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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自由的思想——海外學人訪談錄》 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三個男人有時候也能成就熒屏上的熱鬧。梁文道、竇文濤和許子東,一個伶牙俐齒,一個拍案驚奇,一個書生意氣,除了太過強勢的王朔來攪局的那一出,其它的幾乎期期都能見到“三國鼎立”的好戲。《鏘鏘三人行》每天都有,在網絡提供下載服務之后在觀眾中迅速傳播。這檔節目一個月錄十集,現在在北京錄制,所以梁文道現在常常北京、香港兩地跑,每天只睡5個小時。 梁文道的身份有點復雜,在鳳凰衛視成名之前首先是一位文化人。他任何時間都看書,每天六小時看書,然后在各種報刊上發表評論。他辦了一份讀書雜志叫《讀書好》,名字有點大白話。這是一份很薄的讀書雜志,雙月刊,他說明年一月會改成月刊,每期6萬份,因為是免費贈送,如果不加限制一天就發完了,所以要限制,一個月分成三次來發。香港看書人并不多。他想出應付的辦法:一要免費、二要很薄、三要內容輕松,適合香港人的口味,去“誘惑”讀者。比如農歷年,就專做一期歷法,借著人們對迷信的好奇來介紹歷法的歷史。 他還是“進念·二十面體”成員。2000年他和“進念”的同仁辦了一個民間講座,地點在牛棚,不是文革的牛棚,而是香港原來的一處宰牛場,名字真叫牛棚,于是他們干脆給它取了個名字叫牛棚書院。找不同的人來講課,每個季度有十門左右的課程。但因為交通很不方便,再加上自負盈虧,學費就變得很貴,成了富人才能夠享受的奢侈。香港經濟蕭條的時候,學生他就收半價,失業人士拿社會救濟金我就全部收錢,結果有一半的人跟他說沒錢,結果自然是虧損嚴重。他們自己掏腰包給講課人。 牛棚書院停了兩年,沒錢,賠本賠光了。現在他在籌款,籌到一定的基金會重新辦牛棚書院。 他對香港的感情可以說又愛又恨。這不是一片文化人容易生存的土地,在香港,嚴肅的文學刊物完全沒市場,《香港文學》過于老化,年輕的讀者不看也不會去投稿,《字花》這樣的新銳文化刊物只能銷售到兩千本。他自己最喜歡的電視節目,除了《鏘鏘三人行》,還有《開卷八分鐘》,但也不可能完全按照自己的興趣走。于是他抱怨說“香港商人太實際,沒有長遠眼光,美國的研發投資他們還沒有意識到要去學習。” 對于自己的身份和這座城市的身份,他有著異常敏銳的認識。 保守的香港 河西:國內的一批學者,在八十年代是新潮人物,可是到了九十年代之后,卻紛紛返本求源,治起古典學來了,您怎么看? 梁文道:治古典學沒有問題,但不應該出現這樣的情況:因為治古典學,所以在政治上也同時保守。 河西:就好像康有為,戊戌變法的時候他是個新潮人物,可是到了辛亥革命時,他就成了個老古董。但劉小楓在中山大學研究基督教也還可以理解,甘陽在香港這樣一個開放的學術環境中,他的立場就有些奇怪。 梁文道:你不覺得奇怪嗎?很多在香港做學問的人都特別保守。比如說我念的香港中文大學,那些前輩,像牟宗三、錢穆這些南來文人,都是以堅守儒家文化傳統而著名。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討論這批南來文人的狀態。他們的情況是他們到了香港這個他們心目中的殖民地,這個“化外之地”,才開創出“文化中國”的講法。“文化中國”的意思是現實中國很不如意,兩岸都不是當年的中國,一邊是獨裁的國民黨,另一邊也敗壞了中國傳統的社會文化風氣道德。他們心目中理想化的美好的中國應該是什么樣的?他們都想往過去尋找。為什么要回頭尋找?因為現實中沒有。香港是一個西式的社會,他們也覺得很有問題。孤懸于海外,他們就開始設想理想中的中國。 后來香港有一批海歸知識分子。王紹光、甘陽、劉小楓等人,他們在香港都有不如意的經驗。劉小楓并沒有在香港獲得正式的教職,只是在基督教的神學院里做了一段時間的學問。他們這批人的共同點就是他們是不被香港所需要的人物。這不是一個特別對學術有興趣的社會,不會關心你在做什么。 像劉小楓在大陸能引起很多人的注意,掀起年輕人的追捧,演講一場能坐滿幾百人上千人,但在香港完全沒有這回事,可能只有十幾個人。在這種情況下,他所想像的,必然是往傳統回歸的社會圖景。 河西:您覺得這種保守是一種歷史的原因嗎? 梁文道:在香港是一種現實。在這樣一個社會里面,人會變得保守。當然香港本身就是很保守的地方。 河西:從電影就能看得出來,比如《黃飛鴻》系列,拋開它的藝術成就暫且不談,它的民族主義意識形態非常明顯非常強烈。 梁文道:對,我一直就說,香港人很愛國。香港人有種原罪。比如說我這樣的,我在鳳凰衛視也好,在報紙也好,寫了批評中國的文章,說了批評中國的話,如果換了一個內地的作家來寫,人家會覺得沒什么,但是從我的口中說出來,就會有讀者反映說你這個香港人,老是帶著外國人的眼光來看中國,你們根本就是洋奴。這是香港人的原罪,香港人是不能批評中國的,一批評人家就說你是漢奸。 香港向來就是民族主義很強烈的地域。你看《霍元甲》、李小龍、金庸,他們的民族主義是達到身體層面的。香港武打電視劇,一個反復出現的主題就是中日決戰。那些導演很喜歡找些東洋的浪人、劍客,他們試圖統一中國武林,結果被中國的志士一一打敗,常有這種情節設置,其背后的意識形態很值得琢磨。 河西:但97回歸時,仍有相當多的人移民于國外,是因為恐懼? 梁文道:文化中國這個概念有趣的地方在于,他很愛國,但他愛的國是民族主義的中國,文化的中國,而不是那個政權。因為香港是個難民社會,香港絕大多數人口都是49年后才來到香港,或者是他們的第二代,這些人為什么要來香港?49年來一批,62年大逃亡來一批,文革來一批,文革結束后又來一大批,他們是逃難。他們沒有國家的政治認同,他認同的是血脈和種族。 河西:97之前,還是英國統治時期,香港人的身份認同是否還是認同自己是中國人? 梁文道:他會認同香港人和中國人。他對香港這個城市的認同很強,但他們還沒有達到像臺灣要搞“港獨”的地步。這是因為香港從來不具備“港獨”的條件。為什么?臺獨是怎么搞起來的呢?臺灣的人口,絕大多數是臺灣土生土長的居民,49年去臺灣的外省人只占臺灣人口的兩三成。臺灣的原住民和大陸隔離了很長的時間,而香港是不斷有人從大陸來。我們是緊緊聯系在一起的。這種城市認同很像上海,上海人很認同上海,很愛上海,但不會出現“上海獨”。 香港人在民族上一直認同中國,這是毫無疑問的。以前說外國,常常會說“那幫鬼佬其實沒什么本事,中學畢業就來當官,就會欺負我們中國人。我們中國人就不一樣……”對著外國人,他們會說“中國人有多優秀,我們的優勢在什么地方”等等,以此與外國殖民者對抗的情緒非常明顯。對著大陸人,他們則會說自己是“香港人”。 河西:這是否有一種自我保護的意識存在? 梁文道:那當然。70年代之后,港英政府的統治才逐漸好起來。70年代之前,這個政府是很糟糕的。有了異族的壓迫,這種民族認同才會那么強烈,就像中國,是在鴉片戰爭之后,面對列強的凌辱,才會生出那樣的民族主義革命,是受害者的產物。以前中國的天下主義,和晚清的民族主義是兩回事。 河西:香港和臺灣、大陸不同,臺灣的大中華意識形態,和大陸其實是蠻接近的。 梁文道:臺灣以前是,但現在肯定不是了。以前國民黨統治時期,學校里天天喊的就是“反共復國”、“解救水深火熱中的大陸同胞”。但現在臺灣是徹底本土化了。 河西:國民黨的勢力是完全崩潰了,還是仍然有其實力? 梁文道:它仍然有一定的勢力,但沒辦法凝聚得很強。現在是這樣,在臺灣,真正支持兩岸統一、一國兩制,希望馬上統一的,不到1/20;覺得自己是中國人,但未必急著統一的,大概在1/10,這些人是國民黨的鐵桿支持者。如果國民黨說自己很認同中國的話,就會只剩下1/10的人來支持它。還有3-4/10的人認同臺灣人要多于認同自己是中國人,但他們反對民進黨。 臺灣社會有趣的地方就在于,如果在沒有民族身份認同問題的國家(比如美國、法國、意大利),反對黨就是反對執政黨的路線、政策。臺灣不一樣,國民黨老是反對民進黨搞經濟搞得一塌糊涂,如果放在別的國家都很對,今天民進黨執政的成果放在別的國家早倒臺了。但是臺灣有個民族認同的問題,所以使得它可以一直撐著,而國民黨就一直干不掉它。國民黨的性質就變得很曖昧,固然是反對黨,可以吸引一批對現政府不滿的人,但是那些反對黨的人覺得你這么認同中國,又會和你有距離。所以國民黨基本的支持者會動搖。 佛教與左翼運動 河西:關于宗教問題,改革開放的一個最大的問題在于,文革宗教式的狂熱偶像崇拜徹底被顛覆,在促成經濟大發展和思想開放的同時,也造成了信仰的缺失,孔方兄第一就成為普通人的基本價值取向。 梁文道:對。佛教這兩年這么受重視已經說明了問題。但我認為,現在中國佛教的現狀很糟糕。不只體制化,而且徹底商業化了。什么手機號碼開光,怎么能搞到這種地步?錢文忠說玄奘是個學者,這是對的。佛教自古有學問的傳統,特別是幾個中古的宗派,比如天臺、華嚴,整套學派的傳統在現代中國是幾盡斷絕。現在的佛教徒真正懂佛學的,其實是很少的。傳統被割裂,佛學都是大學里的學者在研究,和尚本身真正懂學問的其實很少。所以外國人喜歡藏傳佛教,這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人間佛教很曖昧,固然說要關懷世間,但入到什么樣的程度才算正確呢?沒辦法衡量。 河西:太虛本身也有非常矛盾的地方,他一方面面對列強瓜分中國的現狀非常痛心,不想置身事外四大皆空,想要用佛教來救中國,但是佛教本身無法為其提供一個理論依據。在中國能不能出現一個佛教徒甘地,這是很可疑的。所以他曾經試圖組織政黨,還去西方傳法,試圖找到一條折衷的道路。 梁文道:太虛之后,印順可以說是中國佛教最后一個大學者。你說的很對,太虛本身也有很多矛盾的地方,但當時的佛教很腐朽,腐朽到什么地步,乃至于日本佛教徒到中國來之后很囂張,日本侵華時,日本佛教也大舉入侵,他們很看不起中國和尚。 日本佛教也出過問題,明治維新后,日本重新抬出神道教,神道成為國教,佛教就被邊緣化了,又遇到現代化的挑戰。所以他們中有的和尚就提出向西方學習,大量地派人留學歐洲,研究語言學,做原典研究--我們現在看日本的佛學,最擅長的就是精密的考證,這就是那時的遺風。這樣他們就覺得,日本佛學比中國佛學更扎實。 日本來華的主要是律宗。弘一法師當時想復興律宗,為什么?就是因為中國律宗這一脈也是危機重重,禮崩樂壞不僅是儒家的問題,也是佛教的問題。 太虛有趣的地方在于,他所說的人間佛教很接近南傳佛教的左翼。當時的東南亞佛教,有左翼的傾向,這一地區最早的共產黨員,很多都是佛教徒。緬共最早的民間支持者是和尚。他們抱持兩種目的。第一,最早的民族解放運動也是他們,比如越南、緬甸、老撾。同時,他們的佛教運動也是抗殖運動,也是左翼運動,抱著救國的目的,跟太虛很接近,都是強調走入人間的,但東南亞的佛教走的是更激進的道路。 整個南傳佛教都在左翼化。越戰時有一張僧侶自焚抗議美軍入侵的照片很出名。泰國最早的民主化運動都是佛教僧侶在推動的,反對軍人集團的獨裁也是僧侶在抗議,緬甸不用講,看近期的這次政治危機就可以看出來了。印度還有少數佛教徒,他們致力于階級平等,種姓平等。我們以前看不起南傳佛教,說它是“小乘”,只關注自身,不關注社會,實際在20世紀之后完全不是這樣。小乘也是講現世解脫、現世涅盤、內觀禪修的。內觀禪修本身是審視自身,但它同時也很講究現實生活中的任何東西都成為我觀賞的材料,以及對現實生活的關心反而也是很強烈的。慢慢慢慢就會發展出一種左翼傳統。他們對整個社會、政治、結構改變的關心多于個人的解脫,所以他們很投入于民族解放運動,乃至于今天的環境保護運動和女性主義運動。 最妙的是,這一脈的佛教到了歐洲之后衍變出來的一派,會去支持同性戀。佛教是對同性戀最寬容的宗教,你看泰國,那邊有很多變性人、中性人和人妖,佛教對他們都很寬容。對佛教而言,性別沒有意義。西方許多反抗意識強的知識分子,佛教對他們很有吸引力,甚至變成佛教徒。天主教是個階層化的宗教、伊斯蘭教很好戰,只有佛教,第一沒有嚴密的組織,第二真正愛好和平,第三對性別的態度很開放,關心環境問題,又講社會正義和眾生平等。在中國之外的佛教,幾乎都被認為是最前衛最激進最有反抗資源的思想,你看垮掉的一代和搖滾樂手就知道了。 河西:佛教和共產主義本身很接近,除了有神論和一些細節問題。 梁文道:對,釋迦牟尼能和奴隸、賤民在一塊。《圣經》說上帝把世間動物都賜給亞當,歸人管,但佛教不會。 河西:但看一下西藏,問題就出來,它的農奴制度、達賴對人民的統治就是皇權式的。 梁文道:你說的沒錯。剛剛我們講的是佛教理念,但現實上,佛教在不同的國家都會本地化,會適應當地的政治現實。大乘佛教就發展出了法王這樣的概念。第一個法王是阿育王,法王就是世間有一個國王,轉輪法王,推動佛法。武則天也認為自己是法王。這都是適應政治現實推出的說法。 原始佛教不吃素,中國和尚為什么吃素?是因為中國和尚有自己的莊園,可以種地,他們就不需要殺生了。可是南傳佛教要靠施舍化緣,你不能去選擇人家給你的食物,所以可以不吃素。中國和尚的莊園當然是政府賜予的,目的是為了換取你的合作。 達賴到了印度后,特別是他最近二、三十年,他也覺得農奴制度不行,所以他就提出解放農奴。 河西:在中國歷史上,中央對西藏的干預也有先例,比如金瓶掣簽,中央政權對佛教西藏的政權建制影響大不大? 梁文道:金瓶掣簽并不長期使用,它只是一個臨時性的設置。而這三任的達賴都不是金瓶掣簽。金瓶掣簽很妙,其實都是按照西藏的規矩找出來,然后再由政府承認。是一種不喪失清朝王室的面子,又不損害傳統的方法。 清朝統治其它民族的技巧是漢族不了解的。現在中國的版圖是由清朝打下的。大家都罵清朝怎么腐敗,怎么禍國殃民,但大家都忘記了,我們整個遺產是清朝來的。沒有清朝,中國今天的領土不是這樣。如果新疆自古以來就是中國領土的一部分,那為什么要叫新疆?新疆是直到清朝才正式確立進入中國版圖,過去西域那片地方是很不穩定的。滿人和漢人不同,滿人懂得對付他們,漢人不懂,滿人本身是游牧民族,滿人在入關前征服了蒙古,甚至征服了新疆一部分民族。他很知道他們的矛盾,可以分而治之。最后平定準噶爾,也只有滿清。苗人徹底征服也是在清朝的時候。今天大家對滿清太不公平。 河西:清朝皇帝的英明能干超出了人們的想像,特別你要是將他們與明朝的那幾個皇帝比一比就可以知道了。 梁文道:對呀。清朝對待西方的軟弱無力,并不是清朝政府的問題,他們是很無辜的。那是中國的問題。這兩年這么流行講明朝,這是對的。就像黃仁宇講的,鴉片戰爭的問題,可以從明朝那里找到病因。因為清朝整個制度都是沿襲明朝,清朝的問題是他們沒有改變。 香港在萎縮 河西:講了那么多佛教,您是佛教徒嗎?頭發也這么短。 梁文道:我是天主教徒。這是我的家庭背景造成的。我中學時候還想做神父。我現在沒怎么回教堂了,但我對天主教有特別的好感。我受過他們很深的恩惠。 河西:鳳凰衛視是否是一個言論無禁區的電視臺? 梁文道:看什么節目,像《鏘鏘三人行》,閑談,帶過一筆這么講就沒事,官員也不會認真看。我正兒八經的要做評論了,耳朵豎起來聽了,你就不能講這些敏感話題。鳳凰也有它的底線。 反而我在大陸寫的文章,有時候會很接近異端的地步,但是會寫得比較溫和。 河西:您當時是怎么進入鳳凰衛視的? 梁文道:1998年底,我的好朋友馬家輝正在做《鏘鏘三人行》,他把我介紹給竇文濤,就開始做這檔節目。一開始是嘉賓,做了兩集之后,他們覺得還可以,于是叫我長期做下去。到2002年,我才正式簽約。之前,我還幫鳳凰做過幾檔節目,但都是獨立身份。2003年我離開鳳凰,到香港一個電臺當臺長。當了一年多,然后又回到鳳凰,一直到現在。 河西:電臺和電視臺還是有很大區別,您覺得哪個更合適您的性格? 梁文道:我覺得還不是電臺和電視臺的分別,而是工作崗位的不同。我在電臺是管理。我在電視臺是內容提供者,我還是喜歡后者。因為管理是很煩的。 河西:現在還有幾檔節目? 梁文道:我每個星期要回去當一天班,然后我做《開卷八分鐘》、《時事開講》、《快文快語》等等。 河西:在香港很少書店,文化類的期刊也很少,在我看來說,香港說它是文化沙漠還是沒有錯的。 梁文道:是,應該這樣講,說香港是文化沙漠并不是它沒有文化。不只有,而且很厲害。榮念曾是實驗藝術的祖師爺。香港有兩岸三地最早的實驗劇場、獨立錄像、新媒體、行為藝術。裝置藝術這個詞是香港人翻譯的,“同志”這個名詞是林奕華翻譯的。在香港,有很多人做很多很有意思的事情,但是不被大眾認同。饒宗頤也在香港,但他們很孤獨。 文化沙漠是這樣一種狀態:一片沙子,但其中有寶石,拿起來看,很漂亮,但是沙形成不了土壤,不會長出樹來。 香港是個典型的大眾社會。700萬人,跟一個北歐的國家差不多,說這個地方是彈丸之地所以搞不了文化是錯誤的。之所以藝術在香港成不了氣候,主要還是因為他們都是一類人,他們的生活習慣、趣味都相差無幾。香港是個主流社會。主流的港劇、港片、香港流行音樂,打進主流一定很紅,打不進主流一定完蛋。 從廣義上來說,流行文化當然也是文化。文化雅俗的區分在后現代時期已經被顛覆。我們今天面對的情況是,大家都很同情大眾文化、流行文化,特別是在文化研究興起之后,大家都認為雅俗的區分是一種霸權的產物,我們不應該瞧不起流行文化。但現在有這樣一種傾向,反過來流行文化成為一種霸權了。任何人一搞小眾的高雅的藝術就被人批評你是精英,你是古代的恐龍,會被人罵,脫離社會脫離大眾。我認為你可以不歧視大眾文化,但不能反過來就可以說精英文化是毫無價值的。大眾文化我感興趣的不是它的審美價值,而是他的工業運作。真正良性的運作,大眾文化是會促進非主流文化的生存的。比如好萊塢的電影工業,大學畢業生一開始只能做獨立電影,搞這樣的電影是賺不到錢的,那么怎么辦?你會發現會有一些基金會愿意投資,他們這樣做是希望有一天你不會那么另類,你會變成大導演,他覺得這個投資是值得的。為什么他會有這種感覺。因為好萊塢有這樣一個隱形的樓梯,從獨立電影起步,然后去圣丹斯這樣的電影節參展,電影界的大亨就在那兒看片,看到有潛質的導演,就會給他機會。但香港不是這樣,它沒有階梯。 河西:但黃耀明他們在香港流行音樂還是能被大眾所接受。 梁文道:黃耀明他們是因為出道早,香港剛剛有流行文化,他們實驗的空間很多,沒有人知道電視該怎么做,電影該怎么拍,怎么樣的流行音樂會得到人們的喜愛,于是你怎么搞都行。但后來人們知道什么樣的可以暢銷之后,他們就把所有非主流的都給擠走了。所以你看港劇港片千篇一律在重復,為什么?他贏過一次就不斷拷貝,就導致香港被自己所搞垮了。 偶爾有幾個特立獨行的導演,但那是例外。還有幾個很懂商業片,又能保持獨立風格的,比如杜琪峰。 河西:97之后,香港娛樂工業的衰退特別明顯,您覺得主要原因在何處? 梁文道:97是雙重的時代變化。第一是97本身的回歸,但這個變化還不太大。另一個問題是90年代末全球化的產業結構調整,香港面對金融風暴的襲擊。金融風暴后,香港富豪的閑錢就不敢亂放,電影熱是很多人抱著玩一玩的心態去投資,這也是香港沒有工業化的一個原因。香港電影賺了錢,錢不會用電影基本工業的建設,而是給了明星和老板。 另外,90年代末,全球媒體工業大整合,幾家財團壟斷和跨媒體已經成為風氣,比如時代華納這樣的大財團,香港沒辦法和它競爭。現在娛樂工業的成本很高,成本這么高,風險這么大時,就必須要分散風險,就要跨媒體合作。美國已經不講大片,他講的是一個綜合性的跨媒體項目,不僅有電影,圖書、漫畫、游戲、玩具,全面發展。電影到了后來會成為促銷周邊產品的工具。 中國經濟在97后正在騰飛的階段,整個香港正在吸進去。你要進大陸市場你要做很多東西。比如《色·戒》要剪,很多導演在拍片的時候一開始他就在想大陸市場,對他的創作是很大的限制。大陸規定,合作拍片要有大陸人員,這也是限制。90年代港星是很威風的,但現在開始不行,因為大陸已經知道怎么來生產明星。 香港在萎縮,越是萎縮,越是要跑到大陸來,里面良莠不齊。很多人的心態是香港過氣了,就到大陸來混。大陸市場大,做得爛也會有人會買,這是香港商人的根本問題所在,他們很短視,只要我能生存下來,我就無意去改變自己,就像珠三角的港商,制造業做了三十年都是這么做。 香港人太短視,他們看到什么能賺錢就去做,所以香港最有錢的就是地產商,但地產商對人類貢獻了什么?比爾·蓋茨能改變全世界,地產商能改變什么? 河西:這是一方面,但像鄭裕玲這樣的“鄭八組”在香港也是很多,香港人是個特別勤奮的人群。 梁文道:沒錯。我常說香港人是難民,難民是什么?就是海上飄浮,看到一塊木板趕緊抓住,恨不得有八只手抓八個,撈到什么是什么,沒辦法讓你閑下來。但這個狀態在于幾個原因。第一,總是担心這件事情是不可持續的。所以你必須在有機會的時候盡量掌握。難民是你不知道未來會是怎么樣,為什么拍戲要拍八組?她想的是我今天有這么多人請我,我應該盡量爭取,未來或許沒人要我,對不對? 另外像我這樣做文化的,做一份工是養不活自己的。香港這種地方,靠寫作是維持不了生活的,你必須要做很多份工作,香港生活成本太高了,錢都給地產商賺了,整個城市的樓價物價就很高,我寫文章怎么賺錢? 到了現在我在鳳凰衛視有了一份穩定收入的工作,我倒是可以為了理想,盡一切努力去達成我的終極目標。
網載 2015-08-23 08:4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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