都染成了玫瑰色。 他點燃一支紙煙,安詳的走進市場。一條黑色的瘦狗突然向他吠起來。可是他不驚慌。他甚至愛起那條狗來。 市場正中有一棵法國梧桐樹,樹枝向四面扎煞著。他站在樹干下,透過樹枝仰望天空。正好在他頭頂上空,閃爍著一顆星星。 這是他二十五歲的時候——會見先生以后的第三個月。 12 軍港 潛水艇內部是陰暗的。周圍都是機器。他彎著腰,透過小小的的方鏡望去。映在方鏡里的是明亮的軍港風光。 “那邊還可以看到‘金剛’呢。”一個海軍高級軍官對他說。 他看著方鏡上的小軍艦,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荷蘭芹菜——每份三毛錢的牛排上也有荷蘭芹菜,散發著清香。 13 先生之死 雨后起了風,他在一個新車站的站臺上走著。天剛蒙蒙亮,站臺那面,三名鐵路工人一齊掄著鎬,剛喊唱著什么。 雨后的風吹散了工人的歌聲和他的感情。他拿著沒有點燃的香煙,感到近于歡樂的痛苦。“先生病危”的電報揣在大衣兜里。 這時,從對面松山的背陰處,上午六點的上行列車拖著一縷輕煙,蜿蜒向這邊駛來。 14 結婚 婚后的第二天他就數落妻子道:“剛來就浪費可不行啊。”然而,這種數落的話,與其說是他自己要說的,不如說是他的姑媽叫他“說”的。當然,他的妻子不但向著他本人,也向他的姑媽賠了不是。為他買來的那缽黃水仙花就擺在她面前…… 15 他們 在大芭蕉葉的寬闊陰影下,他們和平的生活著。他們的家在從東京乘火車要足足一個小時的海濱某鎮上。 16 枕頭 他枕著散發玫瑰葉香的懷疑主義,讀著阿納托爾·法郎士的書。可是,他沒有注意到枕中還有半人半馬神。 17 蝴蝶 在充滿海藻氣味的風中,一只蝴蝶在翩躚飛舞。一眨眼的工夫,他感到這只蝴蝶的翅膀碰了一下他那干燥的嘴唇。可是粘在他嘴唇上的翅粉卻在幾年后還閃著光。 18 月 他在某飯店的臺階上偶然遇見了她。就連在這樣的白晝,她的臉也像在月光下一樣。他目送著她(他倆素昧平生),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寂寞…… 19 人工翼 他從阿納托爾·法郎士轉向十八世紀的哲學家去了,但是他沒有接近盧梭。那或許是他本人的一面——容易感情用事的一面跟盧梭相近之故。他卻去接近跟他本身接近的另一面——富于冷靜的理智的一面——相近的《天真漢》的哲學家了。 對二十九歲的人來說,人生已經一點也不光明了。可是伏爾泰給了這樣的他以人工翼。 他張開這人工翼,輕而易舉的飛上天空。同時,理智之光照耀著人生的悲歡沉淪在他的眼底下。他向窮街陋巷投以諷刺和微笑,穿過一無遮攔的天空,徑直飛向太陽。他似乎忘記了古代希臘人因這樣的人工翼被陽光曬化最終落進海里死去的事…… 20 桎梏 由于他要到某報社去工作,他們夫婦就跟他的養父養母同住在一座房子里。他依靠的是寫在黃紙上的合同。后來才知道,報社對這份合同不承担任何義務,全由他一人負責。 21 狂人的女兒 兩輛人力車在冷冷清清的陰天的鄉間道路上跑著。海風習習,這條路顯然通向海邊。他坐在后面這輛人力車上,邊納悶著為什么自己對這次的幽會興致索然,邊思索著是什么把他引到這邊來的。這絕不是戀愛。倘若不是戀愛——他為了回避這個答復,不得不想:總之,我們是平等的。 坐在前面那輛人力車上的是一個狂人的女兒。不僅如此,他的妹妹是因嫉妒而自殺的。事到如今,怎么也沒有辦法了。 他對這個狂人的女人——她只有強烈的動物本能——已經感到某種憎惡了。 這當兒,兩輛人力車經過有咸腥氣味的墓地外面。粘著蠔殼的矮樹籬里面,有幾座黑黝黝的石塔。他眺望著在石塔后面微微閃爍的海洋,不知怎的,突然對他的丈夫——沒能抓住她的心的丈夫,感到蔑視…… 22 某畫家 那是雜志社的插圖。一只公雞的水墨畫表現出明顯的個性。他向友人打聽這位畫家的情況。 大約一周后,這位畫家訪問了他。在他的一生中,這是一件頗不尋常的事。他在這位畫家身上發現了誰都不知道的那一面。不但如此,還發現了連畫家本人也一直不知道的畫家的靈魂。 在一個微寒的秋日傍晚,他因看到一株玉米,驀地聯想起這位畫家。長得高高的玉米,披著粗糙的葉子,陪在根部的土里露出像神經那樣纖弱的根須。這無疑又是容易受傷的他的自畫像。可是這樣的發現只有使他憂郁罷了。 已經晚了。可是到了節骨眼上…… 23 她 某廣場的前面,暮色茫茫。他的身體發著低燒,在廣場上踱步。清空略呈銀色,大廈林立,窗口燈火輝煌。 他在路邊停下腳步,等候著她來。大約過了五分鐘,她有些憔悴似的向他走過來。她看到了他的臉,就微笑著說:“累啦。”他們并肩在依稀有些亮光的廣場上走著。對他們來說,這是第一次。為了跟她在一起,他無論拋掉什么都在所不惜。 他們乘上汽車后,她凝視著他的臉說:“你不后悔嗎?”他斬釘截鐵地說:“不后悔。”她按著他的手指說道:“我也不后悔。”這樣講的時候,他的臉好像沐浴在月光下。 24 分娩 他佇立在紙隔扇旁邊,俯視著穿白色手術衣的一位接生婆在給嬰兒洗澡。每當肥皂碰到眼睛,嬰兒就可愛地反復皺起眉頭,還不斷地大聲哭。他一面覺得嬰兒的氣味有點像鼠崽子,一面不由得深刻的想到:為什么這娃娃也出生了呢?生到這個充滿世俗之苦的世界上來。為什么他命中注定要有我這個爸爸? 而且這是他妻子頭胎生的男孩。 25 斯特林堡 他站在房間門口,看著在開著石榴花的月光底下幾個衣冠不整的中國人在打麻將。然后回到房間里,在矮矮的油燈下開始讀《癡人的告白》。可是還沒有讀上兩頁,就不知不覺地苦笑起來——斯特林堡在給情婦伯爵夫人的信中,寫著和他差不離的謊言…… 26 古代 彩色剝落了的佛像、天人、馬和蓮花座幾乎使他為之傾倒。他仰望著他們,把一切拋在腦后。甚至忘記了他本人僥幸得以擺脫狂人的女兒…… 27 斯巴達式訓練 他同他的朋友在一條巷子里走著。一輛上篷的人力車徑直跑來。而且出人意料的是車子上坐的正是昨晚的她。在這樣的白晝,他的面容恍若沐浴在月光下。當著他朋友的面,他們當然連招呼也沒打。 “真漂亮。”他的朋友這樣說。 他望著巷子的盡頭的春天的山,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是啊,真漂亮。” 28 殺人 鄉間道路沐浴在陽光下,散發著牛糞的氣味。他揩著汗,踏著上坡路走去。道路兩旁飄著熟麥的香氣。 “殺吧,殺吧……”他不知不覺間嘴里反復嘟囔著。殺誰呢?這他是清楚的。他想起了一個及卑鄙的留平頭的男子。 黃色的麥地的那面,不知何時露出了一座天主教堂的園屋頂。 29 形象 那是一把鐵制酒壺。這只細紋酒壺使他懂得了“造型”的美。 30 雨 他在大床上同她聊著天。寢室窗外下著雨。在這場雨中,木棉花說不上什么時候就會爛掉吧。她的面容仍像是沐浴在月光下。可是同她交談,他免不了感到無聊。他匍匐著,靜靜地點起一支煙,想起同她生活已有七年了。 “我還愛著這個女人嗎?”他問自己道。 “我還愛著。”這個答復使注視著自己的他也感到意外。 31 大地震 那種氣味和熟透的杏子差不多。他在火災后的廢墟上走著,微微嗅到這樣的氣味,于是想道:炎天的腐尸,氣味居然也不太難聞。可是當他站在尸骸累累的池畔望去的時候,才發現“鼻子發酸”這句話在感覺上絕不是夸張的。尤其是他動心的是十二三歲的小孩的尸體。他看著那具尸體,有點覺得羨慕。他想起“上帝所愛者不長命”這句話。他的姐姐和異母兄弟的家都焚毀了。而且他的姐夫犯了偽證罪在緩期服刑中…… 他站在灰燼中,不自主地深深想到:人人都死掉了才好呢。 32 打架 他同異母兄弟扭打起來。他的弟弟無疑由于他的緣故經常受到壓迫。同時,他也因為弟弟而失掉了自由。他的親戚一個勁地對他的弟弟說:“你要學哥哥。”然而這不啻是把他本人的手腳都綁了起來。他們扭作一團,終于滾到廊子上了。他還記得,廊外的庭院中有一棵百日紅,在醞釀著一場雨的天空下開著紅彤彤的花。 33 英雄 不知什么時候,他從伏爾泰家的窗口仰望著高山。那掛著冰河的山上,連禿鷹的影子也看不見。可是有一個身材矮小的俄羅斯人在頑強地沿著山路攀登。 夜幕降臨到伏爾泰家后,他在明亮的燈光下回憶著攀登山路的俄羅斯人的身姿,寫了這樣一首有傾向性的詩: 你比誰都恪守十誠, 又比誰都違反十誡。 你比誰都愛護民眾, 又比誰都輕視民眾。 你比誰都富于理想, 又比誰都了解現實。 你是我們東洋誕生的, 散發草花香氣的電氣機車。 34 色彩 三十歲的他不知什么時候愛上了某塊空地。那里,長著青苔的地面上只散著一些殘磚碎瓦。可是在他眼里這與塞尚的風景畫沒有什么兩樣。 他突然想起了七八年前他的激情。同時發現他在七八年前是不懂色彩的。 35 假人 他打算過一種激烈到不論何時死去都不會后悔的生活。可是他在養父養母和姑媽面前,日子依然過得很拘謹。這就使他的生活形成了陰陽兩面。他看見立在西服店里的一個人體模型,就想到究竟他自己在多大程度上像這個模型。但是意識之外的他——可以說是第二個他,早已把這樣的心情寫入一篇短篇小說里了。 36 倦怠 他同一個大學生在長滿狗尾巴草的野地上行走。 “你們人有旺盛的生活欲吧?” “嗯嗯……可是你也……” “可是我沒有了。只是有創作欲罷了。” 這是他的真情。說實在的,他不知不覺間已對生活失去了興趣。 “創作欲也是生活欲吧。” 他沒有回答。曾幾何時,野地的紅穗上清晰地映現出一座活火山。可是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所以然…… 37 過來人 他遇到了在才力上能夠同他匹敵的女人。可是他寫了《過來人》等抒情詩,才擺脫了這個危機。這是一種百無聊賴的心情,宛如把凍在樹干上的閃閃發光的雪拍了下來。 草笠隨風舞, 飄搖落道旁。 我名何所惜, 但愿君名揚。 38 復仇 那是某飯店的陽臺,周圍滿是剛萌芽的樹木。他在那里畫著畫,哄一個少年玩。這是七年前分手的狂人的女兒的獨生子。 狂人的女兒點燃紙煙,看著他們玩。他在心里沉重地描繪火車和飛機。幸虧這個少年不是他的兒子。可是,使他感到痛苦的莫過于這個少年叫他“叔叔”。 少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狂人的女兒邊抽著煙,邊帶點媚態地對他說:“那個孩子不像你嗎?” “不像。第一……” “可是,還有胎教的說法呢。” 他默不作聲,眼睛望著一邊。可是他心里并非沒有殘忍的愿望,恨不得把他掐死…… 39 鏡子 他在某咖啡的角落里同朋友談話。他的朋友吃著烤蘋果,談論著近來天氣寒冷之類的話。他突然感到這樣的話里有矛盾。 “你還是獨身呀。” “不,下個月就結婚了。” 他不由得默不作聲了。嵌在咖啡館墻壁上的鏡子映出他無數的形象。冷冰冰地,像威脅什么似的…… 40 問答 你為什么要攻擊現代的社會制度? 因為我看到了資本主義所產生的罪惡。 罪惡?我還只當你分辨不出善惡的區別呢。那么,你的生活呢? ——他就這樣同天使一問一答。當然是體體面面地戴著大禮帽的天使。 41 病 他患了失眠癥,并且體力也開始衰退。好幾位醫生各自給他的病做了兩三種診斷:胃酸過多、胃弛緩、干性肋膜炎、神經衰弱、慢性結膜炎、腦疲勞…… 可是他知道自己的病源。那就是對他自己感到羞愧,同時又害怕他們的心情。害怕他們——害怕他所蔑視的社會! 在一個要下雪的陰沉的下午,他在某咖啡館的一個角落里銜著點燃了的雪茄煙,傾聽對面留聲機放出的音樂。樂聲沁人心脾。等到那段音樂結束后,他就走到留聲機面前,看看唱片上的說明:Magic Flute——Mozart。 他頓時領悟了。破了十誡的莫扎特也還是有過苦悶的。可是,該不至于像他這樣……他垂著頭,靜靜地回到桌邊。 42 眾神的笑聲 在春光明媚的松林里,三十五歲的他邊踱步邊回憶著自己兩三年前寫過的話: 我最同情神不能自殺。 43 夜 夜幕又快降臨了。要鬧天氣了,半明半暗中,海上浪花滾滾。在這樣的天空下,他同妻子第二次結婚。這給他們帶來了歡樂,同時又帶來了痛苦。三個孩子和他們一起看著海上的閃電。他的妻子抱著一個孩子,好像忍著眼淚。 “那邊有一只船。” “嗯。”“檣桿斷了的船。” 44 死 他趁著獨自睡覺的機會,把腰帶掛在窗欞上想自縊。可是把脖子伸進帶子時又突然怕死了。并不是害怕死的那一瞬間的痛苦。他第二次自縊時拿著懷表試測縊死的時間。稍感痛苦之后,神智就有些恍惚了。只要過了這一關,準會進入死境。他看了看針表,發現感到痛苦的過程為一分二十幾秒。窗欞外一片漆黑。從黑暗中傳來了粗狂的雞鳴。 45 Divan Divan即將再次給他的心靈傾注以新的力量。那是他所不知道的“東洋的歌德”。他看見超脫一切罪惡,悠然站在彼岸的歌德,感到近乎絕望的的羨慕。在他眼里,詩人歌德比詩人基督更偉大。在這位詩人心中,除了奧克羅波利斯和各各他之外,還有阿拉伯玫瑰在怒放。倘若多少有力量追蹤這位詩人的足跡的話……他讀完詩集,當極為激動的情緒平息以后,不禁深深蔑視自己,因為他在生活中就像宦官一樣。 46 謊言 他的姐夫的自殺猝然使他受到了打擊。今后連姐姐一家人也得由他來照顧了。至少對他來說,未來就像日暮那樣昏暗。他對自己精神上的破產有一種近乎冷笑的感覺(他完全明白自己的罪孽和弱點),繼續閱讀各種書籍。可是連盧梭的《懺悔錄》也充滿英雄的謊言。尤其是《新生》——他從來沒有遇見過像《新生》的主人公那樣老奸巨猾的偽善者。可是只有郎梭瓦?維龍浸透了他的心。他在幾篇詩里發現了“美麗的男性”。 等待絞刑的維龍的形象出現在他的夢里。他幾次差點像維龍那樣墜入人生的底層。但是他的境遇和體力不允許這樣。他漸漸衰弱下去,恰似從前斯威夫特見到過的從樹梢枯萎起來的樹木那樣。 47 玩火 她容光煥發,猶如晨光照耀下的薄冰似的。他對她抱有好感,但是沒有戀愛的感覺。而且連碰也沒碰過她的身體。 “聽說你想死。” “是。不,與其說是想死,不如說是活膩味了。” 他們這樣一問一答,約好一起死。 “這是精神自殺。” “雙雙精神自殺。” 他對他自己這樣鎮定自若,不由得感到奇怪。 48 死 他沒有同她一起死。至今連碰也沒碰過她身體這一點,似乎使他感到滿意。她若無其事地時常同他談,并且把她帶著的一瓶氰化鉀遞給他,還說:“有了這個,彼此心里都有了仗勢了。” 那確實使他心里有了仗勢。他獨自坐在藤椅上,看著柯樹的嫩葉,不由的反復思索死亡將給予他的和平。 49 剝制的天鵝 他想盡最后的力量寫自傳。可是這對他來說竟然并不容易。那是由于他還殘留著自尊心、懷疑主義和利害打算。他不得不輕蔑這樣的自己。可是另一方面,他又不由自主地想,如果剝開一層皮來看:誰都是一樣的。他總是想,《詩與真實》這個書名好像是一切自傳的書名。他還清楚地知道,文藝作品不一定使人人都感動。他還產生這樣的念頭:只有那些與他的生涯相近并且和他相似的人們才會為他的作品感動。因此,他決定簡短地把自己的《詩與真實》寫出來。 他寫完《某傻子的一生》后,偶然在某舊家具店看見了剝制的天鵝。他生長了頸立著,連發黃的羽毛也被蛀蝕了。他回想自己的一生,不禁熱淚盈眶,發出冷笑。他的前途不是發瘋就是自殺。他獨自在日落的街上走著,決心等待慢慢把它毀滅的命運的到來。 50 俘虜 他的朋友之一發瘋了。他對這位朋友一向有某種親切的感覺。因為他比別人更深刻地理解這位朋友的孤獨。這個朋友發瘋后他去看過兩三次。 “你和我都給惡魔附體了——給所謂世紀末的惡魔附體了。” 這位朋友曾低聲對他這樣說。聽說兩三天之后,這位朋友在去某溫泉旅館的途中,甚至吃起玫瑰花來。這個朋友住院后,他想起了過去曾送給這個朋友一座赤陶半身像。那是這個朋友所喜歡的《欽差大臣》一書的作者的半身像。他想起果戈里也是發瘋死的,不由的感到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支配他們。 他已精疲力竭之際,偶爾讀到拉迪格臨終的話,又一次覺得聽見了眾神的笑聲。那句話是:神兵來捉我。“他想對他的迷信和感傷主義作斗爭。可是從肉體上來說,他已經不可能進行任何斗爭了。“世紀末的惡魔”無疑正在摧殘他。他對虔信神的中世紀的人們感到羨慕。可是他終究不可能信神——信仰神的愛。連柯克托都是信神的啊! 51 敗北 他執筆的手顫抖起來了,甚至還流了口水。除非服用0.8毫克的佛羅納,他的頭腦沒有一次清醒過。而且不過清醒半個小時或一個小時。他只有在黑暗中捱著時光,直到好像是一把崩了刃的細劍當拐杖拄著。 一九二七年六月,遺稿 來源:《羅生門》 譯者:文潔若 插畫作者:黑澤明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3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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