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感動人的文藝大半是苦悶的呼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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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學文藝的甘苦


親愛的朋友們:

這個題目是丏尊先生出給我做的。他說常接到諸位的信,怪我近來少替《中學生》寫文章,現在《中學生》預備出“文藝特輯”,希望我說幾句切實的話。諸位的厚意實在叫我萬分慚愧。我從前常給諸位寫信時,自己還是一個青年,說話很自在,因為我知道諸位把我當作一個伙伴看待。眼睛一轉,我現在已經糊糊涂涂地闖進中年了。因為教書,和青年朋友們接觸的機會還是很多,但是我處處感覺到自己已從青年儕輩中落伍出來了。我雖然很想他們仍然把我看作他們中間一個人,但是彼此中間終于是隔著一層什么似的,至少是青年朋友們對于我存有幾分歧視。這是常使我覺得悲哀的一件事。我歇了許久沒有說話,一是沒有工夫去說,二是沒有興會去說,三是沒有勇氣去說。至于我心里卻似一個多話的老年人困在寂寞里面,常渴望有耐煩的年輕人聽他嘮叨地剖白心事。

  

我担任的是文學課程。那經院氣十足的文藝理論不但諸位已聽膩了,連我自己也說膩了。平時習慣的謙恭不容許我說我自己,現在和朋友們通信,我不妨破一回例。我以為切己的話才是切實的話,所以我平時最愛看自傳、書信、日記之類赤裸裸地表白自己的文字。我假定你也是這樣想,所以在這封信里我只說一點切身的經驗。我所說的只是一些零星的感想,請恕我蕪雜沒有系統。

  

我對于做人和做學問,都走過許多錯路。現在回想,也并不十分追悔。每個人的路都要由他自己摸索出來。錯路的教訓有時比任何教訓都更加深切。我有時幻想,如果上帝允許我把這半生的賬一筆勾銷,再從頭走我所理想的路,那是多么一件快事!但是我也相信,人生來是“事后聰明”的,縱使上帝允許我“從頭再做好漢”,我也還得要走錯路。只要肯摸索,到頭總可以找出一條路來。世間只有生來就不肯摸索的人才會墮落在迷坑里,永遠遇不著救星。

  

一般人常說,文藝是一種避風息涼的地方。在窮愁寂寞的時候,它可以給我們一點安慰。這話固然有些道理,但亦未必盡然。最感動人的文藝大半是苦悶的呼號。作者不但宣泄自己的苦悶,同時也替我們宣泄了苦悶,我們覺得暢快,正由于此。不過同時,偉大的作家們也傳授我們一點嘗受苦悶的敏感。人生世相,在健康的常人看,本來是不過爾爾,朦朧馬虎地過活,是最上的策略。認識文藝的人,對于人生世相往往見出許多可驚可疑可痛哭流涕的地方,這種較異樣的認識往往不容許他抱駝鳥埋頭不看獵犬式的樂觀。這種認識固然不必定是十分徹底的,再進一步的認識也許使我們在沖突中見出調和。不過這種狂風暴雨之后的碧空晴日,大半是中年人和老年人的收獲,而且古今中外的中年人和老年人之中有幾人真正得到這種收獲?苦悶的傳染性極大,而超脫苦悶的徹底解悟之難達到,恐怕更甚于駱駝穿過針孔。我對于西方文學的認識是從浪漫時代起。最初所學得的只是拜倫式的傷感。我現在還記得在一個輪船上讀《少年維特的煩惱》,對著清風夕照中的河山悄然遐想,心神游離恍惚,找不到一個安頓處,因而想到自殺也許是惟一的出路;我現在還記得十五年前,——還是二十年前?——第一次讀濟茲的《夜鶯歌》,仿佛自己坐在花陰月下,嗅著薔薇的清芬,聽夜鶯的聲音越過一個山谷又一個山谷,以至于逐漸沉寂下去,猛然間覺得自己被遺棄在荒涼世界中,想悄悄靜靜地死在夜半的薔薇花香里。這種少年的熱情,幻想和癡念已算是煙消云散了,現在回想起來,好像生兒養女的婦人打開塵封的箱篋,檢點處女時代的古老的衣裝,不免自己嘲笑自己,然而在當時它們費了我多少彷徨,多少掙扎!

  

青年們大概都有一個時期酷愛浪漫文學,都要中幾分傷感主義的毒。我自己所受的毒有時不但使我懷疑浪漫派文學的價值,而且使我想到柏拉圖不許他的理想國里有詩人,也許畢竟是一種極大的智慧,無論對于人生或是對于文藝,不完全的認識常容易養成不健康的心理狀態。我自己對于文藝不完全的認識釀成兩種可悲哀的隔閡。第一種是書本世界和現實的隔閡。像我們這種人,每天之中要費去三分之二的時間抱書本,至多只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可以應事接物。天天在史詩、悲劇、小說和抒情詩里找情趣,無形中就造成另一世界,把自己禁錮在里面,回頭看自己天天接觸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反而覺得有些異樣。文藝世界中的豪情勝慨和清思敏感在現實世界中哪里找得著?除非是你用點金術把現實世界也化成一個文藝世界?但是得到文藝世界,你就要失掉現實世界。愛好文藝的人們總難免有幾分書呆子的心習,以書呆子的心習去處身涉世,總難免處處覺到格格不入。蝸牛的觸須本來藏在硬殼里,它偶然伸出去探看世界,碰上了硬辣的刺激,仍然縮回到硬殼里去,誰知道它在硬殼里的寂寞?

  

我所感到的第二種隔閡可以說是第一種隔閡的另一面。人本來需要同情,路走得愈窄,得到同情的可能也就愈小。所見相同,所感才能相同。文藝所表現的固然有大部分是人人同見同感的,也有一部分是一般人所不常見到不常感到的。這一般人不常見到不常感到的一部分往往是最有趣味的一部分。一個人在文藝方面天天向深刻微妙艱難處走,在實際生活方面,他就不免把他和他的鄰人中間的墻壁筑得一天高厚似一天。說“今天天氣好”,人人答應你“今天天氣的確是好”;說“卡爾登今晚的片子有趣”,至少有一般愛看電影的人們和你同情。可是一陣清風吹來,你不能在你最親愛的人的眼光里發見突然在你心中出現的那一點靈感,你不能把莎士比亞的佳妙處捧獻你的母親,你不能使你的日子也覺得東墻角的一枝花影,比西墻角的一枝花影意味更加深永。這個世界本來是讓大家閑談“今天天氣好”的世界,此外你比較得意的話只好留著說給你自己聽。

  

我對于文藝的認識是不完全的,我已經承認過。從大詩人和大藝術家的傳記和作品看,較深厚的修養似乎能打消這種隔閡。不過關于這一點,我只好自招愚昧。上面所說的一番話也不盡是酸辛語,我有時覺到這種酸辛或許就是一種甜蜜。我的用意尤其不在咒罵文藝。我應該感謝文藝的地方很多。尤其是它教我學會一種觀世法。一般人常以為只有科學的訓練才可以養成冷靜的客觀的頭腦。拿自己的前前后后比較,我自覺現在很冷靜,很客觀。我也學過科學,但我的冷靜的客觀的頭腦不是從科學得來的,而是從文藝得來的。凡是不能持冷靜的客觀的態度的人,毛病都在把“我”看得太大。他們從“我”這一副著色的望遠鏡里看世界,一切事物于是都失去他們本來的面目。所謂冷靜的客觀的態度,就是丟開這副望遠鏡,讓“我”跳到圈子以外,不當作世界里有“我”而去看世界;還是把“我”與類似“我”的一切東西同樣看待。這是文藝的觀世法,這也是我所學得的觀世法。我現在常拿看畫的方法看一片園林或一座房屋,拿看小說和戲劇的方法看一對男女講戀愛或是兩個老謀深算的人斗手腕。一般人常拿實際人生的態度去看戲,看到曹操奸滑,不覺義憤填胸,本來是臺下的旁觀者,卻躍躍欲試地想跳到臺上去,把演曹操的角色殺死。我的辦法與此恰恰相反。我本是世界大舞臺里的一個演員,卻站在臺下旁觀喝采。遇著真正的曹操,我也只把他當作扮演曹操的角色看待,是非善惡都不成問題,嗔喜毀譽也大可不必,只覺得他有趣而已。我看自己也是如此,有時猛然發現自己在扮演小丑,也暗地里冷笑一陣。

  

有人罵這種態度“頹廢”,“不嚴肅”。事關性命,我不愿置辯。不過我可以說,我所懂得的最高的嚴肅只有在超世觀世時才經驗到,我如果有時頹廢,也是因為偶然間失去超世觀世的胸襟而斤斤計較自己的利害得失。我不敢說它對于旁人怎樣,這種超世觀世的態度對于我卻是一種救星。它幫助我忘去許多痛苦,容耐許多人所不能容耐的人和事,并且給過我許多生命力,使我勤勤懇懇地做人。

  

朋友們,我從文藝所得到的如此。各人的性格和經驗不一樣,我的話也許不能應用到諸位身上去,不過我所說的句句是體驗過來的話,希望可以供諸位參考。


光潛4月25日


選自《中學生》雜志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4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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