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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衣璇璣 來源|閑閑書話 “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既然見到了這男子,怎麼我還會不快活?這是,金庸在神雕里的解讀。我總以為是筆誤,因為查了好幾個版本的詩經譯注,都說表現的是女子驟見愛人喜出望外之情。而金庸反其道釋之:既然見到了日夜想念的人,怎么我還是不高興呢?這解釋放在程英身上,卻是合適得很——是的,我是見著了夜思日想的人,但是,但是這人心里,已經住進了別人……這樣想著,就覺得不像金庸筆誤,是故意為之吧。這,算是我的一個疑惑。但是我卻不管它了,也且讓它帶上金庸在神雕中的解釋作為我寫程英的題目——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既然見到了這男子,怎么我還會不快活? 金庸寫程英,接連用了三首詩經里的詩——《風雨》、《淇奧》、《桃夭》。這三首詩是程、楊二人的情感劇本。《風雨》是引子,此時男主公隱晦未出,女主角卻先暗自傷感:既見君子,云胡不喜歡?《淇奧》是發展,是程英愛的抒情——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簀。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寬兮綽兮,猗重較兮, 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真的好喜歡這首《淇奧》,表情達意端莊高雅,拿來做女子向男子的表白詞是再合適不過了。不會被人看輕,也不會有輕浮和諂媚之感。我若有喜歡的男子,就用我那還可以見人的鋼筆字,鋪一張相思箋,仔細地抄上一遍,用半指寬的嵌金紅緞帶綁了,輕輕遞給他……有些矯情吧?是的,有些。這是我這樣的不脫俗的女子的作態,程英呢,她月光下捏一管玉簫靜吹《淇奧》: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反反復復,或高或低,或急或緩,只從這五句中變化。這么纏綿反復的傾述,難道那象牙一樣的、玉石一樣的男子還沒有被打動么? 這男子被打沒打動沒有關系,我愛你,只是我自己的事情,程英,正是做了此打算。因此,李莫愁來襲,楊過有傷,以程英和陸無雙,注定是送命之事。而我想此刻“既見君子,云胡不喜”的意思也已經改變了吧,應該是“既然見著了這男子,我還有什么好遺憾的呢”!于是程英,自做了主張,給自己奏上了一曲華美燦爛喜氣盎然春風和暢花氣馨芳的《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朱熹說,這是女子出嫁的時候演唱的歌曲。程英為何在此時奏《桃夭》?估量她有兩個打算。一則她不會再愛上楊過之外的任何人,她只可能是他楊過的新娘;而以她度量楊過,楊過對他姑姑情根深種,又是絕沒有可能和她成婚的,那么程英的愛情和婚姻結局已經有了結果。在這種情況下,又面臨強敵,性命不保,一個女子臨世連新娘尚未做過就將赴死,多么遺憾。而楊過在旁,雖則不以夫妻之名,但終將并肩赴死,因此程英,索性用出嫁歌為自己的遠行送行。 其實程英在布陣完畢,贈錦帕給楊過后就已經無所掛懷,心內對赴死一事淡然從容了。強敵將至,她一曲“流波”卻吹得心情舒暢。 唉,程英!讓人感動的程英! 程英這樣的女子,要是被誰輕易拿去做了妻子,那真是可惜了。如果不能得配良人,獨處倒是最好的選擇。 如果以花來喻,小龍女是荷是蓮,黃蓉是玫瑰薔薇,程英,則似蘭似竹。我最喜歡的是張可頤版的程英,一襲竹綠衣衫,神情蕭散,頗有些女中君子的味道。 其實也有一種論調,說金庸放《淇奧》在此,要贊美的君子恰恰是程英,而非,楊過。證據一,金庸給程英從頭至尾著青衫,這青衫與詩中起興的綠竹是一個顏色呀,梅蘭竹菊,花中四君子,由是,即喻程英為君子;證據二,程英品性溫潤雅致,她內斂,靜謐,獨立,溫婉。這樣的女子,首先就會獲得同性的喜歡。你看連對誰都冷冰冰的小龍女也能和程英絮絮而談。為什么呢?因為程英,是不會給人壓力的女子。這樣的女子格調,不正符合“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特征么? 神雕里的一眾女子,程英的出身算是最平常最讓人憐惜的一個了。她沒有豪門背景,也沒有華麗家世。她父母早逝且籍籍無名,孤兒身份寄居在姨母姨夫家。比起門楣璀璨的郭芙郭襄,她和她們簡直不在一個世界里。但是又怎么樣呢!金庸想告訴大家有一種女子是先天的玉,是生來的翹楚,稍一打磨就光潤耀眼。他故意要讓出身平凡的程英就是要高出神雕其他女子半截,除了在品行上做比較以外——“與他(楊過)所識別的女子全不相同。她(程英)不似陸無雙那麼刁鉆活潑,更不似郭芙那麼驕肆自恣。耶律燕是豪爽不羈,完顏萍是楚楚可憐。至於小龍女,初時冷若冰霜,漠不關心,到後來卻又是情之所鍾,生死以之,乃是趨於極端的性兒。只有這位青衫少女卻是斯文溫雅,殷勤周至,知他記掛‘姑姑’就勸他好好養傷,痊愈後立即前去尋找。但覺和她相處,一切全是寧靜平和”;他還隆重地給了程英整整一章的長度讓她做一次女主角,而且那章的題目又大大地提攜了程英,就跟清朝的皇帝給臣子抬旗的做法一樣,金庸給了程英一個強大的定語:東邪門人。 記得是去年,也是這暮春時節綠肥紅瘦的時候,我翻出《神雕》讀,碰上那樣一個句子,心尖都痛了。是那一節,與楊過等在絕情谷分開一十六年后,郭襄都已長成人,聞得郭襄被擄,黃蓉程英并陸無雙去找尋,“這一日子艷陽和暖,南風薰人,樹頭早花新著,春意漸濃。程英指著一株桃花,對黃蓉道:‘師姊,北國春遲,這里桃花甫開,桃花島上的那些桃樹卻已結實了罷!’她一面說,一面折了一枝桃花,拿著把玩,低吟道:‘問花花不語,為誰落?為誰開?算春色三分,半隨流水,半入塵埃。’黃蓉見她嬌臉凝脂,眉黛鬢青,宛然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兒顏色”。 恰我春愁入懷,讀不得這樣的句子,讀到“黃蓉見她嬌臉凝脂,眉黛鬢青,宛然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兒顏色”,溺水樣的憂傷淹沒我。于是神思悵然,合書從頭來,一一不放過書中所有關于程英的句子。
天涯觀察 2015-08-23 08:4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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