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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侃,著名語言文字學家,字季剛,湖北省蘄春縣人。1905年留學日本,在東京師事章太炎,受小學、經學,為章氏門下大弟子。曾在北京大學、中央大學、金陵大學等任教授。人稱他與章太炎、劉師培為“國學大師”,稱他與章太炎為“乾嘉以來小學的集大成者”“傳統語言文字學的承前啟后人”。1935年10月8日逝世。 黃季剛先生雜憶 文/楊伯峻 我向黃季剛(侃)拜師以前六年,便先和他的長子念華結交。那是一九二六年夏,我從長沙來北京,住先叔遇夫(樹達)先生家,準備應北京大學招收預科生考試。念華也來到北京,奉他父親之命來謁見我先叔父。先叔叫我同他相識,因為他也是來應北大招考的。我住在西城,他卻和北大的一些教師,如范仲沄(文瀾)同志、鄭石君(奠)先生等住在北大紅樓對過的西老胡同(或是中老胡同)一個四合院。范老和鄭石君先生都是季剛師的學生,因此季剛師把長子囑托他們。當時,北京各大專院、校,都各自招生,我和念華都僅報考北大。不約而同作一個打算:今年考不上,明年再來,充分準備一年,估計錄取可能性大。北大的招考,當時分二次,第一次考國文、數學和英文,叫“初試”。初試錄取后,再復試。文法科復試生物、歷史、地理,理科復試生物、物理、化學。錄取的標準是,初試,國、算、英每科及格,使榜上有名;復試不要各科都及格,只要平均在六十分以上,即總分在一百八十分以上便正式錄取,不限名額。當時,大專院校聚集在北京,許多省市沒有大學,所以全國青年,除上海外,大都奔赴北京,正好比清朝各省舉人麇集京師會試、殿試一般。我兩次都僥幸取錄,念華也登了龍門(當時叫考取北大為登龍門)。榜一張出,念華首先得信,急忙用電話告訴我叔父,我叔父等我回家便告訴我。我一次也沒去看榜,至今也不曉得名列第幾,只要考上了便行。考前準備功課極其緊張,考后便覺一身輕松,于是每天找幾個朋友同去游公園,逛名勝。念華呢,還是守在西(或中)老胡同四合院里,拖也拖不出來。季剛師囑他每天點讀《漢書》一卷,就是開學上課了也不例外,他便也老老實實遵行父命,從不偷懶。我當時覺得季剛師教子未免過于嚴厲,念華也真是循規蹈矩。不到一年,念華便因肺結核而少年夭折,聽說季剛師極為痛心,還因此搬了家。 一九三二年春天,季剛師又全家來北京(當時改名北平)。當時日本軍隊已占領東北錦州,十九路軍又在上海奮起抗日,蔣介石的國民政府遷都洛陽。季剛師之所以全家回北京居住,據我個人估計,可能作較長期地定居。我叔父叫我去拜他為師。禮節是,到他家,用紅紙封套裝十塊大洋,還得向他磕個頭。我本不愿意磕頭,但是先叔說:“季剛學問好得很,不磕頭,得不了真本領。你非磕頭不行!”我由于無奈,只得去季剛師家。季剛師一聽我去了,便叫到上房里去坐。我把紅套取出放在桌上,說明拜師的誠心,跪下去磕一個頭。季剛師便說:“從這時起,你是我的門生了。”他又說:“我和劉申叔,本在師友之間,若和太炎師(章炳麟)在一起,三人無所不談。但一談到經學,有我在,申叔便不開口。他和太炎師能談經學,為什么不愿和我談呢?我猜想到了,他要我拜他為師,才肯傳授經學給我。因此,某次只有申叔師和我在的時候,我便拿了拜師贄敬,向他磕頭拜師。這樣一來,他便把他的經學一一傳授給我。太炎師的小學勝過我,至于經學,我未必不如太炎師,或者還青出于藍。我的學問是磕頭得來的,所以我收弟子,一定要他們一一行拜師禮節。現在你是我弟子了,從明日下午起,每日我教你們《書經》。你鄉賢王先謙的《尚書孔傳參正》總有罷,帶了來,先預習《堯典》,明日開講。” 以后每日下午從二點鐘起,開講《尚書》,一直講到四點。在這一百二十分鐘中,季剛師幾乎不大休息。只是在抽煙和喝茶時才不得不把嘴唇用在別處。他不大談王先謙的注解,只講他的心得。他說:“王先謙的注解,你們早已看了,何必我講?”聽講的約十人左右,在季剛師逝世后,還和我來往的只有汪孟涵(紹楹),而他早已于前幾年作古。四點鐘以后,并不走散,只是大家走動走動,季剛師便又講他近日看了什么書,這書怎么好,或者怎么不好。他喜歡談南宋詞,尤其喜歡吳文英的詞,這是自朱孝臧以來的詞壇風氣,正如前清同治、光緒以來,詩壇都爭學江西詩派一樣。這種閑談,對我們更有興趣,也更有益處。季剛師察覺到,以后逐漸把較多時間用于天南地北地談學術源流,談他新近買的和看的書,談詩談詞和駢文,幾乎他有什么心得,便談什么,有時甚至談太炎先生最近的文章。我記得他曾說,有一位山東半島的某太夫人,作六十大壽。這位太夫人在清末和民初,系男女平等的倡導者,和太炎也認識,一定要太炎為她作壽序。太炎這時卻不贊同男女平等了,壽序怎么寫呢?太炎的這篇壽序大段敘述這位太夫人倡導男女平等的主張,結尾卻寫:“詰朝登芝罘之巔,東望日出,回顧落月,其平如引繩,斯蓋飲觴稱壽之時也。”這是暗用《尚書偽孔傳》和《孔穎達疏》,雖然“其平如引繩”,只是暫時一現,終究是日出越高,月落則不見了。表面祝壽,實是把男女比成日月,不能平等。這種文章,寫得巧妙,擲地作金石聲。太炎的某些文章,你們讀它,不能輕輕放過;要細咀碎嚼,反復詠味,才能得其精髓。他的這些閑談,對我們有比較大的啟發。 季剛師不但教我們讀書,也帶我們出游,曾同游法源寺,廣濟寺等等地方。游完,便一同找個有名飯館吃晚飯。他每飯一定喝最好的白酒,我是不能喝酒的,只能勉強陪他喝一杯,頂多兩杯。就是酒量大的,也不能同他比。他說,飲君子要淺斟細酌。用大杯咕嚕咕嚕喝下去,縱使喝得多,算不得飲君子。我們每次陪他吃飯,至少得花兩三小時。飯罷,還得拈韻或作詩,或填詞,限第二天上課前交卷。他也作詩填詞,拿出來同我們的比。自然,我們哪能及他? 他要離開北平了,我們共同給他餞行,在豐澤園定了一桌豐盛的酒席。他極高興,邊喝邊談。有的同學帶了宣紙和好筆好墨好硯臺,當場研墨,說日本侵略越來越緊了,此別不知何日再見,請業師每人寫一副對聯,以留紀念。他毫不推辭,就各人身世,臨時撰句揮筆。送別人的聯語我不記得了,送我的是:“鉛槧編書驚子駿,葫蘆藏史問游秦。”鉛槧編書是揚雄著《方言》的故事,見《西京雜記》,這里指先叔的《詞詮》。子駿是劉歆的字,季剛師自比于劉歆。葫蘆藏史指《漢書》,先叔當時著有《漢書補注補正》(后來擴大成《漢書窺管》),游秦是《漢書》注者顏師古的叔父。他旁題云:“伯峻世講能傳賢叔《漢書》之業,詮句贈之。”用小篆寫的。不少贈聯并沒有旁題。撰寫了幾乎十副對聯,還有余興,又模仿各種字體,如翁同龢、康有為,各人寫一名刺,都模仿得很像。我問他,老師何以不著書。他說,“學問成熟,自然要著書。我打算五十以后就從事著作。”他在南京做五十歲生日,我以兩地相隔遙遠,而不能去。當時太炎先生贈一壽聯“韋編三絕今知命,黃絹初裁好著書。”太炎先生是催他寫書,他卻認為是讖語。上聯末字是“命”,下聯初“黃絹”用《世說新語·捷悟篇》楊修故事,“黃絹,色絲也,于字為絕”。合起來是“命絕”二字,季剛師因此大不高興,以為“命該絕矣”。我知道他五十一歲后即逝世,是太不講究生活的緣故。一則喜歡和別人斗氣,二則是好酒少眠,夜晚用功,常常到黎明才睡。一個人不是鐵打的,長期這樣,哪里禁得住?可惜一位絕頂聰明而用功的學者,沒有給后人留下應有的文化遺產! 原載于《學林漫錄》1981年第2集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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