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與《金瓶梅》的最大區別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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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感情的最高境界是什么?跟《金瓶梅》乃至三言二拍描寫色情、艷情不同,《紅樓夢》以情為主題,推崇的是情的最高境界:精神戀愛。所以《紅樓夢》是一部真正的“情書”,把情給升華了,把情也給寫絕了。寶黛愛情,在侯門公館里自然算絕唱。即使在賈府的外面,浩蕩的民間,恐怕也只有尤三姐與柳湘蓮的一段生死戀,能與之遙相呼應。脂硯齋以“情”字評點:“余嘆世人不識情字,常把淫字當作情字,殊不知淫里無情,情里無淫,淫必傷情,情必戒淫,情斷處淫生,淫斷處情生。三姐項下一橫是絕情,乃是正情;湘蓮萬根皆削是無情,乃是至情。生為情人,死為情鬼,故結句曰‘來自情天,去自情地’,豈非一篇盡情文字?再看他書,則全是淫,不是情了。”


清官難斷家務事。四大名著里,惟獨《紅樓夢》盡寫的家務事兒。不是拜年,就是過節。不是婚喪嫁娶,就是過生日。不是燒香,就是還愿。不是你病了,就是他醉了。不是這個人挑花眼了,就是那個人看走眼了。表面上琴棋書畫詩酒花,暗地里還是柴米油鹽醬醋茶……不過是把一日三餐變著花樣來吃。把家長里短換個調子來彈唱。顛過來倒過去,忙得不可開交,說白了仍然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榮華富貴抵不過大夢一場。所以,清官也難斷《紅樓夢》。看官更是如此。這本書養活了多少紅學家,雞一嘴鴨一嘴,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目光淺的從別人家看到自己家,眼神好使的卻從家看到天下。家就是天下,天下就是一大家啊。天下事,不過是家務事的放大。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賈府的經更難念。為什么?賈府大呀。這個大家牽涉里里外外許多個小家。不僅如此,還隱隱約約聯通著天下。天下人都在羨慕賈府的輝煌,天下人也都在等著看賈府的笑話。曹雪芹寫《紅樓夢》,把這本難念的經給念出來了,給念完了。不只念了榮、寧二府的經,還把賈、史、王、薛四大家族全給念了,全念了一遍:“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這只是個引子。后面引出的故事多著呢。金陵十二釵,哪一個不在情天恨海里長大,要引經據典慢慢查看,才明白這個為什么這樣,那個為什么那樣。


大觀園里上上下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本經,都有一副小算盤,每個人都不簡單啊。什么叫家務事?家務事就是把算盤當成經來念,把經當成算盤來打。《紅樓夢》里,不是你在算計我,就是我在算計他,沒完沒了,惡性循環。天下事,其實還不一樣嗎?不過是他家算計你家,你家算計我家,算來算去,也沒算明白,究竟誰贏了誰輸了。


王熙鳳是個鐵算盤,算計的是利。林黛玉的算盤柔若無骨,計較的是情。薛寶釵最厲害,一會兒把利當成情來算計,一會兒把情當成利來計算……唉,家家都有難念的經,人人心頭都有一本流水賬。只不過在《紅樓夢》里,有人算的是大賬,有人算的是小賬。算大賬的人少,算小賬的人多。更有人算著算著把自個兒也給搭進去了,即所謂“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紅樓夢》講的正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的道理。賈府里聰明人太多,所以故事也多,全是聰明人跟聰明人明里暗里較勁,為三瓜倆棗的利益,把智力發揮得淋漓盡致。要么扮酷(像賈政那樣的),要么犯渾(像焦大那樣的),要么裝瘋賣傻(像混進來的劉姥姥那樣的)……其實,誰比誰傻多少啊!


要說,《紅樓夢》里真有點傻的,除了薛蟠(被戲稱為呆霸王),就剩下賈寶玉與林黛玉兩人。一個為情發狂,一個為情所癡——“情”字蒙住了心眼,使他們變傻了。他們的傻不是裝出來的。傻得可愛,又可敬。尤其跟周圍那么一大堆機靈鬼兒相比,這天生一對的“小傻帽兒”真太不合時宜了。正因如此,彼此才再般配不過了。


第六十六回,借小廝興兒之口給賈寶玉畫了幅肖像:“我們家從祖宗直到二爺,誰不是寒窗十載,偏他不喜讀書……成天家瘋瘋癲癲的,說的話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頭人人看著好清俊模樣兒,心里自然是聰明的,誰知是外清而內濁,見了人,一句話也沒有……”脂硯齋評賈寶玉:“故王夫人云,他行事總是與世人兩樣的。知子莫過母也。”林黛玉連想法都與別人不一樣。只是,跟寶玉倒是很像的。他們倆是一樣的人。


在外人眼里,寶黛二人豈只不精明,還有些糊涂的,拎不清輕重與利害。他們因重情而輕利,像是犯糊涂了。這種糊涂,難得啊。難能可貴。跟絕大多數人背道而馳,寶玉黛玉念的是不成文的經(情話?愛經?)算的是虛擬的賬(情債?情賬?)算來算去,全為了將一腔熱血倒貼進去,卻又無怨無悔,還得意如占了天大的便宜。唉,也難怪,愛是以付出為樂趣的。是以感情的赤字為榮譽的。


賈府上上下下都忙碌于大大小小的家務事,惟有寶黛二人沉浸于兒女情長,對雞毛蒜皮乃至功名利祿都不屑一顧。簡直不食人間煙火。不,各自心里眼里只有對方,仿佛對方才是真正的人間,炊煙裊裊。一見鐘情,自然無法左顧右盼,注意力再難以分散了。一個明說非你不娶,一個暗許非你不嫁,都把寶押在對方身上,為情所困、所擾、所迷、所惑,再苦也認了,無論是錯是過都不悔初衷。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寶黛愛情,在侯門公館里自然算絕唱。即使在賈府的外面,浩蕩的民間,恐怕也只有尤三姐與柳湘蓮的一段生死戀,能與之遙相呼應。第六十六回“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門”,剛烈的尤三姐在意中人柳湘蓮面前以定情禮物鴛鴦劍自刎。“好容易等了他來,今忽見反悔,便知他在賈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般雌鋒隱在肘內,出來便說:你們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一面淚如雨下,左手將劍鞘送與湘蓮,右手回肘只往項上一橫,可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芳靈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邊走了……”后又托夢給柳湘蓮:“妾癡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報此癡情……”柳湘蓮也以鴛鴦劍中的那段雄劍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


脂硯齋以“情”字來評點這一回:“余嘆世人不識情字,常把淫字當作情字,殊不知淫里無情,情里無淫,淫必傷情,情必戒淫,情斷處淫生,淫斷處情生。三姐項下一橫是絕情,乃是正情;湘蓮萬根皆削是無情,乃是至情。生為情人,死為情鬼,故結句曰‘來自情天,去自情地’,豈非一篇盡情文字?再看他書,則全是淫,不是情了。”


看完尤三姐柳湘蓮的血淚之情,以及賈寶玉林黛玉的生死之情,《紅樓夢》里,其他人的男歡女愛,就沒啥看頭了。“則全是淫,不是情了”。


《紅樓夢》與《金瓶梅》不一樣的地方,在于多了一個情字。情,說大也大,說小就小,其實象征著精神的戀愛。想做到并不容易啊。與物質戀愛、肉體戀愛相比,精神戀愛更奢侈,更可遇而不可求。


尤三姐和林黛玉,先后香消玉歿了。柳湘蓮與賈寶玉,也陸續遁入空門。


跟《金瓶梅》乃至三言二拍描寫色情、艷情不同,《紅樓夢》以情為主題,推崇的是情的最高境界:精神戀愛。所以《紅樓夢》是一部真正的“情書”,把情給升華了,把情也給寫絕了。寫的是情的故事。情的故事分明又是玉碎的故事。


黃金有價玉無價,情比愛更無私也更無價,情才像玉似的,像夢似的,是易碎品,終究會破損的。所謂悲劇,即把有價值的東西打碎給人看。情的故事注定只能以悲劇來收尾。悲劇又讓觀眾在無限惆悵中難以釋懷。


與《金瓶梅》乃至三言二拍相比,《紅樓夢》的情節讓人想忘也忘不掉的。《紅樓夢》里的寶黛等人一直活著的,與牽腸掛肚的讀者共呼吸。情斷之時,夢反而更難醒了。玉碎之后,瞬間的美卻成永恒。



天涯觀察 2015-08-23 08:4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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