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航談李娟:阿勒泰的魚缸 李娟·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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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泰的魚缸

史航


今年十月,我在臺北誠品書店,深更半夜地挑書買書,然后選到了李娟的散文集《離春天還有二十公分的雪兔》。因為這句話里要提到李娟,所以我沒采用通常的用詞,沒說午夜什么的,我就直接說深更半夜了。


李娟就是一個這樣的有意思的姑娘,她的存在,讓你下意識地樸素起來,你要過濾掉很多詞,很多平時寫文章用廢了的詞。就像你不能稱呼她是一個寫字的女孩--因為隨便一個咖啡館里守著電腦擠專欄(聽說這個比擠乳溝還累)的姑娘,都會自稱或被冊封為寫字的女孩。我手頭就一本她的散文集《阿勒泰的角落》,讀來讀去,太多遍,最后似乎能透過這書看到她大多數時候的表情了。起碼什么詞匯讓她有點小尷尬,我有點感同身受了。


李娟就是李娟,這么平常的名字,我以前的通訊錄居然空缺,可見上天是要我隆重地記得這個李娟。《阿勒泰的角落》介紹說她住在新疆富蘊縣南面戈壁灘一個小村落中,她有個博客,但"進城不易,更新緩慢"。她就寫自己身邊的日子,就記載那一方天地的小滄桑,她自己用的詞是--臨摹。


回到誠品書店那一刻吧,且看李娟的自序:"如今,這些文字竟從深陷大陸腹心的阿勒泰流落而出,從世界上離海洋最遠的地方一直去到海洋環繞的所在……真是覺得非常幸運。我從來沒有見過大海。"流落而出,這詞用得好,出書本身未必是幸事,倒像是作者心中的萬千感觸,淪為災民,流落江湖,直到有個讀者花錢買了,這些流落者才暫時又有了家園。


這書是20117月出的,不知道這些文字是李娟多久之前寫的,不知道此后這一年多的時間,她是否看到了海。


《城南舊事》里英子她們讀的民國課文,是"我們看海去,我們看海去"。我回想起自己最早看到的海,嗯,是大連星海公園,灰茫茫的渤海,荒涼,游人蓋不住的荒涼。李娟啊,你要看海就直接去海南吧,去看南中國海,那才跟電影里的海一樣。唉,我這樣的中年土鱉,總覺得跟電影一樣,就是好的。


但我又何必替李娟担心呢?她守著戈壁灘,看到的都是黑白花的鴿子,就此誣賴人家長得像奶牛。她那邊的女孩子,冬天出門是抱著一頭小羊羔的--為了取暖。姐妹們聊八卦的時候,小羊羔應該也聽了很多吧。而大城市里很多姑娘出門,還是拿著動物毛皮制作的名品包包,那些包包也暖和嗎,失去生命的毛皮,抱著會不會像一塊冰?


再回到誠品書店那一刻,談到李娟就很難不跑題,且容我吃力地再次折回。我想說我買下了那本《離春天還有二十公分的雪兔》,雖然大部分文章看著都是《阿勒泰的角落》里選出來的(后來李娟說全都是)。我收集這個臺灣版本,只是要證明她的文字已經去過多遠的遠方。臺灣出版人說她寫的是遠方的日常。是啊,李娟的阿勒泰也就是臺灣人的遠方,他們眺望到了令自己欣慰感嘆的日常。記得有個網友問李娟是否向往遠方,李娟暈乎乎地回答:"不會啊,我本來就生活在遠方啊。"很羨慕她能這么確認。我從小到大搜集了多少關于遠方的句子啊:"你曾約我去遠方,你是否已遺忘?""遠方除了遙遠以外一無所有。"我是在吉林省長春市長大的,我確認我的故鄉長得不太像遠方,比起人家的阿勒泰。


現在有抄歌詞的沖動了,這歌詞其實是席慕容的詩:"請為我唱一首出塞曲/用那遺忘了的古老言語/請用美麗的顫音輕輕呼喚/我心中的大好河山那只有長城外才有的景象/誰說出塞曲的調子太悲涼/如果你不愛聽/那是因為歌中沒有你的渴望……"李娟就住在那片大好河山的深處,亞洲的腹地。


她是四川女孩,住在新疆是隨著母親的遷徙,她們開一個小裁縫鋪,還有一個小百貨店。她每天要打交道的,都是什么樣的人呢?


看她這篇《一個普通人》--牧民們"趕著羊群路過我家商店,進來看了看",就會賒走幾十塊錢的貨物。"到了秋天,羊群南下,膘肥體壯",就到了"我們收債的好日子"。人家千辛萬苦找上門來,交錢,看著自己名字被劃去,才安心離開。"在喀吾圖,一個淺淺寫在薄紙上的名字,就能緊緊縛住一個人。"結果有個人的名字太難認了,那筆帳就掛了幾年都沒收到,李娟她們家就經常煩勞過路人幫著猜猜這個賴賬的家伙叫什么名字。結果,這天的這個過路人驚奇得要死,因為,"這是我啊"。但他就是想不起來自己花了八十塊錢,從這里買了什么東西,他只是認出了自己的簽名。當天晚上,他來送了二十元,剩下的六十元,八個月里四次還清。"看來,他真的很窮。"李娟這么說,當然不是嫌棄人家,她是在認真地嘆息。


這是我讀到的第一篇李娟的文字,我確實條件反射地想起了三毛。三毛住在沙漠里,她也會描述一些可貴的風景,但她更多的是記得那些人物,沉默的沙巴軍曹,善解人意的啞奴,絕對不善解人意的芳鄰們。在她之前的撒哈拉,在她之后的撒哈拉,都與我沒有關系,只有她住在那里的時候,她看到并記得并愿意描述給我們聽的人,才是重要的。人事有代謝,江山剩古今。如果我去那個地方,我希望問起三毛或李娟,那里的人還記得她。世上有溫柔的沙漠,有描述溫柔沙漠的筆,也就會有哭泣的駱駝,以及記得駱駝眼淚的人們。


我以前看小說,最愛跳過去的就是景物描寫,也許是因為中小學作文課,我的老師們都太在意景物描寫。我一直以為那種描寫就該是堆砌詞藻,是各種長長的定語,像紙糊的圓箍長裙。后來讀到帕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他說你描述一片森林,只要描述一捧潮濕的樹葉,以及你把臉埋進去會聞到什么,就足夠了。


李娟的文章,就是一捧一捧的樹葉,潮濕的,可以讓我聞到森林的氣息,干燥的,可以讓我聽到風的撥弄。她說原野是白的,原野上的路也是白的。不過,原野是虛茫的白,道路是閃亮的白。我想了想,她說的對。


她又說,如果只有兩個人,站在荒野里點豆子,這幅情景遠遠望去,會不會使看過的人流下淚來呢,會不會讓人流著淚反復猜測:他們倆到底種下了什么,使這片大地,種滿了荒涼呢?這段話,如果是別人說,我就覺得是個過客的詠嘆,其實里面沒什么的。可是,李娟在那里走路,搭車,她的小小身影,像個鼠標,把大地這個頁面激活了,她說荒涼,好像是荒和涼這兩個字第一次撞在一起。


我就想起我的鄉下,吉林省的德惠縣,菜園子,一間堡,達家溝,丁家園。那里的冬天,田壟都是沒有色彩的,最多是塑料大棚的碎薄膜,在那里三三兩兩地招搖,那份荒涼,是像地毯一樣不斷鋪展開的。然而,世上又哪有土色的地毯呢?


小時候,寒暑假我都在鄉下奶奶家里窩著,其實是喜歡外面刮著大風的。那時候我躺在火炕上,等著土豆被烤熟,覺得日子可以永遠這樣混過去的。李娟的阿勒泰,肯定要更難熬一點,所以她說"生活堅固了很多,但是壞天氣還是在動搖著我們的心。",她還說"我們的房屋替我們承担著整個世界。"境界真不一樣啊,我想著壞天氣讓我有理由宅在家里,她想著壞天氣讓她們的房子(有時候是帳篷)經受著更多的考驗。


"我這輩子永遠與蓋房子這件事情無關了,我再也不能完成屬于自己的一間半套房子,世間所有的房子都已經蓋好了,只等我住進去。我是一個再也沒有機會的人,所有的大事情都已經發生之后我才來到這世界上。"李娟,其實我比你大好多歲,我都四十了,我也沒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我在北京一直是租房子,租得很安心。但我也有跟你一樣的恐慌,那就是"所有的大事情都已經發生之后我才來到這世界上。"


恐慌是恐慌,恐慌讓她更加懂得在乎。


"草木覆蓋道路,野獸棲息宅院,可以住一百年的房子,年輕人住了十幾年就搬走了。"她在乎這個。


她也在乎頭頂上很高很遠的事情。"星空的美,是正在渙散的美,奢侈的逐漸消失的美。有著明月的夜空,是正在凝聚正在清晰的美,是吸吮著美的美,是更為'永遠'一些的美。"說到這一段,李娟打了引號,她不好意思用這些詞。


還有些與"永遠"不太相干的事情,也被她在乎,比如那條珠寶寶氣的毛毛蟲,那個受傷的蹦跳起來拖泥帶水、沒事就埋頭嗑瓜子的黃兔子,這些生命被她寫了,就像書簽一樣,收藏在這本書里了。不太記得她那些文章的寫作日期,也不知道那只黃兔子,活到今天沒有。有點像星星,你此刻看到它的光,但也許,很多年前星星已經熄滅,我們看到的不過是它死后的光芒。


所以,在戈壁灘上生活,寫作是必要的,記述是必要的,就像李娟偶爾把糖紙撫平了,放在世界旁邊,比較著這兩個平行世界,那樣的必要。


"花的世界向我透露的東西只有它或者明顯或者深藏的美麗,并且就用這美麗,封死了一切通向它的道路。我們多么不了解花啊。"李娟提到那些花草,那些"太天真,太微弱,太固執,太顯眼,像是標點符號嘆號問號省略號"的花草,貌似一視同仁,但她有句話我記得很清晰:"膽怯的花長在最深的陰影中。"


文字算是生活里最深的陰影嗎,李娟是那朵最膽怯的花嗎?


把膽怯換成敏感,李娟就愿意承認了吧?


她說過:"那時候的自己,總覺得自己會愛上一個淘金的人,一個能從泥土里發現金子的人,會有一顆多么細致敏感的心啊。"


那么最符合這個標準的,不就是李娟自己嗎。李姑娘,你有世上最充足的理由來自戀了。她又沒有精力和閑暇來自戀,她東張西望,張望到那么多自己要愛要惜的面孔。


她留心無緣相識的陌生人:"今天才發現這棟樓里不只我一個在養野貓。斜對面的房間門口也放有一只裝剩飯的碗。便心生暖意。"


她的關懷有時是絕對的匪夷所思:"每次開機360都說,我擊敗了全國2%的電腦。。。。。。我覺得那2%的電腦真可憐。"李娟忘了,按這個邏輯,全國也就有98%的電腦,有權利可憐她呢。


她也關心一只火烈鳥,那是福海縣森林公安在烏倫古湖邊巡邏時發現的,人家說它可能是偏離遷徙通道的迷鳥。李娟轉述之后,在旁邊嘟囔一句:"迷鳥……這個專業術語真是孤獨。"


迷鳥之外,李娟的身邊,有很多笨人,但李娟倒不太在乎:"人家又不是故意笨的。"


比如外婆一個人看商店的時候,會把二十幾塊錢的膠卷,兩塊五賣掉,所以媽媽跟李娟商量,如果留下外婆看這個小商店,那我們還得留下一個人看外婆。


還有一個兒媳婦帶著婆婆來,要拿三只雞換一條裁縫鋪里的裙子,她要跟婆婆輪流穿。李娟家人問她,公公知道了怎么辦。"家里有那么多雞,公公看不出來。""幾只?""七只。""七只少了三只,看不出來?"李娟在文章里感慨:"當地男人不過問家務,已經到了這么嚴重的地步。"


還有那些攥了一小點錢來買零食的孩子,他們想著貨比三家,他們最后還是堅定地離開,也不知道那些錢花掉沒有。


有的孩子可不是笨,只是不走運。比如那個想要裙子的小姑娘,每天對爸爸喊熱,爸爸想得多簡單啊,就爽利地把她剃了光頭。光頭小姑娘不喊熱了,也不指望新裙子了,重新混進野孩子隊伍了,揮舞大棒,成天追狗。


不走運的孩子,其實還有很多很多的:"我們這里喜歡把小孩子逗到哭為止的人很多,所以,總有哭聲傳來。"


還有個孩子,家里為她定了新衣服,卻沒有錢來付,衣服也就只能寂寞地掛在鋪子里。小孩子就只能嘆著氣來看自己的衣服,嘆著氣帶同學來看自己的新衣服,最后是李娟媽媽受不了,嘆著氣,讓她先把新衣服拿走吧。


這個阿勒泰的角落里,有好心人,拿手電筒幫你照路照到很遠很遠,也有非常討厭的人,他笑嘻嘻地站在門口,看著你拉面,偏巧你又根本不擅此道,手里揮舞的都是"胖乎乎的拉面",有如"奇形怪狀的阿貓阿狗"……這個男人是進村子里找人的,只是路過這家門口,就這么津津有味地看著李娟姑娘滿頭大汗地暴露著自己人生的弱項,看著這一鍋聲名狼藉的拉面,最后還分享了一碗。


我有個朋友,四川女孩,叫桑格格,寫了一本回憶童年少年和青年的好書,叫做《小時候》。當然她現在也是青年,她就是身為青年還贊嘆青年,身處青春又追憶青春--我覺得我必須這樣的強調一下。


李娟喜歡桑格格,給她留言:"其實已在網上搜了你的一些文字。有朋友說,你寫童年的某些文字如果不標作者,說是我寫的一定不會有人懷疑……:)其實不是的,大不一樣,童年的我懦弱又自私。寫出來毫無響亮、自若的筆觸。黏黏糊糊期期艾艾的。羨慕你的勇氣和熱烈。。。擁抱童年的你。"


然后她們就見面了,在新疆。桑格格說她本來是沒有決心馬上去新疆的,知道那里太豐富太炫目,像"沒有定格的萬花筒"一樣惱人。但是,有李娟等在那里,格格就去了。


格格以前在新書發布后上介紹自己:"不是還珠格格那個格格,我是格格不入的那個格格。"但她跟李娟見面之后,就像騎鵝少年尼爾斯遇見田鼠加洛特,就像小豬維波爾遇見蜘蛛夏洛,就像愛做詩的小熊溫尼菩遇見不介意聽詩朗誦的小豬(忘了它叫什么名字),兩個人看著對方,都那么入口即化。


李娟佩服格格,因為格格吃完飯,"盤子像月亮一樣干凈",她囑咐格格,在沙漠上睡覺要側臥,免得被太陽曬傷。格格寵愛李娟,"我對她的感情,是可以跟我對土撥鼠的感情并論的。""我對她總結了一下昨天的行程內容:先看了干尸,又買了干果。"


她們都懂得,在那一片寂靜的黑夜里頭,附近油田的照明,反倒形成了一種光污染。我也好像懂,因為那位阿拉伯的勞倫斯,在他的回憶錄里記述過敖達酋長的名言--在經歷了遼曠虛無的沙漠之后,綠洲和果園在你眼中會是多么傲慢自大的景色。


桑格格形容秋天的落葉,會說黃葉落下枝頭,不急于掉到地上,要回身等一下她的親人一起走。是,這種等待回身,就是落葉的起舞。我也見過酒后的桑格格,她像翻身小農奴一樣羞澀而不可阻止地唱起山歌民歌流行歌,真的不可阻止,就像是花仙子和哥斯拉的綜合體。如果格格是個翻身小農奴,李娟在她旁邊,像什么呢?也許是進藏大軍的一個女衛生員吧,戴著眼鏡笑嘻嘻衷心贊嘆的那種。


桑格格要走了,李娟送她,桑格格說她們之間隔了三層玻璃:李娟的近視眼鏡、車窗玻璃,還有桑格格的墨鏡。嗯,這讓我想象著那個安靜得不肯傷感的可愛畫面。


其實在沒有見面的時候,她們就決定了要分享很多東西。李娟告訴桑格格,她種了很多葵花子,有好幾噸了。如果真有世界末日的話,桑格格可以和她的家人投奔李娟,因為,"阿勒泰是世界的盡頭,沒有戰火沒有災難,我們有足夠的葵花子。"(后來我看見李娟糾正了桑格格的文章,不是葵花子,是葵瓜籽。)


在離2012不足一周的時刻,寫這篇文章的我,是多么憧憬她們的友情啊,我此刻嗑的是一種塑封的原香瓜子,凈重150克。150克與一噸葵花籽的距離,我都不忍心細想。


我到現在也沒見過李娟,但我聽過她的聲音。央視讀書節目要做一次《阿勒泰的角落》,找了人民文學的主編李敬澤,人家是李娟的伯樂,而我呢,我就是李娟愛好者之一。我也沒搞明白,為什么錄那一期節目,提到李娟,我會出那么多汗。可能因為想到要在節目中聯線,我担心她會緊張,會出汗,然后我想象著想象著,還沒跟她連線呢,我,已經汗涔涔的了。


后來與李娟私信的時候,她說:"我真沒注意到你在流汗,不過我的朋友們都看到了,都疑惑地問我:那么高級的演播室怎么沒裝空調?"她還說:"謝謝你說的那些!哎怎么聽都很高興:)但有些驚恐……第一次發現自己說話聲居然是撒嬌腔哈哈!太惡心了…其實平時不是這樣的。當時真有些緊張~總之謝謝!還有,我并不是因為我媽收廢紙才愛上寫作的,不曉得誤會從哪兒出的……"


我說的私信,是指在某浪的微博上。我在今年六月發現微博上有她,她當時那一條又那么深得我心:"宮崎駿好幾部片子都有大水淹沒家園的情節。如懸崖上的小人魚,千與千尋,熊貓家族,天空之城。但那些鏡頭中少有慌亂、破碎、狼藉、驚恐和怨恨。那些大水淹沒的世界,畫面總是深邃、優美、新鮮、甚至是喜悅的。連人們的逃難也充滿樂趣和自信,一路上全是驚喜與努力。"


我趕緊轉發:"剛在圍脖發現@阿勒泰的李娟,高興,象看到神筆馬良從小人書上跑出來,我都不知道求她給我畫啥。還是她畫啥我看啥,反正,啥都是活的。"


然后我就從她微博里知道,她是不喜歡喜羊羊與灰太狼的,太好了太好了。這很重要。我們成了最小規模的知己。剛剛去世的木心先生說,格林威治天文臺有一條東西半球分界線,游客們多喜歡在那里留影,腳跨東西半球嘛。木心說他在等一個不這樣拍照的人,他也許在等那樣一個人做朋友。嗯,我好像也在等一個跟我說不喜歡喜羊羊灰太狼的人。


而且,從微博里,也更容易知道,什么是她,什么不是她。


"'戈壁灘上,只需一棵樹,就能把大地穩穩地鎮在藍天之下。'--這句話是我寫的。但是,'群山中,只需一片純真,走夜路也能無所畏懼。'--這句話不是我寫的。是出版方湊的對子。"


后一句果然配不上,配不上李娟,李主任。(她最近被很不嚴肅地任命為新疆喀納斯湖怪管理委員會主任)。"大地遠比我們所得知的更加強大",李娟也遠比編輯們想象的更不易模仿。


就像她說的,游牧地區的一只小羊羔,也會比別的羊羔幸福吧。會有更豐富喜悅的內容存在,不是單單作為牧人的財產和食物存在,也是為了不孤獨而存在吧。


一度,在李娟家,屋子中間有一根電線桿。賴聲川的舞臺劇《寶島一村》有這樣的情節,劉恒的貧嘴張大民家里也有棵樹。但是,李娟操心的是另外的事情。她担心那其實是一個人,白天大家掛上很多東西,利用它,遮掩它,但其實是個人站在那里,替這一家人拿著濕乎乎的衣服和床單。嗯,是有點太麻煩人家了。


在阿勒泰,人跟人很親,親近而不覺得麻煩。長途汽車上,一對老夫妻,本來拉著手,后來嘟囔幾句,開始各自替李娟暖手,誰讓她一屁股坐在人家中間呢。旁邊,六七歲的小孩照顧著三歲小孩,每次人家手套掉下去,他就不厭其煩地彎腰去撿。這就是阿勒泰。這就是世界的角落里發生的事情。


這角落里,有一些焦慮的鴨子,被李娟家養著。"小小一盆水擠進三四只鴨子,把盆子擠得滿滿當當,明明一動不能動了,還扭著身子假裝游泳,害得雞們圍著盆子干著急,一口水也喝不到。"


李娟也特別記得鉆進自己耳朵里的小蟲子,她能感覺到,蟲子是因為出不來,嚇得要死,才一下一下撲騰的。


她還記得一個自稱是有錢人的老頭,他說自己是有錢人,但是買打火機要比量半天,選"液體位置充得最高的那個"


李娟對錢很尊重,但是對存錢的地方不夠尊重。她曾經在銀行門口晾衣服,不怪她,誰讓那里扯著一根那么合適的繩子呢。


有其女必有其母,可以這么說嗎?我是從桑格格的性情文字里,熟悉了她的媽媽何安秀女士。李娟的文章,也讓我記住了她的媽媽--


"我媽來阿勒泰找我,雙手空空,就背了兩塊石頭。……我說:'這是啥?'……她神秘又興奮:'戈、壁、玉!'……我:'我要它干嘛?'她:'不是給你的,只是帶來給你看看的……'……"


李娟寫這么多好看的文字,也不過是背石頭來給我們看看。是一份糊里糊涂的好意,又是無所用心的快活。當然該謝謝她。


李娟的書,在我家里游走個不停,有時候沾了油漬,因為我吃飯的時候重看了一遍;有時候,我的四只小貓"乖小傻""小二黑""福氣""點八"會輪流用爪子撥弄,因為我拿這書蓋著一碗方便面。


但什么時候瞥到那封面,都是讓我高興的。就像李娟家的小百貨店里,養著一缸金魚。她說這魚缸,清潔美好地置放在唯一的亮處,仿佛是天堂的入口。好天氣和壞天氣,都奈何不了那些有著花朵一樣的形狀和色彩的金魚。每次牧民在與李娟媽媽討價還價,她都機智地提醒人家看一眼身后的魚缸,那人一定會被這神奇的造物嚇到,就像南美洲有個小男孩被熱帶雨林里的冰塊嚇到--然后,再回身討價還價,那牧民的氣勢就弱了很多,很快潰不成軍。


是啊,見過了美,人都會變得軟弱一些,軟弱一些并且開心一些。


我讀李娟,便是如此。


李娟說她家那邊有位姑娘,小孩子都希望拿自己的各路破爛寶貝去給她看,等她夸獎,她的夸獎都是真心的,什么東西被她一夸,簡直就像是變成了雙份的。


我信李娟,她就是這樣把世間的美好,若無其事地乘以二的人。



鳳凰讀書 史航 2015-08-23 08:5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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