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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歲那一年,鄭芝龍前往日本,他是個英俊的小伙子。他出生于1604年的福建南安縣,這是明代的萬歷皇帝在位的第23個年頭。北京的政治與文化的意志在抵達東南沿海的小縣城時,已變得衰危之極。
對于南安縣的年輕人來說,澳門、日本、東南亞比北京顯得更為真實,在商業上獲得成就則比科舉上奮斗更引人羨慕,他們地處邊緣,獲得了某種特別的自由。17歲,鄭芝龍投奔了在澳門的舅父,信奉了天主教,取教名尼古拉,接著,他前往日本,很多中國商人在那里進行貿易,17世紀時,中國商人已成為日本貿易中重要的一部分,而來自日本的白銀,則幫助緩解明朝政府的財政壓力,甚至當戚繼光在東南沿海清剿的倭寇時,發現其中很多是中國人。
鄭芝龍的前半生,像是一部阿爾杰式的奮斗史,也是一位投機分子,如何在不同的力量之間,尋求個人利益的過程。他在日本尋找了自己的保護人,并娶了一位日本妻子,據說她是一次外出游玩在海濱旁,生了他們著名的兒子鄭成功。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奔波于日本、澳門、柬埔寨、暹羅、占城、交趾、馬尼拉、咬留巴(今雅加達)、馬六甲之間,運送絲綢、瓷器、鐵器、茶葉、白銀……他的生意伙伴中也包括荷蘭東印度公司,它正在成為東南亞的貿易網的主要力量。
荷蘭東印度公司《巴達維亞城日志》與《平戶荷蘭館日志》充滿了類似的記錄:崇禎四年(1631年)鄭芝龍兩艘商船從日本長崎載貨物返航泉州安海。崇禎十二年(1639年)駛往長崎的鄭芝龍商船多達數十艘;崇禎十三年(1640年)兩艘鄭芝龍商船滿載黃白生絲及紗綾、綢緞等貨物,運往日本。另據《長崎荷蘭商船日志》記錄,從1641-1643年(崇禎十四至十六年)間,鄭芝龍運載大量生絲、各類紡織品、黑白砂糖及麝香、土茯等藥物,運往日本……
一代一代中國年輕人熟記著鄭成功收復臺灣的英雄故事,它充滿了政治色彩與民族情結。但對于17世紀的鄭芝龍來說,臺灣首先是經濟意義的。在一連串軍事斗爭之后,鄭芝龍主宰了日本、中國與東南亞的海上貿易:“從此海氛頗息,通販洋貨,內客外商,皆用鄭氏旗號,無儆無虞,商賈有二十倍之利。芝龍盡以海利交通朝貴,寖以大顯”。
鄭芝龍最終證明是自己是一名徹頭徹尾的投機分子,他和即將覆沒的明朝政府的關系是反叛、招安,再反叛。舊的政治秩序在1644年崩潰,鄭芝龍再次想投靠新的統治者,卻沒有贏得信任。
盡管鄭芝龍一度號稱自己是“南中國王”,但使得鄭家的影響力達到頂峰的卻是鄭成功,他的兒子鄭經則延續了這種影響力,直到1683年康熙平復臺灣。
康熙的勝利,宣告了政治版圖上的統一,卻也意味著摧毀了一個真正的商業帝國。依靠政治智慧與軍事能力,三代鄭氏家族曾經完全掌握了連接中國沿海與東南亞地區之間的貿易網絡的控制權,他們與荷蘭人的沖突,很大程度是經濟上的,荷蘭東印度公司試圖壟斷東南亞的貿易,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荷蘭人與英國人,先后進行著同樣的嘗試。
后來的一位歷史學家說:“與其競爭對手相比,包括滿族人,荷蘭人……鄭氏網絡的商業和政治智慧一點都不遜色。這組織無疑具備了與東印度公司相同的一些特征。”
鄭芝龍、鄭成功、鄭經三代人主宰的商業王朝延續了將近50年,他們代表了擁有武裝力量支持的華人商人的可能拓展的最遼闊的邊疆。散落在南洋的中國人從此沒有獲得類似的支持,他們倍感沮喪地看到蘇格蘭商人的背后站著強大的英國,而他們背后卻沒有依靠,他們日后在經濟領域所取得成功,是與英國人建立的穩定的政治秩序妥協的結果。加州大學的歷史學家彭慕蘭相信,鄭氏帝國主義“提供了一個有啟發性的例證,它成功地抵制了歐洲的武裝貿易和殖民活動,但這些做法卻沒能成功中國國家體系中普遍的做法。”
中國的商業文化欣欣向榮,商人階層業已興起,三億人口可能構成一個龐大的市場,與外部的貿易也從未中斷過,也出現過空前繁榮的時期,為何中國未能發生資本主義革命?
幾類解釋是常見。最流行的是馬克斯•韋伯的理論。他相信,中國的父權支配無法被打破,從未有過新的思想能夠真正挑戰占據核心的儒家倫理,而在歐洲,非正統運動及不同宗派的生活方式,不斷向以正統原則為基礎的至高無上的制度挑戰。另一種解釋,則是在一段時間被普遍接受的新興中產階級與商人階層理論,中國缺乏能與政治抗衡的商業與社會力量,國家的權力無處不在,社會的價值取向單一,獲得功名、成為穿長衫、蓄長指甲的儒生,才是唯一的正途。而最新一輪的解釋來自于對中國市場的判斷,中國市場中傳統主義,造就一個個特殊的商人群體,他們創造的行會,造成了市場的壟斷,阻礙了自由交易發展;這些地域性的行會,還造就區域的保護主義,近代中國隨處可見小規模市場和地區性的網絡,卻始終難以將這些小市場聯結成一個廣闊的全國性時常;中國人口在18、19世紀的激增,使得人力變成了最廉價的商品,人們偏向于密集型勞動,而缺乏動力去改進技術,直到今天這種“量的積累與質的停滯”看起來仍是中國經濟的重要特色之一。
但鄭氏王國提供了值得記住的說明案例,資本主義只有在獲得國家認同的情況下,才可能真正建立起來,它在中國長期處于夾縫狀態,只有生活福建、廣東這些邊緣地帶,或干脆躲到海外,才可能釋放出它的力量,它無法影響這個國家核心地區。
兩周以前,在廈門與潮州旅行時,我看到了鼓浪峪的鄭成功的石像,海面上若隱若現的大小金門,與遍天下的潮商,想起了鄭芝龍的故事。
注:本文不代表FT中文網觀點。
(作者的edmund.z.xu@gmail.com,他最近的一本書是《中國紀事》)
綜合 2022-01-09 19: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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