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蔥剝到最里層——君特·格拉斯 悼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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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BBC報道,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小說《鐵皮鼓》作者、德國作家君特·格拉斯于當地時間4月13日在德國城市呂貝克的一家醫院去世,享年87歲。諾獎委員會在1999年的授獎詞中寫道,他“以嬉戲中蘊含悲劇色彩的寓言描摹出了人類淡忘的歷史面目”。他的作品具有濃厚的政治色彩,被視為有左翼作家,而他也是德國社會民主黨的支持者。



君特·格拉斯詩四首


信念


我的房間密不透風

虔誠的,一支香煙,

如此神秘,以致無人敢

收取一份租金

或者問起我的妻子。


昨天當那只蒼蠅死去,

我不用日歷便能明白,

十月,一個舞蹈老師鞠了一躬,

想買走我的幾張被禁的小畫。

我在門外接待來客,

郵件貼在窗玻璃上,

外面的雨也一同閱讀,

里面,我的房間密不透風,

糊墻紙上沒有爭吵,

親吻巳被鐘表吞下,

從不會給絆個踉蹌,碰傷膝蓋,

因為一切都順從讓步。


虔誠的,一支香煙,

它以為是垂直的,

垂直的,蜘蛛,一只鉛錘,

去探究每一個淺灘,

我們絕不會擱淺。


幽睡的百合

  

在幽睡的百合之間

醒者的腳步正在操勞

假如他只知道數字

這個伶俐的單詞

他就能夠呼風喚雨


干燥的獸角。

狂笑的野獸干燥的角

你刺向彼此相愛的人

那些悲傷的紙片。

啊,他們生活中的快速協議。

來去匆匆

在幽睡的百合之間。


這是積雪深處的一陣笑聲。

林中空地上

在睡者

時常變化的空隙之間

沙在飛奔。


啊,你是人間的舊煩惱

假如死者也在移動。

一只野獸和一顆星星

它們悲傷地交談


在睡者的夢里出現

一個孩子穿過夜的狹隙

屏住呼吸窺視

時間在幽睡的百合間

匆匆流逝


短路


在每個房間,即使是廚房,我都開了燈。

鄰居們曾經說:這是一棟喜慶的房子。

可我卻孤零零地和我的燈光在一起,

直到聞到保險絲燒斷的焦味。


幸福


一輛沒有乘客的公共汽車

穿過布滿星星的黑夜。

  

司機也許正在唱歌,

他一定感到幸福。


在他的爆炸性回憶錄《剝洋蔥》中,格拉斯自揭其隱瞞了六十年的秘密,引發了震驚世界文壇的“格拉斯黨衛軍事件”。一時間,《剝洋蔥》成為世界各大媒體的標題新聞,年屆八旬的格拉斯首次公開承認這一人生污點后,文學界、政界、評論界等爭議不斷——



“我想,要是我們能夠全面完整地了解他的回憶錄那該多好啊。畢竟格拉斯對別人的評頭品足是毫不留情的,所以今天他遲來的坦白遭到了大量批評也是不足為怪的。鑒于格拉斯過去對人的那種強硬態度,我可以理解現在人們對他的反應。”    

——德國總理安格拉·默克爾

“他對自己黨衛軍歷史的沉默使他從前的言論變得荒謬不堪。”  

——德國猶太人中央理事會主席莎洛特·克諾普洛赫

“我無法明白,為什么現在有些事情會被公眾輿論毀掉。誰都會犯錯誤的。”

——諾貝爾文學獎評委、瑞典文學院院士烏爾夫·林德  

“他是非凡力量的化身,這一點是不會因為別人在其身上發現的一點瑕疵而被推翻的。”    

——作家薩爾曼·拉什迪

“不,為什么要對他感到失望?我覺得在討論這個問題時,首先得把武裝黨衛軍和黨衛軍區別開來。對此,許多人,尤其是波蘭人都不清楚。當然我也理解,波蘭人感情上接受不了,所以特別失望……但我不這么看,因為武裝黨衛軍實際上是一支軍事武裝力量,其職能更像國防軍。”  

——德國社民黨元老埃貢·巴爾

“從當時的眼光來看,他是黨衛軍的成員這絕對不是犯罪,也沒有罪責可言,因此根本就不是這么回事。所以我無法明白人們干嘛這么激動。一個17歲的男孩當時自然會被拉去當黨衛軍……所以從這點來看甭想拿此事做文章來整他。……他也說了,自己對此倍感羞恥而且負有罪責,盡管這并非確實是他的錯。過去他沒法說這事,時間越久就越難開口。但他現在終于講了出來,我深表敬佩。”    

——電影《鐵皮鼓》中父親的扮演者馬里奧·阿多爾夫





我必須為這本書找到一種形式,這是最困難的。我們的回憶、我們的自畫像都有可能是騙人的——它們也經常是騙人的,這是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我們美化、戲劇化自己的經歷、讓它們一樁樁濃縮成軼事。我想,所有這一切一目了然,包括文學回憶錄的壞名聲。這就是“洋蔥”。在剝洋蔥時,也就是在寫作的時候,會一層皮一層皮地、一句一句地越來越明顯,讓人可以看出來,這下失蹤者將會重新活過來。


十七歲,我接到入伍通知


一直不敢去想的事情,現在才成了事實,黑字白紙地放在面前簽了名,填了日期蓋了章:入伍通知。但是,那些預先印在上面的大寫和小寫字母都說了些什么?信箋上端的文字模模糊糊的。簽名者的頭銜也看不清,似乎他事后被撤了職。記憶平時是個話簍子,動不動就抖出幾件軼事來,現在卻只給我一張白紙。或者,是我自己不愿去解開刻在洋蔥皮上的那些密碼?


母親不愿去火車站送兒子。個子比我小的她在客廳里擁抱我,在鋼琴和落地大座鐘之間哭成了個淚人:“你可得給我平平安安地回家……”


是父親送的我。我們坐電車到了火車站,一路上默默無言。然后,他得為自己買一張站臺票。他戴著絨帽,衣著整潔,看上去儼然是中產階級。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到目前為止還能在戰時保持平民身份的中年男人。


他堅持要替我提著紙板旅行箱。他,我的父親,我在逐漸長大的過程中曾一直都想擺脫他,我曾認為兩居室擁擠不堪和四家人合用廁所都得怪他,我曾想用希特勒青年團的佩刀殺了他,而且在腦海里已經殺了他好幾次;他,我的父親,有人以后會模仿他把情感變成鮮湯,我從來沒有溫柔地、經常只是在爭吵中接近他;他享受生活,無憂無慮,容易上當,總是努力保持儀態端正,努力像他說的那樣“一筆一劃地寫一手好字”;他以自己的標準來愛我,他天生就是個做丈夫的料,是太太嘴里的“小威”。這樣的他,我的父親,在火車猛烈地噴吐著蒸汽進站的此刻,就站在我的身邊。


他,而不是我,臉上滾下了淚珠。他擁抱我,不,我要堅持說,是我擁抱了他。


或許不是這樣,我們男子漢大丈夫只是握手道別?


我們節約用詞,甚至是用詞吝嗇?“走好,孩子!”“再見,爸爸!”


火車開始駛出月臺大廳時,他是否取下了頭上的絨帽?他尷尬地用手捋平略顯散亂的金發?


他揮動絨帽和我告別?或許他揮動的是那塊手帕?在炎炎夏日,他總是把手帕四角打結當帽子戴,在我眼里可笑極了。


我也從敞開的車窗向他揮手告別,看著他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記得清清楚楚的是遠處的背景,但澤城里林立的塔樓映在暮色蒼茫的天幕上。我還記得當時聽見近處卡塔琳娜教堂的鐘聲:“永遠忠誠,永遠正直,至死不渝,死而后已……”


火車開了一夜,停了無數次,終于晚點抵達帝國首都。它慢吞吞地進站,似乎即使不要求旅客把一切都記錄在案,也要求他們未雨綢繆,現在就開始填補未來的記憶空白。


還能記得的是,路堤兩邊有幾幢房子、幾片住宅區在燃燒。樓上的窗口里只見火光閃耀。再望下看,是黑咕隆咚的街道和樹木茂盛的后院。充其量只有幾條剪紙般的人影映入眼簾。看不到成群結隊的人。


火車站里,大家對視野之內的熊熊大火漠不關心。這里熙熙攘攘一切照常:你來我往地擁擠,咒罵,還有突如其來的哄堂大笑聲。有人度完假要回前線,有人從前線來要去度假。德意志女青年團的丫頭們向大家分發熱飲料,被當兵的摸了一把也只是咯咯咯一笑了事。


是什么如此刺鼻?是屋頂只是微損而已的車站大廳里蒸汽機車哼哧哼哧噴出的煙霧,還是著火的地方飄來的焦味?


行軍給養發下來了,包括香煙,連我這個不吸煙的也有份。不過,我的香煙轉眼就被瓜分一空。作為交換,有個小伙子給了我一點通常過圣誕節時才有的東西:在可可糖漿中滾過的杏仁馬鈴薯。集合點,報名處,指揮部,無數指示牌讓人眼花繚亂,不知所措。幸好有兩個戰地憲兵給我指路,他們胸口掛著帶鏈子的金屬身份牌,所以人稱“鐵鏈警犬”,警告大家小心。在火車站——究竟在柏林的哪個火車站呢?——的售票大廳里,我這個年齡的新兵排著隊。等了沒多久就有人把一張行軍命令塞到我手里:下一站德累斯頓。


現在我看見隊伍中的小伙子們談笑風生。大家心里充滿了好奇,好像恩準我們去冒險似的。興高采烈,輕松愉快。我聽見自己在朗聲大笑,也不知道此撲面而來,我以為自己是在夢中。接著,空襲警報把我們趕到了火車站寬敞的地下大廳,這里被用作防空洞。轉眼就有各式人等聚集在此:士兵,平民,包括不少孩子,還有躺在担架上或者撐著拐杖的傷員。人群中有一幫藝人,其中有不少侏儒,都還穿著戲服,他們是演出到一半時聽到空襲警報跑到這兒來的。


外面,高射炮砰砰地開火,遠方近處都有炸彈呼嘯而下。盡管如此,他們的演出這會兒在地下大廳里繼續進行:一個矮人上場玩雜耍,圓錐、圓球、彩環在空中上下飛舞,我們看得目瞪口呆。還有幾個侏儒表演雜技,其中有一位身材嬌小的女士,她懂得如何風度優雅地扭曲身子把自己打成個結,同時分發飛吻,贏得無數掌聲。這幫藝人是巡回演出的戰地劇團,領頭的矮老頭在場上演小丑。他把從空的到裝滿水的玻璃杯一字排開,用手指撫摩杯壁,神奇地奏出凄美的音樂來。他上了妝的臉上露出微笑,這畫面你一輩子忘不了。


警報一解除,我立刻乘上電車來到另一個火車站。在這兒,又看見住宅區里的窗口火光燭天。又看見整條整條的街道在昨夜的空襲中被炸得只剩下斷垣殘壁。遠處的一間廠房里烈焰翻騰,好像正在舉辦燈火輝煌的盛宴。天剛拂曉,開往德累斯頓的火車準備就緒了。


去那兒的路上沒啥可說。不談行軍干糧中的夾心面包,也沒有什么超前的或后續的思想可供解碼。可以斷言,因而也就可以懷疑的只有一點:我在這兒,在這座戰火尚未波及的城市,確切地說是在新城附近,而且是在位于白鹿區的一戶豪門的樓上,才知道自己將去哪支部隊。給我的第二道行軍命令上寫得清清楚楚,叫我這個名字的新入伍者將在黨衛軍的練兵場受訓,成為坦克兵。練兵場在遙遠的波西米亞森林中的某個地方……


問題是:我當時是否害怕了?即使在六十多年后的今天,我看見這些文字中的兩個S還是感到心驚肉跳,當時在征兵辦公室里不可能不看見這些,我當時是否同樣感到心驚肉跳?    洋蔥皮上沒有刻下任何可以解讀為害怕甚至震驚的痕跡。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我當時把黨衛軍視為一支精銳部隊。要堵截突破我方戰線的敵軍,要撕開德米揚斯克等地的包圍圈,要重新奪回查爾科夫,都得由黨衛軍上去沖鋒陷陣。軍裝領子上那兩個古日耳曼字母S并不讓我感到厭惡。對自以為已是堂堂大丈夫的男孩來說,關鍵的是加入哪個兵種。即便不能去特別報道中已很少提及的潛艇部隊,那么也要去“耶爾格·封·弗倫茨貝格”裝甲師當坦克兵。我在白鹿區指揮部得知,這是一支新建的部隊。


我知道弗倫茨貝格是誰:他是農民戰爭時期施瓦本聯盟的首領,人稱“雇傭軍之父”,以爭取自由和解放而聞名。再說,黨衛軍也不無放眼歐洲的風范:在各個師團里協同作戰的志愿兵中有法國人、瓦龍人、佛蘭德人和荷蘭人,還有不少挪威人、丹麥人,甚至還有中立的瑞典人,他們都在東部前線參加一場據說要在布爾什維克洪流滾滾而來時拯救歐洲的保衛戰。    要找借口的話,唾手可得。然而幾十年來,我始終拒絕承認自己和“黨衛軍”這個詞,和那兩個S字母有關。戰后我心中始終羞愧難當,對少不更事時引以為豪的事情避而不談,保持沉默。但是,負担依然還在,誰也無法減輕。


我接受坦克兵的訓練,秋去冬來,麻木不仁。雖然在那年秋天和冬天,我沒有聽說過那些后來才曝光的戰爭罪行,但是自稱當初無知并不能掩蓋我的認識:我曾被納入一個體制,而這個體制策劃、組織、實施了對千百萬人的屠殺。即使能以沒動手干壞事為自己辯白,但還是留下一點兒世人習慣稱為“共同負責”的東西,至今揮之不去,在我有生之年肯定是難脫干系了。



附:

格拉斯主要作品列表

1959    《鐵皮鼓》(但澤三部曲之一)

1961    《貓與鼠》(但澤三部曲之二)

1963    《狗年月》(但澤三部曲之三)

1972    《蝸牛日記》

1977    《比目魚》

1986    《母鼠》

2006    《剝洋蔥》

2008    《盒式相機》

格拉斯戲劇作品

1957    《洪水》

1958    《叔叔、叔叔》

1966    《平民試驗起義》


來源:鳳凰讀書綜合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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