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要感謝什么?感謝我自己吧,親自來領獎。”
在博庫·全民閱讀周刊春風圖書榜的頒獎現場,作家阿城抱著非虛構類白銀獎的獎牌,開了自己一記玩笑,臺下的人都樂了。
不說遠的30年,這10年,阿城幾乎拒絕了所有頒獎典禮、文學活動,唯一在上海書展的一次露面,不發一言,全程黑臉,上了新聞頭條。去年的新作《洛書河圖》一出版,接連獲了3個獎,那三次,都是責編朱玲替阿城去領獎,而他幾乎不接受采訪,不給簽名。
這是他第一次親自來領獎。
文學是失足
記者(以下簡稱記):《洛書河圖》是您給央美造型學院的學生講課的內容,學生們什么反應?
阿城(以下簡稱阿):反應無所謂,主要是大家的眼界打開了。課堂效果好沒用。
記:考試嗎?
阿:我的課啊?不考試。要考試沒有人及格。但只要來了,都給滿分。你想想他能來,要聽,這就是勝利了。但現在來的人都是老師、教授,前排全都被他們占去了,學生很可憐都在后面。后來我就說,這課是給學生開的,你們起碼坐后面嘛。
記:您給央美講課,跟畫家劉小東也有關系?
阿:他是造型學院油畫系的,我們是朋友。
記:他是個挺有想法的人?
阿:他不是個有想法的人,他是講直覺的人,藝術家最重要的是這個。但現在很多人變得就像你說的,藝術家要有想法,或者說要有思想。那就把繪畫變成文本了。
記:怎么會對中國文明造型起源發生興趣的?
阿:這個話題其實關乎我們這個民族的由來,我們是怎么進入“文明“狀態的,重要性不必多提。我在美國的時候,與考古學家、人類學家張光直先生有交往,我們談過很多東西。我在上世紀80年代初看過他的《中國青銅時代》。我聽他談了多次后很快就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了,我的知識結構和文化結構中,有一大塊,可以迅速成形了。
記:也就是說,你心里很早就有了想法?
阿:1981年李澤厚先生出版了《美的歷程》,當時我父親正組織編寫《電影美學》,問我有沒有看過《美的歷程》,我說看過。他問有什么感想,我就說,李先生認為青銅器表現的是一種“獰厲之美“,是階級壓迫的工具,我沒有多少同感,李先生舉的那個例子,“虎食人卣[yǒu]”,說表現的是老虎吞噬奴隸,我覺得不可能,奴隸主威嚇奴隸,得有奴隸在場,可在那個時代,青銅是重器,只在神圣禮儀場合使用,奴隸被擯除在場外,連看都看不到,如何被威嚇?我有懷疑,覺得這一塊領域可以進入。
記:您和李澤厚先生交流過這看法沒?
阿:我與李澤厚先生無緣得識。我對他是非常尊敬的,“虎食人卣”不是他而是羅振玉先生命名的,這個命名流傳廣遠,后世很難不受誤導。
記:很多人以為您從文學轉到了研究上,跟沈從文那時一樣。
阿:不是。文學是失足。
寫作變得越來越緊張
記:您經常來杭州嗎?
阿:開會是第二次。第一次是30年前的杭州會議。但“文革”時,我十幾歲就已經來過了,去了六和塔、黃龍洞——我記性還不錯吧,名字都記得。那時的路還全是土路,女孩子騎著自行車,裙子都揚起來了,只有十來歲的我,有點受不了。
記:對杭州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阿:有一個很厲害的老先生,就藏在杭州,叫鄭紹昌。他是個讀書人。去年出了一本書《解<周官>》。這本書很重要,這些年,在講傳統和現實關系的書里,是寫得最好的一本。你們買《周禮》,不要看裝幀,而要看誰注,我認為目前鄭紹昌注得最好。為什么?一個是他明白這個原意,說理很暢通。二是學術傳承,他是很多民國時期老先生的入門弟子,比如張宗祥、邵裴子。
記:除了這本書,聽說您很喜歡金宇澄的《繁花》,這幾年還看了什么書?
阿:我讀得少。要是都讀的話,那就是一個專業了,我不是讀小說的。
現在,文學已經變成一個專業了,原來沒有一個專業,想寫就可以寫,隨便看,再議論一下。現在卻提高到了一個很嚴重的地步,把事情講得越來越復雜,寫作也越來越緊張。
記:您過去很喜歡賈平凹的東西。
阿:他原來的小說很好。他過去寫小說,投《延河》,很急,就去編輯部門外扒著欄桿看。欄桿太窄了,賈平凹的頭又是扁長式的,說:我怎么就進不去呢?
有些人寫作,是練把式給你看,這個好,就練這個。金宇澄的《繁花》,我為什么喜歡?因為第一句就好。這是中國的一種生長式的敘述——有第一句,就有第二句,很自然第三句,是生長式的,而不是結構式的。
開寫作課,第一個是沈從文。他在寫作班時,強調的就是這個。所以汪曾祺當時的一些習作在這方面表現得好,就拿去發表,比如《老魯》。這就像你點出一個墨點,下一筆是什么,很自然。但文學批評現在面對的比較麻煩的地方,就在這里。它不給你呈現結構,不按你批評的文本來。當然,這(自然式的)也不能說是一派,但在文本化批評的情況下,成了一派,是接古典的。
老金要被王家衛“氣死”
記:《海上花》這部電影您是美術顧問。侯孝賢的新電影《聶隱娘》快上映了,我看到編劇是您和朱天文。
阿:應該誰都不是,就是老侯自己,他不需要劇本。還有一個叫王家衛的也是。《2046》拍之前,王家衛說,阿城你給我寫一個劇本。我說你是不需要劇本的,你不要在這兒搞,你干脆把你電影里編劇這一欄去掉。
老侯2005年說要開始拍《聶隱娘》,劇本寫了10年。臺北的朋友打電話來說:侯導這次闖大禍了。嚇我一跳,我以為車禍呢!原來他又把片子拍成他的東西了。
記:王家衛要拍《繁花》您知道嗎?
阿:老金最后一定會氣死。我跟他說,這一類不需要電影劇本的導演千萬別認真。
記:您現在跟朱天文有聯系嗎,您給她的很多書寫過序。
阿:按照傳統話說,沒聯系,我們不通書信,見面熟,我去臺灣就去看看她。她們姐妹住在父母的房子里,在臺灣,她們都是屬于窮人,張大春就是富豪。
記:張大春的書您怎么看,這幾年他在大陸很紅。
阿:大春就是撒嬌嘛。
記:您最近還寫新東西嗎?
阿:那是隱私啦。我的希望一直是和發表不太關聯在一起。寫作對我來說,一直是生活方式,是總要做的事,就跟要吃飯一樣。
【附錄·記者手記】
聊天時的他
我給阿城先生發邀請短信,其實做好了被拒絕的心理準備。但第二天,他的責編朱玲說,他同意了。我們都很驚訝。
“他說,這是一份情,得來。”
兩年前,阿城先生寫《洛書河圖》時,我剛好寫了一篇關于良渚刻劃符號的稿件,他在網上看到了,對其中兩張器物的圖片很感興趣,希望能用在書里。于是,我和良渚博物院的專家聯系,把圖發給了他,并用在了書中。
這是一件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小事。但是,這個聊文學就閃人,行蹤隱蔽的阿城,卻愿意為這件小事“拋頭露面”。
“今天中午的川菜館味道怎么樣?”我介紹他去杭州一家有名的川菜館吃飯,他喜歡吃辣、咸,重口味。
“還不錯呀。”朱玲接上。
“不好。”阿城便堵了上來。他的鼻梁很低,語調很慢,穿得粗布麻衣,卻每次都能嗆死人。
然而,我們竟然還能繼續愉快地聊天。
4月23日,阿城和金宇澄一起吃晚飯。爺叔正好是阿城的頒獎嘉賓。
“我只要來點咸菜就行了。咸菜炒蠶豆,有嗎?”阿城說。
服務員說可以有。
很快,菜端上來了,很春天的顏色。
沒吃幾筷子,來了一只蒼蠅。它在菜上轉了幾圈后,又往阿老這邊俯沖過來。我們七手八腳地趕它走。
“別拍,讓他停在我身上,然后你們叫服務員來,打折。”他管自己嘿嘿地笑了起來。
這次來杭州,除了頒獎,阿城最想去的就是良渚博物院,看良渚反山王陵出土的嵌玉漆杯上的紋樣,再看些器物上的刻劃符號。他在《洛書河圖》里,專門對良渚神徽的圖案提出了自己的觀點。
“這件玉鉞外出借展了,東西不在,但應該放一個圖片,好讓大家知道是什么東西。”看到一個柜子里的陳列是空的,他一見館長,立刻“直抒胸臆”。
(浙江日報記者 吳煌 實習生 顧羽卿 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