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會 羽戈:從鄉愿到犬儒

>>>  民初教育及人才培養  >>> 簡體     傳統

子曰:“聖人,無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恒者,斯可矣。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難乎有恆矣。”

  

少時讀《論語》,讀到孔子曰“鄉原,德之賊也”、“惡鄉原,恐其亂德也”,望文生義,以為鄉愿(“原”通“愿”)指鄉人的鄙俗,近乎“鄉愚”。這一錯便是十來年。不過,后世對鄉愿的釋義,并無統一說法,而是聚訟紛紜。孟子云,所謂鄉愿,即“閹然媚于世也者”,一個“閹”字,一個“媚”字,呈現了鄉愿的本質。朱熹云:“鄉愿是個無骨肋的人,東倒西擂,東邊去取奉人,西邊去周全人,看人眉頭眼尾,周遮掩蔽,唯恐傷觸了人。”王永彬《圍爐夜話》揣度孔子的心思:“孔子何以惡鄉愿,只為他似忠似廉,無非假面孔。”由此而論,鄉愿的要義,端在虛偽、偽善,這些“德之賊”,不是不知是非,而是明知是非卻故意混淆是非,或為從權,或為阿世,或為自欺,他們的生存信條、生存智慧即“難得糊涂”,用“難得”為“糊涂”辯護,最見鄉愿特色,說起來這比糊涂本身更可惡。

當然,鄉愿并非全是自發抉擇,有時則屬迫不得已而為之。王夫之論國史,有一名言:“其上申韓者,其下必佛老。”執政者推行申韓之術,民眾便歸于佛老之道,執政者指鹿為馬,民眾便難得糊涂。不過這只是歷史的一個側面。反過來講,當民眾紛紛學起了鴕鳥,不思抗爭反作逃避,正給予權力肆虐、苛政橫行的空間,是謂“其教佛老者,其法必申韓”。要言之,“佛老之于申韓,猶鼙鼓之相應也”,不能單單歸罪于哪一方。

鄉愿與暴政的互動關系,先賢早有發明。如譚嗣同《仁學·二十九》云:“……二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二千年來之學,荀學也,皆鄉愿也。惟大盜利用鄉愿,惟鄉愿工媚大盜。二者交相資,而罔不托之于孔。”李大釗《鄉愿與大盜》則積極響應譚嗣同:“中國一部歷史,是鄉愿與大盜結合的記錄。大盜不結合鄉愿,作不成皇帝;鄉愿不結合大盜,作不成圣人。所以我說皇帝是大盜的代表,圣人是鄉愿的代表。到了現在,那些皇帝與圣人的靈魂,搗復辟尊孔的鬼,自不用提,就是這些跋扈的武人,無聊的政客,那個不是大盜與鄉愿的化身呢?”(1919年1月26日,《每周評論》第6號,署名“明明”)

“鄉愿不結合大盜,作不成圣人”一語,尤為精辟,令人想起莊子的名言:“圣人不死,大盜不止。”莊子所嘲諷的圣人,成為了連接鄉愿與大盜的橋梁。

我無意考古,只欲談今。今日中國,作為話語的鄉愿漸漸遁入了歷史,作為現象的鄉愿,猖獗更勝往昔。“閹然媚于世”的假面孔,與“難得糊涂”的生存宗旨,可謂這個社會的一大標識。

那么,該怎么稱呼今天的鄉愿呢?我以為最接近的詞,當是犬儒。正所謂:“今之大盜,強權是也;今之鄉愿,犬儒是也。強權滋生犬儒,犬儒成就強權。”

今之犬儒,與鄉愿同流合污;古之犬儒,卻是對鄉愿的批判。要知道,犬儒在其源頭,并不完全是一個貶義詞。犬儒學派的元老第歐根尼,主張節欲克己,回歸自然,于是住在一個桶里,被人譏諷像狗一樣生活,這構成了“犬儒”的來源之一。不過,第歐根尼揭批偽善、蔑視權貴,“使得犬儒主義成為一種社會諷刺和批判哲學”。最著名的故事,發生在他和亞歷山大大帝之間,亞歷山大去看他,問他需要什么,他答:“請你走開,不要擋住我的陽光。”亞歷山大感慨:“如果我不是亞歷山大,我就愿意做第歐根尼。”可見第歐根尼的形象之瀟灑、高貴,遠非后世的犬儒主義者可比。

我們身邊的犬儒主義,與第歐根尼正有云泥之別。他們不是在諷刺、批判社會,倘如此,哪里還是犬儒呢,簡直可謂斗士;而選擇冷眼旁觀,甚至逃之夭夭,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公義與自由。第歐根尼玩世不恭,如今犬儒主義者只剩玩世。第歐根尼冷嘲熱諷,如今犬儒主義者只剩自嘲。第歐根尼被譏為狗,卻是一條特立獨行的狗,敢于對亞歷山大不屑一顧;如今犬儒主義者遭遇亞歷山大這樣的權力者,大概只能曲意逢迎、搖尾乞憐,形同走狗,他們身上的“犬”字,終于名實相副。假如第歐根尼九泉有知,必定后悔與其師安提斯泰尼開創這一流派。

兩千余年來,犬儒主義沉淪,從九天降至九地,原因何在:強權的進化,還是人類的墮落?恐怕兩者兼而有之。亞歷山大雄才大略,戰績輝煌,然而論及權力對民眾的控制,則難望今人之項背。在他和第歐根尼的時代,“人”字依然大寫,“存在的勇氣”大行其道,尊嚴的價值高于生命,不必說西方,且看同時期的中國,伍子胥逃楚,中途為漁父所救,贈漁父百金之劍以為答謝,漁父不受,叮囑漁父務必掩藏行跡,漁父答應,待他走出數步,漁父“覆船自沉于江水之中矣”。漁父之死,通常理解為替伍子胥保密,這不免抬舉了伍子胥,在我看來,伍子胥從贈劍到囑托,皆冒犯了漁父的尊嚴,他選擇赴死,正是對被侮辱的尊嚴的捍衛。今人不知人之為人的尊嚴為何物,只能把死亡的意義寄托在一個逃亡的英雄身上,卻弱化了漁父的思想和勇氣。漁父的抉擇,恰是對犬儒的反擊,犬儒主義者視生存(哪怕是茍活)為第一義,漁父追尋的事物,顯然在生存之上。


再說今日中國的犬儒主義,最生動的一幕,莫過于在霧霾面前,國人最流行的選擇,不是喉嚨和拳頭,而是口罩;最諷刺的一幕,莫過于一旦有人挺身而出,用喉嚨和拳頭對抗霧霾,卻從鋪天蓋地的口罩背后,傳出了無盡的嘲諷與敵意。

這正構成了犬儒主義最深切的困境:犬儒誠然可怕,卻非不可戰勝;更可怕的是,犬儒主義者使用種種假象,遮蔽自己的犬儒,使用種種理由,回護自己的犬儒,更有甚者,則不以犬儒為恥,反以為榮,不僅用現實為犬儒辯護,而且用犬儒為現實辯護,不僅主張“犬儒即合理”,而且主張“現實(存在)即合理”,不僅美化犬儒,而且粉飾現實,視霧霾為風景,譽牢籠為安全。犬儒至此,幾乎無藥可救。

犬儒與強權,需要一并批判,單單批判一方,不啻是為另一方開脫。不過話說回來,治療犬儒的藥方,正藏在犬儒主義者自己身上,犬儒只能自救,心病終須心藥醫。強權只是外因,而且強權與犬儒,并無必然關系(強權之國,民眾不盡是犬儒,反之,有些國家,權力被關進籠子,依然不乏犬儒),把責任都推給強權,則印證了犬儒何以為犬儒。

古人云,寧為狂狷,勿為鄉愿,以狂狷對鄉愿,屬于矯枉過正,然而中道難求,狂狷可謂一種最不壞的選擇。欲破犬儒,則不必狂狷,犬儒主義者只須反求諸己,敢于正視內心的幽暗與怯懦;敢于承認,自己正處于狗的狀態,并意識到這是一種巨大的恥辱;敢于在一個走狗遍地的世界,成為一個人:犬儒發自對人的懷疑和絕望,其救贖之道,恰恰在于立人。


文章來源: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新民說。


燕南園愛思想 羽戈 2015-08-23 08:50:59

[新一篇] 學術掮客的論文生意:浮出水面的“論文中介”

[舊一篇] 陶東風:不要低估鄧麗君們的啟蒙意義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