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 瞿秋白致伴侶楊之華、王劍虹書信一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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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注:李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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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秋白與兩任伴侶的故事常為人津津樂道。1923年4月,瞿秋白來到上海大學担任社會系主任。楊之華于這年年底考入上海大學,就讀于社會系,成為瞿秋白的學生。


8月,瞿秋白在南京認識了兩名思想激進的年輕知識女性蔣冰之、王劍虹,前者即后來成為著名作家的丁玲。不久,瞿秋白與王劍虹在上大開始熱戀。1924年1月,瞿、王結為伉儷。


當年夏天,王劍虹不幸病故。楊之華漸漸發現老師瞿秋白對她的感情開始升溫。1924年11月27、28、29日連續三天,上海《民國日報》刊登了著名的三則“啟事”——


楊之華沈劍龍啟事:自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八日起,我們正式脫離戀愛的關系。

瞿秋白楊之華啟事:自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八日起,我們正式結合戀愛的關系。

沈劍龍瞿秋白啟事:自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八日起,我們正式結合朋友的關系。


1

致楊之華

1929.2.28晚


親愛愛:


前天寫的信,因為郵差來的時候,我在外面逛著,竟弄到現在還沒有寄出。今天又接到你二十五日的信。那是多么感動著我的心弦呵!我倆的愛實是充滿著無限的詩意。從半淞園以來,我倆的生活日漸的融化成一片,如果最近半年愛之中時時有不調和的陰影,那也只是一個整個的生命之中的內部的危機。最近半年是什么時候?是我倆的生命領受到極繁重極艱苦的試驗。我的心靈與精力所負担的重任,壓迫著我倆的生命,雖然久經磨練的心靈,也不得不發生因疲憊不勝而起呻吟而失常態。


稍稍休息幾天之后,這種有力的愛,這整個的愛的生命,立刻又開始灌溉他自己,開始萌著新春的花朵。我倆的心弦之上,現在又繼續的奏著神妙的仙曲。我只有想著你,擁抱你的,吻你……的時候,覺著宇宙的空虛是不可限量的渺小,覺著天地間的一切動靜都是非常的微細。——因為極巨大的歷史的機器,階級斗爭的機器之中,我們只是瑣小的機械,但是這些瑣小的我們,如果都是互相融合著,忘記一切憂疑和利害,那時,這整個的巨大的機器是開足了馬力的前進,前進,轉動,轉動。——這個偉大的力量是無敵的。


你寄來的小說月報①等及絨衫已經接到。我明后天大概就可以得到莫斯科的回音,究竟在此②繼續休養兩星期,還是不。


最近精神覺得比以前好多了。但是正經的工作及書,都不能想起,不能想做。人的疲倦是如此之厲害呵!


見著仲夏余飛③代我問好,請他們寫封信給我,有些什么新聞。


我吻你萬遍


你的阿哥

二十八日晚


注:

①即《小說月報》雜志。

②當時瞿秋白在庫爾斯克洲利哥夫縣瑪麗諾療養院治病休養。

③仲夏,鄧中夏,與余飛都是早期共產黨員。余飛后被捕叛變,加入國民黨。



2

致楊之華

1929.3.13


親愛愛:


今天接到你七日的信,方知兆徵①死的原因……


……


親愛愛,我的感慨是何等的呵!


我這兩天當然感覺到不舒服,神魂顛倒的。再過一星期,我就要回莫②了,好愛愛,人的生死是如此的不定!


這次養病比上次在南俄固然成績好些,但是,始終不覺著的愉快,我倆還是要經常的注意身體, 方是有效的辦法。養病的辦法是沒有什么用處的。但是,你快可以看見我了,至少比以前是胖些了。你高興么?好愛愛,我要泡菜吃!


仁靜③回,託他帶這信,仁靜又是失戀一次,但是,他不屈不撓的,居然寫了一封極長的信給她。他固然是很可憐的。


……


天氣仍舊是如此冷,仍舊是滿天的雪影,心里只是覺得空洞寂寞和無聊,恨不得飛回到你的身邊,好愛愛。我是如此的想你,說不出話不出來的。


我想,我只是想著回莫之后,怎樣和你兩人創造新的生活方法,怎樣養成健全的身體和精神。


還有許許多多的話,要說,但是,不知如何的說,不知從何說起……親愛愛,我吻你,吻你,要緊要回莫見著你,抱著你!!!我的心傷了!兆徵的死,仿佛是焦雷一樣……


你的阿哥

三月十三日


注:

①兆徵,蘇兆征烈士。

②莫,莫斯科。

③仁靜,劉仁靜。



3

致楊之華

1929.3.15


親愛愛


昨天仁靜走,給你帶了一封信; 下半天我睡夢中醒來,胸前已放著你來的信,我是多么高興!可是這封信仿佛缺了一頁。


好愛愛,你何以如此的消瘦呢?何以這樣的愁悶,說死說活呢?乖愛愛,哥哥抱你,將你放在我的暖和的胸懷,你要乖些!不好這樣的。你[我]讀著你那句話,險些沒有掉下淚來。你的身體要好起來的。我早已告訴你,不要太用功了。讀書不容易讀熟的。當初我也是這樣,自己讀的寫的常常會忘掉的。只要不自勉強,不管忘不忘,不管已讀未讀,只要常常有興會的讀著用著,過后自然會純熟而應用。覺得疲乏的時候,決心睡一兩天,閑一二天,在花園里散散心(只不可和男人——除掉我——吊膀子)。睡足了便覺得好些的。乖愛愛!好愛愛,我吻你,吻你的……吻你的一切。


我譯的工農婦女國際歌,有俄文的,你如看見仁靜,他有一本歌集上有這首歌。俄國的婦女運動,現在是特殊的問題,也是一般的問題。城市中的婦女是已經沒有所謂婦女問題,而是一般的技術文化問題——一般的官僚主義妨礙著女工得到法律上政治上已有保障;一般的物質建設的落后(如生育,育嬰等的設備)妨礙著婦女之充分的和男子完全一樣的發展;一般的社會設備及技術設備的缺乏(如公共食堂宿舍洗衣等),始終占領著婦女的許多時間。婦女問題上你所看見的缺點,正表示一般的社會主義建設的困難,以至黨部工作的困難。那婦女部的吸香煙和一切態度,使我想著:蘇聯黨的工作是如此之重大而繁復,但是他們的人材是如此之缺乏!


親愛愛,你準備著自己的才力,要在世界革命及中國革命之中盡我倆的力量,要保重你的身體。我想,如果,我倆都湊著自己能力的范圍,自己精力的范圍,做一定的工作,準備著某種工作能力,自己固然可以勝任而愉快,對于工作也有益處。我倆的經驗已經告訴我們:貪多嚼不爛是一無益處的!好愛愛,親愛愛,我倆的生活是融和在一起,我倆的工作也要融和在一起。親愛愛,你千萬不好灰心,不好悲傷。我抱著你,我在意想之中抱著你,吻著你,安慰你。我過一禮拜便回來了——三月二十二日一定到莫斯科。你如果要上課,可以不要來接我,我偷偷的回家,等你回來,你是要如何高興呵!那時,獨伊①也不能笑倆哭了②!!


好獨伊,親獨伊!


“小小的蓓蕾

含孕著幾多生命,

陳舊的死灰

幾乎不掩沒光明。

看那沙場的血花燦爛,

經過風暴之后的再生,

誰道是無意中的赤化?

卻是赤愛的新的結晶③


剛要發信,你的三月十一日的信來了。太陽好,心緒是要好些。我三月二十一日動身,二十二日早晨九十時可以到了。


吻你,吻你萬遍


你的阿哥

三月十五日


注:

①獨伊,瞿獨伊,瞿秋白、楊之華的女兒。瞿獨伊原名沈曉光,1921年11月生,母親是楊之華,生父是沈劍龍。1924年楊之華與沈劍龍離婚,與瞿秋白結婚。1925年春瞿獨伊被母親楊之華接到上海與瞿秋白一起生活。瞿秋白視瞿獨伊為己出,愛護有加。

②此句疑原信筆誤。據楊之華所存抄件為:“獨伊也不能哭,而笑了!!”

③此處缺下引號,原信如此。



4

致楊之華

1929.3.17


親愛愛


好愛愛!昨天接到你的最后的一封信,郵差已經走了,今天是禮拜日,不能發信。仁靜帶的信應當到了——我本想二十日走,因為二十沒有這帶的火車,所以要二十一才走。親愛愛,這次的離別特別的覺得長久,不知怎樣,每時每刻不想著你。你的信里說著你高興的時候,我是整天的歡喜;你的信里露著悲觀的語氣,我就整天的,兩三天的愁悶。好愛愛!最近為什么你又悲觀呢?


親愛愛,乖愛愛,人家說幾句話你就多心了,就難過了。不好這樣的!好愛愛,我要緊要緊回家,回家看見你,抱你!你要高興,要快樂。人生在世,要盡著快樂。你小時做祘學題做不出的時候,煩惱的要死——至今我的性情還是如此——那時我母親告訴我,“你去玩一下再來,高興高興,自然就祘得出”!我總記得這句話,總記得,總不能完全實行。我倆一定實行這樣的辦法。好愛愛,你還要想著,我倆的愛是如何的世上希[稀]有的愛,這就值得高興了。至于身體,據醫生和許多人說,最好是日常的有規律的自己保護,運動,比一切藥都好。如果一則能高興,二則能運動和吸新鮮空氣,三則有相當的醫藥,那就自然會好起來!好愛愛,親愛愛,我就如此的想:我的愛愛是世界上唯一的理想的愛人,她是如此的愛,愛著我,我心上就高興,我要跳起來!


好愛愛,我再過五天就一定能看見你了!!吻你,吻你萬遍。


你的阿哥

三月十七



5

致王劍虹

1924.1.12


(XI)①

夢可②:


我剛聽見一個消息:“廣州事③要遲五天完”——我不是又要遲五天再能回嗎?!


你不用念我,不用想我。冰之④的腰不疼了嗎?


我的心碎了。我若毀壞了我的人格,呵!你現在再不念了。你如今懂得我那次對冰之說這話的意思嗎?思前想后的種種計較總也不能沒有,尤其是我們這樣“人”。我們又何嘗是人呢?你偏偏愛我,我偏偏愛你,——這是冤家,這是“幸福”。唉!我恨不能插翅飛回吻……


愛戀未必要計較什么幸福不幸福。愛戀生成是先天的……單只為那“一把辛酸淚”,那“愔愔奇氣來襲我心”的意味也就應當愛了,——這是人間何等高尚的感覺!我現在或者可以算得半“人”了。


夢可!夢可!我叫你,你不聽見,只能多畫幾個“!!!!!”。可憐,可憐呵!


廣州熱得奇怪,臘月里點蚊香……我要緊回上海,我要緊回上海!你容許我這“社會的生命”和“戀愛的生命”相調和呢,還是不?


你的宿心,十二. 一. 一九二四


注:

①XI,瞿秋白記下與王劍虹通信的序號。

②夢可,法文“我的心”的譯音。

③廣州事,當時國共合作,瞿秋白在廣州參加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

④冰之,王劍虹好友、女作家丁玲。



附:王劍虹致瞿秋白

1924.1.23


宿心:


你的十二十三兩信,在你十四,五兩信之后一天接到了。


今天已是廿三,才接到你十幾的信,那我這信到廣州不是月底了么?那時你應當要在歸程上了,要在歸程上才好。我已[以]后的信不能得著也罷。


你問我“容許你‘社會的生命’和‘戀愛的生命’相‘調和’不?”我想了又想,歸于“茫然”,不知怎樣答你!!“社會的生命”,“戀愛的生命”,“調和”,“不”,——不,我實在不會答復你。我還不懂什么是……


你要回上海便回上海,你不能回上海便不回上海,……你且莫問我什么“調和”……我不懂……


那社會生命和戀愛生命調和便怎樣?不調和又怎樣?……我看著你的影兒好笑!我對你講:你愿意怎樣,要怎樣才覺得心里好過,那便是我容許你的,便是我要你的,便是你所謂我“命令”你的。這個答復滿意么?


我現在覺得我們不見面也沒什么,所以我并不念你,不過記著你罷了。我身體一天比一天好,你不信將來見面就曉得了。


你只想著日子容易混過,也不要十分急著想我。不然我……


奇怪,三十天縮短成五十天。我要希望你五十天延長成三十天呢①。不然像你所說的便更壞了!我真看著你的影兒發笑!


我的魂兒②的腰早不痛了。她很好。你現在身體怎樣?精神怎樣?


你又太熱了。我又太冷。此刻的手十分僵痛。能把你那兒的溫意分寄一點不呢?……


夢可(我幾乎寫了你的名字)

23,1,1924


注:

①此處似是對瞿秋白另一封信中“我心上總是癡想:假使三十天可以縮成五十天”筆誤(?)的打趣。

②我的魂兒,系指丁玲。


(本文轉載自2015年第2期《新文學史料》,微信號xinwenxueshiliao


東方歷史評論 2015-08-23 08:5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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