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素者

樸素不是節儉，更不是吝嗇和馬虎，它和本色的意思相近，就是盡量少的加以掩飾。樸素給人以一種清澈、透明之感。外觀的樸素被過多地褒揚，以致走向了它的反面，就是矯飾。并且樸素也不是窮人和無產者的專利，它跨越社會階層，不受外在表達的限制。樸素是一種赤裸的精神，或者精神赤裸。人們說赤子之心，在我看來就是一種樸素，是樸素的極致。

在我們的交往中，樸素者難覓。幾乎所有的人都有過多的偽飾，了解或探詢一個人的內心難免要去偽存真。他的衣飾，他的談吐，他的表達和作為既為了表現，也為了掩飾。既想告訴別人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又想掩飾自己實際上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總之復雜曲折得不行。如果一個人這方面的分裂少一點，就接近了樸素。不善掩飾的人或許單純，但樸素者從根本上說是無須掩飾之人。因為樸素者知道，即使不加以掩飾，他所表達出來的存在依然那么美好，甚至是取悅于人的。按照自己本來的樣子行事、作為是需要底氣或者底蘊的。如果連本人都不認同自己的那一堆，又如何以此示人呢？從此意義上說，樸素者是天生麗質的人，甚至對自己的不滿和責備也是可以公之于眾的。

我們觀察樸素者，也基本上可以得出表里一致的結論。這并非由于我們的觀察力敏銳，而是樸素者不太設置障礙。我當然不是指那些喜歡傾訴、掏心窩子的人。當一個人說得太多、太隱私的時候，難道你不覺得他急于表達，并且很壓抑嗎？在一對一的深談中存在著明顯的內外有別，甚至明顯的誤導。想讓對方相信自己誠懇是一回事，而事實上的透明則是另一回事。因此，樸素者往往訥言，甚至不活躍。自我表現的欲望消失之后便體會到了多說無益的境界。自然有一種沉默是復雜難言的，就像一個黑洞，而樸素者的沉默卻絲毫也不會讓你感到沉重。在公共場合或者喧嘩聲中，有的沉默含有敵意或憂怨，而有的沉默則如此和平、安寧，以至別有情趣，這是根本不同的。

樸素者讓人感到親切，具有很強的親和力，相處起來自然，沒有那么多的麻煩。當然如果深交下去，或許會體會到某種冷漠。實際上那并非冷漠，只是對方沒有和你一樣的結盟的愿望。克服阻力、深入腹地的懸念幾乎沒有，因為樸素者早已和盤托出。樸素者所能給予的友誼是相對長遠的，并不熱烈。瞬間點燃不是他的擅長，關鍵在于跨越時間。由于內心趨于恒定，樸素者是值得信托之人。

而要做一個樸素者，讓自己樸素起來，也許只能從自我認同開始。當你切實地認同了自己，覺得那是好的，有毛病也不涉及根本、無傷大雅，掩飾性的表達就可以大大地減少。如果我看自己和別人看我取得了空前的一致，并且這種一致是大家歡迎并樂于接受的，樸素與否就不再是一個問題。否則，盡管有樸素的努力仍然是一個偽君子。

選自《一條叫旺財的狗》 韓東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