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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4月15日,是我終生不能忘懷的日子!這一天的中午,我聽到消息說:“耀邦今天上午去世了!”第一個反應是不信。給朋友打電話,大家重復著驚愕、懷疑與悲慟,幾乎沒有一個人愿意相信這個消息的真實性。北京時間晚七點整,耀邦的黑白照片出現在“新聞聯播”上,殘酷的消息被證實了。 一、吊客成了治喪人員 第二天一早,一些與胡家有交誼的年輕朋友們,籌劃著聯名在耀邦靈前獻個花籃。大家按照分工,有的去訂花籃,有的去買緞帶,我的任務是在緞帶上寫字。中午時分,連飯也來不及吃,便匆匆來到中南海東墻外的會計司胡同25號胡家,約好的幾個人已先期到達。 兩年來門庭冷落的胡家,此時大門洞開,吊唁的人群絡繹不絕。走進熟悉的庭院,馬上被一種肅穆的氣氛所感染。往日胡家會客的大客廳,現在已連夜改成家祭的靈堂。我們在哀樂聲中魚貫而入,到靈前肅立,行禮如儀后緩步退出。 出得靈堂,諸人意欲離去,我提議去看看德平夫婦。好在胡家的幾位工作人員與我相熟,沒經過什么阻攔便繞到西廂房。一見到德平夫婦,同行的兩位女士已是潸然淚下。眾人在小客廳坐下,半晌相對無言。還是德平先開口,緩緩述說父親臨終前的一些情況……德平談到,關于訃告,家屬只提了一個要求,就是要求加上耀邦是“在出席中央政治局會議時,突發大面積急性心肌梗塞”;此外,他還談到,爸爸生前有一個愿望,就是中央對他的問題,能夠有一個結論,沒有也不強求。 從胡家出來,順道去天安門廣場看了看,聽說昨晚已有人獻了花圈。遠遠地看見紀念碑前有不少人,走近一看,有兩個花圈,還有不少人在議論,說是大專院校已出現了不少挽聯和大字報。 當晚,我的鄰居張凱(張德生之子)向我轉達德平的意思,要我幫忙辦些事:胡家希望保存一些悼念活動的資料作為紀念,但他們自己要輪班守靈,沒有精力,希望能有一位朋友主持其事。朋友們提名了好幾位,大約因為我是搞歷史研究的,同他家又比較熟,最后選中了我。 德平兄要將此任務交付于我,無論私情公誼,都是義不容辭。于是從17日上午起,我便每天到胡家“值班”,除負責攝影、錄像外,還兼作文字筆錄,記載每日的情況及一些吊唁者的談話,也幫助他們接待一些熟悉的朋友。 自“文革”以后,我惕于文字之禍,已多年不記日記,筆記也記得很簡略。此次身負胡家的重托,逐日隨時記錄,倒使我對這一重大歷史事件的經過,有了較翔實的記錄。 二、吊唁日志 自16日起,到胡家吊唁的人群川流不息,從達官顯貴到平民百姓,從白發蒼蒼的老者到系著紅領巾的兒童,還有宗教僧侶和少數民族。他們大都與耀邦素不相識,僅僅因為“他是一個大好人”,或是為他的遭遇感到不平,因而趕來吊唁。靈堂內掛滿了各種挽聯挽幛,花圈花籃放了一層又一層,后來實在放不下了,便只好在靈堂外的庭院中陳放。很多花圈是群眾自己掏錢買的。一位婦女邊哭邊對我說,花圈店的師傅聽說是送給耀邦的,堅持不肯收費,雙方爭持良久,最后只收了工本費40元;據說送第一只花籃的王光美,也遇到類似的情況。一位中年知識分子看著群眾哀悼耀邦的動人情景,感慨地對我說:“公道自在人心。” 在胡家,我與一些吊唁者進行了交談,他們抒發了對耀邦逝世的感言。 廖蓋隆(中共中央黨校副校長)說:“這是我們黨非常大的損失,他是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他的全部心血全部生命都貢獻給共產主義,一生清白,為我們樹立了楷模。我們永遠紀念他、學習他,他將永遠活在中國人民的心中。” 張小曼(民盟盟員)說:“他去得太快了。他是我們黨改革家的旗幟,希望中共能夠多出這樣的英才。他是人民心目中黨的崇高形象。” 中央黨校教師夫婦:(男)“他的逝世很突然,而且從發病到去世時間很短,過去也未聽說過他的病。這是我們黨很大的損失,老同志都感到惋惜。”(女)“特地來致哀,致以最深的感謝之情。他到黨校來,為我的丈夫平了反,我一直想向耀邦同志致謝。他在撥亂反正方面有很大的貢獻,我們兩口子都得到他的關懷,獲得平反。我們是隨十八軍團南下的晉綏干部,他在用人方面是五湖四海,很善于用人,到川北黨委工作,他沒有帶一個人,用的是晉綏干部,大家對他非常欽佩,工作心情舒暢,這是我親身體會到的。”(男)“他對犯了錯誤的干部也不是一棍子打死,給他們改正的機會,非常得人心。” 有位中年婦女(售貨員)對耀邦的孫子霽光說:“上中學時我聽過你爺爺的報告,可惜我沒有繼續上學,至今沒多少文化,你要好好學習呀!” 一位中共高級將領之子(參加過對越作戰)說:“作為軍人,將來我們只打衛國戰爭,決不打內戰。” 以下是我在靈堂內隨手抄錄的一些挽辭: 一身正氣,深得民敬愛; 兩袖清風,堪為人楷模。 ——周美惠 王曉華 革命元勛,偉績豐功昭史冊; 甘棠遺愛,馨香懿德暖人心。 ——愛新覺羅·溥杰 中國需要的是良心、正直和直言不諱的直率。 ——伊林·滌西 大哉胡公,功高德重,創建共和,盡瘁鞠躬; 艱苦奮斗,克己奉公,名垂千古,人民稱頌。 ——于桑 17日下午,耀邦的小女兒李恒從國外趕回北京,2時30分進入家門,帶著一路哭聲沖入靈堂,與守靈的大哥德平抱頭痛哭…… 廣州一百多個體戶推舉的代表,向耀邦的遺像宣誓:要把改革開放事業進行到底。 老作家夏衍在家人的攙扶下來到靈堂,用顫抖的手在簽名簿上簽下名字。中國作家協會送來了花籃。 清華大學數十位學生,代表全體同學向耀邦致哀。中國佛學院的十余位藏族學員,向耀邦的遺像敬獻哈達。 …… 18日下午3時許,舉行家祭,夫人李昭致辭后,吊唁的群眾分兩行魚貫而入,向耀邦的遺像鞠躬,并向家屬致以吊慰。在人群中,我發現了某個曾向耀邦射過暗箭的人物,一聲不吭地排在吊唁的行列中,他與我相識,現在竟視若路人,不知是沒認出我,還是心中愧怍,怕我認出他。 我打開一本又一本簽名簿,這里面除了高官、名人的簽名外,更多的卻是不知名的普通人,有的冊頁上還有這樣的留言: 你死了,留下一身正氣安然合眼; 我活著,看多難的民族怎能安心。 你死我活 一人為天下憂; 天下為一人悼。 天生悲風地起荒,自古忠良命不長。 琴瑟琵琶弦正斷,魑魅魍魎壽無疆。 家祭結束后,我乘車到天安門廣場,初次見到了靜坐請愿的學生。他們聚集在人民大會堂東側的空地上,向群眾宣講他們的九項要求。其中有: 正確評價胡耀邦同志的是非功過,肯定耀邦提出的“寬松、民主”的主張。 修改憲法,取消“反革命罪”。 公布國家領導人的年薪收入及一切形式的收入,實行全民信任投票。政府提出任期目標,實現不了應自動辭職。 增加教育經費,改善知識分子待遇。 保證人民生活水平穩定提高。 …… 三、《新觀察》《世界經濟導報》座談會 18日晚,張凱托我提醒德平,在這個敏感時期不要多說話;并要我第二天早點兒到胡家,勸阻德平不要出席19日上午舉行的座談會。他說,這是他的老師于光遠先生的意見。 次日上午8時我趕到胡家,向德平轉達了這一意見,勸他勿去開會。但他說:“會還是要去的,我只去一會兒,講一句話,我們一起去吧。”我當時有些為難,本來是做說客勸他勿去,現在反要做陪客同他一道去,既有負使命,又不便拒絕。轉念一想,陪他去一下也好,一則可以制止他多說話,二則如果出了漏子還可及時補救。但我始終沒問他到什么地方開會。 我們一起從胡家旁門(通中南海)乘車出發,特意經長安街看了一眼天安門廣場。車經南河沿馳入沙灘北街,開進文化部大院,來到一座灰色舊樓的二樓會議室,不少人已在室內就座。我一眼看見《新觀察》主編ge揚老太太,她是這次座談會的主持人。會議的組織者,還有《世界經濟導報》駐北京辦事處主任張偉國和《新觀察》副主編鄭仲兵。 會場內陳放著《新觀察》《世界經濟導報》全體同仁敬獻給胡耀邦的花圈,一條黑體字橫幅寫著:“耀邦同志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與會者有數十位,有李銳、于光遠、李昌、秦川、吳明瑜、吳江、孫長江、嚴jia其、蘇shao智、于浩成、林京耀、李洪林、張顯揚、dai晴、劉湛秋、陳zi明等等,有的過去見過,有的知其名而未識其人。ge揚與我算是熟識的,且知道我與德平的交誼。她不由分說,要我準備即席發言。我對此毫無思想準備,只好將ge揚的意思告訴德平,他說“你就談幾句吧”,看來是推不掉了。今天真是陰錯陽差,我由說客變陪客,又從陪客變成了發言者。 此時會議開始,首先由ge揚帶領大家向耀邦遺像默哀致敬,繼則由德平代表家屬致辭: 各位同志,各位朋友,父親雖然猝然病逝,但我們所有的家屬都不會墮入自毀性的悲哀中去。我們希望在悼念活動中,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能以一種祥和的環境和心態來度過,祝祖國大地吉祥! 這番“振導祥和”的致辭,無論從何時何地看,都說得十分得體,我懸著的心頓時落位。 座談會的與會者,有不少是耀邦的故舊,對于他的猝然逝世,都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悲憤之情,故當日的發言,多有為耀邦在1987年初的下臺鳴不平的內容。輪到我發言時,我首先回顧耀邦為我父親平反之事: 1980年,我曾為父親章乃器的you派錯案多次向中央申訴,大約4、5月間我聽到消息,父親被列入不予改正的六人中。于是我向中央領導同志再度申訴,當時曾攜“反you”時印發的材料到耀邦家上fang,請求中央對父親的言論做出重新估價。當時小平同志不在北京,胡耀邦同志把我的申訴轉送小平同志。通過這種下情上達的方式,小平、陳云表了態,對文件做了改動,在后來下達的60號文件上,父親的名字被列入改正的21名“you派”之首。這件事是我終生難忘的。 接下來我談了對耀邦逝世的看法,但立場是超黨派的: 耀邦同志的逝世,不僅是中國共產黨的巨大損失,也是國家、民族的巨大損失。耀邦同志留下了寶貴的政治遺產,我感到十分憂慮和悲哀的是,在這樣一個重大的歷史關頭,誰能有資格繼承他的遺產。十三年前,小平同志為周總理致悼詞,不料爆發了天安men事件。小平同志繼承了周恩來的政治遺產,開創了一個新的歷史時期。現在耀邦同志逝世了,改革處于困難階段,黨的威信在下降。全國人民,包括我們知識分子,應該和黨共濟時艱做出犧牲,但這需要黨帶頭作犧牲。耀邦是在工作崗位上殉職的,作為中國人民的偉大兒子,他奉獻了畢生的精力乃至生命。古人云“哀兵必勝”,他的逝世,可以說是給了中國共產黨一次歷史機會,如果想加強自身的凝聚力,振作精神糾正錯誤的話,這可能是最后一次機會。歷史的時機稍縱即逝。我不是共產黨員,但我希望黨中央珍惜這個機會,做出符合國家民族利益的抉擇。 鄭仲兵特地對我說:我認為你今天的發言非常好,這確實是我們黨最后的歷史機會。 dai晴在發言中就我用“下情上達”方式為父親平反一事作了發揮,她說:如果其他人的子女,如章伯鈞的子女、羅隆基的子女,沒有這種“下情上達”的途徑,又該怎么辦呢?她認為這是個體制問題。顯然,她是對整個“反you”運動加以否定,并非針對我的發言。會下我們做了交談,成了朋友。 這次座談會上的發言,以嚴jia其、dai晴最為激烈,公開談到為耀邦平反的問題。嚴還談到天安門廣場的情況,警告如不能對耀邦做出公正評價,不實行民主,1976年“四五運動”那樣的情況就可能重演。 這次會上還有一件事值得一記:吳江在臨走之前特地到我的座位前說:“1957年的時候,我寫過文章批判你父親,現在我向你道歉!”我連忙起身握手,并且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座談會開到下午三時才結束,胡績偉是最后一個趕來發言的,念了剛剛寫成的一篇題為《思想解放的先驅——悼念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胡耀邦》的文章。會后,《新觀察》與《世界經濟導報》的全體與會人員到天安門廣場,向胡耀邦敬獻花圈,我搭乘ge揚的車子順道前往廣場觀察。 這時,廣場紀念碑上安放了一幅高約六米的胡耀邦巨幅畫像,十分矚目,是中央美院的師生連夜集體趕制的。碑座下人山人海,當白發蒼蒼的ge揚及其同仁扶著花圈向紀念碑緩緩行進時,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陣掌聲,人們自動讓開一條通道,一些青年幫著把兩個花圈安放在碑座臺基的最高層。 后來在未出版的第439期《世界經濟導報》上,刊有我的發言,但有兩處更改:一是把“誰有資格繼承他的遺產”改成“怎樣認真地繼承他的遺產”;二是把“這可能是最后一次機會”改成了“這可能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四、追悼大會前夕 4月20日上午,我在家稍事休息,下午仍去胡家。原定自19日起讓群眾瞻仰遺容三日,由于這幾天形勢緊張,臨時取消了。幾天來絡繹不絕的群眾吊唁,使悲痛中的家屬十分疲憊,故自今日起停止接待吊唁。胡家在胡同口立了一塊牌子說明原委,請大家諒解。但親近朋友的吊唁則不在此列。 此時喪事的操辦仍有懸而未決的問題:一是耀邦的評價問題,19日的座談會上,于光遠等已提出悼詞應加上“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但始終未獲高層同意;二是追悼大會的規格問題,高層提出按最高規格,即中央總書記的規格,在人民大會堂正廳舉行追悼大會,用水晶棺陳放遺體等等,家屬則堅持降低到現任職務的規格,即政治局委員的規格辦。 趙紫陽在胡耀邦住院時曾去看望,胡逝世后,趙派其子來家吊唁。鄧小平家除鄧本人外,差不多都來吊慰過。李鵬在訪日歸來的當晚,即偕夫人朱琳到胡家吊唁,在胡夫人李昭面前落淚。 21日的任務特別重(明天將舉行追悼大會),我一早便趕到胡家。9時10分,中央派人來與家屬商量悼詞的最后修訂稿,子女們在飯廳內與中辦寫作班子里的鄭必堅等人再三磋商,很長時間相持不下。我則回避到其他房間,安排分送追悼會的請柬、車證,以及當晚移靈及次日追悼大會的攝影事宜。家屬與寫作班子的磋商一直拖到近午,其間習仲勛還到胡家來了一次。最后家屬仍未讓步,只是表明態度,聽任中央決定。據我所知,征求意見的修訂稿,與趙紫陽在追悼大會上念的悼詞,仍有一些差別。 耀邦的遺體將于今晚整容,然后由家屬護送到人民大會堂,殮入水晶棺,在那里安放一夜,待明日追悼大會結束,再送至八寶山火化。我將跟隨全部過程,拍攝歷史資料。在我的日記中,這段過程是按小時和分鐘記載的。 下午5時40分,我剛剛領到第二天會場使用的記者證,就有人喊我馬上出發去北京醫院。趕到胡家通中南海的側門,乘上一輛面包車,與耀邦次子劉湖、三子德華同往。小女李恒已在本日下午到醫院探視過遺體,此刻遺體正在太平間解凍,等候兒子前往為他穿衣。 車隊下午5時50分由中南海出發,在蒼茫暮色中駛過長安街,轉入臺基廠,很快到了北京醫院后門。沉重的大門緩緩打開,一些身穿白衣的醫護人員已在院內守候,不少人眼眶內充滿淚水。趨入太平間,院長及著名的遺體整容師馬燕龍教授已在室內靜候。 走近靈床,心頭頓時一震,昏黃的燈光下,耀邦遺體安臥在米蘭、君子蘭圍成的鮮花叢中。他面色憔悴,嘴角有一層未剃去的胡須,神態安詳,像是在享受辛勤工作后的小憩。如果不是遺體上未融的冰星在閃爍,真不敢相信這位生命力如此旺盛的人已經停止了思想…… 默哀之后,白色的被單輕輕打開,劉湖、德華和馬教授開始為老人家清洗遺體。接下來是更衣,這次耀邦穿上了嶄新的白色圓領衫和兩件白襯衣,加套西裝背心和他喜愛的鐵灰色西服。一位他身邊的工作人員,含淚將一條有棕藍兩色條紋的領帶為他系上,領帶下端有一個小小的圓圈,上面印著一個“N”字。下身是白色襯褲,用兩條藍色緞帶裹住褲腳,再加西裝褲。套在腳上的,是一雙中式黑布鞋。 穿衣完畢,馬燕龍教授細心地為耀邦修面整容,然后用白色絲綢被單裝裹。一具有機玻璃罩的白色靈柩抬了進來,遺體被小心地移入柩內,蓋上了中共黨旗。劉湖、德華率家人向遺體三鞠躬后,眾人退出太平間。 車隊從東交民巷經天安門廣場駛回胡家,已是晚間7時,但更重要的禮儀還在后面。 晚8時05分,長子德平率全家子孫出發迎靈,先到人民大會堂臺灣廳稍事休息,然后到中央大廳與喬石、宋平、溫家寶等治喪辦公室成員會合,于8時30分離開人民大會堂,在夜幕中駛過天安門廣場,沿途街道兩旁,人群默默肅立,悲痛地注視著匆匆駛過的車隊。 13分鐘后,車隊駛入北京醫院,許多記者已在院內等候,家屬們趨入太平間,一見到玻璃罩下的遺體,頓時泣不成聲……行禮如儀后,開始起靈,靈柩被慢慢移入靈車。 8時50分,車隊駛離北京醫院。為防止群眾擁堵靈車,車隊改由天安門廣場南側繞行,于9時整抵達人民大會堂西南門。由大門臺階到中央大廳,用大紅地毯鋪成了行進通道。解放軍儀仗隊肅立在通道兩側,隨著靈柩的緩緩行進,軍人們依次向耀邦行軍禮。 這座以往在人們眼中燈火輝煌的巨大建筑物,此刻燈光昏暗,靈柩在一片沉寂中行進,沒有哀樂,不時可聽到低低的抽泣,氣氛顯得凝重壓抑。這位偉大改革家的官方喪禮,正在黑夜中悄悄籌備著;一墻之隔的廣場上,哀痛的民眾情緒激越…… 中央大廳正面,懸掛著胡耀邦的巨幅彩色遺照。這是官方在這種規格的喪禮中首先使用彩色照片。這張照片是今年4月6日,即耀邦發病前兩天,由記者杜修賢拍攝的。當時杜要求耀邦笑一笑,他回答說:“我怎么笑得出來?!”照片上的耀邦,左邊的領角不經意地微微翹起,顯示出逝者在衣飾上的隨便作風,我注意到照片上的領帶,與遺體上的一模一樣。仍是那副憂國憂民的神態,昭示著一種“四面云山來眼底,萬家憂樂到心頭”的思想境界。背景上的冬青樹一片蒼綠,暗示著逝者不朽的生命力。 大廳中央,配有特殊充氣調溫裝置的水晶棺底座,已經安裝就緒,上方是一座小型龍門吊床。9時10分正式入殮,人們將遺體小心地安放在底座上,馬教授為遺體做最后的修飾,完畢之后請德平審視,他對遺容表示滿意。沉重的水晶棺蓋在吊床上緩緩移動,平穩地降落,將逝者與活著的人們隔開。 入殮完畢,眾人再度默哀行禮。胡啟立等與家屬握手告別,昏暗中,我注意到他眼鏡后面閃動著淚花。 步出大會堂,手表指著9時45分。行至大會堂西側路口,車隊被一股巨大的人流阻斷,大批學生不顧北京市政府第二天將在天安門廣場禁止通行的命令,源源不斷地向廣場涌去,為了明天的悼念,他們將在廣場上度過一個乍暖還寒的春夜。 五、追悼大會會場 4月21日晚回到胡家后,我又乘車分送明天追悼大會的出席證,一直忙到深夜。這一夜沒有回家,而是住進了位于廠橋的中直機關招待所(現名金臺賓館)。22日一大早起床,7時30分離開賓館趕到胡家;8時30分提前到達人民大會堂踏看會場,等待胡家親屬的到來。 這時天安門廣場上約有十萬人,我和一些記者到大會堂東門前察看并拍照,被警衛所禁止;于是擬往二樓一試,但到樓梯前被阻,據稱,我們所持的記者證只能在大廳內活動。 根據預先安排的時間表,親屬們將于9時15分由家中出發,進入大會堂北門,在臺灣廳休息。他們在9時25分抵達后,我帶領的攝制組即被允許進入臺灣廳拍攝。廳內除李昭夫人及兒孫們,尚有耀邦的長兄胡耀福一家,姻親安子文、王幼平家成員以及表弟楊勇的遺孀林彬女士等。 9時45分左右,李昭夫人率親屬前往中央大廳。起身時她大聲告誡子孫們:“念悼詞的時候,誰也不許哭!”這是一種自重和自律。 我隨親屬們步入中央大廳,他們在耀邦遺體的南側分排站立,并特別安排了兩位臨時護士攙扶照顧李昭夫人。事后有人說,其中之一是曾經服侍過毛澤東的孟錦云。此時出席者已經陸續進入大廳,前排重要人物站立的位置,地毯上均有白布條標志。9時55分,鄧小平、趙紫陽、楊尚昆等政要進入會場,一時鎂光閃爍。我以家屬友人身份兼做記者,故受到特別照顧,被警衛安排在水晶棺北側的大柱前,距鄧、趙等要人近在咫尺,挎著三臺相機輪番搶拍。 10時整,追悼大會開始。楊尚昆任大會司儀,接下來由趙紫陽致悼詞。我特別注意到,對胡耀邦仍沒有冠以“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這個最高頭銜,卻用了“作為馬克思列寧主義者,他的一生是光輝的”這樣一句;對于他在1987年下臺之事,則用“自己錯了,勇于自我批評”一句;末了,“化悲痛為力量”被念成了“化悲憤為力量”。 得益于位置便利,我有幸近距離觀察到,諸位重要人物大多面無表情,倒是黨外人士不大掩飾,周谷城不斷地摘下墨鏡拭淚。 這里面最值得記述的是鄧小平。今天是白發人送黑發人。他身著黑色中山服,皮膚黝黑,頭發似乎剛剛染過,沒有一絲白發,顯得比平時年輕。 悼詞念完,默哀畢,鄧小平欠身致禮。開始奏《國際歌》時,鄧以一種輕快的步履邁出了第一步,用步距很小、頻率很快的“小碎步”向靈柩和親屬走去。 此刻,我已轉到親屬一側搶拍鏡頭。為爭搶到鄧小平與李昭握手的畫面,兩位記者發生了爭吵,這是以往同類場合從未發生過的,以致李昭不得不大聲喊道:“不要吵!不要吵!”人們依次上前與親屬握手或擁抱,不少人潸然淚下甚至痛哭失聲。當鄧夫人卓琳上前與李昭握手并請她保重身體時,李昭說:“小平同志也要多保重,人總是要死的,這是規律。” 黨政要人們漸漸走過去了,但志哀的人群依然川流不息。這時有人宣布:為避免家屬過于勞累,除特殊情況外,不再安排悼念者與家屬握手。李昭夫人隨即舉起雙手向大家致意,兩旁的護士幾次想讓李昭放下手,但她仍堅持著舉手不肯放下。 此刻我發現一位有特殊意義的人物——鄧力群,正向這邊走來。他走到水晶棺西側向躺在里面的政治宿敵欠了一下身,用一種猶豫的目光向親屬方向張望了一下,最終不好意思上前,走開了。我趕緊按動快門,連拍兩張。腦子里縈回起兩天前于光遠在座談會上的話:“我真懷疑有人和耀邦就那么一貫有友情!?對一個活著的人尚且不能侮辱,死者能侮辱嗎!?” 告別的人流走了一個多小時,我開始在大廳內隨意走動,遇到熟人就給他們拍照留念。親屬們在念悼詞時沒有哭,此時卻有不少人泣不成聲;追悼大會結束時,胡耀福走到水晶棺柩前,雙腿不由自主地跪下,向弟弟告別。孫兒霽光向慈愛的爺爺獻上了一條紅領巾,爺爺手中還握著孫女知鷙的一條小手帕……李昭夫人在護士的攙扶下離開大廳,與親屬們一起到臺灣廳稍事休息。 此時移靈路線仍有麻煩:家屬要求出人民大會堂東門,向廣場上數以萬計的悼念群眾集體鞠躬,這一請求未能獲準;過去遇有此類悼念活動,靈車應繞行廣場一周,這一成規也被取消,據稱皆出自安全考慮。 時近正午,耀邦的遺體被從水晶棺中移出,置入有機玻璃靈柩內,在哀樂聲中起靈。在此瞬間,一直強忍著悲痛的李昭,淚水奪眶而出:“你是人民的兒子……”,后面的話已經被哭聲吞沒了。靈柩在禮兵的護送下,沿著長長的地毯通道抬出大會堂西南門。我看了一下表,時針指著12時04分。 六、送靈歸來 長蛇般的送靈車隊開出人民大會堂,沿長安街向西駛去。一過新華門警戒區線,洶涌的人潮便從大道兩側撲向車隊。解放軍官兵手挽手組成的人墻,不時被人群沖破,車隊不得不在狹窄的通道中緩慢行駛。1976年周恩來逝世,數十萬群眾肅立在十里長街兩側,壓抑著悲痛默默為他送行。而今天我們所看到的,卻是數十萬情緒激越的群眾,在十里長街上毫無掩飾地宣泄他們的悲憤,這是以往從未有過的歷史場面。人們扶老攜幼為這位忠厚長者送行,道路兩側的樓窗口,地鐵車站的平頂上,乃至建筑物的腳手架上,都站著送行的人群。一位婦女將小女兒高高托起,牽著孩子的手向車隊揮動。 車隊在洶涌的人潮中多次被阻。親屬乘坐的空調面包車,車窗是固定的,無法打開,激動的群眾涌上來拍打著車身,哭聲、呼喊聲強烈地震撼著我們的心。此時我的感情再也無法抑制,任憑淚水在面頰上流淌。我所乘坐的攝影車窗子可以打開,人們喊著“耀邦不死”、“請多保重”,紛紛將手伸進車窗與我們相握。一路上不知握了多少次手。 臨時調來的機動部隊,一路上左沖右突,驅散人群,車隊才得以一段一段地奪路而行,緩緩駛向市郊。過了五棵松,人群開始稀少,車速逐漸加快,轉瞬間已進入松柏掩翠的八寶山革命公墓大門。此時已是下午1時11分,這段平時只需20多分鐘的車程,竟走了一個多小時。 遺體即將在此火化。火化前將給遺體做兩份石膏面模,一份由國家檔案館保存,一份交家屬珍藏。李昭在子女攙扶下來到告別室。向耀邦作最后的訣別,她泣不成聲地說:“耀邦,你走完了人生最后一個里程。現在我們為你送行。你走過多少大好河山,為了你所忠誠的事業,為了你為之奮斗的決心。你與祖國同在,你與青山共存……”訣別之后,李昭、胡耀福、小女李恒、長媳安黎等帶領胡家第三代的孩子們離開了八寶山,留下德平、劉湖、德華等以及耀邦身邊的工作人員和我們這幾位年輕朋友。 石膏模完成后,又為遺體作了最后一次整容,永別的時刻到了。孩子們依次走向遺體,親吻慈愛的父親,接下來是跟隨耀邦多年的老秘書、工作人員。我不停地按動快門,拍下這震撼人心的鏡頭。此刻,德平走到我面前,接過我手中的相機,輕輕說道:“去告個別吧!”我含淚走到遺體前,莊嚴鞠躬,輕吻他冰涼的額頭,默念:“耀邦叔叔,請您安息吧!” 白色的小車緩緩推向火化爐,沉重的爐門打開了,孩子們哽咽著為父親最后一次梳頭之后,白布被單遮住了逝者的面容。但誰也不忍心讓他馬上離去,對親人的強烈依戀令子女們重新打開被單,最后一次瞻仰遺容。德平用一種平靜而堅定的語氣說:“爸爸還是很安詳的。”被單再度蓋上之前,我搶拍了最后一張照片。事后我從多張照片的順序中,確認這是耀邦的最后遺容。 小車徐徐推入巨大的火化爐,爐門關上之前,我最后一次拍攝了遺體。時針指向下午3時,在一片抽泣聲中,沉重的爐門最終關閉,這位辛勞一世的慈愛長者,最終永遠地離開了他熱愛的人們,進入宇宙的大輪回之中…… 大家到京西賓館用餐并稍事休息,然后再度出發迎接骨灰。駛近樹木蔥蘢的八寶山,遠遠望見火葬場的高煙囪仍有白煙徐徐飄出,想到我即將看見的場景,心情又一下子凝重起來。 爐門再度打開,鋪有耐火材料的小車從爐內慢慢退出。不見了逝者的笑容和身影,映入眼簾的是一簇潔白炙熱的骨灰,這就是一位偉人的歸宿。人們的神經繼續忍受著情感的沖擊,身旁一位小姑娘承受不了這樣的刺激,閉上眼喃喃地說:“太慘了!” 接下來須將骨灰殮入紅綢制成的骨灰袋,德平和弟弟們在骨灰中尋找著什么,原來是想找到耀邦在長征途中于婁山關之役所中的彈片。或許是因為年代久遠或爐溫過高,彈片已不復存在;唯一尚能辨識的物品,是兩支已在高溫下變了形的鉛筆芯,耀邦有隨身攜帶鉛筆批注文件的習慣,這是一位工作人員昨天特地放在老首長西裝口袋里的。 骨灰袋被裝入一只有梅、龍圖案的骨灰盒,在告別廳舉行簡單的儀式之后,德平手捧骨灰盒,在宋平、溫家寶及親屬、工作人員的護送下步出大廳。自4月8日在政治局會議上發病住院迄今,離家14天的耀邦即將回家。 車隊沿寬闊的大街疾駛,已經看不到洶涌的人潮,但仍不斷有人在路旁肅立致敬或揮手致意。 轉瞬間,車隊駛入新華門,沿中南海東岸行駛,駛近胡家宅院時,警衛戰士已在道路兩旁列隊迎接前任總書記的骨灰,胡夫人李昭站在宅門臺階上守望,等候老伴歸來。 骨灰移入靈堂后,被安放在鮮花叢中。李昭肅立靈前,率子孫舉行家祭。她向共同生活了40年的耀邦傾訴心聲: 耀邦,你和我們永別了,盡管我覺得你還和往日一樣,同我在一起一個東邊一個西邊地看書,你卻走完了自己革命的歷程,到了你應該去的地方。前幾天,孩子們在我面前不敢哭,我對他們說,你們找個地方放聲哭吧,哭了,可以抒發胸中的郁悶,哭了,心里就可以平靜些了。 耀邦,你光明磊落,無私無愧,你是一個無愧的共產黨員。你活著想著人民,你死了人民想念你,人民同你一起喜怒哀樂。人民這幾天都在悼念你,送你的靈車時你看見了吧,人流似水三十里,天涯何處不招魂!人民同你的心是相通的,我看到了人民對你的懷念,我很受感動,我感到安慰。假如你有靈的話,我想你也會含笑九泉…… 你得到了多少人民的眼淚呀!靈車到處肝腸斷,無限哀思悼忠魂。人民事業人民愛,革命自有后來人(失聲痛哭)。你死了不能復生,這是自然規律,但是,人民會永遠懷念你的…… 有人說,你是火炬,有人說,你是紅燭。我說,紅燭伴隨紅淚盡,留得余輝照人間,你人死了,精神不死,你的理想一定能為人民群眾接受。人生自古誰無死,忠魂丹心慰后人,你的忠魂丹心路人皆知,你的余輝和宏偉遺愿同照人間。人民對你的無限悲痛,人民對你的真誠哀思,將化為巨大的力量。他們會記著你的音容笑貌,記著你的忠實理想和你從事的宏偉事業,努力學習,努力工作,好好勞動,為我們的國家、民族振興出力! 耀邦,你是農民的兒子,還應該回到祖國母親大地的懷抱。黨中央已經同意我給你的安排了,你會高興的。我們將把你送到江西共青城墾殖場。那里木已成林,人已成材,荒灘已逐漸成為現代化的小城鎮。古代將領出征時常說,青山處處埋忠骨,何必馬革裹尸還。我們也說,青山處處埋忠骨,何必都進八寶山呢?讓你同那里的青山、紅梅和堅強的共青人一起存在。 你的理想同你種的樹和草一樣,都在茁壯成長,都會結出豐滿的人民需要的果實,你會在青山綠樹叢中長存,我們一家感到安慰,你也會含笑九泉……你的靈魂會保佑我們的事業興旺發達的。 耀邦,我對孩子們說,黨的事業,你爸爸的榜樣,讓你媽媽懂得了自立、自重、自愛、自強。你常說,革命伴侶豈需朝朝暮暮,年輕夫妻為理想比賽、共勉;對家庭的感情淡淡的——來日方長,對黨的感情濃濃的——人生有限。你的少年壯志,終生力行,對我教育至深。我沒有辜負你,我是你無愧的妻子。我教育我們的孩子,你們要無愧地工作,勤奮地學習,健康地前進,不準走歪一步,要無愧于這個家庭,無愧于做耀邦的子孫。 悲痛四月送君去,家庭五月新長征。新長征是你在科學院提出的。五月一日以后就得工作了,我們的孩子都要記住,努力工作就是對你最好的悼念。 耀邦, 獨秀紅梅隨冬去, 落絮細雨泣無聲, 人生自古誰無死, 忠魂丹心慰后人。 耀邦,人民理解你,你安息吧! 1990年根據現場手記整理 2012年4月校訂 原載于《炎黃春秋》2012年第6期,作者授權發布
燕南園愛思想 章立凡 2015-08-23 08:4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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